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馬凱化名飛云客,參加過一檔歌唱選秀節(jié)目。在那檔節(jié)目中,馬凱沒有唱一句歌,話甚至也沒有說一句,他站在臺上,目光空洞,老師表示他可以開始他的表演,他抬起右手,朝他們亮出五根手指,然后把手放下。六秒后,又抬手,朝他們亮出四根手指。再六秒后,三根。兩位評委看著他,大概認為他在倒計時,沒有說什么,他們選擇了等待。五個六秒過后,馬凱拿起話筒,發(fā)出一聲嘆息,仿佛就此完成他的歌唱,鞠一下躬,轉(zhuǎn)身離場。他下臺后的影像沒有被記錄下來,鏡頭特寫給到兩位評委,評委露出極度不可思議的表情,馬凱超出他們的認知與理解不假,但顯然并未達到如此程度。這條特寫為后期補拍,節(jié)目組認為它是一個賣點。
視頻內(nèi)容源于北京分賽場,曝光度較差,當年未受到任何關注。直到五年后,飛云客的這一視頻內(nèi)容在網(wǎng)絡平臺暴起。起初是被一位視頻主收錄在自己制作的選秀奇葩合集當中,與飛云客一道,另有冷面哥、中分短褲、顫抖蘿莉、馬尾姑娘、請神帝,以及尚未得到名號的幾個人。很快,飛云客從幾人中脫穎而出,人們覺得飛云客這個名字很有味道,頗具俠士之風,而他的舞臺表現(xiàn),也被歸于行為藝術,至于那一聲嘆息,更是備受推崇,被認為是一首曲目,并賦予它一個名字,沒什么想象力,卻再合適不過,《一聲嘆息》。網(wǎng)上發(fā)起了一個尋找飛云客的活動,愈見盛大,那一聲嘆息,已經(jīng)被賦予很多意義,落寞,滄桑,失意,孤獨,每個品味它的人,都能在里面找到適用于自己的那一份。
有人將飛云客那一聲嘆息循環(huán)疊加,制作成一首歌,名字不變,《一聲嘆息》。這不被接受,甚至受到討伐和抵制,理由是,過多的嘆息使那一聲嘆息失去了它的味道,仿佛牛奶被稀釋。愛在嘴上玩出一點花樣的一個人講,一聲嘆息是嘆,太多嘆息是表演,嘆一聲是余音繚繞,萬千滋味,你與我都在其中,嘆一連串則不堪入耳,虛偽,低廉,懦弱,我與你必不是一路。至于其他的跟風自制者,他們發(fā)出的嘆息,就更為人不齒,大家認為那里面沒有真感情。只有飛云客,他的詮釋才能使他們共情,他們認為飛云客像是一位俠客,這聲嘆息放在他身上體現(xiàn)的是英雄離去的落寞與滄桑,他們說,真想找到他。
三個月過去,飛云客沒有被找到。但網(wǎng)上有三個人表示自己曾見到過飛云客,并與他有過接觸。馬凱想要了解自己的過去,聯(lián)系到了他們,同他們?nèi)环謩e見了面。他們并未認出馬凱,馬凱不意外,對于五年前臺上的飛云客,他也很陌生。但他知道,臺上的是他,他不至于認不出自己,只是多年來他忘掉了這件事,而當看到那個視頻,記憶被喚起的同時,又覺得那像是一個夢,分不清睡和醒。
對于自己的過去,馬凱不曾仔細想過。飛云客這件事一出,馬凱回憶了一下過去發(fā)生在他身上的事、他的經(jīng)歷、他的所見所聞,他發(fā)現(xiàn),他的記憶被清空了。而對于自己眼下所處的生活和位置,卻又并不感到奇怪突兀。但他還是覺得自己成了沒有來由的一個人。一個人沒有來由,總感覺站不穩(wěn),馬凱也是這樣,他需要踩在什么上面。其實馬凱并不是什么都沒能回憶出,只是對于回憶出的事情,他不愿意承認,它們乏善可陳,寡淡無味,馬凱裝作看不到它們?;蛟S可以這樣說,五年前臺上的那件事具有侵略性,那侵略性在于它的迷人,馬凱被它迷住了。飛云客,飛云客,馬凱在心里念著,確有俠士之風。自己怎么會把這件事給忘掉了呢?馬凱在手機上一遍遍看臺上的自己,他想,正是那些乏善可陳的記憶把這樣有色彩的記憶給屏蔽了。他想多擁有一些這樣的記憶。馬凱決定去找那三個人,晚上他對妻子說要去出差,其實他已經(jīng)跟公司辭了職,且是當場離職。
