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從茅茨土階到高樓大廈,社會的發(fā)展進程從未停止過對理想人居環(huán)境的探究。在不同歷史時期,人們對理想人居環(huán)境的認知各有其意。宋朝是中國歷史上一個重要的時期,對后世的文化審美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宋朝的建筑實物與園林景觀在如今并不多見,但查閱宋畫可見大量對建筑與園林的描繪,這些繪畫內容相對于文字記錄更能夠直觀傳遞宋人對理想人居環(huán)境的追求。基于《宋畫全集》中的部分繪畫作品,探究宋畫中描繪的理想人居環(huán)境,進一步闡釋宋人對理想人居環(huán)境的審美意趣。
關鍵詞:宋畫;人居環(huán)境;營造理念;審美意趣
一、宋畫中的建筑和園林
陳寅恪曾評價宋朝“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shù)千載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1]。雖然宋朝軍事羸弱、偏安一隅,但在繪畫、建筑等方面取得了斐然的成就,甚至被日本學者宮崎市定稱為“中國的文藝復興”。宋代是中國繪畫發(fā)展史上的黃金時期,院體畫、文人畫、風俗畫在相對寬松的社會環(huán)境中得到充分發(fā)展,佳作頻出,人才濟濟,豐富的題材內容及表現(xiàn)技法擴展了中國畫的內容與深度。其中,有很多對園林、建筑、居室環(huán)境的描繪,這類題材的繪畫受到“界畫”(中國畫的一種表現(xiàn)技法,因在作畫的過程中使用界筆、界尺畫線,畫風嚴謹,故名為界畫)的影響,對畫面細部的表現(xiàn)更加充分,也更加逼真寫實,像一個時代的圖像記錄儀,為研究宋代的建筑與園林提供了相對可信的圖像資料。對成書于宋代的《營造法式》與宋畫所繪內容進行比較,可見多處內容相互印證。例如,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采用散點透視法,長卷取景汴京的市井生活,翔實細致地記錄了汴京的建筑與街景、院落與裝飾,為后人研究宋代的建筑提供了有力的支撐。
宋畫、建筑、園林雖然屬于不同的藝術門類,但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有著相近或相同的理論指導,它們相互滲透、相互影響。一些畫家甚至直接參與了建筑與園林的設計營造過程,把他們對理想人居環(huán)境的審美意趣貫穿在繪畫與營造的實踐之中。陳從周在其著作《梓室談美》中曾表示,“不知中國畫理,無以言中國園林”,強調中國繪畫與中國園林有著“同源同構”的設計理念與“同源互通”的審美法則。如:宋畫強調“意在筆先”,園林建筑強調“胸有溝壑”;宋畫強調“觀物取象”,園林設計強調“移山縮水”;宋畫強調“知白守黑”,園林設計強調“空靈意境”。將宋畫、建筑、園林放在一起討論研究,分析其美的營造手法,能更準確地理解宋畫中描繪的理想人居環(huán)境與審美意趣。
二、宋畫中理想的人居環(huán)境選址
(一)依山而建,順應地形
在宋朝,隱逸之道與風水之術盛行,“仰觀天文,俯察地理,近取諸身,遠取諸物”,“釣磯茶灶山中樂,大隱屏邊日月閑”。文人士大夫對名山大川有著特殊的情懷,將房子選址于山川之間最能與這種情懷契合。這樣的選址并不是“理想主義”“一廂情愿”,其在客觀實踐方面也有諸多可行之處。例如:在建設方面,木構架建筑可就地取材,施工便利;在生活方面,山中的泉水、耕地、植被、動物可作為基本的生產生活資料,滿足日常生活所需,且山中空氣清新,綠樹成蔭,氣候宜人;在精神追求方面,“登高遠望”“高瞻遠矚”“出離塵世,隱居山林”的精神追求,一直被文人士大夫向往。在趙伯駒的《江山秋色圖》(圖1)中,可見建筑選址在山中,順應山勢地形而建,與周圍環(huán)境相映成趣;建筑形態(tài)也不拘一格,有筑臺式(通過在山中砌筑平臺改造地勢,使其平坦,便于上部結構建造,如圖2)、跨谷式(在山谷間修筑連廊,使其兩側聯(lián)通,如圖3)、支柱式(部分建筑基礎用支柱支撐,以應對崎嶇的地形,如圖4)[2],在山間、山谷、山腰均有分布,每一種形式都與山勢地形相結合。
