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伯虎（短篇小說）

上個世紀70年代某一個晴朗的周四下午，徽州某縣中學物理教師汪伯虎照例在黑板的右下角寫下了最后一個字，隨后將黃豆大的粉筆擲向了墻角，頗為自得地回頭看了看黑板。一屋子的學生此刻都變得心花怒放，他們?nèi)谀衿料Ⅰ雎犗抡n鈴的響起。果然，“一、二、三”還沒有數(shù)到，清脆的下課鈴就響了。與此同時，汪伯虎老師從中山裝上衣口袋里將懷表拽出來，看了看，宣布下課了。

這個物理老師真神奇！學生驚嘆地想，怎么一黑板寫滿了，就正好下課了呢？感覺中山裝里的懷表就像定時炸彈似的，在暗自控制著下課鈴聲。那時候人們大多戴的是上海牌或者寶石花牌手表，對于這種老式懷表，還是覺得稀罕，眾多學生只是在電影中，看到地下黨才會用這個。對，汪伯虎老師就像“地下黨”，不僅身形體態(tài)像，長的也是一副“地下黨的面孔”，眉眼之中，藏著成千上萬種秘密和機智。那時候的學生都很調(diào)皮，一旦專注于某些事，秘密很快就水落石出了——一個叫作吳國慶的學生乘汪老師放學后打籃球的時候，偷偷地從撂在石凳上的中山裝里抽出了這懷表，發(fā)現(xiàn)它根本不動——三根指針一根都不轉(zhuǎn)！吳國慶說他當時都驚呆了，正在想不通之時，后腦勺上“啪”的挨了一巴掌，抬頭一看，汪伯虎正叉著腰氣急敗壞地看著他。吳國慶見狀，趕忙將懷表丟下撒腿跑了。

自此之后，所有師生都知道汪伯虎的懷表是一個擺設(shè)，是假裝瀟灑裝模作樣的工具。汪伯虎也不尷尬，仍大模大樣佩在中山裝上衣口袋里，尷尬的倒是眾人，都不敢往汪伯虎的胸前看。也有促狹好事者，每每見到汪伯虎，會一本正經(jīng)地問：汪老師現(xiàn)在幾點了？汪伯虎會慢慢掏出懷表，漫不經(jīng)心地瞄上一眼，能基本準確地說出時間，誤差一般在十分鐘之內(nèi)。也有人瞅上臉問，汪老師你這是懷表嗎？看起來好獨特?。∈裁磁谱拥?？汪伯虎會一本正經(jīng)地回答，好像是芝柏牌的，瑞士產(chǎn)的，世界十大名表之一呢！人又故意問，我來看看……這表怎么好像不轉(zhuǎn)?。客舨⑼ǔＤ樕蠒舆^一絲尷尬，輕聲說：是啊，它的時間太長了，是我爺爺買的，后來我父親又送給我……是有些問題，可在這個小縣城里，修不了！

懷表的秘密很快在校園中悄悄流傳開來。與此同時悄悄流傳的，還有《少女的心》的手抄本，以及圍繞尼克松訪華惹出的一系列笑話故事等。那些乏味的歲月，因為有這些花絮，稍稍多了些趣味，像硬硬的古巴糖，也像鹽水泡酸豆角，為人們所津津樂道。

汪伯虎不是本縣人，是歙縣王村人。王村是歙縣西邊拐角的一個大村落，跟當時的屯溪市和休寧縣接壤。王村人除了姓王的，就是姓汪的。上個世紀60年代初的某一個黃昏，汪伯虎從蕪湖乘車來到本地汽車站，來到了河那邊的縣中學，背著一個碩大的包裹。那天在傳達室值班的是蔬菜大隊隊長的女兒春香，縣中坐落在蔬菜大隊的地盤上，春香自然獲得了一個正式編制得以進入縣中，因為文化程度不高不可能教書，最后安排在傳達室看大門。春香聽說來人是個大學生，而且是從最高學府北京大學外語系畢業(yè)，便很熱情地接待了汪伯虎。她先是為這個年輕的大學生泡了一杯好茶，又將自己從家中帶來的飯菜拿給他吃，還特地將一個剛從地里摘下的香瓜也給了大學生。她的善心和體貼，讓已失人間溫暖的汪伯虎大為感動，眼淚汪汪地將春香看作了天上的觀音菩薩，也將香瓜的香氣不自覺地以為是春香的體香。在汪伯虎狼吞虎咽地將食物“掃蕩”一空后，春香一路小跑，找到了正在學校后面自家院子棗樹下咪著小酒的校長說明了情況。校長聽說有陌生人來，緊張地放下筷子，跟著春香來到傳達室。大學生見到春香領(lǐng)著一個胖乎乎的中年人進來，估計是個領(lǐng)導，忙緊張地站了起來。校長見眼前的這個人又黑又瘦的，一顆心放下了，沒好氣地說，你就是汪伯虎？教育局跟我說了，說有一個“右派”來學校改造，我就等啊等……你怎么現(xiàn)在才來？汪伯虎一愣，支支吾吾地說，我在等學校的派遣證，學校一直沒給我，說畢業(yè)證就是證明；還說給縣里去函了，直接趕去報到就行。我只好先乘火車到蚌埠，又轉(zhuǎn)到蕪湖北站，過輪渡到了蕪湖，又去了汽車站。結(jié)果沒買到票，說要三天才開一班……我只好在汽車站的小旅館里住了兩晚，今早上車，六七個小時，才開到這里……校長有些不耐煩，可是你來縣中工作，沒有文字依據(jù)啊，就教育局人事股馮股長給我打了一個電話。這樣吧，這事你不用管……只是你是學外語的，縣中還沒有開外語課，你得改課目，教什么呢？汪伯虎想了想，就說，我考大學之前，物理很好，我就教物理吧？校長想了一想，回答說，那你就去物理組報到吧，教初中也可以，教高中也可以，我來跟他們說。

