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魏晉時期,琴詩作為一種特殊的音樂表現(xiàn)方式,不僅是一種文學創(chuàng)作體裁,更是當時社會人們審美情趣和生活態(tài)度的重要體現(xiàn)。同時,這些琴詩也反映出當時士人追求高雅風度以及清新自然生活方式的價值取向。魏晉琴詩與當時社會風氣、時代風度密切相關,并相互影響、塑造。
關鍵詞:琴詩" 魏晉風度" 嵇康" 陶淵明
魏晉時期的精神氣質可以用“風度”二字來精煉概括。所謂的“風度”,不僅涵蓋了文學作品的優(yōu)美文采,還包括對生活的獨特態(tài)度以及行為舉止所展現(xiàn)出的優(yōu)雅美感。魏晉風度是當時名士表現(xiàn)出來的人生態(tài)度、處世方式和由此而凝鑄的人格精神,是魏晉時代所特有的文化現(xiàn)象,為中國傳統(tǒng)文人提供了一種心向往之的人格范式和可以自我期許的精神家園[1]。關于魏晉風度,人們通常會想到清談或者盡情欣賞山水之美,然而,魏晉風度與古琴之間的聯(lián)系卻鮮少受到關注。
魏晉時期歷史變遷最為頻繁,士人徘徊在隱逸與涉足塵世之間,他們既想逃離亂世,又渴望抒發(fā)內(nèi)心情感。因此,古琴便成為了他們心靈的知己、情感的寄托以及精神的安放之所。士人將內(nèi)在情思與風骨寄托于琴音、琴曲,以此表達他們不拘一格、爽朗豁達的行為方式與生活態(tài)度;此外,魏晉士人亦將古琴作為展現(xiàn)其清雅曠達風度的手段。他們將古琴作為抒發(fā)知音之情的藝術載體,于真切情感的表露中彰顯其超越塵世、悠游宇宙以及與萬物同化的精神追求。
錢鐘書《管錐編》曾有論述:“按奏樂以生悲為善,聽音以能悲為知音,漢魏六朝風尚如此?!蔽簳x音樂與文學所展現(xiàn)出的悲情色彩,恰是當時的魏晉名士人生坎坷、懷才不遇的表現(xiàn)。此種透露出來的生命意識,在文學中莫過于詩歌,在音樂中則以古琴為代表。而琴詩這一特殊的文學題材則更為凸顯。筆者以琴詩《答龐參軍》《贈秀才入軍·其十四》為例,通過探討兩位具有代表性的魏晉名士與古琴的關聯(lián),來洞察魏晉風度的深層精神內(nèi)涵。
一、《答龐參軍》
三復來貺,欲罷不能。自爾鄰曲,冬春再交,欵然良對,忽成舊游。俗諺云:“數(shù)面成親舊?!睕r情過此者乎?人事好乖,便當語離,楊公所嘆,豈惟常悲?吾抱疾多年,不復為文;本既不豐,復老病繼之。輒依《周禮》往復之義。且為別后相思之資。
相知何必舊,傾蓋定前言。
有客賞我趣,每每顧林園。
談諧無俗調,所說圣人篇。
或有數(shù)斗酒,閑飲自歡然。
我實幽居士,無復東西緣;
物新人惟舊,弱毫多所宣。
情通萬里外,形跡滯江山;
君其愛體素,來會在何年。
陶淵明是我國中古時代最偉大的詩人。東晉及晉宋易代之際,社會動亂、政治黑暗,他能以內(nèi)容充實、語言清新、風格質樸的詩作獨創(chuàng)一格,卓然高標,“一方面是他由于辭官歸隱后參加了勞動,與勞動人民建立了比較密切的關系,獲得了豐富的創(chuàng)作源泉,另一方面是由于他認真學習和繼承了古代思想家和文學遺產(chǎn)的優(yōu)秀方面,善于推陳出新的結果”[2]。陶淵明以對古琴藝術的熱愛而聞名,然而他是否具備音樂知識或能否演奏琴曲仍有爭議。《晉書·隱逸·陶淵明傳》記載“(淵明)性不解音,而蓄素琴一張,絲徽不具。每朋酒之會,則撫而和之,曰:‘但得琴中趣,何勞弦上聲!’”
