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馬的山也牧風云

從劉備到黃龍溪

建安十六年（公元211年），劉備率領數(shù)萬步卒，從楚地溯流而上入川。沿長江而行，經(jīng)過三峽，折入重慶的嘉陵江，再轉入合川的涪江，最后直抵綿陽。三四年后，他昂首進入成都城，坐上了王位。正所謂，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公元221年，他又登上了帝位。

從成都城門為劉備打開那天起，籌建中的蜀漢政權便將成都南郊的一大片山丘作為政權核心層和京畿地區(qū)各種用馬的放牧區(qū)。這便是位于龍泉山脈中偏南段、屬于龍泉山西向支脈的牧馬山名稱的由來。

從南邊逆岷江水路至江口鎮(zhèn)，再由陸路到達成都城，牧馬山是必經(jīng)之地。司馬光主編的《資治通鑒》載：“后漢建安十九年，趙云由外江取犍為，奇兵越武陽山地取成都?！贝颂幍摹拔潢柹降亍奔窗榴R山。前人栽樹，后人乘涼。東晉大將軍桓溫取成都，其路線也是步趙云后塵。

除了用風水和青草牧養(yǎng)蜀漢政權的馬匹，牧馬山還傳說用風水和土石藏有劉備的遺體。當然，這只是一種說法。因為劉備在盛夏時病逝于距離成都較遠的長江邊奉節(jié)白帝城，他的墓葬地就有了三種說法。一說運回成都下葬于武侯祠惠陵，一說就地安葬于奉節(jié)，還有一種說法是在途中經(jīng)過“彭山縣牧馬鎮(zhèn)蓮花村”時葬于“蓮花壩皇墳”。關于這個，我十二年前寫了一首帶注的詩，叫《霧詞近，或牧馬山勘劉備墓》：“……看見的，是一百畝山丘/長出茶樹與荒草的斷章/方志有載，民國年間/有人懷抱族譜而來，結廬守墓/一待數(shù)年，他叫劉冬冬?！?/p>

牧馬山還有一座以劉備的尊稱為名號的寺院，叫先主寺，位于新津區(qū)興義鎮(zhèn)先寺村，距皇墳三四十公里。民間傳聞，在該寺祈雨特別靈驗。

按地理學和地質學術語，牧馬山“地質構造上屬龍泉山褶斷束”，呈東北—西南走向，北寬南窄，長約35公里，山勢平緩微傾。山體位于龍泉山以西、岷江以東、成都繞城路以南，形成一個高出周圍平原20-80米的帶狀臺地。主要山峰包括善人墳、帽盒山、桃子園、曾家官山和天宮廟等。山體東西兩側有雙流—成都斷裂帶和蒲江—新津斷裂帶。這兩條斷裂帶在長期的地質活動中不斷抬升出牧馬山。牧馬山表層為第四紀中更新世的冰水磧物，風化形成平均厚度約10米的褐黃色黏土堆積層——這使得牧馬山成為成都平原上又一片適宜多種農作物生長的沃土。牧馬山主體位于雙流區(qū)，其延伸部分在天府新區(qū)、新津區(qū)和眉山市彭山區(qū)。涉及到的街鎮(zhèn)鄉(xiāng)包括雙流的黃龍溪、永安、怡心、黃水、黃甲、西航港（白家、文星）、東升等，彭山的錦江、黃豐等，新津的花源、興義、花橋、普興等。

牧馬山地區(qū)的鹿溪河、紫桑河、龍眼河等河流也發(fā)源于龍泉山，并在黃龍溪古鎮(zhèn)注入錦江的府河。

“一湖兩河三寺七街九巷”，構成黃龍溪古鎮(zhèn)核心區(qū)的格局。鎮(zhèn)上各級文物保護單位包括金華庵、三縣衙門和古戲臺等；民間非遺民俗文化活動有火龍、府河船工號子、漂河燈、打更等。古鎮(zhèn)是國家4A級旅游景區(qū)，擁有“第三批中國歷史文化名鎮(zhèn)”“成都新十景”等榮譽。此外，當?shù)剡€斥資打造了兩個項目：一是為重現(xiàn)“日有千人拱手，夜有萬盞明燈”的熱鬧場景，用三國元素對東寨門進行文化再造及運營；二是游客過黃龍溪廊橋，便進入了另一個獨立景區(qū)——由川江草海、錦城花島、古佛花溪、武陽茶谷、七彩森林、大河梯田、鹿溪牧場七大主題區(qū)域組成的“歡樂田園”。

由于黃龍溪臨水，水資源豐富，此地的生產資料和生產力充分借勢，運用了水的能量，因地制宜產生了以陳家水碾、羅家水碾為代表的農作物加工設施。從鹿溪河口沿錦江上游行走約兩公里，就到了陳家水碾所在的陳家小島。史載顯示，該水碾至少在清代就已面世，由當?shù)仃愂霞易逅ā＠藐惣倚u的水位落差，陳家建造了這個龐大的水碾群，直到1970年代，一直是上起成都、下至樂山岷江流域最繁忙的水碾。一到加工旺季，來此碾榨稻谷、小麥和油菜籽的船只，帆影幢幢，一眼望不到頭。

黃龍溪是一個旅游熱門小鎮(zhèn)，大家都很熟悉，這里不多講。我把我2011年秋天寫的一首名為《酒鬧，或夜宿黃龍溪》的小詩，摘錄幾句：“三縣設衙，五更敲梆/虎踞龍盤。/少城船只，偷運錦官城/碼頭這個江匪，劫了幾幢錦、幾匹房？/光陰上岸：古龍、鎮(zhèn)江、潮音/——哦三名打鐘的仙，三位/焚香的人！鹿溪追岷江/黃葛樹下雨，送來漁女與眠床?！?/p>