汪伯虎扛著行李跟著春香去宿舍了。宿舍在學校邊的小山上，得沿著小路爬上去。校長遠遠地看著汪伯虎淳樸瘦削的背影，心里一直在想，這是怎么一回事呢？一個山里的孩子，好不容易考上北京大學外語系，成為天之驕子，可是怎么沒有成為外交官，也沒有成為大學教師，反而來這里教書了呢？校長想不通，想不通只好算了，因為想不通的事太多，總不能都堵在腦袋里。其實這事在當時很正常，那個時代發(fā)生的很多事情，不僅中學校長想不通，大學校長也想不通，稍有些腦子的人都想不通。要是不想，反而就通了，就如那時候的春香——春香一邊領(lǐng)著汪伯虎找宿舍，一邊不由自主地胡思亂想：莫非這個從北京來的大學生，就是上天為自己安排的？他有知識有文化，人看著也斯文，要是能嫁給他……春香如此想也正常，此時的她正到了春心蕩漾的年紀，雖然心思淳樸，可是人都是有想法的。

之后的事情既是情理之中，也是情理之外，汪伯虎來到這個陌生的縣城之后，很快就跟春香結(jié)婚了——這個粗手大腳眉眼秀麗的當?shù)嘏釉谒絹淼哪莻€晚上，給了他指引，不僅讓汪伯虎感恩戴德，還讓他體會到人間的溫暖和芳香。也因此，某個時刻的某個細節(jié)，很容易讓他五迷三道，墜入情網(wǎng)。小兩口的日子過得倒是波瀾不驚，作為地道貧下中農(nóng)后代的春香，也毫不顧忌地接受了汪伯虎。在春香家，汪伯虎最深切的感受就是“人多力量大”，仿佛縣城區(qū)域的每一寸土地都是春香家的“勢力范圍”，最起碼，作為縣城唯一蔬菜大隊隊長家的女婿，他根本不愁吃穿，也沒有人敢欺負他。在順風順水平平淡淡的小日子中，春香一連生了兩個兒子，都很健壯聰明，也不需要汪伯虎操什么心。用什么來形容這一段“萍水相逢”的婚姻呢，一切都是因緣主宰吧，促成這一段婚姻的，不僅是本能，還有扭曲的情感，以及狹隘的歷史。愛情雖是有的，可是渺如星火，畢竟，在那個時間段里，只有沐浴月光之時，才會意識到世間依稀還有愛情。

轉(zhuǎn)眼就到了70年代初。不僅在全國范圍內(nèi)大唱“樣板戲”，還要求大力組織文藝下鄉(xiāng)、創(chuàng)作下鄉(xiāng)，扎根基層和人民?？h里宣傳部門乘此東風，組織了一批帶有“工農(nóng)兵風格”的畫展，展出一批濃眉大眼斗志昂揚的工農(nóng)兵人物畫，以及桃花燦爛、工廠冒煙的山鄉(xiāng)巨變山水畫。那一天，沉寂很久的書畫展在縣文化館展廳，也就是舊文廟原址開幕，鑼鼓聲和高音喇叭聲響成一片。一陣噼里啪啦的鞭炮聲之后，棲息在文廟屋頂?shù)陌樍麟x失所，吱吱呀呀地在天空胡亂飛舞，人們魚貫而入。因為小城文藝活動已偃旗息鼓很長時間了，古老縣城里的男女老少都趕過來看熱鬧了。