《林泉高致》中,郭熙在對山水畫的評價中提出:“山水有可行者,有可望者,有可游者,有可居者。畫凡至此,皆入妙品?!逼渲校藗儗τ凇翱删印钡难芯坎粌H停留在繪畫創(chuàng)作中,在現(xiàn)實生活中也有大量實踐。例如在宋代,府縣公署內設立郡圃(官府修建的園林)的風氣盛極一時,這些郡圃選取自然風光較好的場地,疊山理水,修筑亭臺樓榭,且節(jié)假日定期對社會開放。這一舉措促進了宋代園林的發(fā)展,同時對“可居”之境進行了大量實踐探索,為理想的人居環(huán)境營造做出了貢獻。
(二)傍水而居,人工調適
宋畫中的建筑選址與水系也密切相關。一方面,水為灌溉農田、捕魚耕作、日常飲用等提供了必要條件;另一方面,水源之地風景優(yōu)美、景色秀麗、沁人心脾,是理想的居住選址。在精神追求方面,水亦有柔美清澈、奔流不息之意,如道家有“上善若水”,儒家有“智者樂水”,佛家僧人所寫的詩詞中有“本性澄明萬古同,滔滔潤物信無窮”,其都將水作為比喻、歌頌的載體。
《千里江山圖》中描繪了許多傍水而居的建筑,這些建筑有親水型(部分建筑直接與水面接觸,置于水面之上,如圖5)、近水型(臨近水源,但不與水體接觸,如圖6)、跨水型(橫跨水面,連接兩岸交通,在橋面上搭建房屋,以便觀景休憩、躲避風雨,如圖7)、遠水型(距離水體有一定距離,但可觀賞到水景,如圖8)四種類型[3]。這些建筑選址方式均將水作為重要參考部分,且加以人工調適,近水利而避水患,讓建筑與水景融為一體。
水景還可以改善局部小氣候,拉開建筑與景觀的觀賞距離,強調設計中的“留白”與“虛空”,還可以倒映建筑,使其獲得更強的視覺效果。水繞山下,山體也會顯得更加挺拔。傍水而居、人工調適是宋畫中理想人居環(huán)境選址的重要內容。
三、宋畫中理想人居環(huán)境對于庭院的營造
“庭”“院”二字成為一個詞語,最早出現(xiàn)在唐朝李延壽撰寫的《南史·陶弘景傳》中:“特愛松風,庭院皆植,每聞其響,欣然為樂?!蓖ピ?,具體指墻內屋前的空地,是日常生活中常見的戶外活動空間,與室內環(huán)境聯(lián)系緊密。宋畫當中多有關于庭院的描繪表現(xiàn)。
(一)綠樹成蔭,層次分明,賦予品格
在宋畫中,植物布置是庭院營造的常用手段。有庭院必有植物,夏日綠樹成蔭,冬日相映成趣。在宋朝,園藝技術與理論已趨向成熟,對于植物的栽培、嫁接已有明確的記載,疏密搭配、高低錯落、形態(tài)色澤皆成章法。此外,植物還能凈化空氣、招蜂引蝶,營造鳥語花香的舒適院落環(huán)境。宋人還將植物看作有生命的個體,賦予其人格品質,如桂花“何須淺碧深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梅花“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柳樹“落絮無聲春墮淚,行云有影月含羞”。宋畫中也常見竹、梅、松、柳等植物搭配,這不僅是環(huán)境營造的需要,也是對文學寓意的表現(xiàn)。