馬凱的妻子不明白馬凱有什么差要出,結婚四年來,馬凱從沒出過差。馬凱的公司生產(chǎn)高硼硅有色玻璃,他在職四年多,車間機工一個。一個普通機工,有什么差可出?像離職時對車間主任做的那樣,馬凱對他的妻子只是笑笑。馬凱的妻子叫陳瀟,陳瀟在海邊賣海鮮。家靠渤海,不賣海鮮就是浪費,她一直這樣認為。陳瀟說,到哪里出差?馬凱說,猜猜看。陳瀟說,懶得猜。馬凱說,猜猜嘛。馬凱說完才感到,自己像在撒嬌,自然,親切,它與婚后的生活一脈相承,進而他知道了,自己和陳瀟的生活并不全是一地雞毛,有時候還有點情趣。他在反向推導自己的過去,自從知道自己化名飛云客參加過歌唱選秀之后,他感到遠的近的能夠想起的那些記憶都模糊了起來,一切都在半睡半醒中。對于他的撒嬌,陳瀟說,滾。馬凱還能夠把這份情趣進行下去,但他想,這到底不如飛云客那件事來得迷人。他昂了頭說,飛云客,聽過沒有?陳瀟說,我聽過文蛤殼螃蟹殼。馬凱說,我也是最近才知道,五年前我叫過這個名字。停一下,馬凱朗聲說,飛云客。陳瀟說,管你什么客,出差帶薪包食宿是不是?馬凱說,不清楚,應該是。陳瀟說,去幾天?馬凱沒有過腦就說,一個星期。陳瀟說,行了,去吧去吧。馬凱說,不是讓你批準,就是告訴你一聲。陳瀟說,是不是有毛???馬凱說,飛云客是大俠,會功夫,你說話要想清楚,說著擺了個他認為的白鶴亮翅。陳瀟說,是要比畫比畫?馬凱馬上拆掉招式,說,不敢不敢,飛云大俠也是疼老婆的。陳瀟說,要個孩子吧,冬天生,那時游客少。馬凱問,錢存夠了?陳瀟說,有一點了,錢是存不夠的,永遠存不夠,年紀大了不好生養(yǎng)。馬凱說,好吧,那就要一個。陳瀟說,去洗澡。馬凱說,我洗過了啊。陳瀟說,再去洗一次。馬凱說,你洗了沒有?陳瀟說,我化個妝。馬凱說,不是還要去洗澡嗎?陳瀟說,好久沒化過了,手生,我先練一練。馬凱朝她豎了個大拇指,心想,那還不得幾個小時后?不怕,就算凌晨五點也沒關系,不行,五點陳瀟就要出攤了,那就四點,就算等到四點也不怕,他覺得自己不能不講義氣,他要把自己洗干凈一些,抹點香體乳,那個薰衣草味道,陳瀟喜歡,洗完出來再給陳瀟把那件牛仔短裙找出來,他們談戀愛時,陳瀟說過,穿著屁股還怪翹,挺勾人。
夜晚是歡愉的。馬凱想,假如沒有那么多的準備,應該會更歡愉。次日一早,馬凱醒來時,陳瀟已經(jīng)出去了,馬凱在床上坐了一陣子,穿衣洗漱,便踏上了尋找那三個人的旅程。
路上馬凱再次想,自己做過這件事,被自己忘掉了,那么一定還有別的事也被自己忘掉了。恍然間,他想,昨夜歡愉可以忘掉,陳瀟也可以忘掉,沒什么不可以忘掉,選擇在于自己。他感受到一種自由,操控記憶的自由。有一點不夠完美,假如在早上,他能夠和陳瀟同時醒來就更好了,互相看一會兒,說幾句體貼話,做幾個親密動作,然后一同起床,陳瀟出門前,他們再來一個愛的抱抱,然后他就一去不復返。這不是欺騙,是什么,馬凱暫時還說不清楚,有一個詞,浪漫,正可以形容那些想象中的場景。可是正因為此,馬凱倒覺得這個詞不合適了,那種感覺不是場景上的浪漫,而是一種有境界的表達,是什么呢?
