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娘

1

繡娘的眼里有一條洪水，是深秋時分，那無法尋覓源頭的幽靜。

繡娘的眼里有一團(tuán)火，但細(xì)看之余，那團(tuán)火好像不是那么熱烈。繡娘眼尾的皺紋快要和夕陽齊平，像扎入頭骨的根，還要不斷地拉長。

她總說自己命硬。20世紀(jì)五六十年代鬧饑荒，她活了下來；去崖邊采藥不慎摔下，她的背籃被樹枝掛住；生孩子難產(chǎn)僥幸又撿回一條命。年輕時，她活得十分灑脫，那嘴一張一閉的，不知喊退過多少大勢力的人。時間長了，她身子逐漸出了問題，慢慢的，話也不多了，總愛看很遠(yuǎn)的山，守著自己的一方天地就夠了。如今，她也不再說自己命硬，而捏著那一坨耷拉下來的肉長嘆一口氣。她覺得，自己就在這小村子里長命一輩子也挺好，只是，她又不愿要這種好。這兒的一草一木，她都記住了，但無數(shù)的人和事卻記不住她。繡娘不甘心讓菊花安靜地鋪蓋自己就完事了，她要讓大片的、大朵的花瓣從天下落到她的身邊，甚至說，最好要讓她的墓被明亮的黃色包圍。

七十歲那年，她舉起顫抖的手，拿起了針線，開始縫自己的一生。不靈活的手指從那時起，留下了很多小小的針孔。

她要先縫自己最驕傲的時光。

細(xì)線在布中穿插而過，慢慢拉起，像向上生長的愛，在此刻變得具象化。等到線繃直，針鋒一轉(zhuǎn)，愛又悄然埋藏于底，在布上留下的，是永遠(yuǎn)抹不掉的標(biāo)記，是愛過的記憶。繡娘每次穿線都要習(xí)慣性地扯緊兩三下，讓那一點色彩牢牢地扒在布面上。作品越繡到尾，繡娘的眼神越柔和，不一會兒，一個小白胖子的模樣闖入她的眸中，與那一汪溫情交融。“針穿插，線生情，小白胖子你可別忘記?！崩C娘嘴里呢喃著。每幅作品的背后，都有句短短的小詩，有人叫她寫下，她只是擺擺手：“寫下叫兒女記著可真喪啊。”她可矛盾了，她是要給兒女留下些念想，卻又害怕兒女老記著她，她骨頭硬，骨頭根子內(nèi)流的都是些倔強(qiáng)的血。一幅、兩幅、三幅……她的作品記錄著孩子從小到大的臉龐，永遠(yuǎn)都是甜美的笑，叫她記一輩子那種。最后，她又拿起針線，縫最后一副—孩子們的背影。繡娘的手很抖，但穿線時又很穩(wěn)，一針一針扎進(jìn)布里，又像扎進(jìn)心里，縫出孩子們與她的最終離別。針線不再那么靈活，而是很慢的，帶著淚和不舍。繡娘在心里告訴自己，別再矛盾了。針尖又變得銳利起來，帶著點狠，直直穿入布中。等到作品成型后，繡娘，這個硬氣一生的女人啊，落下了無聲的淚。

接下來，她是要繡她的記憶。

其實，她去過的地兒不多，最長的距離是從村頭走到村尾。即便如此，她還是常走，拖著她很慢很慢的步伐，帶著她很柔和的氣息，掠過那一花一叢。潺潺流水從山的那端流下，節(jié)奏很慢地又流到繡娘腳邊，以水聲作節(jié)拍，繡娘總是在哼一首很慢很慢的歌謠，斷斷續(xù)續(xù)……

繡娘很愛她的村子，這個她成人、生子、變老的地方，或許是因為永遠(yuǎn)都有它那柔情的注視。墨綠色的線緩緩繃直，光滑的一面反射出光澤，仿佛要照亮繡娘的臉龐，那一臉的深情似乎要滴出水來。線穿過針孔，線頭靈活地轉(zhuǎn)彎，成結(jié)……無數(shù)次針線交替，也像無數(shù)次靈魂吐露而出。一絲一縷的感情就藏在越來越鈍的針尖里頭。線起線落，像細(xì)流涌下，在那平坦的布上匯聚沖向遠(yuǎn)方。金色的絲線鑲嵌在那一抹墨綠之上，浮光掠影那般，像在水面上跳著，不知疲倦。金絲要繡入青絲之上，繡娘這下用的多是巧技，不輕不重地將青絲挑起，針身鉆入，點點金色連成一條線，頓時，河水像被注入血液，熱烈地奔馳著，直到忘我，直到無法看見的盡頭。

濃重的艾葉香包裹住繡娘的身軀，艾葉燃燒成漿，被厚涂在她那雙老化的雙腿上。繡娘合上深邃的眼，在心底想著群山的模樣。最終，他還是拖著僵硬的步子邁向臺階。一口一口粗氣和一級一級臺階應(yīng)和，不高的天臺，此刻卻阻礙了繡娘那急切想要展開的心窗。在亮光侵入黑暗之時，她緊皺的紋在那一瞬得到了久違的釋放。繡娘拎著她的刺繡包，坐在四方之內(nèi)，是的，她的魂其實早已游走。沒有人，會比繡娘更懂那一列群山的孤獨(dú)。

