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要面子

世人愛面子，男人就更愛面子，甚至有人認為面子比命都還重要。俗話說“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炷香”。外面混，誰都要臉面，只有傻瓜才會把自己的臉皮隨意撕下來扔到地上，踹幾腳，然后揚長而去、不屑一顧的。

20世紀80年代初我參加工作時，被分配在農(nóng)村一基層單位。鄉(xiāng)下事少，文化生活貧乏，年輕人靠吹牛打發(fā)時光。一天，單位主任神神秘秘把我拉到一邊，我心里想是不是要提拔我或是解決我的入黨問題了，內(nèi)心那個期待滿滿的。主任壓低聲音問我：“你有門路買到電視機？”主任的問話與我的預期不一致，我得快速調(diào)頻道。還沒等我完全調(diào)整過來，主任接著又說：“那天你說你有門路的，我想請你幫我買兩臺電視機，我自己一臺，兒子要結婚了給他買一臺?！敝魅握f這話的同時，我腦袋也在急遽地運轉，檢索我是否說過這樣的話。

我們的吹牛模式是每天單位固定的幾個年輕人坐在食堂一張桌子上吃晚飯時，正式開啟的。這天如果有點小酒，那牛都會被我們哥們兒幾個吹上天。我們吹牛皮時，主任和幾個年長者不插話不參與，只是坐在旁邊的桌子上默默吃飯，默默聽我們吹。牛皮吹多了，也有自己不記得的時候。主任這一說，我想起我是在飯桌上說過縣五交化公司的經(jīng)理和我母親是相交多年的好姐妹，我買電視機一句話，且按內(nèi)部價拿。那年頭，電視機是黑白的，搶手得很，有錢也買不到。

牛皮吹了，主任找上了門，能蔫？我拍著胸脯，聲音干脆地回答：“沒問題，領導的事包在我身上！”別看我嘴上硬，其實主任一提這事時，我頭都大了，心里只說：“怎么辦？怎么辦？”。主任卻絲毫沒看出我內(nèi)心的活動，對我爽快的回答很是高興，滿意地拍了拍我的肩頭，意味深長地說：“不急，過幾天我來安排。”

幾天后，主任安排我去縣城辦公事，時間兩天。所謂辦公事，就是去我們單位的上級機關取一份材料，那材料似乎可取可不取，替他買電視機才是正道。

兩天后的下午下班前，我不辱使命，興沖沖將裝著電視機的紙箱扛到了單位，主任高興壞了，又是噓寒問暖又是泡茶，頭還不時伸出門向外張望，問還有一臺呢？我說只買到一臺。主任泛光的臉一下黯淡了。

就這臺電視機我還有一肚子苦水要倒。我母親與五交化公司經(jīng)理私交深不假，但從不麻煩她，即便是我母親自己買電視機也沒找過她，所以我想利用我母親這層關系買電視機的要求自然遭到了母親的斷然拒絕。那時年輕，沒有更多的社會關系，內(nèi)心徘徊了許久，只得硬著頭皮自己去找經(jīng)理。

聽我說一次要買兩臺電視機，經(jīng)理開始說沒有，后來念在老姐妹的份上，按批發(fā)價賣了我一臺。電視機價格有出廠價、內(nèi)部價、批發(fā)價和門店銷售價之分，雖說沒有給我最優(yōu)惠的價格，但能賣給我一臺，也算給了我面子。主任安排我這趟“公差”任務時，特意強調(diào)回來可以報銷車費、領出差補助，感覺給了我好大的面子，但他毫不知情的是他按內(nèi)部價給我的電視機的錢，要比批發(fā)價少不少錢，我領的一天幾毛錢的出差補助與我悄悄往里倒貼的大半月工資相比實在是相形見絀，但為了不把牛皮吹破、賒這個面子，我也只能打落牙齒往肚子里吞了。