眼下,他想,還是當自己在出差吧。他去見那三個人,原本以為那是在彌補自己,現(xiàn)在他改變了看法,人生是不能夠彌補的,人生就像難纏的記憶,只有把它清除,才能重新開始。馬凱很是期待他們曾見過的自己的樣子。
前兩位讓馬凱失望了。對于這點,馬凱后知后覺,臺上的飛云客,目光空洞,樣子確實不大好。五年后加在自己身上的,英雄離去的落寞與滄桑,大俠之風,網(wǎng)上所說的這兩樣,他怎么就那么愿意相信呢?后來馬凱想,臺上自己的樣子,只是臺上,而在上臺之前的時日里,他定然有著英雄之姿,否則那些心明眼亮聰慧過人的網(wǎng)友,怎么會一致這樣認為呢?他在腦海里重溫那個場景,亮出五根手指,六秒后,伸出四根手指,直至那一聲嘆息來到,他們說得對,這里面值得細細品味。是的,他們才是自己過去的見證者。而這兩位,壓根就沒見過他,只是貪圖一點流量罷了。至于那第三位,所講的倒是有些意思,可是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在做夢,說起來像個童話故事,不是為了流量又是為了什么?馬凱想要他們?nèi)怀姓J這一點,只要他們承認,馬凱愿意給他們一些錢,當然,是在他們主動承認以后,否則便是誘供自欺了。馬凱又找過他們一次,他請他們仔細看一看,五年前,自己就是臺上的飛云客。他們看了看,沒一個相信。馬凱也覺得使他們相信起來很難,他想不出什么辦法,只好回歸了主題,要他們就有沒有見過飛云客說實話,但他們?nèi)匀粓猿肿约捍饲暗恼f法。
馬凱去見的第一個人是一個女人,她在網(wǎng)上的名字叫二兩雨。在一個清晨,馬凱在濮陽一家胡辣湯門店里見到了她。她是一個中年女人,店面是自家所開,生意紅火,她沒有時間理會馬凱,讓馬凱先到外面轉(zhuǎn)一轉(zhuǎn)。直到上午十點半,馬凱才和她說上了話。馬凱夸她家生意好,她跟馬凱抱怨,賺的都是辛苦錢,不容易,小錢最難賺。馬凱不擅長與主題無關的談話,很快進入正題。女人告訴馬凱,飛云客多年前曾到她店里吃過飯,不是這個店,是南順街那家老店,后來南順街拆遷,店才又搬到了這里,那次飛云客喝過胡辣湯后,遲遲不走,待顧客少一些,他過來表示想買配方,包括學習技術。兩三日里他們談過三次,其間飛云客數(shù)次嘆息,仿佛這是一宗很大的交易,他為洽談進展不順而憂心,最后價碼談定,三千八百六十塊,飛云客的嘆息反倒更多,似是認為價格過高,自己吃了虧。說定次日交錢,學會為止,第二天卻沒有見飛云客過來,以后也沒有。女人有了一聲嘆息,在之前的講述里她已嘆息過多次,說到飛云客其間多次嘆息時,她也曾嘆息一聲。馬凱問,飛云客當時就是這樣嘆息的嗎?她問,怎樣嘆息?再一問,女人卻說沒感覺自己剛才嘆息過。這個已經(jīng)嘆息了很多次卻不自知的女人說,當時要飛云客三千八百六十塊,是有些貴了,也許兩千八百六十塊他就學了。女人說,去年一千八百六十塊她還教過一個呢,假如在網(wǎng)上學,還能便宜,八百六十塊就可以。她年初打了廣告,交了五千八百的會費,說是幫她推廣,到時人碼著人來學,結果卻受了騙,她早就知道沒這種好事。馬凱想,若依她言,自己曾經(jīng)有過這個打算,開一家胡辣湯門店。店面應該不大,賺大錢幾無可能,養(yǎng)家而已,沒什么意思。怕是后來自己也是這種感覺,所以作罷。馬凱問二兩雨,他到店里是哪一年,二兩雨說她記不清了,好像很多年以前,又像是去年。二兩雨說,開店那年,她二十六歲,結婚三年,店開起來以后,后面的每一年好像都是一個樣子。馬凱問她店面搬遷是哪一年,她告訴馬凱,是她兒子升初中那一年,她托人找關系進了重點中學,花了五萬,不算送禮。二兩雨洗著碗,馬凱懷疑洗碗對她而言像音樂,一種讓人陷入某種氛圍的音樂,店里忙的時候他對她的印象是麻利,說話做事利落準確,而現(xiàn)在,她像沒有了中心,在音樂中任自己發(fā)散。馬凱說,怎么沒雇個人洗碗?二兩雨看馬凱一眼,說,人工貴。又說,還招氣,他們干活我瞧不上眼。馬凱感到女人的回話有了中心,問,店面是哪一年搬過來?二兩雨說,哪一年,哪一年搬過來的呢?小雨升初中那年。馬凱只好問,你兒子多大了?二兩雨說,二十歲了,學習不肯賣力,考了個二本,沒讓他去,復讀一年。馬凱算起了數(shù)學題,然后知道了,自己六七年前來過這胡辣湯店。就是說,是在登臺的前一兩年。學習胡辣湯的配方和技術,馬凱覺得這件事沒什么色彩。大概因為沒什么色彩,馬凱懷疑起了這件事的真實性,對于另外一件,也是這樣。