在他年過五十時,給五個兒子寫了一封家書(《與子儼等疏》),在信中回顧了自己的成長經(jīng)歷,提到了自己從小就鐘愛的琴與書。他說:“少學琴書,偶愛閑靜。開卷有得,便欣然忘食?!痹凇妒甲麈?zhèn)軍參軍經(jīng)曲阿作》一詩中也寫道:“弱齡寄事外,委懷在琴書?!?/p>
“少”“弱齡”二語指明,陶淵明自幼喜歡“琴”與“書”??梢哉f,彈琴和讀書伴隨著他度過了少年時光,與他一同成長,成為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因此,在《扇上畫贊》中,他表達了自己向往的古代隱士生活:“翳翳衡門,洋洋泌流;曰琴曰書,顧盼有儔?!弊罱K,他也實現(xiàn)了這樣的生活:“樹蔭柴門,泉水繞舍。左琴右書,為吾摯友。”
在膾炙人口的《歸去來辭》中,有這樣的描述:“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而在《和郭主簿二首》中,又寫道:“息交游閑業(yè),,臥起弄書琴?!庇纱丝梢?,陶淵明并非不會彈琴或不解音律,相反,他對琴的理解已達到了無需通過彈奏來證明自己的境界。從他的字里行間,我們可以真切地感受到,每當陶淵明提及琴書,他的內(nèi)心都充滿了無盡的喜悅。
他筆下豐富的琴詩,也深受他這種愉悅情緒的感染。與歷史上許多因避禍或等待時機而不得不隱居的士人不同,陶淵明是真心喜歡這種以琴書自娛的隱居生活。這既是他在豐富的人生經(jīng)歷后對世事的淡然,也是他對生活、對自然的哲學思考。
以他的《答龐參軍》組詩為例。這首詩是陶淵明在隱居江西潯陽郊外期間創(chuàng)作的,當時他的朋友“龐參軍”途徑此地,前來探望老友,并贈詩留念,陶淵明則回贈了一組四言詩。全詩共分為六部分,我們這里僅關注第一部分關于“琴”的內(nèi)容。這部分主要描述了陶淵明愉悅的隱居生活。
詩中寫道:“衡門之下,有琴有書。”“衡門”源自《詩經(jīng)·陳風·衡門》:“衡門之下,可以棲遲?!焙髮V鸽[士之居所。在陶淵明用“衡門”形容自己居住的屋子簡陋,但“有琴有書”,可供“載彈載詠,爰得我娛。”這句話表達了即使生活清苦,彈琴唱歌也能讓他的生活充滿樂趣,心靈得到滿足。
第三句“豈無他好,樂是幽居”,難道沒有其他喜好,而樂于這種隱居的生活嗎?當然不是,我并非不了解與他人共享美味佳肴、豪華住宅、華美衣物的樂趣。然而,我最鐘情的還是這種幽居的生活?!俺癁楣鄨@,夕偃蓬廬”,當清晨的陽光灑滿大地,我在園中為作物澆水、活動筋骨;當夕陽西下,我結束一天的勞作,在茅廬中沉睡。你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這是多么簡單、淳樸而又自然適意的生活??!這正是他所寫的“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所要表達的,贊美自己的隱居生活。相較于“龐參軍”的仕途奔波、文案勞累,他認為自己的生活才是怡情悅性的逍遙日子。因此,在他的后幾組詩中,他既表達了對朋友重逢的喜悅,又透露了朋友即將離別的傷感,最后還隱約暗示了勸說朋友在政局的風波中保重自己,早日尋得解脫的意愿。
全詩的文字質樸無華,簡練而真實,富有生氣,音韻流暢,讀來韻味十足??v觀陶淵明的作品,但凡描述其田園生活、琴書之樂的作品,皆呈現(xiàn)出此類風格。甚至在臨終前三個月,他預感到生命即將走到盡頭,為自己寫下《自祭文》時,仍然表示自己“欣以素犢,和以七弦”。這展現(xiàn)出他是多么超然物外,多么熱愛書籍和琴的一位奇人。這樣的陶淵明,你還能說他不懂琴律嗎?唐人認為他不擅長彈琴,然而宋代的蘇軾等人則認為陶淵明不可能不會彈琴。這或許是因為他在隱居期間,琴弦破損而懶得重新修復,或者是他已經(jīng)超越了用手彈奏的階段,達到了“大音希聲”的境界,因此對此并不在意。正因為他是陶淵明,他究竟是否會彈琴已經(jīng)不再重要。
二、《贈秀才入軍·其十四》
息徒蘭圃,秣馬華山。
流磻平皋,垂綸長川。
目送歸鴻,手揮五弦。
俯仰自得,游心太玄。
嘉彼釣翁,得魚忘筌。
郢人逝矣,誰與盡言?
