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報刊亭的故事,要從兩年前講起。
2022年農(nóng)歷新年前,北京城下了一場大雪。雪化的時候最冷,路上來往的行人都裹著厚厚的羽絨服,行色匆匆。一個穿紅色羽絨服的小男孩,牽著大人的手路過北京交通大學南門。一座報刊亭被木紙板封得嚴嚴實實,只露出外墻上已經(jīng)褪色的宣傳海報。
大人指著報刊亭說:“看,他們回家過年去了,都封上了?!毙∧泻⑷哪昙壍臉幼樱瑢Υ笕说呐袛啾憩F(xiàn)出質(zhì)疑:“他們是黃了吧。”
交大南門外有很多快遞點,載著快遞的三輪車進進出出。大人牽著小男孩,等一輛快遞車拐完彎再過馬路,一邊跟他說:“沒有,他們回家過年去了?!?/p>
報刊亭幾米開外有一個更小的保安亭,保安小哥在只能容納一個人的空間里負責給停車場出入口抬桿。正值寒假,停車場沒什么車,被問到“鄰居”報刊亭的近況時,他正激戰(zhàn)王者榮耀,沒有工夫抬頭。
只有聲音從小亭子里傳出:“倒閉了吧,反正我來這里一個多月沒見它開過門。”
“倒閉了”的報刊亭,它是兩萬分之一。2013年,全國郵政報刊亭總數(shù)為30662個,到2022年,數(shù)量銳減為0.8萬個。伴隨著紙媒的衰落,報刊亭在度過黃金發(fā)展期后,漸漸顯出疲態(tài)。
“黃了”成為多數(shù)報刊亭約定俗成的命運,連小學生都知道,存活下來的報刊亭反而成為少數(shù)。它們的生存狀況如何?與過去相比有了哪些新變化?它們在怎樣的時代浪潮下興起,又為何落伍?紙質(zhì)閱讀習慣遠去的時代,報刊亭該何去何從?
打開手機地圖,我打算尋找這座城市中現(xiàn)存的報刊亭。
跟隨導航的指示,我找到一家位于公交車站臺背后的報刊亭,正對面是一所醫(yī)院。擺放在最中間的,是《知音》《三聯(lián)生活周刊》《中國國家地理》《南方周末》等耳熟能詳?shù)碾s志,還有《北京晚報》《新京報》等發(fā)行多年的報紙,兩側(cè)張開的窗翼上架著的雜志種類更豐富,《航空知識》《ELLE》《時尚先生》《體壇周報》《足球周刊》……
“老板,你這賣的有成人尿不濕嗎?”一位大約四十歲的中年婦女行色匆匆地趕來,隔著窗口用帶有口音的普通話問道。
“有。”亭里的人回應,隨即麻利地從找出一包尿不濕,“35元?!?/p>
微信付款后,婦女便急忙離開了。
報刊亭的老板看上去只有四十歲左右,精神飽滿,沒有一點發(fā)福的跡象。待在那里的十分鐘內(nèi),又有兩三個人來買了飲料——看來這家報刊亭的生意不錯。
另一家位于過街天橋和公交站交叉口的報刊亭更熱鬧,每隔兩三分鐘便有人來光顧:問路的、租充電寶的、買飲料的、買雪糕的、乘涼嘮嗑的……老板也總是不厭其煩地給過路人解釋各種問題。只是這一切都與報刊無關。
直到來到第三家報刊亭,我終于遇到一個詢問《人民日報》和《新京報》價格的青年人,他最終買了一份《人民日報》。和大部分報刊亭不同,除了留出一小塊地方擺放飲料外,雜志幾乎占滿了這家報刊亭的全部空間,種類和數(shù)量都明顯更多。常見的書報雜志外,這里還售賣《名偵探柯南》《北京出行地圖》《海淀區(qū)石景山區(qū)交通旅游圖》《二次元狂熱》和一些兒童讀物。
這家報刊亭位于一所三甲醫(yī)院門口,人流量大,地理位置優(yōu)勢顯而易見。四年前,張姐開始經(jīng)營這家報刊亭?!拔易约壕拖矚g看書,但賣書的利潤很低,主要還是靠賣飲料?!卑凑諒埥愕恼f法,她現(xiàn)在一天能賣出三四十本雜志,每個月的總收入有幾千元,“比打工強點?!?/p>