黃水鎮(zhèn)、黃甲街道地界，牧華路沿線的“空港花田”，一經(jīng)亮相，便成為“四川100網(wǎng)紅打卡地”、成都“十佳鄉(xiāng)村網(wǎng)紅打卡地”。如今的牧馬山有兩條綬帶，一條叫錦江綠道，一條叫牧華路，它們帶著草木、星星和光陰，將牧馬山整體打包，帶向新的高度。

無論是200多公里長的錦江綠道，還是跨越多個區(qū)域的牧華路，其終點都是黃龍溪。牧馬山最高點，在雙流西南勝利與新津交界處的善人墳，海拔592.6米；最低點在黃龍溪鎮(zhèn)皇墳村四組（原陳新村大河灘），海拔423米。從地形位置看，與牧馬山經(jīng)脈相連的彭祖山，也可視作牧馬山臺地的一個組成部分。但本文還是依俗例，將海拔610米、異峰突起的彭祖山，歸入一個獨立的存在。

《老子·三十九》云：“貴以賤為本，高以下為基。”大海之所以大，是因為能包納百川，有容乃大。大海之所以能夠包納百川，有容乃大，是因為處低而居。黃龍溪之所以成為黃龍溪，正在于其處低而居——成都龍泉山城市公園的最低點就在黃龍溪境內。

這是時間和大地的藝術。對此，我們只能在仰望的同時，貼身依隨。

從我居住的龍泉驛出發(fā)，沿山腳向南，經(jīng)華龍路、牧華路，一個小時，一條路走到底，右轉，就到了牧山路一個十字路口的廣場，可以看見龍泉山北段德陽旌陽籍雕塑大師葉毓山的作品——威風凜凜的“諸葛亮屯兵牧馬山”大型組雕。

從瞿上到商瞿

因蜀漢政權牧馬而得名的牧馬山，在時間的流變中，還有過宣城山、圣燈山、應天山、白塔山等稱謂。即便如此，此山最初的聲名與輝煌，卻是由“瞿上”帶來的。

“瞿”有高處、高層、上品之意，“瞿上”則是先秦蜀地一個社區(qū)聚落的城名。

晉代常璩的《華陽國志》記載：“后有王，曰杜宇，教民務農，一號杜主。時朱提有梁氏女利，游江源，宇悅之，納以為妃。移治郫邑，或治瞿上?！背ｈ掣嬖V后世，杜宇將都城建在了郫邑，或許是在瞿上。而南宋羅泌的《路史·前記》記載：“蠶叢縱目，王瞿上?！辈粌H杜宇和蠶叢建都于瞿上，還有說法認為魚鳧、柏灌也建都于此。我們姑且不論孰是孰非，誰為城主，只關心瞿上城位于何地。

羅泌之子羅蘋在《路史·前記》中注釋道：“瞿上城在今雙流縣南十八里，縣北有瞿上鄉(xiāng)?！鼻宕端拇ㄍㄖ尽肪硭氖胖杏涊d：“瞿上城在雙流縣南十八里?！睋?jù)文史專家李澄波考察，“縣南十八里”即今新津縣與雙流交界之牧馬山蠶叢祠九倒拐一帶（原瞿上鄉(xiāng)白塔村，今屬黃水鎮(zhèn)）。20世紀50年代，此處開鑿牧馬山灌渠，曾發(fā)現(xiàn)大量文化堆積層。如今黃水鎮(zhèn)勝利街場還立有“蠶叢故里”大型組雕。石質蠶叢王手握銅制農具，氣宇軒昂。主雕兩側及公路對面的坡地上，是農人植桑耕種勞動場景的生動造型。我覺得很有些意思，便站在“蠶絲故里”大字旁，請友人為我拍了合影。

全國各地的《瞿氏族譜》中，大多記載祖地為雙流瞿上。因為瞿姓人認為，商朝王武乙的后裔受封于瞿上，建立了瞿國，后世血脈遂尊那位入蜀開國的先人為“瞿父”。雙流文聯(lián)辦的一本文學刊物就叫《瞿上》。同屬牧馬山黃水鎮(zhèn)，在距古蠶叢祠不遠的云華村，還有一處與“瞿”有關的名人遺存——西周商瞿墓。商瞿墓，當?shù)厝朔Q為“夫子墳”。

商瞿是孔子的弟子，跟隨孔子修習《易經(jīng)》，是孔門七十二賢中易學成就最高者。

現(xiàn)存史料中，最早指認商瞿為蜀人的，似乎是北宋的學者型官員宋祁。在此，僅介紹宋祁的三個身份：龍圖閣大學士，宋仁宗年間的益州知州，《新唐書》的主要編撰者（合作者包括歐陽修、范鎮(zhèn)、呂夏卿等）。新修《唐書》前后歷時17年，前10年由宋祁主持，后7年由歐陽修與宋祁共同“刊修”。宋祁去世后，謚號為景文。

宋祁在擔任益州知州期間，感念文翁教化蜀地的功績，于是在石室學宮舊址主持建造了文翁祠。在文翁祠內，他在三個方位上布置了人物畫像：正壁為文翁，西壁為孔子的七十二弟子，東壁為司馬相如、王褒、嚴君平、揚雄等九位蜀地名人。除此之外，宋祁還以滿腔熱情和文采，撰寫了《府學文翁祠畫像十贊》，逐一記述并贊揚了包括文翁在內的十位蜀地名人。