熱愛繪畫的汪伯虎那一天也帶著老婆春香來看畫展。汪伯虎先是默不作聲地看，過了一會，突然變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不耐煩，皺著眉頭對春香悄聲說，這都是些什么啊！這些字畫也太差了，線條呆板、筆墨滯重！春香說，你不要瞎講，你一個學外語的，又改行教物理，又不懂畫，不能瞎扯！汪伯虎急了，說，誰說我不懂的，我小時候?qū)W過畫的，還看過很多，我經(jīng)常在家揣摩那些古畫，有山水有人物，那真是畫得好。我看得多了，自然也有些想法了。你不知道吧，我家現(xiàn)在還有幾幅古時候的繪畫呢！上次爹去世我回老家辦喪事，就帶了好幾幅過來。爹知道我喜歡畫，特地在遺囑上交代將家里的畫傳我。我以后退休了還準備畫畫呢！肯定比這些家伙畫得好。春香張口結(jié)舌，詫異地問汪伯虎，我沒聽你說呀！汪伯虎說：你這個傻女人！就知道我從老家抬了個大紅漆木箱回來。你嫌棄家里沒地方放，讓我扛到閣樓上去了。那個里面，就有分給我的字畫、懷表、舊絲緞、舊書、舊字畫什么的，你當時也懶得看，只是將我分到的幾十塊錢收去了。你不知道，那一個箱子里面，就裝著一些舊字畫。尤其是有一張?zhí)撇⒌摹妒伺畧D》，我經(jīng)常打開箱子仔細看。那一幅畫，才叫畫得好呢！

女人臉虎了下來，哎喲喂，沒想到你一點不老實啊，背著我在家里看什么《仕女圖》，那上面的人，就那么好看？

汪伯虎見老婆生氣了，這才意識到自己得意忘形了，臉上不禁一陣紅一陣白，喃喃不知說什么好。女人有些不依不饒：哦，是這樣啊，我這才想起來，難怪經(jīng)常去閣樓，出來后臉上紅撲撲的，一個勁地拉我上床做那事。原來是你在看畫??！……

汪伯虎連忙伸出手去捂老婆的嘴：別瞎說，別瞎說，這里人多，還有領(lǐng)導呢！

女人將汪伯虎手一擋，大著聲音說：我偏要說，偏要說……你剛才說什么，那個畫畫的也叫“伯虎”，我看你們“伯虎”沒一個好東西！

此“伯虎”哪是彼“伯虎”啊，一天一地，一龍一蟲……你真是一個呆頭呆腦的女人！汪伯虎沒好氣地瞪了春香一眼。汪伯虎覺得有些不妥，什么也不敢說了，連忙拉著老婆離開了。

到了家后，老婆仍沒有忘懷，要汪伯虎拿出那幅畫給她看。汪伯虎用嘴巴朝孩子努了努，示意孩子在，不方便。老婆明白了，也沒有強求。吃過晚飯待孩子睡覺后，汪伯虎拉著老婆，躡手躡腳地爬上閣樓，從口袋里掏出一把長長的銅鑰匙，打開了箱子上生滿銹跡的銅鎖。汪伯虎從里面取出一件黑乎乎的卷軸，展開。老婆借著煤油燈的光，只瞟了一眼，就不感興趣了，只見昏暗的背景中，有幾個女子站在一起，一個個縮著脖子，歪歪扭扭的；臉上淺淺地笑著，眼睛細細像睜不開似的。汪伯虎興奮地問老婆：這畫怎么樣？老婆翻了一下白眼，抑制不住自己的失望，就這個啊——我還以為你看的，是不穿衣服的那種呢！這個，好像不怎么樣，也不好看，縮頭縮腦的，有什么看頭！汪伯虎生氣了，邊卷畫邊說：你這個笨女人，哪里懂得歷史和藝術(shù)啊——明朝的時候，女子就是這樣，讓著男人三分，哪像現(xiàn)在，女人一個個張牙舞爪像母老虎似的。再說，這畫是唐伯虎的畫啊，明朝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畫家，這一幅畫，是他特地給我們汪家祖上畫的。

唐伯虎？大畫家？我看他根本就不是大畫家，你看他把人畫成什么樣子了，這些女子小眼都瞇成一條縫，就像一個瞎子，還說好看！

汪伯虎又好氣又好笑。在那一剎間，汪伯虎甚至想起了大學時的初戀女友李蘋蘋，若是李蘋蘋，就絕不會說這樣的話。只是一想到李蘋蘋，汪伯虎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噤，往事已如塵煙，又何必去眷戀呢？她是沈陽人，學習很好，為人熱情。可是結(jié)局也不是太好，下放去了北大荒，現(xiàn)今在不在也不知道了。汪伯虎發(fā)了一會呆，有氣無力地說：唐伯虎的名字叫唐寅，是個神童，鄉(xiāng)試初試就中了解元，也就是第一名，還不到三十歲。于是進京會考，認識了一個叫徐經(jīng)的人，是大官的后代。兩人商議就去拜訪當時的主考官，也曾是個神童，叫程敏政，是徽州人，我老家王村隔壁的篁墩人。神童見神童，當然很欣賞，于是程敏政請兩人經(jīng)常來府中走動，交談也無界線。沒想到遭人舉報，以為他們考試作弊，兩人皆被打入了大牢，程敏政也被罷職，趕回老家歙縣篁墩去了。后來朝廷查無實證，只好將兩人放了，唐寅受到驚嚇，發(fā)誓不再走仕途之路，開始在老家蘇州賣畫謀生。三十六歲那一年，唐寅受我祖上邀請，來到王村小居，那個時候，王村還叫澤富村。也就是在那個階段，唐伯虎給我祖上畫了這幅畫。