那天下午,我一共找到了五處報刊亭,其中不乏像張姐這樣生意還不錯的情況,一天能賣兩三百塊錢。但也有攤主每天還在為收入嘆氣。一位攤主告訴我,他常常一天只能賣不到100元,零食飲料也沒什么人買?!耙郧吧舛歼€可以,現(xiàn)在反而不太行了,我都不想干了?!?/p>
好在賣不完的報紙和雜志都可以原價退回,成本層面相對可控,不會發(fā)生大額虧損。根據(jù)線下走訪,報刊亭每月的租金只有不到1000元,相較房租和進貨成本,人力成本才是報刊亭經(jīng)營成本的大頭。
一般來說,報刊亭需要兩個人共同經(jīng)營,面對報刊零售的微薄利潤,攤主們不得不靠售賣零食飲料來增加收入。但即便如此,也不是所有報刊亭都能養(yǎng)活兩位經(jīng)營者,只有在大型醫(yī)院、公共交通站這些人流量大的地方,傳統(tǒng)報刊亭才有可能勉強達成“養(yǎng)家糊口”的經(jīng)營目標。
現(xiàn)在看起來不太景氣的報刊亭也曾經(jīng)歷過一段光輝歲月。
20世紀90年代中期開始,就業(yè)保障的主要責任人由單位轉(zhuǎn)向個體。報刊亭成為吸納失業(yè)人員的工作場所,承擔著一部分社會救助的功能。
2002年,500名失業(yè)者成為天津日報新報亭的亭主,實際參與報刊亭經(jīng)營的失業(yè)者達1000多人;同年6月,安徽日報報業(yè)集團計劃用4年時間,建設5000多個連鎖經(jīng)營的徽風報刊亭來安置下崗人員。
在2008年北京奧運會到來之際,報刊亭更是作為城市文化窗口受到社會廣泛關注,迎來新的發(fā)展高潮。2008年,北京市擁有郵政報刊亭2510處,上海市擁有郵政報刊亭2175處,廣州市擁有郵政報刊亭2102處,深圳市為569處,天津市為429處。
在紙媒發(fā)展的黃金時代,經(jīng)營一家報刊亭是份讓人羨慕的工作。一間6平米的報刊亭僅憑報刊零售便足以養(yǎng)活一家人。2002年左右,有人能靠經(jīng)營報刊亭在北京買一套房。
然而好景不長,報刊亭的繁榮發(fā)展并沒能持續(xù)下去,在經(jīng)歷了短暫的高潮便后迅速回落。
在數(shù)字技術的沖擊下,人們閱讀的載體由書本轉(zhuǎn)為電子設備,紙媒面臨著前所未有的生存挑戰(zhàn),報刊亭的經(jīng)營狀況也不甚樂觀。攤主為了增加收入,不得不擴大經(jīng)營范圍,飲料、烤腸、充值卡、玩具、彩票等商品也因此成為報刊亭的常住客。
而按照《北京市文明示范報刊亭標準》的規(guī)定,報刊亭不得出售煙酒、飲料、膠卷、電池、食品。因此,大量報刊亭因超出經(jīng)營范圍被迫拆除。
2008年之后,伴隨著互聯(lián)網(wǎng)的高歌猛進,全國很多城市的報刊亭數(shù)量進入了逐年遞減的趨勢。據(jù)中國郵政集團公司統(tǒng)計,2008年至2012年底,全國共拆了10468個郵政報刊亭。截至2018年年底,全北京僅剩519個報刊亭。
這是市場的自然選擇。沒有那么多人需要報刊,報刊亭就不再能養(yǎng)活攤主;開報刊亭不再是門好生意,報刊亭自然會一個接一個走向倒閉。
那么,衰落意味著慢性消亡嗎?仍有一部分從業(yè)者想說出一個“不”字。
部分報刊亭管理者正在探索轉(zhuǎn)型之路:自助售賣報刊的智能報刊亭,銷售咖啡茶飲的網(wǎng)紅報刊亭,提供郵政普遍服務的便民報刊亭……傳統(tǒng)報刊亭在現(xiàn)代城市的“新生”,是否真實存在?帶著這個疑問,我找到了兩家在北京售賣咖啡的報刊亭。
“PINKMANCOFFEE(粉人咖啡)”是一家位于北京石景山區(qū)的咖啡報亭,店名來自美劇《絕命毒師》中男主角JessePinkman的英文名。報刊亭外擺放著常見的報紙雜志,亭里則是一個咖啡制作間,窗口外還放了張椅子供客人休息。