根據(jù)宋祁的這一史實，明代大儒楊慎在《升庵集》卷48《蜀志遺事》中記載：“孔子弟子商瞿，《世本》作‘商瞿上’，《文翁石室圖》亦作‘商瞿上’。宋景文公作《成都先賢贊》，以商瞿上為蜀人?？贾堵肥贰芳啊遁浀丶o》，瞿上城在雙流?！备嗟恼f法隨楊慎而來。明代曹學佺在《蜀中名勝記》卷5“雙流縣”中記載：“雙流縣有商瞿里，本志云：治東十里瞿上鄉(xiāng)，有孔子弟子商瞿上墓?！鼻宕欁嬗碓凇蹲x史方輿紀要》卷67“雙流縣”中稱：“瞿上城在縣東十八里，相傳蠶叢氏所都，亦曰商瞿里，以孔子弟子商瞿所居也，今為瞿上鄉(xiāng)?！薄洞笄逡唤y(tǒng)志》卷294《成都府》記載：“周商瞿，雙流人，孔子弟子，生于瞿上鄉(xiāng)，歿亦葬于瞿上，至今墓碣猶存。《文翁石室圖》作商瞿上?！?/p>

商瞿墓占地半畝，周圍筑有圍墻，墓碑上刻有“先賢至圣商瞿夫子之墓”字樣。墓前有幾間瓦房，是專供春秋祭祀用的饗堂。過去，每逢清明節(jié)，縣令親率眾官員，備“三牲”大禮，來此祭祀商瞿夫子。“牧馬饗堂”為雙流“古八景”之一。1949年后，饗堂改作村小學校。1974年，因修建學校，“夫子墳”被推土機鏟平。雙流地方文史專家陳偉芳對“夫子墳”的研究已有20多年。他在考察“夫子墳”時，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了不少古墓磚以及一塊商瞿石碑——現(xiàn)存于云華新村。

對于楊慎提出的“商瞿為蜀人”之說，后世如張澍、顧頡剛等人并不認同，原因有二：一是《史記·孔子弟子列傳》明確記載：“商瞿，魯人，字子木。”二是已知的文翁祠九蜀人畫像和《畫像十贊》中并沒有商瞿的畫像。

以楊慎的博學和對成都地區(qū)方物的熟悉程度，他不可能不知道那些淺顯的反駁。但既然知道，還“打胡亂說”，并引得后來者也“打胡亂說”，這就不是我們能夠理解的了。在此，如果非要我為楊慎辯解的話，我想說四點：第一，楊慎所說的“《文翁石室圖》亦作‘商瞿上’”，并不是指祠堂東壁的九蜀人畫像介紹文字，而是指西壁孔子七十二弟子畫像介紹文字；第二，楊慎提到“宋景文公作《成都先賢贊》，以商瞿上為蜀人。”并沒有引用《府學文翁祠畫像十贊》來討論商瞿，而且我們并沒有看到《成都先賢贊》，而沒有看到并不等于不存在；第三，曾兩次入蜀的北宋理學家程頤所說的“易學在蜀”，似乎對楊慎的論述有引導作用；第四，不管怎么說，商瞿與瞿上之間，確實是有某種關聯(lián)的。

關于劉備墓葬的地點，有三種說法。商瞿是蜀人還是魯人，有兩種說法。瞿上屬于何地，則有多種說法——除了主流認為瞿上城位于牧馬山之外，還有新津寶墩、郫縣古城、彭州陽平觀以及廣漢三星堆等說法。

公認有公認的好，爭議有爭議的好——爭議多，探討多，研究多；爭議多，故事多，趣味多。各朝各代以及當代人對歷史的妙用，歷史看在眼里，待在一邊，不言，只竊笑。

毗鄰黃水的彭鎮(zhèn)，明代名永豐場，因清初蜀中詩人彭端淑家族移居至此，易名彭家場。民國元年，定名彭鎮(zhèn)。彭鎮(zhèn)劉氏家族，名家輩出，劉咸炘堪為其中翹楚。劉咸炘（1896—1932），字鑒泉，曾任成都大學、四川大學教授，是近代學術史領域的天才學者。一生36年，著作達100多部，字數(shù)超過800萬字，在史學、目錄學、校讎學、方志學諸領域均有突出成就，足不出蜀而名滿天下。梁漱溟說：“余至成都，唯欲至諸葛武侯祠堂及鑒泉先生讀書處?！标愐≡诳箲?zhàn)期間在四川到處搜訪購買劉咸炘的著作，認為他是四川最有識見的學者。

從象耳寺到錦江

牧馬山錦江鎮(zhèn)地區(qū)，歷史悠久，文物鱗次櫛比，不僅擁有劉備墓，還擁有象耳寺。

象耳寺地處岷江內外江交匯之水陸要津，坐落在象耳山。這座形如象耳的山，“象耳”之臨水巖壁上刻有象耳二字，紅色，字徑近三尺。山上松柏竹茂密，間有銀杏，古風微拂，古意深濃。山下有名為太白湖的水庫環(huán)繞，可垂釣，可蕩舟，一竿撐出，十里水岸亦步亦趨，緊緊相隨。太白湖因湖周環(huán)繞象耳諸山，亦稱象耳湖。湖面約4平方公里，主汊道總計長達5千米以上，因水體搖頭擺尾游弋于幽深山壑間，故有“九道拐”之稱。湖水周邊除象耳山外，還有象鼻山、擦耳巖等山體拱衛(wèi)。

