余華《活著》的悲劇意識

余華先生是我國當代著名作家，他的寫作風格獨特，以其對中國社會和歷史的深刻洞察而聞名。他的作品在國內(nèi)外都有很高的評價，通常以簡潔而富有生命力的語言著稱。余華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往往利用樸實無華的筆觸，再現(xiàn)血腥、暴力、冷漠、死亡的現(xiàn)實悲劇，把人物推進一個個的悲劇結(jié)局中，營造了濃厚的悲劇氛圍。他的小說往往是通過悲劇意識的表達和刻畫，來對人性的本質(zhì)進行深度思考，并引導人們對當代社會進行反思和思考，隱含了深深的人文關懷。

《活著》這部作品是余華本人在結(jié)束先鋒式文學寫作之后創(chuàng)作的一篇鄉(xiāng)土現(xiàn)實小說。這部作品通過對主人公福貴整個人生、命運的刻畫與描寫，淡淡地告訴我們“活著”的意義，凸顯了悲劇意識，暗含了對于人性的本質(zhì)思考，帶有人文關懷。在那個特殊的20世紀40年代末到70年代末，人性的堅韌和主人公一生的生存狀態(tài)，給我們帶來一種強烈的沖擊感。福貴展現(xiàn)出來的人物形象和悲劇色彩，是這部作品真正的藝術表現(xiàn)中心。本文旨在探討小說中呈現(xiàn)的悲劇意識，著重分析現(xiàn)實的悲苦、荒誕的命運和冰冷的死亡對主人公以及整個社會的影響。

現(xiàn)實的悲苦

余華在《活著》中，關于苦難的揭示已經(jīng)不再只停留在人性惡的分析與展示上，而是進入了現(xiàn)實苦難與命運的直接對抗，苦難以“人世之厄”呈現(xiàn)出來。作為“人世之厄”的苦難無所不在，它成為人永遠無法逾越的生存形態(tài)，活著即是受難的過程。正如余華所說，“《活著》講述了人如何去承受巨大的苦難”“也講述了我們中國人這幾十年是如何熬過來的”?！痘钪返闹魅斯ＹF一生可謂命運多舛，歷經(jīng)坎坷。他經(jīng)歷了一系列苦難的煎熬，家產(chǎn)盡失，窮困潦倒，被拉壯丁九死一生……

《活著》以中國20世紀上半葉的農(nóng)村為背景，講述了一個闊少爺福貴在家庭和社會的變遷中經(jīng)歷的一系列悲慘遭遇。小說通過對福貴一生的描寫，深刻地揭示了人性的黑暗面和社會的殘酷現(xiàn)實，在對人生和人性的思考和探索中，表達了余華對于社會和人性的深深關切和反思。小說的主人公福貴原本是一個富家少爺，后來經(jīng)歷種種變故家道中落，他靠著勤勞和聰明才智，逐漸成為家族的支柱。但在社會變遷的大潮中，他的家庭和生活遭受了重重的打擊，他失去了父親、妻子、兒子和女兒，最終只能獨自一人在世界上孤獨地生存下去。小說通過對福貴一生的描寫，深刻地反映了中國農(nóng)村的貧困和艱辛，也表現(xiàn)了當時年代現(xiàn)實的悲苦。

首先，戰(zhàn)爭的影響給福貴的生活帶來了巨大的痛苦。小說中，福貴的母親生病了，到城里請醫(yī)生的福貴被國民黨軍隊強制拉去拉大炮了，正值動蕩的戰(zhàn)爭年代，無數(shù)人妻離子散，被抓壯丁的福貴只是眾多勞苦百姓中的一員，他目睹了戰(zhàn)爭的殘酷和毀滅，戰(zhàn)亂導致了家園的被毀和人民的死亡。戰(zhàn)爭的影響使得他的生活陷入了無盡的艱辛和苦難之中。其次，饑荒是造成福貴困難生活中的一個重要因素。小說描寫了大饑荒時期，人們?yōu)榱松娌坏貌怀詷淦ぁ⒉莞踔潦撬朗?。福貴和其他農(nóng)民一樣，挨餓、病痛纏身，每天都在為了一口吃的而苦苦掙扎。饑荒讓人們失去了尊嚴和希望，生活變得毫無希望，充斥著悲苦和絕望。此外，在小說中，福貴的家庭因為破產(chǎn)將土地抵押給了龍二，他們被迫交出土地、房屋和財產(chǎn)，失去了生計和生活來源，陷入了無盡的困境和痛苦之中。福貴一家從地主變成了無地可耕種的流浪漢，生活的艱辛和痛苦無處不在。