工作許多年后，手頭有了一些積蓄，也有了一些朋友。一朋友開了家小店，平常兩人吃吃喝喝來往較多。一天，朋友找到我說進貨還差點錢，向我借兩萬元。其實我每月的收入除留個尾數(shù)做零花錢外，其余全交給了老婆，但為了在朋友面前炫耀，平時我總愛吹噓自己財務自由，不用像他們一樣上交錢，這不讓人惦記上了。拒絕他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借給他，錢又從哪里來呢？當面子和里子碰到一起的時候，才知道原來吹牛皮也是有煩惱也要付出代價的?，F(xiàn)在為了撐面子，只得用自己的信用卡悄悄透支了兩萬元錢，塞到朋友手里，末了還不忘秀秀：“兩萬元夠了？要不再多拿一點？”

這位朋友為進這批貨向不少同學朋友告貸，都未果，從我這里借到兩萬元自然歡喜不已，連連承諾給我利息，三個月到期歸還。三個月還差幾天，朋友主動打電話告訴我，上次那批貨銷出去了，資金也回籠了，只是最近市場好，想再進一次貨，所以還要等三個月才能還我。話都說這么明了，能不答應嗎？我連聲說好。好不容易等到三個月后，我主動去了他的門店，朋友很熱情，倒茶、遞煙，就是不提還錢的事。我也不好開口。

眼看日子一天天過去，朋友借我的錢已經(jīng)有一年了，他的門店擴大了，商品增多了。朋友發(fā)了，對再次來到門店找他的我，連講話、神態(tài)都不一樣了。在他面前，我倒顯得有些畏手畏腳。我繞山繞水，說現(xiàn)在物價貴，說小孩上學要交多少學費，說最近想買套房，他認真聽著，不停點頭。坐了許久，說了許多，朋友就是沒有還錢的意思，我只得提著朋友打發(fā)我的兩瓶廉價白酒悻悻而歸。

過了幾天，想想，內(nèi)心還是不甘，給朋友打電話，直截了當?shù)€算柔和地說：“現(xiàn)在你生意做起來了，我需要錢用，上次借的錢方便的話看能不能……”我發(fā)現(xiàn)我和他說話的時候，奇怪地總有一種似乎不是他借我的錢而是我借了他錢的心虛理虧，小心地說出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要在大腦里轉半天，嘴里也要囁嚅許久，就是不提一個“還”字，生怕刺激朋友，讓他生氣。朋友倒是沒有生氣，反而哈哈大笑起來，說：“你有錢，還少了我欠你的這點錢？！”我內(nèi)心一陣酸楚。自從瞞著老婆給朋友借錢后，這一年我過的是什么日子？餓著肚子省每天在外吃早飯的錢有之、編著理由掐尾又掐頭截留給老婆的上交亦有之、拆東墻補西墻四處借款的事更有之，灰頭土臉，愁眉不展，總算歸還了信用卡上的兩萬元欠款和全部的透支利息，只是因此還欠著好幾個同事共計8000塊錢，不知又要捱到什么時候才能還清。

幫朋友的忙，最后卻成了我的一樁心病。一律師鄉(xiāng)黨建議我去打官司，可我當時根本就沒好意思讓朋友打借條。

在我心里罵了朋友無數(shù)次混蛋，罵了自己無數(shù)次裝逼后，卻仍然沒要回兩萬元錢。久之，這件事便成了心中一堆粗糙的砂礫，時?？┲ǖ脙?nèi)心隱隱作疼。正當我已然失去信心的時候，事情卻有了轉機。一天街上無意中遇到朋友的妻子，她主動問起那兩萬元錢的事，不問不打緊，一問我五味雜陳。她安慰我不著急，馬上帶我上銀行給我轉了兩萬元。朋友妻子平時就很仗義，她告訴我兩人近期正在鬧離婚，還說她掌管著兩人的存款，離婚分割時會把這筆錢算上。我千恩萬謝，利息的事想到了但最終沒法說出口。