關于山勢與山中摩崖石刻，清嘉慶《彭山縣志》中的“古跡”對其的描述是：“象耳摩崖，在治北三十里，即象耳山。層崖峭壁，神工鬼斧，奇態(tài)萬狀。上刻李白留題‘藤蘿蓊蔚中，恍然有蛟龍盤拿之勢’。”象耳摩崖，舊時為“彭山十景”之一。如今象耳山尚存唐代摩崖石刻及各類佛像，惜因風化嚴重，難以辨識全貌。站在象牙寺后山巖旁的古觀世音菩薩圣像前，在萬年的清寂中，會感到塵世的塵埃正被無形的象耳扇拂、清掃。

資料顯示，象耳寺原名大圣寺，建于南北朝，唐宋時期發(fā)展到鼎盛，千余僧眾相見不相識，“鳴鐘曉吃飯，騎馬關山門”。寺院供奉釋迦牟尼佛及眾多仙神，各方頂禮朝拜者絡繹不絕。寺中高僧輩出，隋代的法泰、唐代的道會、宋代的圓覺，皆德行高遠，學問文章高格。如今象耳寺斑竹叢生，歷代高僧墓塔成林，清代高僧大耳和尚墓亦在其中。

僧侶看好象耳山，還有一個因素，即象耳山地區(qū)，古為武陽茶肆與武陽名茶加工基地“硼口茶坊”的原址。而茶與佛教的不解之緣，自古已有。

大師出沒的地方，自有文章相配。晚唐大臣、詩人薛能的《過象耳山二首》（《全唐詩》卷561）中寫道：“一色青松幾萬栽，異香薰路帶花開。山門欲別心潛愿，更到蜀中還到來。到處逢山便欲登，自疑身作住來僧。徒行至此三千里，不是有緣應不能。”宋初文學家田錫在《寄題象耳寺》中寫道：“二十年前會憶游，彭亡渡口泊孤舟。一程林下登山路，百尺溪邊汲水樓。磬韻似煙和燭裊，松聲如雨入窗流。別來往事都成夢，誰寄篇章問恵休?！北彼挝耐摹额}象耳山寺》則寫道：“轉谷索巖路始窮，隔林遙望一門通。溪山俱在見聞外，臺殿盡藏懷抱中。像閣罘罳明海日，經(jīng)幢瓔珞撼天風。勞生又逐輕舠去，珍重高僧解苦空。”

我是從龍泉山北邊方向，經(jīng)視高街道去的象耳寺。車開出視高街道，沿青林路快速開了幾公里，左轉進入202鄉(xiāng)道上象耳山，又慢吞吞開了幾公里，就到了。鄉(xiāng)道不長，從龍村的岔口開出去，就上了村道。村道應該是有一輛車的寬度的，但過了象耳水庫堤壩后不久，由于兩邊野草覆道，就窄得驚心動魄了。導航顯示，到終點需步行，也就是說，沒有路可以讓車直達象耳寺。接近山頂，在下山的方向右側，遇到一個平臺。平臺上立著氣派的“象耳禪寺”石牌坊山門。牌坊上有四副楹聯(lián)，前后各兩副，由于它的破損和脫落，讓我缺少偏旁部首的眼睛失去了拉通盡讀的體悟。

寺廟的山門通常立在山下，讓人一步一步進山，爬坡上坎，最后進入殿中。而象耳寺卻將山門立在山上，讓人下山入寺，顯然是后世為方便交通所做的變通。停車后，穿過山門，正準備步行下山，卻有一位婦人從一輛停泊在此的紅色轎車中探出頭來，告知說寺院還遠，可以開車下山。于是，又上車啟步，小心翼翼地沿著一條盤繞在茂密山林中的“寺路”向山下行駛。終于看見了寺廟，透過樹葉，寺廟背靠山坡，被兩側的山體擁抱著，面向遠方的藍天白云和飛鳥。臨近寺院時，車道向左急轉，加之草木掩蔽，不敢再繼續(xù)行駛。又見從此處分出一條泥濘車道徑直下山，既擔心影響寺院的清靜，又恐車子底盤受損，便退后靠邊停車。順著泥濘車道步行，從寺廟的側面進入。然后，往下走，再一步一步往上走。

這天是2023年8月28日，雨后，臨近中午，天氣燠熱，直射的陽光將土壤和植物中的水汽蒸騰了出來。山中又大又黑、餓鬼似的蚊蟲直往車里撲，怎么趕都趕不出去。按我往常的脾性，準會煩躁無比，但那時沒有——因為是在象耳寺。

眼前的寺院并不大，三個臺階，上面是大雄寶殿，下面是天王殿，觀音像塑于兩殿之間。寺右倚山建有客堂等三幢房舍。如果只在寺院內轉一圈，快的話，至多二十分鐘就結束。但若轉動古老時間的萬花筒，卻能看見象耳寺、象耳山細節(jié)中，那多如繁星的傳說與故事。

首先，是傳說八百壽星彭祖家宅于此。此說不好考證——紙上話聲鼎沸，大地寂靜無聲。

傳說此寺為唐三藏法師玄奘修習之所。玄奘十七歲時進入蜀地，移居大圣寺，拜道會大師為師，潛心修習大乘佛教三年，道行漸深。另一種說法是玄奘在成都大慈寺受戒。

傳說此地為眉山“三蘇”的祖墳所在地。據(jù)說，蘇洵的祖父蘇杲，因曾孫蘇轍入朝而被贈太子太保。他根據(jù)風水大師蔣山的建議，在象耳山新開了家族墓穴，認為此地符合《撼龍經(jīng)》中記載的“頂山之穴，油燈不滅”的地望。墓穴位于山尖上，小小的穴口四面來風，而點燃的一盞油燈卻紋絲不動，光亮四射。蘇杲的母親去世后，他將她安葬于此。