馬凱在北京見到了這第二位,那是和他年紀相當?shù)囊粋€男人。他們約在咖啡廳里,馬凱讓自己重新適應這種地方,他記得他年輕時常來。男人告訴馬凱,五年前,他和飛云客在北京西站的廣場上見過面,之所以留有印象,是因為他一不留神,把噴嚏打到了飛云客的臉上,他道歉,飛云客像是沒聽到,態(tài)度極為不善,他回以更大的不善,過后他感到,他是被點燃了,飛云客是一顆火星,自己仿佛就在等這一顆火星,當它來到,想都不及多想,理直氣壯地爆燃。他們馬上就吵了起來,話很臟很直白,接著又動起了手,然而他們都不會打架,一個扯對方的衣領,另一個也就跟著扯對方衣領,一個掐對方的脖子,另一個也就跟著掐對方脖子,相互教授技能一般,他們就這樣纏在了一起,以動態(tài)的形式僵持。誰也不能實在地傷害到誰,卻又耗盡力氣,最后他的眼鏡掉了,他說,等等,眼鏡。他松開了飛云客,飛云客也松開了他,他在地上找眼鏡,眼鏡不知道跑去了哪里,接著飛云客也幫著他找眼鏡。最后是飛云客找到了,把眼鏡遞給他,他很自然地接過戴上,很自然地說聲謝謝,謝過之后才意識到他們剛剛打過架,找眼鏡耗去的時間不算短,他們卻都還喘著氣,對視一眼,彼此都很害羞一樣,馬上將腦袋偏轉(zhuǎn),就此分別。男人說,臨進大廳時,他回過身找了一下,沒能找到飛云客的身影,自己也并不清楚找飛云客有什么事情。直到上車后再度回想,他才意識到自己可以邀請飛云客一塊去喝幾杯,喝醉喝高,徹夜長談,他覺得他們之間應該有得聊。不久之后,他在電視上看到了飛云客,屏幕下方給出的這個名字讓他不自覺笑出來,飛云客,叫得像個大俠,其實呢,架都不會打。再一比對時間,把思維放飛,他就愈發(fā)覺得可樂,那一聲嘆息,該不會是飛云客在懊悔車站所打的那一架沒能發(fā)揮好,想要在腦袋里重新演練,于是倒計時,最后發(fā)現(xiàn),沒有用處,回不去了,所以發(fā)出一聲嘆息?很多事情,生活里的,工作中的,人際上的,過后總是對自己當時的表現(xiàn)不滿意,便在腦袋里復盤,最終就是一聲嘆息。包括打架這一件事,他也曾這樣復盤過,很惱人,可當置換到飛云客身上后,就變得有了笑點。莫名其妙。男人說,那是他笑得最快活的一次,沒有道理的想法其實最可樂,漫無邊際,又能滿足自己的趣味,有種放飛自我的自在。后來,也就是現(xiàn)在,那一聲嘆息被賦予了很多值得回味的東西,的確很感染人,而他也有自己的體悟,那一聲嘆息,是一個人窮盡思慮之后給自己的一個答案,一個交代。這嘆息現(xiàn)今有了道理,有了道理,他就笑不出來了。馬凱聽完,對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這一件過往之事不滿意,他想,都什么跟什么啊,我跟他在車站廣場上打了一架,就算兩個人都不會打架,就真有那么好笑嗎?馬凱問男人和飛云客之間還有沒有別的事情,男人說沒了,但他這五年來偶爾會想,飛云客,現(xiàn)今還那么得理不饒人嗎?他跟馬凱說,他不是怪飛云客,他是拿飛云客比著自己,兩個不會打架的人,在火星出現(xiàn)的那一刻,立刻就把握住了它,然后順理成章地打了一架,過后又都感到不好意思,只這一點,就讓他感到他和飛云客是知己,是兄弟。這幾年來,他時常想他這位兄弟。這位知己,他那股邪火還會時常冒出來嗎?男人跟馬凱說,過去他感到這股邪火很可怕,后來當它日漸稀薄,他卻又害怕它徹底消失,那會令他覺得他的人生不再有任何指望了。他說當有一天它徹底消失,他大概就會離開北京,回到老家,過那種毫無生氣的日子。他對著馬凱發(fā)出一聲嘆息,說,真想跟飛云客再打一架。馬凱問他,一塊喝幾杯去?男人說,不了。馬凱說,打一架再去喝。男人擺手,我就是說說。馬凱說,沒開玩笑,我就是飛云客。男人嘆息一聲,笑了一下說,就算飛云客真在我面前,我也沒那個心情,只是說說,緬懷,緬懷知道嗎?馬凱也不真想打這一架,是男人那個知己和兄弟的說法打動了他,便有意成全,也算是對過去的一個彌補。既然男人并無此意,他也不必強求,問過男人名字,男人說叫郭海濤,他點了頭和男人說謝謝,然后同男人告別,去見那與他有過接觸的第三位。