過了許久，路上再遇朋友，我正要迎上前去打招呼，朋友卻“哼”的一聲，把臉轉向別處，從此再無聯(lián)系。

本世紀初，我南下深圳掘金。深圳一朋友盡地主之誼，請我吃西餐。席間向我介紹西餐菜肴歷史、禮儀、文化乃至做法、吃法和刀叉拿法。朋友在國外生活過一段時間，說起西餐來眉飛色舞，唾沫星子四飛。說實話，西餐加工精細，烹調(diào)考究，滋味濃淡相宜，花色品種多。朋友的盛情、熱忱通過他的言語和一大桌口味鮮美的菜肴表現(xiàn)了出來，我必須竭盡展現(xiàn)狼吞虎咽的吃相輔之以連聲稱好，以不辜負。結束時，朋友很高興，看我喜歡吃，承諾下次還請我吃西餐。我強顏歡笑，胃里卻翻江騰海，朋友剛離開，吃的東西全嘔吐了出來。幾十年習慣了中國菜肴的腸胃確實很難適應那帶著血絲的牛排、說不出是甜是咸的奶油蘑菇湯，還有散發(fā)奇怪臭味的乳酪這些洋食品。

朋友沒有爽諾，我在深圳的一兩年時間請我吃了好幾次西餐。吃西餐不習慣的不僅僅是口味，還有吃西餐的耗時。西餐按照前餐、副餐、主餐、主食、水果、沙拉、甜點的程序亦步亦趨、邊吃邊上，要費很長時間。有經(jīng)驗的人，前餐、副餐不會吃很多，而像我習慣了上菜即敞開肚皮吃的中餐吃法，往往還只上前餐、副餐，就吃飽了肚子，但我還得硬撐著吃后面上的主餐、主食，別讓人看出我是沒見過世面的土包子。

吃西餐不習慣的還有每次赴宴前的特意梳妝打扮。油頭粉面、西裝革履是吃西餐給人的第一印象，席間若有女士還得一應彰顯紳士風度：起身讓座、接包、掛外衣、盛贊女士的美麗和一切的女士優(yōu)先。啖食間，還得評點菜肴的味美，表示自己的喜愛。

這么多的繁文縟節(jié)，朋友說這是西餐的飲食文化和禮儀文化，而于我這是好大的不習慣和不自由！每次好不容易等到酒席結束，在酒店門口向朋友和其他食客一一告別后，轉過身我馬上脫下西裝，摘下領帶，鉆進附近陰濕嘈雜的小巷，混跡于汗流浹背的販夫走卒、引車賣漿者之中，再找上一家小店炒上兩個小炒，酌上一杯。我發(fā)現(xiàn)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

這輩子像這類死要面子的事實在太多了。有一次我在一個寺廟清心持齋二日，徹夜難眠，閑暇間向住持傾吐。住持單手立掌，放于胸前，念叨：“佛法慈悲，感召世人，人人皆具如來清凈智慧，心性博然宇大，不可因妄想執(zhí)著”“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還念叨“一念放下，萬般自在”“吃虧是?！薄拔也蝗氲鬲z誰入地獄”，一時我心里釋然，萬緣俱凈。

回到家，我向老婆敘說住持念叨的話和我的感受，老婆說：“我們不是佛，我們都是凡夫俗子，沒有必要‘死要面子’受那份‘地獄罪’?！?/p>

想想，老婆說得也有道理。

作者簡介：

石少華，苗族，中國散文學會、中國詩歌學會、中國金融作家協(xié)會會員。株洲市第九屆“炎帝文藝獎”獲得者。20世紀80年代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發(fā)表作品，已在《遼河》《鴨綠江》《金融文壇》《中國金融文學》《民族時報》《中國建設報》《中國水運報》《糧油市場報》《現(xiàn)代快報》《珠江時報》、美國《海華都市報》、加拿大《加華文苑》、菲律賓《商報》、泰國《中華日報》等報刊發(fā)表作品近五十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