關于這個故事，眉山有兩個流傳的版本，除了象耳山，還有“眉山修文鄉(xiāng)安道里”。與這個故事有異曲同工之處的，是明人鄭瑄在《昨非庵日纂》中講述的：“東坡祖端正道人，樂善好施。有一異人頻受施舍，因謂曰：‘吾有二穴，一富一貴，惟君所擇?！廊嗽唬骸嵊訉O讀書，不愿富?！谑侵C往眉山，指示其處。命取一燈燃之于地，有風不滅。道人遂以葬母?！碧K氏家族在眉山定居三百余年，繁衍生息，形成多個分支。其中影響最大的，正是蘇杲這一支。

然而，最讓象耳寺和象耳山名聲遠播的，還是與李白相關的“李白讀書臺”及“鐵杵成針”的成語典故。全國多地有“李白讀書臺”，這并不稀奇，但“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的勵志故事原發(fā)地，卻令人羨慕不已。李白到底來沒來過象耳山，我不作論斷，后世時間相距久遠的說法也不引用，這里，只讓唐宋時期的史籍發(fā)幾句言。

“山中猶有讀書臺，風掃晴嵐畫幛開。華月冰壺依舊在，青蓮居士幾時來？”這是晚唐高道杜光庭題在象耳山讀書臺的《讀書臺》；“兩客游山飲崖泉，拍手喚醒書臺仙。一邱一壑儻如愿，同竟大悲香火緣?！边@是宋代詩人袁倚的《象耳山》。

朱熹弟子、南宋學者祝穆的《方輿勝覽》卷五十三“眉州”部分列有“象耳山”“磨針溪”兩則詞條，均涉及李白，照搬于此：

——象耳山“在彭山縣有楊祐甫十事記，一曰象耳山。二曰彭祖宅。三曰大悲道場。四曰寶硯磨針二溪。五曰太白書臺，有石刻太白留題云：‘夜來月下臥醒，花影零亂，滿人襟袖，疑如濯魄于冰壺也?！粠焸W志棲二大士會昌寺。七曰薛范二詩。八曰龍池蟹泉。九曰千歲松柏。十曰石恪畫防法身?！?/p>

——磨針溪“在象耳山下。世傳李太白讀書山中，未成，棄去。過是溪，逢老媼方磨鐵杵，問之。曰：‘欲作針?！赘衅湟?，還卒業(yè)。嫗自言武姓。今溪傍有武氏巖?！?/p>

刻在讀書臺的文字“夜來月下臥醒……”系李白《雜題四則·其二》。

根據(jù)官方的說法，“李白讀書臺遺址”不僅僅是一個傳說和噱頭，它還是眉山市首批文物保護單位。

青島市李滄區(qū)李村也有一座象耳山，現(xiàn)已打造成富麗堂皇的象耳山公園。但青島象耳山的歷史，無法與眉山的象耳山相比。青島象耳山原名棗兒山，只因清末政治家康有為晚年將此山喻為“象耳”，并將墓穴選址于此而得名。相比之下，成都南郊的這座象耳山的幽靜與清冷，更像是大城市背陰處一個鮮為人知的秘境。岷江斜對岸有個象耳鎮(zhèn)，四年前被撤并為尚義鎮(zhèn)，隸屬于眉山市東坡區(qū)。說到這里，我得提醒一下，導航象耳寺時，一定要查看地址，因為導航中有兩個眉山象耳寺：一個在彭山區(qū)，另一個在東坡區(qū)。

象耳寺最下邊的臺階上，立有一面大書特書“阿彌陀佛”的照壁。照壁后面天王殿的正門額頭，題有寺名“象耳寺”。一塊缺了左下角的石碑斜依在殿門右邊墻壁，上面刻有《彭山象耳寺簡介》，充當著導游的作用。簡介中寫道：“……唐宋時代，香火鼎盛，僧眾甚多，規(guī)模甚大，占地約數(shù)千平方米。有九樓十八殿之稱，估計大小房間在千數(shù)以上……明代大家曹學全（佺）、林茂之《蜀中廣記》及《蜀中名勝記》載有唐大詩人李白少時曾來此讀書。現(xiàn)存有李白讀書臺、磨針溪、洗硯池等勝跡，還有李白夜臥花陰翟魄水（冰）壺的清新題辭，前蜀王建時諫議大夫、哲學家杜賓圣（圣賓）來此游覽時，就題詩追念青蓮居士的高潔情懷……1949年前，雖己有些廢舊，但尚具寺院規(guī)模，有僧人26人，石刻佛象（像）一千一百余尊。1958年毀壞。該寺現(xiàn)在尚存僧尼6人，其高齡有達九十余歲的。佛寺遺址，亦清晰可辯（辨）。成都居士來彭山的多往象耳游覽。彭山縣人民政府已于一九九三年九月上旬正式批準開放象耳寺。”

牧馬山的宗教場所當然不止錦江鎮(zhèn)象耳寺一處。

應天寺位于黃水鎮(zhèn)，占地約40畝，與四川音樂學院成都美術學院、國際高爾夫球場、牧馬山莊毗鄰，距雙流國際機場6公里。應天寺始建于梁代天監(jiān)年間，選址在“諸葛井”處。為避黃巢之亂入蜀的唐僖宗，不僅“駐蹕”應天寺，還讓該寺享有賜名待遇。寺內原有隨大唐皇帝入蜀的宮廷畫師孫位與成都畫家景煥的壁畫，以及“草書僧夢龜”的書法，可惜毀于兵荒馬亂。所幸，晚唐花間派重要成員、雙流人歐陽炯為寺院寫有一首七言古風長詩《題景煥畫應天寺壁天王歌》，被《全唐詩》收入，使我們得以獲悉壁畫的諸多信息。歐陽炯還是應《花間集》編者趙崇祚所邀，為《花間集》作序之人。有一種說法認為，“畫圣”吳道子曾在雙流當過小吏。我是在去年冬日的一個午后，在友人的介紹和安排下，參觀了“蠶叢故里”勝利街場后去的應天寺。車停在寺院右側停車場，然后繞至牧山路邊，爬石梯，經(jīng)幾株大樹拱衛(wèi)的正門入寺。入寺后，右手邊有座鼓樓，“諸葛井”即位于鼓樓后側坡坎平臺上。石碑、題名石、黃葛樹和一個罩著水井的小型陽光房，既是這個景點的輔助設施，又是營造氛圍的裝飾。我想看看井水，于是伸頭過去，才知道井臺上的井口被大塊黃銅和小片玻璃罩住了。