劉松年在《秋窗讀易圖》(圖9)中,把院落中的植物分為遠景、中景、近景三個層次。在近景中,兩棵松樹位于宅門一側。松樹寓意“常青”“堅韌”,樹木拔地而起,舒展身姿,成為畫中表現(xiàn)的中心內容。在中景中,植物環(huán)繞房屋種植,遮掩部分窗戶。在遠景中,植物枝葉落于屋頂坡面,整個院落都在植物的綠蔭之下,院中書齋門窗敞開,書童侍立在外,透過松樹枝干可見主人側視遠方、神情嚴峻不茍。在趙葵的《杜甫詩意圖》(圖10)中,院落中布滿茂密的竹林,前方水塘荷葉盛開,展現(xiàn)了杜甫詩中“竹深留客處,荷凈納涼時”的意境。全卷筆墨精練,展示了夾路修篁、蒼煙漠漠、荷塘清淺、游人興酣的情狀[4]。高大的竹林布滿畫面、郁郁蔥蔥,院落隱約可見,融于自然。
在這兩幅宋畫對院落描繪中,植物的占比最大,植物的近景、中景、遠景層次分明、形態(tài)優(yōu)美,且松樹與竹林在傳統(tǒng)文化中都有著美好的寓意。在尺度上,作者有意放大了植物與建筑的對比關系,使得整個建筑隱藏在植物的樹蔭之下,可見植物在宋畫理想人居環(huán)境中的地位與作用。
(二)疊山置石,山水圍繞
郭熙在其《林泉高致》中論述了山、石、水的關系與表現(xiàn)手法:“山得水而活,水得山而媚。石者,天地之骨也,骨貴堅深而不淺露。水者,天地之血也,血貴周流而不凝滯?!盵5]山石與水體往往不會孤立出現(xiàn)在畫面,二者總是相輔相成,構成畫面可觀可游的意境。其在院落布置中亦是如此。
劉松年的《四景山水圖》冬景一段(圖11)中,山石嵌入院落而置,疊級錯落,白雪覆蓋。山石以小見大,模仿山川之神韻氣勢。遠處溪水靜謐,環(huán)繞院落,半圓形拱橋連接對岸,使建筑、院落更加閑適悠然。
何荃的《草堂客話圖》(圖12)中,溪水從門前流過,水聲潺潺,激起水花。駁岸曲折,小橋與兩岸相連,院落中的山石順著地形起伏布置,與畫面中的涼亭尺度相呼應。涼亭中一人正在榻上小憩,周圍溪水淙淙、山風習習,好不愜意。畫面尺度雖小,但“疊山置石,山水圍繞”的院落意境躍然紙上。
(三)隱逸棲居,風雅成趣
隱逸思想是追求身體和精神雙重自由,主張避世、逍遙、寄情山水。這種思想興起于先秦,發(fā)展于魏晉。有別于“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的思想立場[6],宋朝文士階層將隱逸思想進一步擴展,并非追求與俗世隔絕,而是尋求可以安放身心的理想之所,在山水之間品茗論道、賦詩對弈,與自然為伴。
院落是承接這些隱逸思想的理想場所,其是自然環(huán)境與室內空間的過渡區(qū),也是居住者感知環(huán)境的重要一環(huán)。在《草堂客話圖》中可以看到,畫家對于院落的描繪并非平鋪直敘、一覽無遺,而是體現(xiàn)了“隱逸棲居”。院落的尺度、形態(tài)并非固定,而是順應地形而建,院墻采用籬笆或山石圍合,沒有刻意砌筑限定,內部加以人工布置修葺,用植物與鋪裝豐富院落功能與景致。隨著植物的生長,院落整體與畫面山水背景融為一體,實現(xiàn)了一種視覺尺度上的“消隱”。其中的建筑之間有一定距離,彼此相連又相互獨立,在使用交談時實現(xiàn)了一種聽覺上的“消隱”。遠處的山石與涼亭在建筑結構上融為一體、互為支撐,實現(xiàn)了在感知觸覺上的“消隱”。
四、宋畫中理想人居環(huán)境
與休閑哲學的契合
南宋時期,經濟繁榮,社會相對穩(wěn)定,文化兼容并蓄,理學興盛,文人雅士輩出。南宋文人普遍具有“尚閑”的心態(tài),追求內心的寧靜與自由,將休閑視為一種精神寄托和生活方式。如陸游詩中所云“取琴理曲茶煙畔,看鶴梳翎竹影間”,朱熹亦有言“勝日尋芳泗水濱,無邊光景一時新。等閑識得東風面,萬紫千紅總是春”。
休閑哲學的生發(fā),主要體現(xiàn)在文人雅士對園林營造、行旅探幽、泛舟垂釣、賞梅觀瀑、賞月觀潮、吟詩品茗、焚香參禪等休閑活動的追求與實踐,他們通過休閑活動來感悟自然生命的真諦,實現(xiàn)自我認知上的超越與升華。這些活動不僅踐行于真實、野趣、未經雕琢的山水之中,也需要人為的構建與營造。
