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師

這絕對是值得慶祝的大喜事。

胡小濤眉飛色舞地對我說這話時，我們共同的朋友霍賢剛挨揍受傷。說挨揍似乎不太專業(yè)，因為我們在醫(yī)院見到鼻青臉腫的霍賢時，他接連強調(diào)了三遍，我們不是打架，是切磋。又解釋了不止三遍，我不是功夫不如人，只是輕敵，沒料到對方會偷襲。胡小濤要報警，他堅決不讓，沖著已經(jīng)撥號碼的胡小濤怒喊，你若報警，咱倆立馬絕交。胡小濤只好作罷。我提議他做個全身檢查，他卻輕描淡寫地說，習武之人，我號自己比機器準。我們在病房耗到黑夜降臨，霍賢才神色黯然地說，走吧，師父還在山上等我呢。

我們在黑夜里陪霍賢沉默前行，直走到大名山下的十字路口才分別。霍賢面北上山，我和胡小濤回市里，他向南，我朝東?；糍t剛轉(zhuǎn)身，眼尖的胡小濤就朝他大喊，你的腿咋也受傷了？幾乎同時，我也借著路燈光亮看到霍賢一瘸一拐。他傷得顯然比看起來的重。霍賢擺擺手說，沒關系，這對我們習武之人不算事，走兩步就好了。我們看著他瘸腿從燈明走進黑暗。

我終于有機會問胡小濤，霍賢受傷怎么就成了你的大喜事？

胡小濤嘆口氣說，霍賢的傷不在身上，在心里。我吃驚不小，忙問他，傷到心臟了？他鄙夷地看我一眼，問，哀莫大于心死，這個你該知道吧？

胡小濤這回竟不急著趕回超市，而是給我講了霍賢受傷的前前后后?；糍t下山給師父買藥，路遇倆青年起爭執(zhí)，他撥開圍觀人群勸架，其中一個不識好歹的青年被激起怒火，非要單挑他，他被動應戰(zhàn)，結(jié)果被抱摔在地一頓拳打腳踢，毫無還手之力。我大為吃驚，你是說霍賢打不過那個青年？胡小濤點頭答，他凈挨揍了，又說，揍他的那個小伙還不到二十歲，是職院的學生。我極困惑地問，霍賢是不是怕傷著學生，所以沒用大名絕技？

我和霍賢還有胡小濤相識差不多快二十年了。我們是初中同學，也是高中同學，大學還同在省城，畢業(yè)后，又都回到了市里。我們的人生軌跡也都大體上按曾經(jīng)設想的運行。我在高中教語文，過著聽鈴聲上下班的寡淡生活。胡小濤開了家明碼標著進出貨價格的超市，生意興隆，正籌劃開分店。唯獨霍賢生出變化，他原本和胡小濤說好共同創(chuàng)業(yè)搞錢，可大學即將畢業(yè)那年寒假，我們仨到大名山游玩時，偶入了后山的大名草廬，偶遇了瘦骨嶙峋的看門人，偶允看門人相了面?？撮T人獨吃驚于霍賢眉宇開闊，骨骼清健，說他命里該是大名草廬無可替代的主人，而且必將是光耀大名草廬門楣的一代宗師。出草廬后，我和胡小濤譏諷看門人胡扯，霍賢卻認定看門人所說。半年后，我們大學畢業(yè)，霍賢拒絕了胡小濤共同創(chuàng)業(yè)的再三邀請，給家里也假稱到外省工作。他以我們實難理解的決絕之心，奔赴草廬。

我和胡小濤后來才從霍賢那里得知，他在我們離開大名草廬第二天，又自個兒去過一次?？撮T人不受我和胡小濤干擾，鄭重地給霍賢介紹：草廬始建于西晉末年，起初是為了在滔天殺戮中救苦救難，后來天下太平就扶危幫困，再遇大亂復又行俠仗義。他們雖不歸屬哪個門教派，卻也在一千六百多年的朝代更迭中未曾間斷傳承?？撮T人自稱是大名草廬一百一十五代傳人，并將一百一十六代的希望寄托于霍賢。