出應天寺，如果棄車，步行三四百米，即可到達地鐵10號線。乘坐兩站，出站后步行十多分鐘，應天寺的詩書畫還沒在腦海中回味完呢，便到了新津區(qū)花源鎮(zhèn)的白云寺。

白云寺背倚牧馬山，面臨楊柳河，占地72畝，始建于明代，“文革”中被毀。1997年修繕后重新開放，規(guī)模不小，殿堂齊備，只是顯得新了些。寺內設有“中國白云書畫院”，顯然，濃郁的書畫氣息也是該寺的一大特色。

雙流怡心街道有“一宮一寺”?！耙粚m”是溪流環(huán)繞的萬緣宮，位于牧馬山東麓杏花山一個叫“十八口”的地方。宮內供奉“袁神仙”袁光成的金身。萬緣宮小巧玲瓏，每年固定會期有5次，每次參加人數(shù)多達數(shù)千人?！耙凰隆笔亲溆谀榴R山的萬佛寺，毗鄰江安河，以歷史悠久、故事傳奇而聞名。其原址在成都市通錦路，原名凈眾寺。唐代，無相禪師在成都募化檀越，建造了大慈寺和凈眾寺。明末清初，凈眾寺毀于戰(zhàn)火，后重建于現(xiàn)址。

黃龍溪古鎮(zhèn)寺院密集，金華庵、鎮(zhèn)江寺、潮音寺、古龍寺等坐鎮(zhèn)街場，聽黃葛樹雨聲，吹錦江水河風，晨鐘暮鼓，年復一年。

那天，在象耳寺，我是唯一的游人?；蛟S，先我而來的那輛紅色轎車中的人，也是如此。離開象耳寺，經(jīng)過山上的石牌坊山門，從寺道轉入村道，我向黃豐鎮(zhèn)駛去。走的不是原路，而是左轉下山的路。路況不是很好，但比上山的路好許多。開車行駛在黃豐鎮(zhèn)漂亮的旅游環(huán)線上，除了路中間紅、黃、藍三條分隔標識線，迎面而來的還有柑橘林無邊的美景和無盡的香氣。這樣的路，讓人難以放慢車速。過了黃豐才聽說，鎮(zhèn)里有兩眼清代的井，“石缸井”和“共和井”。

彭山區(qū)錦江鎮(zhèn)人民政府位于毛家渡，地處江口鎮(zhèn)與黃龍溪之間，距前者八九公里，距后者三四公里。那天，我從江口前往毛家渡，從岷東大道右轉，在縣道062上行駛，一不留神，就錯過了一個不起眼的毛家渡下場口。但我沒有掉頭，而是繼續(xù)向前行駛，然后右轉，從上場口進入集鎮(zhèn)。街道老舊而狹窄，有兩個岔口，一個打斜往左后岔，一個打橫往正左岔。整個場鎮(zhèn)人氣旺盛，散發(fā)著濃厚的集市氣息。

查閱錦江鎮(zhèn)的變遷歷史發(fā)現(xiàn)，其實它的歷史就包含在這樣一些鄉(xiāng)名中：江瀆、凈皇、皇陵、武陽、府河……錦江鎮(zhèn)是由原錦江鄉(xiāng)和牧馬鎮(zhèn)合并而成，錦江鄉(xiāng)由皇陵鄉(xiāng)更名而來，皇陵鄉(xiāng)是由原江瀆鄉(xiāng)和凈皇鄉(xiāng)合并而成。而牧馬鎮(zhèn)則是在原牧馬鄉(xiāng)與府河鄉(xiāng)合并的基礎上，轄有原武陽鄉(xiāng)部分村社。肖家引水渠、陳家燒房井、古佛堰、趙家扁橋、鄧氏宅、毛氏宅……這些尚存的遺物，都是原牧馬鎮(zhèn)區(qū)域內的古建筑。

寫到這里，我想起了詩友劉太亨的詩作《這山這水——組詩〈挽歌〉之六》，其中有這樣的句子：

在二月，一個迷路的夜晚，從雙流機場，

沒有借助導航，而是憑借你最后的日子

大腦飛速閃過的場景和方位，你回到了順河場

——盆地邊上，一個有藿香和魚的鄉(xiāng)場。

你念叨的那一切，在點滴之間，竟然毫無差池，

都在車燈前一一顯現(xiàn)。

詩人、出版家劉太亨，20世紀80年代參與發(fā)起成立“整體主義”詩派，現(xiàn)已移居重慶多年。然而，他清晰地記得自己于1963年深秋出生在彭山順河場（半邊街）。他不知道的是，他記憶中的“一個有藿香和魚的鄉(xiāng)場”順河場，早已變成江瀆鄉(xiāng)，之后又改為錦江鎮(zhèn)半邊街社區(qū)，如今甚至連名字都消失了——似乎已經(jīng)并入了錦江鎮(zhèn)錦江社區(qū)。