馬遠的《松閣觀潮圖》(圖13)中描繪了這樣一個賞月觀潮的場景:夜已深,小船上的一個書童正在打盹。遠處的水面上升起一輪明月,其與懸崖絕壁相互對立。近處的古松蒼勁筆直,生長于巖石之間,松枝覆于閣樓之上。閣樓建于水邊,呈丁字形嵌入水中,支撐閣樓的木結構伸出水面。屋頂為四坡歇山頂,側面有博風板和懸魚結構,形制精美。主人公端坐在涼亭的椅凳上,神情自若,望向遠方的潮水……此畫卷中將“賞月觀潮”這一休閑雅趣與建筑、景觀、人物相契合,通過畫面的前后層次比例關系,營造出一種空曠悠遠的人居環(huán)境。
《荷亭聽雨圖》(圖14)中描繪了撫琴聽雨賞荷的場景:盛夏時節(jié),樹木郁郁蔥蔥,荷花開滿池塘。重檐歇山頂?shù)臎鐾の挥诋嬅嬷行?,右邊架空,深入池塘水面,左邊落地,建在月臺之上。涼亭立面格柵打開,主人躺在涼亭的臥榻消暑乘涼,觀賞著不遠處的荷花。這時,一場山雨襲來,木橋上的書童匆匆前行,一手抬起衣袖遮擋風雨,一手抱著古琴??深A想之后主人公雨中撫琴賞荷的場景。此畫卷中,“聽雨、撫琴、賞荷”這一休閑雅趣與建筑景觀相契合,加之人物動作與神態(tài)的描繪,讓畫面充滿趣味性。這里,作者又一次通過對休閑活動的描繪,展現(xiàn)了契合這一休閑活動的理想人居環(huán)境:樹木栽植,樹蔭清涼。遠處小橋流水,水面蜿蜒,置于涼亭之下,荷花朵朵盛開,一展風姿。水面上涼亭的格柵打開,引入涼風習習。涼亭臥榻之上,聽雨、撫琴、賞荷,盡顯休閑愜意。
五、結語
宋朝共經歷18位君主、319年歷史,在中國藝術史上承前啟后,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端萎嬋酚?008年出版[7],共收錄了1 500多件海內外宋畫精品,題材廣泛,內容翔實,是迄今最完整、最權威的宋畫編纂集成。本文選取其中部分山水繪畫作品進行論述,探究宋畫中的理想人居環(huán)境與審美意趣。繪畫、建筑、園林雖然屬于不同門類,但從某個角度講,它們都是藝術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有著“同源互通”的審美法則。在宋畫對于理想人居的營造中,首先,注重對于環(huán)境的選址。再巧妙的人工景致在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面前也是不夠看的,自然環(huán)境是理想人居環(huán)境中最大的層級。在這個層級之下,建筑選址多依山而建、順應地形,傍水而居,加以人工調試。其次,在院落的營造上也有一定的規(guī)律和審美意趣,院落并非圍墻聳立,呈現(xiàn)幾何形態(tài),而是順應地形起伏,虛實相間。院內配以植被與山石、籬笆、小路等景觀小品,隱逸棲居,風雅成趣。最后,理想的人居環(huán)境離不開生活場景的介入。宋代休閑哲學興起,文人雅士將休閑作為一種精神寄托和生活方式,行旅探幽、泛舟垂釣、賞梅觀瀑、焚香品茗等休閑逸事在宋畫中多有呈現(xiàn)。除自然山水外,畫中也有大量人工構建的建筑與庭院。不同的休閑活動對應不同的人居環(huán)境與氛圍意境,有的空曠悠遠,有的閑適愜意。通過作者“觀物取象”“經營位置”,將理想的人居環(huán)境與審美意趣抽取剝離,躍然紙上。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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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宋畫全集編輯委員會.宋畫全集[M].浙江:浙江大學出版社,2008:59.
作者簡介:
錢偉東,碩士,內蒙古大學創(chuàng)業(yè)學院講師。研究方向:傳統(tǒng)民居的改造與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