我以為霍賢之所以聽信看門人相面時的主人之說和宗師之言，以及后來再去草廬聆聽詳細，并最終義無反顧地奔赴，皆因突然降臨的失戀讓他失去對俗世生活的熱愛。那時，與他如膠似漆的女友突然就愛上了別人，他們之間甚至連吵架這類沖突都不曾發(fā)生。霍賢想不通女友因何移情別戀，他完全是蒙的，恍惚以為海誓山盟的過往都是幻象。所愛不再，他聲言已經(jīng)放下，即使見到前女友與街舞冠軍如膠似漆，也心無波瀾面無表情。實際上他根本放不下，獨奔草廬就是明證。胡小濤卻告訴我，霍賢上山是為了逃避上班。霍賢剛上大學，他媽媽就天天算著離他畢業(yè)上班還有多少日子，給他謀劃備選崗位，教他如何奮斗，甚至連退休后的待遇都掐算過。胡小濤說，霍賢受不了家人臍帶一樣從生到死捆綁著他的束縛，所以決定換種活法，從精神層面講，算是獲得解放。我剛恍然大悟完，就發(fā)現(xiàn)胡小濤說得也不對。

霍賢拜看門人為師后，開始練大名絕技?；糍t曾給我和胡小濤展示過一次，他先是快速擺動右手，手腕折疊越擺越快，最后快似最高檔旋轉(zhuǎn)的電風扇。他問，怎么樣，能看見手不？不等我倆回答，他又如法擺動左手，又問，怎么樣，開眼了吧？胡小濤問，你這是干啥，咋開眼？霍賢顯然不想跟胡小濤說話，轉(zhuǎn)頭看我。我稱贊說，擺得真快，跟陣風似的。他高興極了，收起左手和右手，歡快地對我說，你悟性極高，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我們大名絕技就講究個“快”字。我和胡小濤那時才知道，霍賢正跟看門人學大名絕技。我們斷斷續(xù)續(xù)地見證，他擺得越來越快，展示的身體部位也越來越多。

終于有一次，霍賢在快速轉(zhuǎn)完頭顱后談起了自己的理想。他說，假以時日，我定會讓大名絕技聲名遠揚，追隨西晉以來的先祖先師，把草廬聲名發(fā)揚光大。胡小濤迫不及待地質(zhì)疑，你練的這套大名武術(shù)到底是不是真功夫？霍賢面色一沉，義正詞嚴地質(zhì)問，大名絕技憑啥傳承一千六百多年？憑啥行俠仗義？憑啥扶危幫困？他的三連問就像對胡小濤的三連擊，胡小濤皺著眉頭啞口無言。他顯然和我一樣知道了答案。

霍賢心情愉悅時，曾對我談及他期望的人生至境。一身絕技，獨步武林，打遍天下，無遇敵手，名定宗師，歸隱草廬，修身傳承，此生足矣。

人各有夢，也各有自己的道路。我教書，胡小濤賣貨，霍賢練功。

不久，大名草廬成為小城青年交談的熱門話題。大多數(shù)人只知道大名山有座草廬，瘦骨嶙峋的師父收了個大學生徒弟，徒弟在師父指點下閉關修煉大名絕技。至于師父是誰，徒弟又是哪個，大名絕技怎么練，則成為誰也猜不出的謎團。青年們顯然期待徒弟練成神功，下山折騰出一番熱鬧。

霍賢已不再當面給我們演示絕技。我從他的言談舉止判斷，他應該已接近于把絕技練到爐火純青。胡小濤說，我得讓霍賢到我超市門口打套大名神功，震懾打我超市主意的人。我糾正他，叫大名絕技。他說，管它叫什么，能震住人就行。我批評他，霍賢要做宗師，你倒讓他給你看家護院？