從人物到人物

牧馬山地區(qū)中新津所占權重，亦是不俗。除了著名的土特產“牧馬山辣椒”以及充分體現(xiàn)當代價值的國際高爾夫球場、花橋街道的白鶴灘國家濕地公園，我更感興趣的是出自花源鎮(zhèn)的歷史人物和現(xiàn)今鎮(zhèn)貌。

在新津花源鎮(zhèn)毗鄰雙流黃水鎮(zhèn)的地方（原新津縣新穿鄉(xiāng)），有一戶張姓人家，在北宋年間傳出了“一門三進士”“一門三諫臣”的佳話。這三人是張?zhí)朴?、張商英兄弟，以及張?zhí)朴⒅訌埻?。張?zhí)朴閼c歷年間的進士，官至殿中侍御史；張商英為治平年間的進士，官至宰相（尚書右仆射兼中書侍郎）；張庭堅為元祐年間的進士，官至右正言。

張家有此殊遇，絕非偶然，厘查其族脈，方知與他們剛正不阿、直言敢諫的家風吹拂有關。他們這一脈是唐朝名相張九齡之弟張九皋的后人（南宋理學家、綿竹人氏張栻亦是），為避黃巢之亂，隨唐僖宗入蜀?！皬埩?，新津人，李昊嘗薦之孟昶，不赴。自號皂江漁翁。”他們的先祖，五代時期，張立（張玄），一位拒絕為后蜀官職的隱士，不滿后蜀君主孟昶在成都遍植芙蓉、故弄風雅，便作詩嘲諷，被時人稱為“詩諫”。明代曹學佺在《蜀中廣記》卷六十一中記載：“梼杌云：孟昶廣政十二年，令羅城上植芙蓉，盡以幄幕遮護，九月盛開，望之如錦繡。謂左右曰：‘自古以蜀為錦城，今日觀之，真錦城也?！睆埩⒙犅劊恍?，以詩《詠蜀都城上芙蓉花》兩首諷之：“四十里城花發(fā)時，錦囊高下照坤維。雖妝蜀國三秋色，難入豳風七月詩。去年今日到成都，城上芙蓉錦繡舒。今日重來舊游處，此花憔悴不如初”（《全唐詩》卷七百六十一）。張家兄弟張?zhí)朴?、張商英的父親張文蔚，教子有方，因張?zhí)朴⒌某删捅毁浄鉃楣獾撍仑?，又因張商英的功績被贈封為大理評事、朝議大夫。

時任江寧知府的王安石得以入朝參政，推行歷史上那場著名的變法，正是因張?zhí)朴⒃偃λ]。

張?zhí)朴⑹切⒆?。神宗正要重用他時，恰逢其父張文蔚去世，張?zhí)朴⒈紗驶丶摇Ｓ捎诙n期間悲痛過度，次年便隨父而去，年僅43歲。張?zhí)朴⑽牟胚^人，著述頗豐，《宋史》《永樂大典》《四庫全書提要》《全蜀藝文志》等，皆有其作品介紹與收錄。其中以《蜀梼杌》最為馳名，全書35萬字，是后世研究前后蜀歷史的必備史料。

張商英追隨王安石變法。遭貶時，曾書信其同鄉(xiāng)蘇軾，表達想進入由守舊派把持的官署，以達“老僧欲住烏寺，呵佛罵祖”的目的。當時保守派呂公著當政，聞言不悅，讓張商英不升反降。

張商英是一位頗有成就的狂草書家，留下了《女夫帖》《沐川寨記碑》等墨跡。此外，他的著作也很豐富，包括《張文忠公奏議》《文宗文集》《西山唱和集》等。

張庭堅，字才叔，《宋史》有傳。宋徽宗時期，他曾任著作佐郎，后任右正言。當時，王安石變法帶來的弊端已顯露，張庭堅直接指出那些主張繼續(xù)推行王安石變法的大臣的不良企圖，并大力支持司馬光的變法路線。他的直言得到了宋徽宗的贊同。然而，當他向徽宗推薦蘇軾、蘇轍時，卻惹惱了徽宗，結果被罷其言職，貶為承務郎。張庭堅確實耿直，盡管他知道其父張?zhí)朴⑴c王安石有恩，且王安石對其伯父張商英也有恩，依然堅持自己的立場，在王安石變法路線的立場上，拋棄私情，不惜與家中長輩意見相左。

張庭堅與其兄張庭玉，于哲宗紹圣三年遷居廣安城北。后來，當?shù)貙⑺麄兊木幼〉馗拿麨椤爸G議坡”，以永久的地標禮儀，表達對張氏“一門三諫臣”的景仰。南宋乾道八年春，陸游來到“諫議坡”，悲情難抑，遂作《過廣安吊張才叔諫議》以祭：“春風疋馬遇孤城，欲吊先賢涕已傾……”昔日的“諫議坡”，無論是舊居還是墓葬，如今已無任何蛛絲馬跡可尋。