在《活著》這部作品中，作者雖并沒有以濃墨重彩的方式來描寫福貴的貧困，但卻從接連發(fā)生的悲劇之中真實而有力地講述了因為困苦而產(chǎn)生的面對死亡時的無奈。例如，苦根的死是與困苦的生活直接相關，可憐的孩子竟然因為一頓飽飯而死，足見那個困苦的時代所給予的那些生活在社會底層小人物們生命的巨大威脅。困苦的生活就像是懸在底層社會小人物頭上的一把利刃，每個人的每一天都需要小心謹慎，如果一個不小心便會觸碰到鋒利而又冰冷的刀刃。

總的來說，福貴短短的一生歷經(jīng)各種人生的艱難、波折，同時又將這些事件與當時的大環(huán)境聯(lián)系在一起，福貴經(jīng)歷了人民公社，緊接著碰上大煉鋼鐵運動，后來三年困難時期接踵而至，又接觸到“文化大革命”等，此時的福貴就有了代表性，面對苦難，活著就是一種勝利。福貴他失去了家人和財產(chǎn)，面臨饑荒和病痛的折磨，生活的困境和痛苦成了他的日常?！痘钪分校嗳A把苦難娓娓道來，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不禁使人感慨人生來似乎就注定不平等的現(xiàn)實，人生就如同麻繩一樣專挑細處斷。對苦難的承受是《活著》這部小說的重心。余華以平淡的筆觸敘述殘酷的現(xiàn)實，使小說的悲劇氛圍更加濃郁。通過對福貴生活的描寫，余華展現(xiàn)了中國農(nóng)村貧困和艱苦的現(xiàn)實，讓人們深刻體會到了生存的艱辛。這種現(xiàn)實的悲苦使人們對人生的意義和價值產(chǎn)生了深思。

這部作品充分地體現(xiàn)了一個人承受苦難的壓力以及樂觀的精神，這種精神不同于堂吉訶德式的虛無騎士立場，而是在嘗遍人世間的一切辛酸后仍然友好地看待這個世界。

荒誕的命運

《活著》不僅讓人看到了生命的脆弱易逝，而且還展示了命運的變幻無常。福貴的一生與命運息息相關。曾經(jīng)“大福大貴”過的福貴，在輸光家產(chǎn)以后，他認清事實，決定重新做人，開始租地種田，成了一貧如洗的佃農(nóng)。在他拿著家里僅有的兩塊銀元去為母親請郎中醫(yī)病時，莫名其妙地被抓了壯丁，當上了“國軍”，自此福貴的命運被改變了，也正是因為戰(zhàn)爭福貴明白了生命的可貴。經(jīng)歷了一番戰(zhàn)場上的驚險之后，他又幸運地成了解放軍的俘虜，被平安遣返回家，依舊過他的日子；而靠賭博發(fā)了財?shù)凝埗碛辛烁ＹF的田產(chǎn)，成了大地主，風光了幾年之后，卻在土改中被斃掉，從某種意義上說，他成了福貴的替死鬼；在戰(zhàn)場上“打來打去沒打死”的春生，后來當上縣長，可數(shù)年后又趕上了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受盡批斗之苦的他終于上吊自殺，了結(jié)了一生。這三個人的遭遇演繹出20世紀特殊時代里許多中國人的“命運交響曲”。作品中的人物命運有著宏大的歷史背景，但在這種歷史背景面前，他們是渺小的、微不足道的，他們掌握不了自己的命運，只能聽其擺布。

如果說福貴的父親和母親的死亡是其悲劇的性格間接造成的，那么家珍、鳳霞、有慶、二喜，以及苦根的死亡則完完全全可以被認為是其悲情命運的捉弄，尤其是二喜，這個與福貴并無血緣關系的人，也沒有逃開福貴悲情命運的眷顧。與西方的很多悲劇不同，福貴的悲情命運并非完全是其自作自受，起碼在其敗光家產(chǎn)之后是這樣的。但在福貴的平淡講述之中，可以深刻感受到一種基于無奈而產(chǎn)生的淡然，似乎福貴已經(jīng)接受了悲情命運的懲罰，甚至已經(jīng)學會了與其友好相處。這種淡然并非一種麻木，而是一種真正意義上的超脫，對于福貴而言，所有他活著的每一天都是在為了他失去的親人們而活著，如果任何一天命運要結(jié)束他的生命，他也會選擇淡然接受，因為死亡他早已經(jīng)再熟悉不過了。盡管他曾說過：“我想要自己過得好，我不想連累別人，我想要活著，為了我的親人們而活著。”但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他又何嘗不是一個悲劇的人物呢，這一切的一切都在重復著一種荒誕的悲劇，而這種悲劇本身就是一種對現(xiàn)實悲苦的逃避。