這第三位,叫李志遠,是一位高中生。馬凱想進學校找他,門衛(wèi)大叔很負責,馬凱好話說盡,賭誓,送煙,大叔油鹽不進,堅決不肯放行。馬凱說,一根筋。大叔說,浩然正氣。馬凱說,真是一根筋。大叔說,退到校門五米外,不然報警抓你。有人在看,馬凱面子掛不住,朝地一呸,走開。星期三,馬凱想,還得等三天。馬凱又想,高中現(xiàn)在管得真嚴啊,門不讓進就算了,還不讓學生帶手機。手機查資料多方便,他心說。別的學生肯定都帶著呢,這位,怕是個乖慫,沒膽。他給李志遠發(fā)消息,說他行程有變,周六才到這里,到時正好校外見面。李志遠上周日已經(jīng)把他的校內(nèi)信息告訴給了馬凱,他跟馬凱說,到了以后到學校里找他就是,馬凱曾問他學校讓不讓進,他說讓,都能進得來。馬凱想,可見這位高中生說了瞎話。馬凱提氣,回身,隔空向門房打出一掌。這種把戲他小時候經(jīng)常做,受他一掌的有:一棵樹,一根電線桿,一輛車,一扇門,一個他恨的人。所擊之物毫發(fā)無損,然而他認為這只是眼下,待到三年后,五年后,或是一年后,當時限到來,這一掌的威力便會登時顯現(xiàn)。
馬凱在懷城等了十天,終于等到李志遠聯(lián)系他。李志遠上個周末在上學,這個周末才休息。他們在一家麻辣燙店見了面。假如不是這份記憶令馬凱滿懷期待,這十天,他簡直沒耐心等下去。在此之前,李志遠曾向他說過,在自己七歲那年,也可能是八歲,見到過飛云客在爬一道天梯,一步一步,爬到了月亮上。馬凱想到一個戲法,通天繩,他回憶不起自己有這個本領。再問,李志遠卻說他記不清了,得再想想。馬凱不急,讓他認真想,多想想細節(jié),反正他已經(jīng)決定去和他見面。時間過去得夠長了,馬凱認為李志遠已經(jīng)把一切都想了起來,能夠做到纖毫畢現(xiàn)。馬凱忽略了一點,記憶不是靠堆積時間就能夠找得回來,有時還需要一點運氣。他的運氣不好,李志遠的運氣也不好,他們只能把各自的運氣拿出來,湊在一起,去尋找記憶的縫隙,換句話說,相互啟發(fā),彼此誘導,順著那一道縫隙穿過,霎時一覽無余。
李志遠告訴馬凱,他在七歲或是八歲離家出走的那一次,遇到了飛云客。李志遠說那是一個晚上,八點多,他媽媽把他從同學家叫回去吃飯,是面條,連湯帶水。他在路上知道的這一點。那兩年他家總是吃面條,他父母在路邊擺攤賣菜,到天黑才回來,他們那時候計劃買一套樓房。他不喜歡吃面條,尤其是他在同學家看同學打游戲看得入迷被叫回去,就更不喜歡。在路上,他抱怨又是面條,他不吃了,要回同學家去。他媽媽說不吃也得回去。他站住了,他媽媽也站住。他媽媽看他,他覺得他媽媽今天的樣子不好招惹,于是回去了。在飯桌上,他問他們什么時候給他買電腦。他已經(jīng)問過同學家電腦的配置,而他父母之前答應過給他買,可是他媽媽說,買什么買,吃飯。他已經(jīng)吃掉了半碗面條,他后悔自己吃了這半碗,仿佛他的飯不是吃給自己。他在等他父親說話,他父親只是吃面,似乎沒有什么話要說,他不得不喊他,爸。他媽媽馬上說,買電腦有什么用,看動畫打游戲?他媽媽吃面的樣子好像在跟面條慪氣。他爸爸終于說話了,他爸爸說,行了。他知道這話是要息事寧人,可是他想得到一個確切的答案。他問,什么時候買?他媽媽朝他爸說,收錢不知道看?他爸爸說,還不是你催的。他媽媽說,不催怎么賣?人都到別處去了,成天磨磨唧唧。他爸爸說,磨磨唧唧的是你。他突然間很煩,受到了巨大的辜負和欺騙一樣,他問,到底買不買?聲音那么大是他也沒有想到的。他父母看他,他不能讓自己表現(xiàn)出退縮,他把碗一推,挺直身子跟他們說,必須買。他爸爸的聲音有怒意和不解,什么叫必須?他感到自己的腰板不那么直了,你們說了買。他爸爸繼續(xù)質(zhì)問,你說買就買?他媽在干什么他沒注意,現(xiàn)在想的話,她應該在看戲,沒有惡意,只是要讓他爸爸管教一下他。他朝他爸說,說話不算,不是男人。話剛一過,他爸爸站起來給他一腳,他跟凳子一起摔到地上。這次他留意了他媽媽,他媽媽也已經(jīng)站起身,向他看,卻并未有什么表示,似乎要根據(jù)事態(tài)的進一步發(fā)展而決定自己接下來的行動。就是這個時候,他爸爸又上來給了他一腳,踢在尾巴骨那里,特別疼。他連他媽媽一塊恨上了,就算她已經(jīng)趕過來扶他,他也不需要。他爬起來就往外跑,在門前回身喊了一句,我不回來了。他跑到了街上,還在跑,不知道要去哪里,只知道要跑出東園子,跑出懷城,跑到很遠很遠的地方,永遠不回來。完全是下意識的,他沒有往熱鬧的街道上去,而是往出城的僻靜之路跑。東園子在城郊,那時還沒有被開發(fā),他跑在田地和果樹中,沒有留意腳下的路,沒有刻意避閃,而這條路上的一切障礙也像深知他的委屈一樣,沒有難為他,他像跑在空曠的平地上。