哦。要這么說，這一幅畫還真是古人畫的，這畫值錢嗎？笨女人似乎明白過來，興奮地看著汪伯虎說。

你就知道錢！這畫我不賣的……再說，人們飯都吃不飽，誰會買這東西呢？汪伯虎一邊整理一邊不自覺地想，要是李蘋蘋就不會說這話?？粗矍芭犹煺娴难凵?，汪伯虎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只覺得心里有些酸酸的。世事變幻莫測，還是過一天是一天吧。

第二天是星期天，女人上午將兩個兒子送至娘家，拎了一大籃子七葷八素回來。汪伯虎周日總是起得很遲，臨近中午汪伯虎起床，見堂前四方桌上放了五六個熱氣騰騰的菜，飯碗筷子邊上還放了兩個小酒杯，不由得有些詫異。春香笑瞇瞇地說，她特地拐到街中心的糖酒公司，打了半斤白酒，兒子們不在，兩人中午可以好好喝一點。汪伯虎心里大為感動，斟滿酒杯，一仰頭先干下一大杯，然后又干了一大杯。女人有點慌了，忙叫汪伯虎吃菜。汪伯虎其實不太能喝酒，兩杯酒下肚后，人就變得絮絮叨叨了，又給女人說起了唐伯虎的故事：唐伯虎放棄了科舉決意賣畫之后，反而活得滋潤而得意了，他既可以畫山水，又可以畫人物、仕女、花鳥等，書法也是一等一的好，跟宋徽宗趙佶的“瘦金體”有一拼。唐伯虎賣字畫賺得盆滿缽滿，很快在蘇州買下一處有山有水有桃樹的場所，修葺后命名為“桃花塢”，自己也搖身一變成了風流倜儻的大官人。有一天，一個大商人來拜訪唐伯虎，說自己特別喜歡桃樹，也喜歡桃子，因為“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桃樹桃子象征吉利可以辟邪，便想讓唐伯虎給他畫桃樹和桃子。走之前，丟下三百兩銀子作定金。唐伯虎什么都畫過，就是沒有畫過桃子，心里也沒有底，待客人走后，唐伯虎開始研墨畫桃子。沒想到桃子看起來容易畫，實際畫起來卻極難，唐伯虎用高級朱砂和寶玉磨成顏料，又以虎跑池的泉水來調(diào)色，可是畫出的桃子和桃樹，怎么也沒有那種鮮活的感覺。桃樹干還好，唐伯虎嘗試用宿墨將這個問題解決了，畫出了長生不老的感覺；可是桃子呢，用潑墨法吧，桃子的形狀不好，用筆尖來勾勒吧，又顯得很假……唐伯虎接連嘗試幾十次都沒成功，十分郁悶，茶飯不香，睡覺不沉。唐伯虎漂亮溫柔的小老婆見相公如此苦惱，也不敢多問。

有一天晚上，唐伯虎又在房間里畫桃子，試用了無數(shù)粗細、硬軟不一的毛筆，也試用了各種各樣的生宣和熟宣，可是畫出來的效果仍讓他不滿意。夜已過半，唐伯虎的小妾準備就寢了，讓丫環(huán)打了一盆水，褪去衣裙，就在唐伯虎面前洗屁股。唐伯虎抬頭瞥見，心念一動，立即放下手中的筆，雙手執(zhí)一張宣紙來到小妾面前，讓小妾彎下腰抬高屁股，用宣紙往她濕漉漉的屁股上一貼，再捧著宣紙跑到畫案前，用淡墨和淺絳彩勾勒和暈染……只一會兒，一個大大的仙桃躍然紙上，活靈活現(xiàn)，若瓊樓玉宇之上的蟠桃般有靈性。

汪伯虎呷著酒慢條斯理講述之時，一旁的春香笑得花枝亂顫，不斷地在旁邊打岔，先是問，唐伯虎的畫，跟宋朝那個皇帝的畫，誰畫得更好？汪伯虎解釋道，兩個人不是一個時代的，各人有各人的風格，都屬才華橫溢，字畫都是絕好的。老婆又問，明朝在前，還是宋朝在前？汪伯虎說，宋朝在前，明朝在后，兩個朝代，相差上百年呢！宋朝的皇帝姓趙，明朝的皇帝姓朱。老婆再問，這個故事是從哪聽來的？汪伯虎回答說，這是先祖?zhèn)飨聛淼?，說是唐伯虎在王村喝酒時自己講的。兩人越喝越說越興奮，仿佛美人和仙桃歷歷在眼前。春香在長久地陷入呆滯后，突然深情地看著汪伯虎說，親愛的伯虎，我看你也來學畫桃子吧……汪伯虎聽了一驚，覺得酒也醒了一半，雞皮疙瘩更是直直地豎了起來——老婆從來就沒有稱他為“親愛的”，如此稱謂，開天辟地。汪伯虎怔怔地看著老婆，春香以為他沒有聽懂，半是直接半是羞澀地說，我就不信你畫不過唐伯虎……