霍賢慘敗于職院學生，胡小濤非但沒表現(xiàn)出應有的驚訝和憤怒，倒是喜悅溢于言表。他當著霍賢的面有所克制，等霍賢剛轉(zhuǎn)身上山，他的歡快就像在湖中央投下石頭的漣漪，圈圈蕩漾開來。他這些年鍥而不舍地動員霍賢跟他合伙干超市，這會兒，總算是看到了得逞的曙光。他那晚給我分析，現(xiàn)在看咱倆都猜錯了，霍賢上山不只是為了練大明神功。我糾正他，大名絕技。他看我一眼，繼續(xù)說，練大名絕技只是必經(jīng)之路，他的終極目標是成為一代宗師。所以我那時候肯定勸不動他干超市。現(xiàn)在完全不一樣了，他的大名絕技不中用，成為宗師的路就堵死了。你說說，這種情況下，他是不是無論如何都該跟我合伙干超市？我給胡小濤潑涼水，他是本科學士，符合我們學校招聘的所有條件，也說不定能成為人民教師。

霍賢自受傷后很久沒有下山，我和胡小濤打他電話也不接，我們只得為這個不省心的朋友再登大名山。我們見到霍賢時，他正為金錢短缺煩惱。他對家里假稱出省工作，既然工作，就理所當然會有工資。他媽媽打電話說，家里商量好換新房，按照他理論上的收入提了個數(shù)，讓他趕緊匯回去。家人能否住新房系于霍賢一身，他又沒錢，愁得唉聲嘆氣。我和胡小濤提出可以幫他，他卻打岔問我們，你們知道剛才那個人為何找我不？我們進門時，有個人正出門，彼此不識，只是打了個照面。我們不會神機妙算，不知道那人是誰，更不知他所為何來?；糍t自問自答，那人搞網(wǎng)絡直播，邀我跟他合作。胡小濤驚叫，啥？你是說真人出鏡那種直播？霍賢的頭還沒點完，胡小濤就把頭搖成了撥浪鼓，不可能，絕對不可能。他以一副不可思議的神情說，你整日待在這遠離消費者的大名草廬，再說又不是真的——他話將落時緊急拐了個彎——又不是名人。我猜出他原本要說的是宗師，我觀察到霍賢臉上泛起潮紅。胡小濤的潛臺詞應是傷了他自尊，他并沒有反駁。

我回學校才驚悉，霍賢已成為我們市的間接網(wǎng)紅。直接網(wǎng)紅是“拳王”，這個霸氣洶洶的稱號是他自封的，其真實身份是曾打傷霍賢的職院學生。這個小年輕偶知自己曾打敗的是大名絕技傳人，便自信心爆棚，到處惹是生非，卻在夜市上被一個喝多酒的姑娘打得鼻青臉腫。夜市人多，一部手機就是一家電視臺，你從這個角度拍，拍出來的是姑娘拳腳相加，他從那個方向錄，錄出來的是“拳王”連連求饒。夜晚的偶發(fā)事件很快轟動全城。吃瓜群眾在直播鏡頭上冷嘲熱諷地問，這男人誰呀，怎么連姑娘都打不過？不及天亮，挨揍“拳王”的信息就被扒了個底朝天：姓甚名誰，籍貫哪里，哪個學校，幾次打人又幾次挨打，等等，打包分享到一個個直播間劇烈發(fā)酵。很快又有人提及，這個冒牌拳王曾打敗過大名絕技傳人。指尖觸屏間，“拳王”成了過氣話題，霍賢因為莫名挨了頓打，被各直播間緊急呼尋。

我那時認定霍賢有成為網(wǎng)紅的潛質(zhì)，萬沒想到，他真去當了網(wǎng)紅。

有天我剛下課，就接到胡小濤電話，他火急火燎地說，霍賢破罐子破摔了。我打開他發(fā)的鏈接視頻，看到了熟悉的霍賢：他風火輪一樣麻利地擺動完四肢，又擺開架勢像是發(fā)功，正在這時，有個女孩迎面而上，照著正擺架勢的霍賢起腳就蹬，霍賢躲之不及，女孩又雙拳頻出，捶得霍賢退無可退，狼狽絆倒。彈幕涌出一片奚落：這就是所謂的絕技？這哥們比笑話還好笑。國粹就敗落在這種人身上。慘不忍睹。不知羞恥。我實在搞不懂，霍賢為何甘愿受此羞辱，更不懂他何以樂此不疲。他在直播間接連迎戰(zhàn)又屢屢失敗，對手無一例外是弱者，他也無一例外敗得盡失男人尊嚴。