那是初夏的一個夜晚,天還涼爽,月色很亮,空氣中有花香,他沒有理會這些,他只覺得委屈,那委屈還在膨脹,開始時他控制著不讓自己哭,后來小聲哭了出來。跑過一陣,委屈被跑散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他不再哭了,開始慢慢走,這時候卻被絆倒了,他看到了腳下的路,地上的東西清楚可辨。他感到胳膊有點疼,看到上面有幾道劃傷,他又感到委屈了。但他沒有再哭,四下亮著也空著,這是一個夜晚,他跑出了家,并且說過不再回去了,他給自己打氣,他意識到自己不是那么勇敢。他回身站住了看,站住了聽,在他過來的路上,有沒有誰在找他,假如有,他就再度跑起來,或是藏起來,可是什么都沒有,只有一個離家出走的他。他讓自己走起來,仍是離家的方向,步子很慢。走著走著,他想,就這樣走下去,走到餓死,累死,喂了狗,喂了老虎野狼。他的步子快了,想哭,他大聲地哭出來。步子越走越快,他覺得自己很快就能走到世界另一頭。他不怕。走了一陣,終于感到累了。周圍景物似乎更清晰了,他懷疑天就要亮了,還疑心自己走出了懷城。遙遠未知的地方一下子變成了具體可及的地名,他一個哆嗦,接著就害怕起來了。就算現(xiàn)在往回走,也不一定能找回家。他這樣想。他沒了方向,也沒了主意。腳步相對誠實,選擇返程。腳步同樣很可靠,他竟真的走到了家門口。他又怪罪起自己這雙腿,怎么就找了回來呢。家里門敞著,屋里亮著燈,他探頭看了下,聽了聽,沒有聲音。喇叭廣播起來了,問他去了誰家誰見到過他,告訴他爸媽一聲,他們在找他。他舒了一口氣,不自覺笑一下。而后摸進院里,沒有進屋,躲進了院西面狹窄的一道巷子,那條巷是自家與鄰家院墻相隔的地帶,能容一人通行,平時放些用處不大的雜物。在這個空間里,他到了真正難挨的時候,他陷入一種境地,不知該怎樣面對自己了。腦袋里很亂,有很多想法,想離開,想等在院門外,想進屋,想用腦袋撞墻,都未付諸行動。后來他媽媽回來了,然后是他爸爸,他媽媽埋怨他爸爸,他爸爸跟他媽媽說行了吧,他媽媽哭了,然后他爸爸說他這就聯(lián)系人,讓他們開車,一塊去找。他爸爸在打電話。他真想這電話永遠也打不完。到電話打完,他爸媽出去,事情將變得更加難以收拾。他即將執(zhí)行什么重大行動一樣,心怦怦響,蓄勢待發(fā),一邁步又泄了氣。就是這時候,他看到了飛云客。飛云客趴在一道梯子上,正朝他笑。他被嚇了一跳。飛云客跟他說,朋友,給你表演個法術,瞧好了。他想跑,卻挪不開步。飛云客說,我要到月亮上去見嫦娥仙子,上一個月圓之夜我給她寫過信了,說著朝他抬了下下巴,情書。接著便開始爬。李志遠去看那道梯子,它垂在巷子中間,別無依靠,通體白綠,泛出光,似是夜明珠一樣的材質(zhì),直伸向高遠的夜空。飛云客爬得越來越快,看樣子要不了多久就會到月亮上,然后就像憑空出現(xiàn)那樣,瞬間憑空消失。這可真是一件奇事,他心里一急,仿佛沖開穴道一樣,腳步能夠邁開了。他爸媽已經(jīng)走出屋門,就要出去了,他忙沖出巷子,要讓他們見識見識這一幕。還是晚了一秒,或是百分之一秒,他率先走進巷道,看到梯子已經(jīng)不見,趕忙抬頭,正看到視線所能達到的極限處的那幾級梯體快速湮滅,眼都沒眨,就變成一顆星星一樣的東西了,目力已經(jīng)不能夠觀察到它的變化,好在它還在,他指給他爸媽看,他爸媽看不出。他激動地給他爸媽講起自己剛剛看到的景象,他爸媽不相信,他們認為他是走夜路遇到了不干凈的東西,第二天帶他去看了神婆。神婆讓他們晚上,幾點他已經(jīng)忘記了,方向也記不得了,反正是在天黑時,對著那個方向燒一些紙錢貢品。幾年來,他一直懷疑自己以后難有作為,這些年在學校,他一直表現(xiàn)得很霸道,氣老師,欺負同學,他并不喜歡這樣做,只是有意讓自己囂張跋扈。他跟馬凱說,以前他從來不吃米線麻辣燙,他認為這類東西只有女孩子才喜歡,會影響他的男子氣概,直到飛云客和那一聲嘆息火爆全網(wǎng),他見到臺上的飛云客,才知道七八歲離家出走那一次,在自家院子西面巷子里見到的人就是他。而在知道這一點后,耳邊有什么東西嗒了一聲,很輕巧,很久遠,很悅耳,使人舒泰,像一把鎖被打開。經(jīng)過前兩個人的講述,馬凱想問李志遠為什么不是一聲嘆息,呼出一口濁氣,但他沒有問,也許李志遠還不夠大吧,嘆息對他來說還不是很合身。