汪伯虎當然聽懂了，沒有接話，只是低頭喝酒掩飾自己的尷尬。沒想到老婆用手抹了下臉，直截了當?shù)卣f，你知道，在這一點上，我覺得自己不輸于任何人！老婆如此膽大妄為，汪伯虎無法再忍，“噗”的一聲將噙著的酒一口噴出，噴得對面女人一頭一臉。

雖然春香對自己的屁股信心滿滿，可是汪伯虎對自己的畫技缺少信心，也怕再提及這個話題，他不僅畫桃樹不積極，甚至盡量避免看老婆的屁股。那一段時間，老婆的屁股、唐伯虎小妾的屁股、唐伯虎的水蜜桃畫等，像變化多端的物理公式一樣擾亂了汪伯虎的思緒，以致汪伯虎在上課時經(jīng)常板書單騎突進，忘記了與鈴聲的合拍。學生們在背后竊竊私語，以為汪老師不僅名牌懷表停擺了，腦子也經(jīng)常缺電短路了。一段時間之后，春香因為墜入制作“紅茶菌”防癌的瘋狂實驗中，忘記了給汪伯虎畫桃子以壓迫，汪伯虎開始長吁一口氣，板書和下課鈴的時間重新變得精準。有一天早晨，校長專程將汪伯虎叫到辦公室，說地區(qū)革委會的張法人副主任特地趕到本縣，晚上想來學校拜訪汪伯虎。汪伯虎有些緊張，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校長什么事。校長喝了口水，說張主任沒有說，也不讓自己陪，他也搞不清楚張主任想做什么；讓汪伯虎不要緊張，說有可能是領(lǐng)導想跟汪伯虎聊聊天吧，深入群眾，訪貧問苦，畢竟，汪伯虎是從北大來的鳳毛麟角。汪伯虎有些納悶，他不知道地區(qū)革委會副主任是什么級別的干部，只知道官到了這樣的級別，行為做派講話就會像神一樣，會讓人不由自主感到心慌意亂。下午，汪伯虎安排春香帶兩個孩子回蔬菜大隊的娘家去了，自己從廚房角落里的小洋鐵皮盒里抓了一把鍋巴，拿點開水泡了泡，加上點豬油醬油就當晚飯吃了。汪伯虎一邊吃著鍋巴，一邊快樂地想：那么大的領(lǐng)導微服私訪來家中，這事要是讓學校的老師看見了，應(yīng)對自己另眼看待吧？這么多年來，雖然領(lǐng)導和同事對自己還不錯，可是汪伯虎總有莫名的壓抑之感，若是有大領(lǐng)導跟自己走得近，自己應(yīng)會揚眉吐氣吧？他自己也不確定。正這樣想著，一抬頭，就見張法人副主任帶著一個年輕人到了門口。汪伯虎慌忙迎了上去，誠惶誠恐地將他們迎到家中，快速收拾了沒洗的碗筷，為張副主任和年輕人泡了茶，雙膝并攏坐在他們面前的小凳子上，像小學生一樣胸背筆直。張副主任見狀，反客為主將年輕人介紹給汪伯虎，說他是縣革委會的干事小胡。汪伯虎對著胡干事擠出一絲笑，胡干事也沖著汪伯虎笑著點點頭，說汪老師我認識，是縣中的名師，物理教得好，板書特別好，課堂時間利用得十分充分。

接著，張副主任淺笑著對汪伯虎說，徽州這個地方真是人杰地靈物華天寶，聽說有不少古畫散落民間。沒有傳統(tǒng)好作品作參考，不能有效地進行“揚棄”，文藝工作者怎么去創(chuàng)作人民喜聞樂見的作品呢！

汪伯虎不知張副主任一行的目的，不敢亂說，只是充滿疑慮地雞啄米似的不停地點頭。就這樣談了半個小時，張副主任親切地詢問汪伯虎家可收藏有古畫。汪伯虎一怔，嘴上想否定，可是他實在是一個不會撒謊之人，否定的話語還沒有組織好，卻不自覺地點頭了。張副主任微笑著露出了期待的眼神，汪伯虎像著了魔似的，站起身來去了內(nèi)室，在閣樓上打開那個古老的樟木箱，取出了那一卷唐伯虎的畫，再轉(zhuǎn)身回到堂前，哆哆嗦嗦地展開。張副主任眼睛睜得老大，只見畫面上別無他物，只有四個絕色佳人，分別著白色、灰色、粉色、藍色襦衣和裙裾，頭插鳳冠，正圍成一圈竊竊交談。右上是唐伯虎的題款，字秀美灑脫，只是較難辨認。張副主任當下低頭一邊仔細地觀看，一邊“嘖嘖”聲不斷。過了好長時間，張副主任這才轉(zhuǎn)過頭對汪伯虎說，這幅人物畫題名應(yīng)是《孟蜀宮妓圖》，唐伯虎不愧為優(yōu)秀舊文人畫師，筆法還是好啊，敷色妍麗，氣象高華，工麗有趣，一切都不同凡響。