霍賢很快名動全城，眾人皆知，連給他當朋友的我都無地自容。

胡小濤給我?guī)砹私庾x霍賢所作所為的最新答案。他說，霍賢家里買房的錢倒是可以暫時不給，但他師父得了絕癥住院等不及，他之所以答應與別人合作直播，只因那人當場支付了他師父的手術(shù)費?；糍t對胡小濤說，他心甘情愿用自己的臉皮換師父的命。我熱淚狂涌，為有這樣的朋友驕傲。

我正擔心霍賢的屈辱到底將如何收場，卻眼見著網(wǎng)絡上風向大變，羞辱謾罵質(zhì)疑諷刺的話蹤跡難尋，感同身受的溫暖鋪天蓋地：我覺得他真的很努力。他在認真做事。輸不是罪，他讓我看到了人的誠實。我每次看到他被打敗都想哭，從他身上，我看到了從來不泄氣的另一個自己。不管他的武功有多爛，我真心期待他贏一回。他到底經(jīng)歷過什么，我真想抱抱他。

霍賢不再直播干仗，而是開始講自己練武的故事，并試水帶貨。

與霍賢有關的故事在網(wǎng)絡上井噴式傳播。大學畢業(yè)投身草廬，實在神奇！不懼暴力伸張正義，熱血爆棚！賣身直播間救師父，感天動地……直播間的粉絲無不折服于霍賢的珍貴品質(zhì)，也慶幸這么優(yōu)秀的人就在自己身邊。他們喊出“用行動愛霍賢”的口號，也一次次用愛買空直播間貨品。

霍賢從小城走向世界，他的直播間里的粉絲遍布七大洲四大洋。

我在霍賢的直播間看到他和他媽媽溫情互動時，才知道他家人早已知道他并沒有出省工作。也是從霍賢的直播間里，我看到他罹患絕癥的師父不但逐漸康復，曾經(jīng)的嶙峋瘦骨也被如蜜脂肪包裹。有一天，我到超市找胡小濤，才知他已把曾揚言要干大的超市轉(zhuǎn)給別人，跟霍賢搭幫直播賣貨。我在屏幕上看他們賣大名山的柿子、大名山的走地雞、大名山的蘑菇。一百多萬字的《大名草廬》賣得最好，長期高居全網(wǎng)圖書銷售榜首。作者是霍賢和他師父，內(nèi)容是從西晉末年開始的大名草廬一千六百余年歷史。

有一回，胡小濤在直播時用霍賢的秘密巴結(jié)粉絲，說出了霍賢欲成宗師的塵封夢想。又調(diào)侃說，這種遙不可及的夢想像極了翻不了身的咸魚，注定只能成為霍賢此生的遺憾。胡小濤話剛說完，就有粉絲留言，火火不是咸魚?；鸹鹗欠劢z喊霍賢的昵稱。接著又有留言，我們愛火火，不能讓他有遺憾。很快又跟一條，火火配得上所有褒獎和榮耀，他早已經(jīng)是我們公認的宗師。隨即，撲面而來的“成為宗師”和“夢想成真”匯成源流不盡的瀑布，在直播間落成九千銀河。直播間貨物秒空，一個個“火箭”“宇宙之星”“嘉年華”交替閃現(xiàn)，甚至接連驚現(xiàn)難得一見的“青龍”和“鳳凰來儀”。就連自稱見過大世面且能說會道的胡小濤都看傻眼，得虧助理提醒，他才壓住興奮的驚恐，縱使胸有千言，也只化作一句句“感謝親愛的家人們”。

沒過多久，我就在大名草廬見到了那塊“一代宗師”的巨大牌匾。

胡小濤眉飛色舞地嘆息說，你沒親見那天的盛大場面，真是可惜了。胡小濤在直播時已不呼霍賢真名，而是親昵地稱其“我們的宗師”。

責任編輯 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