李志遠向馬凱說起的就是這樣一件事,雖與飛云客有關,倒不如稱為李志遠的離家出走更為貼切,飛云客不是中心,只作為結尾的一點邊角料。馬凱不滿意,順著梯子爬到月亮上去見嫦娥,這是他最抱有期待的一件過往之事,卻囫圇收場,倒像是來聽李志遠的往事,他不能接受自己在這份記憶里一筆帶過。
馬凱和李志遠就當時是何景象,做了努力和嘗試,想要使它纖毫畢現(xiàn)一覽無余。馬凱拿出一些富有啟發(fā)性的問題,比如梯子的寬度與間隔,飛云客的爬梯姿勢,有無提及情書內(nèi)容。李志遠起初很配合,也主動貢獻了自己所認為的方向和角度,后來他表示他的腦袋疼起來了。馬凱不打算停手,仍要找到那條縫隙,李志遠跟他說,哥,我不知道,可能只是一個夢,一個夢。馬凱要再勸他,他卻自己惱了,說,我不知道了,你就不能成全成全我?店里有客人,馬凱想跟他們說他沒有欺負這個孩子,因為李志遠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就要哭了,然后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馬凱與這三個人首次見面的事情大體上就是這樣了。沒一件讓馬凱滿意。馬凱的心里只是亂,只是空,他沒有回家,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在李志遠所在的懷城找了個賓館住了三天。有一個小女孩認出過他,他想找到這個小女孩。那發(fā)生在他之前等李志遠消息的時候,是第五六天吧,在萬悅廣場前面,小女孩告訴她的媽媽,媽媽你看,飛云客。她媽媽看了一眼,說,不是,然后朝馬凱倉促一笑,含有抱歉的意思,領著小女孩上了出租車。那個小女孩,胖乎乎,五六歲的樣子。馬凱想,一路上,只有她認出了自己,馬凱想問一問她,是怎么把自己認出來的。
馬凱在萬悅廣場等了三天,沒有再見到那個小女孩。對于路過的小孩子,他笑著向人家看,想要其中一個把他認出來。有些領著孩子的家長或是什么人對他頗為警惕,急急帶著孩子離開,向他投來的眼神也不友善。對于那些還算友好的,他就更友好,上去主動問,小朋友,看看我是誰。沒有人知道他是誰,領著孩子的人也不知道。仿佛這世上除了那小女孩,再沒有一個人知道飛云客就是他。
馬凱又去見了李志遠一次,這次他成功進了校門。那位阻攔過他的保安大叔,已經(jīng)不在那里了。接替他的大叔很好說話,馬凱出來時向他打聽,大叔說,住院了,聽說好好站在這,肋骨就斷了,你說奇不奇怪?馬凱翻轉(zhuǎn)著自己的手看了看,問,人有沒有事?大叔回,人倒沒事,就是奇怪。馬凱說,沒什么奇怪。他到路邊超市換了五百塊現(xiàn)金,又給這位很好說話的大叔買了一包荷花,他想著,總不能因為人家好說話,就不把人家當盤菜,另外,還要托他一件事,把那五百塊錢給醫(yī)院里的一根筋大叔。很好說話的大叔說他不收煙,他說他不認識醫(yī)院里的那位,斷了肋骨這事他是過來后聽說的,不知真假。馬凱說,是真的,他的肋骨是我打斷的,因為他一根筋,不如你好說話。大叔看馬凱,馬凱把煙和錢塞進他手里,道一聲,飛云客,再會。
馬凱這一次見李志遠,得到的還是那些舊玩意。他又到北京見了男人,到濮陽見了二兩雨,同樣,沒能收獲新東西。他想,都是一根筋,自己好話說盡,就不能編個故事給他嗎?記憶就這樣不可更改,就非得遵循事實,一就非得是一,二就非得是二?簡直沒勁。
心灰意冷之際,馬凱想到一個人,他的妻子陳瀟,她或許知道自己過去的事,哪怕只是一兩件,一丁點。五年前,他們相識,談婚論嫁,時間距他參加選秀沒多久。他還記得他們相識在海灘,陳瀟炒的海虹里面全都是沙子,她笨拙的翻炒動作使他不好意思找她理論,看過一會兒后,那笨拙又令他心動,第二天再去,到第三天,他們就認識了。離家一個半月,陳瀟問過馬凱什么時候回去,馬凱想也沒有想,跟陳瀟說了實話,說他在尋找一些關于他的有色彩的記憶。不論陳瀟如何不理解,如何再問,他都沒有再解釋。最后陳瀟說,有本事就永遠別回來?,F(xiàn)在,馬凱回來了,回來了就要拿出別的解釋,不等陳瀟問,馬凱就把前后的事告訴了她。然后馬凱又說起了那句話,他感到自己是沒有來由的一個人,他站不穩(wěn),他需要踩在什么上面。馬凱給陳瀟看視頻里的飛云客,問陳瀟,你認不出這是我嗎?陳瀟看一眼,說認不出。馬凱請她仔細看一看,她說她看過這個視頻,覺得大家都挺矯情。馬凱說,你是這樣認為的嗎?陳瀟問他,你辭了職,準備干什么,什么時候找工作。馬凱不說話。陳瀟說,總不能不工作。馬凱覺得道理確實是這樣,他跟陳瀟說,得工作,怎么能不工作呢?