福貴經(jīng)歷了新中國成立后的土地改革、人民公社化運動、三年饑荒等歷史事件，在這期間歷史和偶然一次又一次改變著福貴的命運，也加強了福貴對生命的堅守。對于福貴而言，他所經(jīng)歷過的那些苦難不僅沒有讓他改變生活的態(tài)度，反而讓他更加堅強地面對生活的苦難。他知道所有他所經(jīng)歷過的苦難都是為了給他們帶來最好的結(jié)果，這也是一種生活的態(tài)度。

正如余華先生所說：“活著不是為了活著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著”?；钪旧砭褪且环N悲劇。所以，在福貴的身上，我們不僅看到了他的悲情命運，更看到了他對生活的樂觀態(tài)度，這是一種來自現(xiàn)實的堅強，更是一種對苦難生活的勇敢面對。無論福貴如何去講述自己的故事，我們都可以發(fā)現(xiàn)一種悲劇精神，這種悲劇精神不僅是對現(xiàn)實生活的逃避，更是對苦難命運的一種坦然接受。

在福貴的身上我們可以看到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所要求的那種“大丈夫能屈能伸”的精神。他從小就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戰(zhàn)爭和饑餓，也經(jīng)歷了太多艱難困苦，但他并沒有放棄過生活，盡管曾經(jīng)被命運捉弄，但他在面對苦難時仍然保持著樂觀。這也許就是福貴悲劇命運中所擁有的精神。正如余華先生所說：“苦難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戰(zhàn)勝苦難的自己”。但是在福貴的身上，我們卻看到了一種非常強大的精神力量，這是一種超越一切的精神力量。在面對生活時，無論我們經(jīng)歷了多少苦難，我們都可以堅持下去，這正是一種悲劇精神。所以，悲劇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如何面對悲劇。無論是福貴還是任何一個人，都需要這種悲劇精神去面對生活，盡管這種悲劇精神可能會被歷史所淘汰，但只要存在于世，就應該去擁有這種精神。只有擁有了這種精神，才能使人在面對悲劇命運時保持樂觀的態(tài)度；只有在面對悲劇時保持樂觀的態(tài)度，才能使人更好地生活下去。

冰冷的死亡

《活著》寫了主人公福貴的一生跌宕起伏，他從富家少爺，到耗盡家財，再到父親突然離世，以及妻子、孩子離世。以短短的篇幅，寫了福貴父、母、子、女、妻、婿、孫七個人的非正常死亡。小說的故事是由一個接一個的死亡連綴而成的。文中有七次死亡的敘述，親人一次次的非正常死亡帶給人的感覺是荒謬的，意想不到的。

“死亡”是貫穿《活著》的一條重要的主題?！霸跓o盡的苦難和死亡的深淵中，福貴所代表的小人物們雖然只能無可奈何地忍受，但是對于生存的渴望，卻使他們不斷掙扎，以‘活著’的方式來對抗死亡?！痹凇痘钪分?，所有苦難都聚焦在福貴一個人身上，小說中講述了除了主人公福貴以外的所有次主人公的死亡。年輕時，福貴因嗜賭而變賣了家產(chǎn)，父親因憂心在茅坑失足摔死，母親在他充軍時因病去世，兒子有慶救他人而死，女兒難產(chǎn)而死，家珍也因操勞過度生病而死，女婿因意外而死，唯一的親人——苦根，又因吃豆子被噎死。福貴的一生是不斷為家人送葬、不斷面對死亡的一生。反復出現(xiàn)的死亡，讓我們感受到福貴無盡的苦難人生，親人一個接著一個死去，他還沒從上一個親人離世的苦痛中緩解過來，又要接受下一個親人死亡帶來的心理折磨。

小說中處處充斥著死亡的氣息和大篇幅的死亡敘述，通過重復的敘述方式敘述親人一次次冰冷的死亡，營造了絕望、壓抑的氛圍，突出了文章的悲劇色彩。福貴從父親突然離世到母親離世，從家珍、二喜、苦根離世，再到妻子、兒女、女婿、外孫離世，福貴的一生經(jīng)歷了太多生離死別的悲痛，這份痛苦是巨大的。在福貴的生活中，死亡并不可怕，他總能坦然地接受親人的死亡。正是這一次次的死亡讓福貴經(jīng)歷了如此多的痛苦，是親人的相繼離世讓福貴變得堅強，是一次次冰冷的死亡讓他學會了坦然面對人生。余華先生用平實的語言描寫出福貴所面對的冰冷的死亡，卻將讀者帶入這種冰冷悲痛的氛圍，在余華先生的敘述中，我們感受到了福貴對親人離世的無奈與接受，感受到了福貴面對生活中的痛苦時的那份堅強與樂觀，感受到了生命無常的殘酷。

《活著》通過福貴的堅韌與執(zhí)著，揭示了生命的脆弱和社會悲劇的無常。讀完這部作品，我們在感動于福貴堅強面對生活的同時，也引發(fā)對于生命的脆弱和悲劇本質(zhì)的深刻思考。

（作者單位：南華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