汪伯虎心里暗暗欽佩：這個張副主任的確有水平！一眼就看出了這畫的名貴，比我那老婆識貨多了。正竊竊想著，只聽見張副主任慢吞吞地說，汪老師，我可以將這畫帶到賓館再研究一下嗎？這一幅畫太好了，我想仔細辨認一下這畫上的字，把這一幅畫的來龍去脈搞明白。

說話的同時，張法人副主任誠摯而堅定地看著汪伯虎，眼神中不乏期待和信任?？粗菢拥难凵?，汪伯虎一下子失去了主意，不忍心拒絕也不知道怎么拒絕。在那一剎那，汪伯虎不自覺地感覺到了一種信賴和關(guān)懷，仿佛冬日里一縷陽光照射過來，讓人覺得通體溫暖。汪伯虎忙不迭地點點頭，激動地將畫卷好，用報紙包上，鄭重地交給了張法人副主任。張法人副主任也鄭重地接過去，隨即跟汪伯虎握手告別。汪伯虎深情而莊重地看著張法人消失于沒有路燈的黑暗之中，轉(zhuǎn)過身來之后，這才覺得有些忐忑。

這一幅畫借出后，就再無蹤影無消息了。汪伯虎曾經(jīng)問過縣革委會的胡干事，最近跟張副主任可有聯(lián)系，回答是有一些，跟領(lǐng)導開會時能見到，可是張副主任是大領(lǐng)導啊，總是高高在上坐在主席臺上，哪里敢上前去攀談呢？汪伯虎嘆了口氣，鼓足勇氣說，不知到張副主任上次從我家借的那幅畫可看好了？胡干事問：什么畫？汪伯虎急了，就是那幅唐伯虎的《仕女圖》??！你忘記了？上次就是你帶張副主任來我家的??！胡干事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恍然大悟，哦，我想起來了……那次我只是帶路的啊，張副主任不知怎么去縣中，就讓我去帶路。至于其他，我哪里知道啊，他沒還你？——你直接問張副主任吧，有可能他工作繁忙，把這事給忘了。汪伯虎決定不再找胡干事了，想著是不是給張副主任寫一封信，問他要畫。可是聽說這樣的大領(lǐng)導，一般的信都是秘書拆封的，能不能傳到張副主任面前，都是一個問題。又覺得還是應(yīng)該到地區(qū)所在地，去找張副主任要回繪畫。可是一想去地區(qū)所在地單程就要耗去三個多小時，來回路費要十來元，抵他月工資的四分之一，且當天趕不回肯定得住旅館還要花費一筆錢時，就有些猶豫了。

日子就這樣稀里糊涂地過去了，那一年電影院里放香港電影《三笑》，講的是唐伯虎點秋香的故事，整個縣城都轟動了，仿佛上千年游蕩于世間的“才子佳人夢”被重新點燃。電影院也連軸轉(zhuǎn)，從上午8點起放到深夜12點。汪伯虎也帶著春香去看了，汪伯虎在下面看著上面的唐伯虎，想起那一幅畫，更是如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坐立不安。好在春香心大，將之前所提到的唐伯虎之事忘得一干二凈，沉湎于電影情節(jié)，有時候情不自禁地跟著哼哼。當天晚上汪伯虎一宵未睡，第二天一早，汪伯虎就去找胡干事，待進了辦公室后，才知道胡干事已不是干事了，成了宣傳部的副部長，一人一間辦公室了。汪伯虎一見面就虎著臉問，胡干事你看了《三笑》沒？胡副部長一時沒能明白汪伯虎要說什么，回答說，沒看??？怎么？怎么！你看了電影，就知道那幅畫有多么值錢了！胡副部長這才知道汪伯虎來找他還是為畫的事情，于是皮笑肉不笑地說，汪老師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嘛，我上次陪他，是縣領(lǐng)導讓我陪地區(qū)領(lǐng)導，我敢不陪嗎？他問你借畫，也是你愿意的，我在旁邊也沒說什么。你找我要，我找誰要呢？我見他也難??！再說，他那么大的一個領(lǐng)導干部，怎么會要你的畫呢，有可能是領(lǐng)導公務(wù)繁忙，將這事暫時忘了。你先回去，我想想辦法，怎么能聯(lián)系上張副主任，讓人帶話或者寫信給他，看他怎么說。