馬凱又回到了特種玻璃廠,又做回了車間機工。對自己是飛云客這件事,他仍然不能忘懷。五年前的這一件事,究竟有什么作用和價值,馬凱也說不清楚,但它就是把馬凱迷住了。馬凱不再掩藏,原先他想,如果誰來問他是不是飛云客,他一定要矢口否認?,F(xiàn)在沒人問他,他就恨不得讓所有人都知道。他不放過任何一位工友,他讓他們看,他是飛云客。每一個工友都不相信。如此一來,馬凱就感到這件事愈發(fā)重要,并且急迫,這關系到他每一天每一刻的價值,一天不被人相信,他就一天沒有歸屬,他一刻也不愿再等下去了。
一周后,終于有了一個機會,馬凱可以請全國人民驗證驗證。和五年前一樣,是一檔歌唱選秀,他報了名。為此,他一遍遍復習自己上次在臺上的情景和表現(xiàn),力求做到分毫不差。老實說,經(jīng)歷過這一次次打擊,他現(xiàn)今對全國人民的眼睛也不是很有信心了。但他想,不該如此悲觀,畢竟有一個小女孩曾認出過他。那小女孩,她的眼睛多么明亮。
準備了半個多月,馬凱自信可以展現(xiàn)得和五年前如出一轍。但他連初選都沒有過。這沒什么,五年前也是這樣。真正讓他不能接受的是主辦方認為他是一位模仿者,而這樣的模仿者他們已經(jīng)見過很多,因此連一個鏡頭都沒有給他。馬凱沒有請他們仔細看一看,他已經(jīng)顧不上了,他怒了,他說,老子就是飛云客。說完他就走了,身后傳來一個人的聲音,帶著笑,笑里有嘲諷,入戲太深,神經(jīng)病。
這次來省會參加選秀之前,馬凱跟陳瀟打了招呼。擔心陳瀟不滿,他還做下保證,只此一次,不論結果如何,這件五年前的事,就此了結。誰能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簡直心如死灰。在車站,他寬慰自己,就算這次給了他鏡頭,視頻放到網(wǎng)上,恐怕除了那個小女孩,也沒人能把他認出,他們整日嚷著尋找飛云客,而當飛云客主動與他們相認,他們又都置若罔聞,他想,他們要的不是飛云客,他們要的只是他們自己。幾句寬慰,沒能讓他輕松,反更使他惆悵,原來他一直高看了自己,還以為自己多了不起。他記得自己向陳瀟保證的時候,陳瀟沒有說什么,只是告訴他,等他回來,自己也有個事情跟他說。馬凱想,陳瀟大概是懷孕了,還有一個可能,陳瀟要跟他離婚。馬凱嘆息一聲,既然事已至此,既然萬般不由己,那就由陳瀟吧。
回到家后,陳瀟果然和馬凱說起一件事,這件事出乎馬凱的意料。陳瀟說她是月亮上的嫦娥,然后請馬凱看一看她,能不能把她認出來。馬凱都不記得自己見過嫦娥,又該怎么去認呢。陳瀟說,她在頭一個月亮之夜看過馬凱的情書就下凡來了,等到下一個月圓之夜,馬凱爬著梯子上去找她的時候,她已經(jīng)不在月亮上了。他們就這樣錯過了。下凡之后,她失去了法力,也不知道馬凱長什么樣子,只好等。等著等著,她就把這件事忘掉了。到馬凱把李志遠所講的事情告訴她,她才隱約有了印象,但這事未免太過傳奇,比馬凱五年前化名飛云客登臺還要令人難以置信。而且,誰能想得到,多年以后,她與馬凱竟在彼此不知情的情況下走到了一起。陳瀟跟馬凱說,有一句話,挺土的,你一定聽過,緣,妙不可言。馬凱想問什么,可他只是看了陳瀟一會兒,然后笑了笑,陳瀟問他笑什么,他說你這樣就沒意思了。陳瀟說,你信不信我不要緊,你是飛云客這件事,我信了。馬凱說,是為了讓我也相信你嗎?陳瀟說,不是,我相信我是嫦娥。馬凱說,你是嫦娥,你是嫦娥,飛云客,我是飛云客。他念著,在地上走,走了幾圈,一下笑了,看著陳瀟,說,有意思,這件事挺有意思。他問陳瀟,你懷了孩子沒有?陳瀟說,沒有。馬凱說,以后把這件事講給我們的孩子聽。馬凱又說,陳瀟,我沒有爬天梯的本領了,你也沒有法術了,都怪我的情書,現(xiàn)在我們是陳瀟和馬凱了,你怪不怪我?陳瀟笑著,不置可否。馬凱見她側轉(zhuǎn)身子,膝蓋微曲,抬起一臂,似就要飛離。馬凱嘴巴張了張,沒有能說出什么話來,只是瞬間涌出熱淚。現(xiàn)在馬凱相信了,陳瀟就是嫦娥,童叟無欺。
責任編輯 楊靜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