不同的絲線，青、黑、綠、黃……都是些長在畫里的顏色，此時卻飄到眼前，是未曾見過的、純樸干凈的美。繡娘在夢里，無數(shù)次親吻這可愛的土地，這次，她要在布上縫下最親切的伴侶。

等山河齊聚，繡娘——這位硬氣的女人，呼出一口長氣，幾滴晶瑩的淚珠落下，滋潤了干燥的布，而布上的圖案，仿佛得到了生命。鮮活的畫面闖進(jìn)繡娘心里，她笑了，紋又聚在一起……這一繡，就繡到了現(xiàn)在，繡了二十多年，也繡完了她的記憶。這次，深深的紋已經(jīng)很長很長，是不是，在和夕陽較量？

合上這本人物傳記，我讀完了繡娘的故事。

2

“繡娘？哪有這號人嘞？小姑娘，你這整得怪嚇人的哈。”

“不是，大叔，書上是這么寫的，錦繡村瞧見沒？你可別唬我啊，難不成村口的牌坊是假的嘞？”

“嘿！你個膽大的，走走走，別擋我路，我說沒有你咋不信嘞？”

我是想著，親自來村里打聽繡娘的故事，問了好些人都不曉得繡娘是誰。這么走著，卻觀賞起了那些青幽的群山，是從村頭起勢，延綿向村尾，繡畫上的山好像跳了出來似的，確確實實讓我見到了……

“針穿插啊，線生情呦……”一陣蒼老的聲音貫穿遠(yuǎn)方，空靈地回蕩至我耳邊。我猛地轉(zhuǎn)頭，是一位老人，身著精致的繡衣，眼神飄然地望著群山。

“繡娘？！”我驚喜道。

“什么繡娘？”他瞪了我一眼，我只好訕訕轉(zhuǎn)過頭去。

“她叫劉錦綿。小姑娘，進(jìn)來喝杯茶？”老人悠悠開口。

我接過淡茶一飲而盡，眼神直白地盯著老人，等待他下一步動作。

“你來這打聽我娘？為何?。俊崩先藪吡搜畚摇?/p>

“你娘？那可好辦了！我自小學(xué)繡藝，繡娘的繡技我一看便覺得別有一番風(fēng)味，不像蘇繡、香繡之類的，好像一針一線都帶著獨(dú)到的思索！”

“不錯……你手里拿的那本書是我編的，村子里沒人知道我娘就是繡娘。她啊，過慣了平淡的生活，在這小村子待了一輩子，那些刺繡是她留下的偉大作品，她繡了多少年，我就看了多少年啊。我娘啊，就是倔，不服命，我們這些做孩子的，唯一能做的就是讓我娘發(fā)光，她在地底是能看見的！我怕她怨我自作主張，所以對外稱她為‘繡娘’，就是不叫他人盡知為好?！?/p>

“可如此有深度的技法很難得啊！行內(nèi)人都想知曉她的身份?！?/p>

“姑娘，繡技不僅僅是靠練的，你的情感才是最偉大的武器，針線不過是輔佐你罷了……”

“那……”

“呦！你瞧我這老家伙，都這么晚了，你快走吧，不然家里人該擔(dān)心了?！崩先怂坪醪辉冈僦v下去。

3

我用拇指和食指輕輕捏住繡線的一端，將線頭穿過繡花針的針眼，然后將其搭在繃架的邊緣，以便繼續(xù)后面的繞線動作。過程中，我努力保持手的穩(wěn)定和用力的均勻。通過控制手指的力度和方向，使繡花針在繡布上平滑地穿梭。同時，不斷注意圖案的排列和顏色的搭配，以保證刺繡的效果與原圖相似。

但是，我怎么也縫不出繡娘的感覺，好像有一種被掐住脖子的無力感侵蝕著我，針線在我眼里變得不再那么閃亮了……都說感覺至上，莫非是我的感覺錯了？

回想起繡娘和那位老人，我在思考到底少了什么。繡娘有愛，那悄無聲息的愛，那……是了！就是愛！是感情！

我用技巧埋沒了感情的存在，繡畫少了鮮活。等再次拿起繡花針，我是鄭重的。無數(shù)針線起落后，繡布上，月神同日神交替，新發(fā)的綠葉藏匿在干枯的樹枝上還未凋落，白雪覆蓋了大地，好像看見生死的概念，雪地殘留的足印踩亂了所有謎面與答案……

陽光微微灑落在我的刺繡作品上，仿佛賦予了它生命。色彩鮮艷的絲線在繡布上跳躍，靈動而活潑，讓人不禁陷入這精美的細(xì)節(jié)中。

故事到這里就要結(jié)束了，可是，繡花針落地，會有美好的聲音，繡線起伏，會有意外的神圣……

還有，那個很少人知曉繡娘真實身份的村子，為什么會叫錦繡村……

責(zé)編：黃嘉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