汪伯虎心里也覺得胡副部長說得有理，畢竟，畫拿走時，自己也在場，且是自己點頭答應(yīng)的。已經(jīng)等這么長時間了，只有再等等了。果然，三天后，胡副部長派人來找他，讓他去宣傳部一趟。一見面，胡副部長就說：我好不容易跟張副主任通了電話，他現(xiàn)在是行署的專員，大干部了，要管幾百萬號人呢！張專員說記起這件事了，正想跟你說對不起，說是上次將那張?zhí)撇⒌漠嫀Щ丶液?，沒多久一個朋友叫吃飯，讓帶幾張畫去看看。他就順手將那張?zhí)撇⒌漠嫀狭?，到了飯店，大家爭先恐后地看，傳來傳去。菜上來之后，就卷起來放在一邊，沒想到酒喝好之后忘拿了。等再返回時，畫已不在了。張專員非常郁悶，覺得對不起你，打算專程來縣里一趟，跟你商量用其他畫賠你。只是公務(wù)太忙，一來二去，把這事給耽擱下來。我打去電話，正好提醒了張專員，他說他已考慮過了，準備賠你兩幅古畫，彌補你的損失?？墒蔷唧w賠什么畫，他還沒想好，反正不能讓你吃虧，等一想好，就來縣里……你看張專員，多好的高級干部啊，把你的畫弄丟了，在這么忙的情況下，還想著要賠你。

汪伯虎一剎那又變得失魂落魄。胡副部長的話，仿佛不是言語，而是突如其來的無聲驚雷，將眼前的一切震成了碎片；又像是秋冬之際的暴雨，一陣風刮過，地上便有一地濕漉漉的枯葉。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試探說：胡部長，我是不是要去行署一趟呢？

干嗎去？去找張專員？人家那么忙，你不要再添亂了。再說，人家那么大的領(lǐng)導，你想見他，也不一定能見得到??！領(lǐng)導干部的時間，都是由秘書安排的。張專員畢竟是大領(lǐng)導，一言九鼎，既然已經(jīng)答應(yīng)賠你畫，估計也不會讓你吃虧。

胡副部長一席話，讓汪伯虎感到無話可說了。一個如此高位的領(lǐng)導干部，答應(yīng)賠你畫，這需要多大的面子??！汪伯虎不作聲了。之后，胡副部長又跟汪伯虎寒暄了一會，問了汪伯虎一些工作和學校方面的事。汪伯虎有些委屈，可又不知道具體是什么，有很多話想說，可又不知從哪說起，只覺得心里像破舊的老房子一樣，有陰惻惻的風穿來蕩去。

半個月后的某天晚上，胡副部長夾著兩軸畫卷，乘夜色來到汪伯虎家。汪伯虎下午接到電話后，又將老婆孩子打發(fā)去了丈人家。在接過胡副部長的畫后，汪伯虎迫不及待地打開：一幅是明末程邃的《黃山春曉圖》，尺幅挺大；另一幅，則是黃賓虹的《新安山水圖》，像是青少時的作品，筆墨干凈清爽。兩幅也算是名人字畫了，同屬新安畫派，可是汪伯虎還是怏怏不語，只是感覺到有些失落。胡副部長在旁解釋說，這兩幅畫，也是很不錯的，我聽說程邃是明末的大畫家，至于黃賓虹，也是新中國的優(yōu)秀畫家，最起碼，從思想境界上，要比唐伯虎之類高很多了。汪伯虎還是沒有說話，不說是也不說不是。胡副部長嘆了口氣，沒話找話繼續(xù)問了汪伯虎一些關(guān)于工作和學校的事，問汪伯虎可有什么問題要解決。汪伯虎遲疑了一下，吞吞吐吐說了孩子大了家中面積太小的事。胡副部長當即堅定地表態(tài)說，這個事不難，過幾天我將校長叫到辦公室，我來跟他說，你是北大的，雖然犯了些錯誤，可畢竟是多年前了，無論是縣委還是學校，都應(yīng)關(guān)照才是。又聊了一會，汪伯虎這才覺得心氣順了不少，便站起身來將兩幅畫卷起來放在一邊，又從櫥子里拿出茶葉，說是老家親戚剛送來的歙縣大谷運的“滴水香”，特別香，準備燒水泡茶。胡副部長看了一下表，說不用了不用了，時間不早了，明天還要開會，還要改講話稿，就匆匆地告別了。幾天之后，校長將汪伯虎叫到辦公室，認真地問了汪伯虎的生活狀態(tài)，隨后叫來校辦主任，讓他將汪伯虎房間邊上的那間小倉庫騰出來，分給汪伯虎，安排他的兩個兒子住。汪伯虎連連道謝，校長說不用不用，孩子大了，是應(yīng)該跟父母分開，一家人擠在一起，的確不方便。校長不忘幽默一句：夫妻倆半夜里動靜大了些，對孩子也不好。汪伯虎聽明白了，想張口否定，奇怪的是心里都沒有否定的欲望，只好跟著干笑幾聲。汪伯虎將鑰匙揣在兜里回家時，突然有些邁不開步子的感覺，就想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一場。