嵇康向往的是順應自然的精神自由,追尋個體的超越,因此,他珍重一種任心無為、傲然獨得的精神,崇尚一種典雅風流的生活情調,而其最為突出的一面便是任心傲物,即為人處事全憑己意,性情直率,不事圓通[3]。他創(chuàng)作了許多琴詩,其中“手揮五弦,目送歸鴻”出自嵇康的《贈秀才入軍》第十四首,這也是嵇康詩文中較有代表性的一篇,全詩僅有六句。詩中的“秀才”指嵇康的兄長嵇喜,他雖頗具才華,但才華僅止于入世濟民、博取功名,未能如嵇康、阮籍般高舉霞外,因此未能獲得清流人士的青睞。然而,《晉書·嵇康傳》中稱嵇喜“有當世才”,故而我們評價一個人時,須從多方面加以考量。
在曹魏時期,嵇喜以秀才的身份脫穎而出。這里的秀才與后世科舉制度中的“秀才”定義有所不同,漢魏晉時期的秀才指的是具備特殊才能或才干卓越的人才。通過地方官員或他人的舉薦,他們得以步入仕途。嵇喜便是這樣一位杰出人才。當嵇喜準備投身軍隊時,嵇康為他寫下十八首詩作為贈別,其中最為膾炙人口的當屬第十四首。
“息徒蘭圃,秣馬華山”,在蘭香四溢的草地中休憩,戰(zhàn)馬在壯麗的山腳下秣勵,這是嵇康所描繪的嵇喜軍隊的閑適景象。這里的“華山”既可以理解為實指,也可以理解為代指其他的山巒。此句勾勒出一幅山林茂盛,芳草豐美的畫面。緊接著,“流磻平皋,垂綸長川”,描述了在水邊原野上以石彈擊鳥,長河中垂釣的愜意場景。而“目送歸鴻,手揮五弦”,其中“手揮五弦”表達了信手彈琴的隨性,展現(xiàn)了當時并非全神貫注的狀態(tài),而是悠然自得地望著天空的鴻雁,隨意彈撥著琴弦。
下文嵇康連用了《莊子》中的典故,描述自己的心理活動:在這般靜謐的環(huán)境中,做著這些悠閑的事情,心情自然是“俯仰自得,游心太玄”,抬頭也好,低頭也好,隨時隨地做任何事,都能領略天地自然的美與道,神游物外,心有大道。“嘉彼釣翁,得魚忘筌”,就像《莊子》里描述的那位釣翁,得了魚就渾忘了捕魚的竹筌,只要能悟道,便不必在意形式,不管是喂馬、射鳥、釣魚還是彈琴,能領悟“玄”與“道”,就無需知曉是如何領悟的了。
筆者認為,嵇康并不支持他的兄長加入軍隊。他字字句句都在勸說嵇喜與自己一同歸隱竹林,秉持高潔的氣節(jié),不為世俗的功名所累。然而,嵇喜不會接受他的建議。因此嵇康最后感嘆道:“郢人已逝,誰能盡言?” “郢人”是一個典故,源自《莊子·徐無鬼》,其大意是郢人將白土輕輕地涂抹在自己的鼻子上,讓石匠揮舞著斧子,削去這層白土,而鼻子卻毫發(fā)無損,郢人也面不改色。莊子用“郢人”來指代知音、知己、旗鼓相當?shù)膶κ?。在這里,嵇康感嘆“郢人”已逝,意味著他的內(nèi)心深處無人可以傾訴。這既是指嵇喜投身軍隊,軍隊中豈有他的“郢人”。暗指在動蕩且黑暗的社會大環(huán)境下,根本不存在你的“郢人”。反過來,這又是說,即使你在軍隊中立下赫赫戰(zhàn)功,但你卻失去了身邊的名士知己。
嵇康自幼喪父,由母親和兄長撫養(yǎng)成人,因此對兄長有著深厚的感情。在司馬氏掌權、名士頻遭橫死的時期,他不希望兄長投身軍旅追求功名。然而,嵇喜熱衷于官場、積極從政的志向與嵇康“濁酒一杯,彈琴一曲,此愿畢矣”的人生態(tài)度顯然背道而馳,這也是嵇喜受到阮籍白眼的原因。嵇喜認為此次參軍是一個難得的機遇,后來也確實得到了司馬氏的重用。因此,這首詩實際上并非我們通常所理解的“鼓舞壯志”的贈詩,而是一首勸誡詩。在勸誡嵇喜的同時,嵇康也展現(xiàn)了自己的立場與理想。他的十八首《贈秀才入軍詩》中,許多作品都包含了類似的主題。嵇喜也有《答嵇康詩》,闡述自己的觀點與理想??偟膩碚f,這對兄弟自幼皆修習儒學,又深受道家和玄學的影響,但長大后他們對儒道的理解卻各不相同。簡單來看,這仿佛是入世與出世的分歧,或者是儒家與道家的差異,但實際上也可以理解為兄弟倆對儒道有著獨特的領悟,是理解的不同。
“目送歸鴻,手揮五弦”這句詩句因其簡潔而悠遠的風采,早已被譽為詩歌、琴樂、繪畫等藝術領域的神仙境界,成為千古傳頌的名句。誠然,顧愷之曾言“手揮五弦易,目送歸鴻難”,這是從姿態(tài)與神情角度進行闡述,即塑造形象相對容易,而傳達神韻則更具挑戰(zhàn)。
綜上所論,魏晉時期的高人雅士將古琴音樂融入他們的生命表達之中,他們通過古琴傳達的人生境界,以及他們所達到的古琴美學高度和深度,都在文化史上留下了璀璨的一筆。古琴是他們表達自我的一種媒介,追求人生至理的一種載體,正所謂“琴以載道”。更為重要的是,他們通過古琴所展示出的高尚情操和灑脫的人生境界,這才是我們通過琴聲所領悟到的魏晉風度的真正內(nèi)在精神。
參考文獻:
[1]秦文平:《魏晉風度的精神品質及其生命意識探究》,載《呂梁學院學報》,2023年第6期,第9頁。
[2]張永明:《陶淵明詩文淵源考(之一)》,載《社會科學》,1986年第1期,第70頁。
[3]于曉峰:《嵇康的詩學思想探析》,載《湖南農(nóng)業(yè)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1期,第8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