老板辰哥今年三十六歲,是地地道道的北京人。小時候放學回家后,辰哥常常給家人買報紙“溜腿兒”?!澳菚旱碾s志沒有封皮,拿著就隨便看,看夠了再回去,所以買一報紙就得倆小時,回去就要挨頓罵?!彼谝淮未闻芡戎校饾u生出對報刊和報刊亭的喜愛。
受到其他城市報亭咖啡的啟發(fā),辰哥躍躍欲試,在去年7月和朋友們一起將粉人咖啡開到了石景山。
改造前,辰哥和中國郵政簽了協(xié)議,將這家店作為試點,干夠一年后要得到一個完整的閉環(huán)數(shù)據(jù),然后再去開第二、第三家店。目前來看,這家店的收益不錯,辰哥和朋友們已經(jīng)開始在豐臺區(qū)物色下一個報刊亭了?!拔覀儸F(xiàn)在的想法是想在北京改造30到50家,先慢慢做著,北京的城六區(qū)和近郊的報刊亭其實都可以改。”
剛被辰哥接手時,報刊亭還有些破舊,看上去和咖啡完全不沾邊。于是,辰哥把報刊亭里里外外重新裝修了一遍,將原本有些昏暗的白熾燈泡換成了復古色調(diào)的家裝燈,又鋪上了木地板,這才有了現(xiàn)在的粉人咖啡。加上各種咖啡設備、展示柜、冰箱、空調(diào),改造6平米報刊亭的成本是8萬多元。
裝修時,辰哥特別突出了北京特色,他解釋道:“我覺得既然開在北京,還是稍微帶點兒跟北京有關的東西?!睙o論是報亭正面的紅色北京胡同路牌,兩側(cè)的“北京范兒”燈箱,還是咖啡杯套上“愛誰誰”的北京口頭禪,都熱情地向路過的人展示著老北京文化。
除了賣報紙和咖啡,甜品也是這里的一大特色。報刊亭里的辰哥,還是一位隱藏的米其林一星廚師,原創(chuàng)甜點曾經(jīng)獲得過國際獎項,改良版杏仁豆腐是他的招牌商品??Х群吞瘘c加起來,每天能賣出100份左右,是報刊亭的主要收入來源。得益于報刊亭背后的小區(qū),辰哥的報刊銷量比較固定,一天能賣出20份左右報紙,一些雜志賣得也不錯。
盡管報刊帶來的收入無法和咖啡甜品相提并論,但辰哥還是將粉人咖啡定義為報刊亭?!拔覀冎皇窃谑圪u報刊的基礎上增加了一些項目?!背礁缯J為,人們對紙媒的需求依然存在,希望自己的改造能夠復活報刊亭,使有需求的人能像以前一樣買到報紙雜志,與此同時,還能讓在附近上班的年輕人在家門口喝到一杯品質(zhì)還不錯的咖啡。
和辰哥不同,合肥的一處微風書報亭只售賣咖啡,不再銷售任何報刊。當?shù)毓俜綀笊鐚罂ぷ饨o攤主,每個月收取2000-3000元的租金。除了賣咖啡,也有人將報刊亭改造成早餐鋪、小賣部,但大都不會保留報刊?!拔以囘^賣報刊,一個月賣了三份報紙,一本《意林》。”咖啡報亭的老板補充道,“情懷在我們這完全沒有?!?/p>
所謂“情懷”,既是對紙質(zhì)閱讀方式的留戀,也是對曾經(jīng)凝聚在報刊亭身上的“附近”的懷念。在全面擁抱數(shù)字化的時代,需求不再才是常態(tài),像張姐和辰哥這樣眷戀報刊本身的人只是少數(shù)。而他們的堅守,也只能建立在較為可觀的經(jīng)濟效益之上。
一篇報道曾經(jīng)評價:“報刊亭就像昨日世界的守夜人,它注定走向黃昏?!?/p>
然而,在追求效率與技術的道路上,昨日世界的守夜人,或是主動選擇,或是被動留守,仍在守著一小撮人的需求。這一小撮人,小到無法再用人群特征劃分,逐漸在人海中面目模糊。
也許是習慣在晚飯后買一份《北京晚報》,在沙沙的翻頁聲中細細品讀的老年人;也許是來到陌生城市時,渴望得到車站旁攤主乘車建議的外鄉(xiāng)人;也許是放學后會騎著自行車,在報刊亭買一本科幻雜志的高中生。
他們的需求讓人相信,在黃昏真正到來前,報刊亭的存在仍有意義。
選自“刺猬公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