時間變得越來越快，一晃就進入80年代了。在此前后，天翻地覆，發(fā)生的事太多了，人們的臉上也有明顯的笑容了。等到“右派”平反全面推進之時，汪伯虎正式提出申訴，組織經(jīng)過一番調(diào)查，這才弄清汪伯虎先前根本就不是“右派”，只是因為“右傾”，被學校發(fā)配到這個小縣。因為不是“右派”，自然也無法落實政策，也沒有補到錢，汪伯虎只有苦笑著接受了。自此以后，汪伯虎起行坐臥都有一種荒誕不真實之感，仿佛自上大學下放至這里結(jié)婚生子什么的，就像另外一個人的事情，跟自己毫無干系。他經(jīng)常問自己：我是誰？從哪來？去哪兒？可是這樣的問題哪有答案呢，除了將自己問得更加迷離，似乎連一點肯定的邊際都沒有摸到。

好在兩個孩子都很爭氣，陸續(xù)高考進了大學，一個去了浙江，一個去了上海。到了90年代初，春香先退休了，隨后，汪伯虎也退休了。汪伯虎搬離了學校，跟老伴在縣城中心買了一個八十平方米的商品房，住進了屬于自己的屋子。汪伯虎66歲那一年春節(jié)，兩個兒子都因為忙，沒回來過春節(jié)。大年三十之時，汪伯虎和老婆在家吃年夜飯，小酌了幾杯，八點到了之后，春香去看電視上的春節(jié)晚會了，汪伯虎沒去看，自斟自飲到了十點多，搖搖擺擺去了臥室。第二天清晨起來后，汪伯虎看了看身邊熟睡的春香，稀里糊涂地去了汽車站，稀里糊涂搭上了去市里的公交。汪伯虎出門時還算清醒，繼續(xù)穿著那件中山裝，也繼續(xù)在上衣兜里揣著那塊懷表。汪伯虎乘大客車到了市里后，叫了輛人力車到了市政府所在地。面對傳達室人員狐疑的目光，汪伯虎毫不客氣地說，我想找人，我找張專員！

張專員？我們這里沒有張專員??！

怎么沒有呢，他欠我的畫?。?/p>

很久了吧？以前是有一個張專員，應(yīng)是退休了，回省里養(yǎng)老去了。現(xiàn)在都地改市了，稱市長了。

調(diào)走了，那我的畫怎么辦？

畫？什么畫？

唐伯虎的畫。

唐伯虎？就是古時候的唐伯虎？

是的。

門房更詫異了，又問：

你是什么人？

我？我叫……唐伯虎，知道嗎？當年我皈依佛法，自號“六如”，自作偈語：我問你是誰？你原來是我，我本不認你，你卻要認我，噫！我卻少不得你，你卻少得我，你我百年后，有你沒有我……唐伯虎，你聽說過嗎？

門房被繞暈了，只覺得毛骨悚然，全身寒毛都豎起來了。老半天后，才哆嗦地說道：……這位同志，你別嚇我，今天是大年初一。

我沒嚇你，我告訴你，我名叫唐伯虎。

這回門房真緊張了，覺得這事太瘆人了，又覺得一個人無法處理，于是叫來警察，幾經(jīng)盤問之后，這才知道，眼前這個老人天一句地一句的，應(yīng)是神經(jīng)有些不太正常，或者是患有老年癡呆癥了。警察于是又打電話找來另外的警察，幾個警察將汪伯虎連推帶搡，送到了旁邊的警衛(wèi)室里。這個時候，汪伯虎已變得語無倫次，無法正常對話說話了。警察想了想，從汪伯虎的口袋里翻出了身份證，直接由兩位警察駕車將他送回到縣里。

春香一見到汪伯虎，就抱著他大哭起來，說你到底去哪了，我滿大街地找你。汪伯虎喃喃地說：去地區(qū)去了。什么也不說，徑直去里屋躺床上了。春香算是一個賢惠的女人，看此情況，也沒有繼續(xù)追問。進了屋子將汪伯虎的鞋子脫掉，又替他脫去呢上衣，蓋上被子，拉上窗簾。汪伯虎一動沒動，像死去了一般。他其實一點也沒有睡著，整個夜晚他都想一件事，可是仍沒有想明白。到了早晨，汪伯虎決定放棄思想，從此也不再思想。思想是多累的行為啊，他決定忘卻一切，當他下定決心忘卻一切時，此生的記憶像潮水一樣退去了，只留下了空空蕩蕩的沙灘。第二天早晨春香剛醒過來，見汪伯虎睜開眼睛看著自己，好奇地問：你是誰？怎么來我家了？……你能告訴我，我是誰嗎？春香一聽，眼淚“刷”地一下流了下來，心中的希望徹底地坍塌了，連忙說，我知道，你是汪伯虎，是老師；也是唐伯虎，是個大畫家。我感謝上天，是上天安排你從京城來此地，讓你娶了我，讓我生了兩個好兒子，過上了好日子……以后，你可以畫畫?。∠朐趺醋鼍驮趺醋?！你讓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只要你喜歡就行。謝謝你，親愛的伯虎！

汪伯虎突然笑出聲來，用手指著天花板，嘴里“哦哦”地發(fā)出奇怪的聲響。春香忙從床頭柜取出老花鏡，戴上后一看，原來天花板上爬了只壁虎。春香把眼鏡一擲，猛地抱著汪伯虎，失聲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