牧馬山一帶不僅有張氏兩代“一門三諫臣”，還有范氏“一門三史官”，且張范兩家皆為“一門三進士”。

中國史學界有“三范修史”的佳話。“三范”指華陽雙流人范鎮(zhèn)、范祖禹、范沖，均為史學家。

范鎮(zhèn)，字景仁，宋仁宗寶元元年舉進士第一。掌管諫院，又為翰林學士，累封蜀郡公。他是《新唐書》的主要編修成員之一。在翰林院供職期間，四次負責貢舉考試。嘉佑二年那次，范鎮(zhèn)與歐陽修、梅堯臣共同主持禮部考試，選拔出蘇軾、蘇轍、曾鞏等才俊。蘇軾在《乞加張方平恩禮札子》中說：“竊以為國之元老，歷事四朝，耄期稱道，為天下所服者，獨文彥博與方平、范鎮(zhèn)三人而已。”范鎮(zhèn)去世時享年81歲，蘇軾為其撰寫《范景仁墓志銘》。蘇軾一生僅為五人撰寫過墓志銘，范鎮(zhèn)是其中之一?！拜Y于天下，未嘗銘墓，獨銘五人，皆盛德故?！保ㄌK軾《東坡祭張文定文》）“范鎮(zhèn)讀書臺”位于牧馬山西側，今彭山市江口街道。

范祖禹，字純甫，范鎮(zhèn)侄孫，仁宗嘉祐八年進士甲科。曾先后任右正言、著作郎兼侍講、國史院修撰、龍圖閣學士等職。他是司馬光修撰《資治通鑒》的主要助手，并獨自撰寫了《唐鑒》《帝學》《仁皇政典》等文史著作。

范沖，范祖禹長子，宋哲宗紹圣元年進士，曾為皇太子趙眘（孝宗）老師。歷任兩淮轉運副使等職，官終龍圖閣直學士。修《神宗實錄》時，另撰《考異》；修《哲宗實錄》時，又著《辨誣錄》。

清宣統(tǒng)元年，經(jīng)四川提學使趙啟霖倡議，在成都城外南郊設立了“四先生祠”。四位先生皆為宋朝成都人，其中范家占據(jù)一半，為范鎮(zhèn)、范祖禹，另外兩位是張南軒（張栻）和魏鶴山（魏了翁）。

跟張家一樣，范氏家族也是隨唐僖宗入蜀的。有意思的是，牧馬山一帶的“三張”“三范”與眉山的“三蘇”家族，竟然相距不遠。從華陽街道驅車到蘇洵家族墓也只有50多公里，而且這些地方都位于龍泉山脈南段的西麓。更有意思的是，此三姓三人物大多同朝為官。

如果將“三范”擴展，增加范度和范百祿，就形成了范氏“一門五代”五人——皆為蜀中學者。

宇文虛中（1079—1146），原名黃中，后由宋徽宗親自賜名為虛中，字叔通，別號龍溪老人，今華陽街場人。北宋進士，南宋降金大臣。中國金代早期詩人，留金期間主持北方文壇。

田家英（1922—1966），本名曾正昌，雙流縣永福鄉(xiāng)人。1946年被毛澤東選為毛岸英的老師。1948年至1966年任毛澤東秘書。1954年后，兼任國家主席辦公廳、中共中央政治研究室、中共中央辦公廳副主任。

花源街道還是現(xiàn)當代川廚大師的“窩子”。生于長樂鄉(xiāng)（今花源）的羅國榮（1911—1969）多次主理國宴，有“川菜圣手”之稱。他12歲拜新津人、廚界“大王”王海泉（1858—1930）為師，后又受教于“福華園”黃紹清和“姑姑筵”黃敬臨。羅國榮獨立掌廚后，國共兩黨諸多要員均品嘗過他的手藝。其他如黃子云、黃潤、白茂洲、梁國全、羅治中、汪再元等一流川廚大師，也都出自他們師徒一門，且皆為新津人氏。眾所周知，新津的“黃辣丁”聞名遐邇，但誰又知道更出名的“宮保雞丁”也是經(jīng)過王海泉、羅國榮之手改良的呢？在牧馬山地區(qū)，令人津津樂道的美味還有黃甲麻羊、雙流老媽兔頭、黃龍溪石磨豆花、永安紅提等。

去看“蠶叢故里”雕塑那天，友人安排的午餐在黃水鎮(zhèn)老川藏線美食街的“汪家大院”，這家店以兔頭聞名。外地人去雙流吃的是“老媽兔頭”，本地人吃的卻是“汪家大院”。

在花源，除了聆聽人物故事，還可以去柳河村殷商遺址、白云渡隋唐窯址等地走走看看，感受歷史的風云變幻。

自1993年春天落戶成都以來，我曾多次前往牧馬山地區(qū)的華陽、黃龍溪、黃甲、永安等地。然而，花源卻是在七八年前我才第一次去。那次是從東北方向出發(fā)，踩著油門，沿一條寬廣的斜坡大道駛上去。當?shù)竭_坡頂，車子開始下滑時，我不禁吃了一驚。眼前的景象令人難以置信：上上下下，起起伏伏，一大片別墅群如同牧馬山上的草木般繁茂，猶如馬群般鋪展開來。它們隨著汽車的速度飛速映入眼簾，連同山風與光影，一齊涌入我的視野。這是我走南闖北以來，見過的最大規(guī)模的別墅群，甚至可以稱之為別墅城，尤其是在這樣一個小鎮(zhèn)上見到，令我倍感驚訝?；ㄔ礇]有高層建筑，映入眼簾的是一望無際、仿佛排比句般整齊排列的低矮房屋。進一步了解后才發(fā)現(xiàn)，整個牧馬山地區(qū)，這些年來儼然成為眾多別墅部落的天堂。原來，這世上有這么多人住在矮房里。后來，我的妻弟和一位小說家朋友也在花源置辦了別墅——這讓我更加頻繁地前往花源。

【作者簡介】凸凹，本名魏平，作家、詩人。著有長篇小說《甑子場》《大三線》《湯湯水命》《安生》，中短篇小說集《花兒與手槍》，長詩《水房子》，散文隨筆集《花蕊中的古驛》，批評札記《字簍里的詞屑》等20余種?，F(xiàn)居四川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