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搬遷那年,父親最終還是帶上了那架水車。如今,三十年過去了,這架花大力氣拉過來卻從未用過的水車,因為皴裂腐朽,早已被母親當柴燒了。
水車是分產(chǎn)到戶時分到的。那會兒我還沒有出生。母親說,你爸那天難得手氣好,抽了個頭簽,卻選了這架誰也不要的水車。水車一般長五米,這架長七米多。車槽一般是由較輕的杉木做的,這架用的居然是黃檀。車盤子用的是樟木,車鎖子用的是榔樹,車閂子用的杉木。刮水板用的是黑鐵木,車梁軸心用的是干柏木,車鼓用的是鮮樟樹,車扁擔用的是栗木,車腳架和水架木用的是椿木。這架水車結(jié)實是肯定的,但是它有“不能承受之重”,一般水車四五十斤,這架一百一。
父親矮壯,耿直,敏感多疑,不討人喜,再加上是外來戶——他死乞白賴地要養(yǎng)他的外婆,因為他家境極為貧寒,吃飽都難,何況他兄弟五個,娶妻生子更是奢望。他的外婆,也就是我的老太,常指著她的周家大屋對我說,沒有她,我們就沒有這間大屋,也就根本不會有我。
父親的動機不純本就飽受村人譏諷,這架水車再次讓父親成了灣村的笑料。水車不是擺設(shè),更非風雅的收藏,是要扛著四處奔波的。灣村有兩個圩,團墩圩較近,距家兩公里;幸福圩較遠,來回八公里??钢俳镏匚?,在烈日炎炎中行走,其苦狀可想而知。車身既重,推動當然費力,卻要在毒辣的日頭底下堅持推三兩個小時,苦累可想而知。
一日薄暮,我推了大半天的水車,癱坐在野草上,父親喊我起來,他趕著牛,挑著犁耙耬,母親挑著黃豆綠豆芝麻。父親看著我,說:“你扛水車吧!”那時我十二歲,瘦弱矮小。我猶疑地看著他,他又重復(fù)了一遍。見我不應(yīng),他放下?lián)?,一把抓起水車,用力提起,示意我鉆到水車底下。一旁的母親看見了,扔掉肩上的擔子,號哭著跑過來:“不是說你先把東西送回去再來扛水車嗎?你是畜生吧!畜生都知道疼子女的,你畜生都不如!”但父親已經(jīng)把水車慢慢放在我的肩上,巨大的壓力尖銳而鈍硬,我感覺自己就像一根釘子,就要被釘進松軟的田埂里。我的雙腿在不停顫抖,就像一根受力的彈簧,左搖右旋地試圖卸力,似乎隨時都可能從膝蓋處折斷。父親也嚇到了,他慌忙將水車移離,就在他彎腰輕放時,母親將他和水車一起撲倒在剛剛灌溉過的水田里。
那天晚上,我守著水車坐在圩田深處,鵓鴣不時在油綠肥密的稻田中發(fā)出夢囈般的嘀咕,受驚的水鴨子不時驚叫著踏水馳過,蠓蟲飛舞,田鼠、鼴鼠窸窸窣窣地活動,蛙鳴如鼓,充斥在空曠巨大的夜色之中。我身邊的水溝里不時有魚跳起來,又撲騰落將下去,我能想象王冠一樣的水花如煙花般慢慢熄滅。不時有人離開,他們都會不經(jīng)意地看我一眼,又走遠。
遼闊的圩田里,一個小小的孩子趴在巨大的水車上睡著了。
2
我十三歲那年,父親的家長地位被母親剝奪。在此之前,村人紛紛外出打工,村里的樓房如雨后林地上的蘑菇,一頂頂頂出,曾經(jīng)讓父親艷羨驕傲的周家大屋,如今成為被人遺忘的荒涼峽谷。母親無數(shù)次勸他出門,父親一次次堅決抵制,他只相信土地上的因果:春種秋收,肥種豐收,懶種歉收,不種不收。
我十二歲那年的冬天,某個早晨,我們醒來時覺得屋里空了一大截,但灶屋里景象依舊:腌菜炒好,蹾在大鍋的鍋蓋上,鍋里的稀飯早已結(jié)成一整塊,只有一絲絲白汽慢慢散出。下午放學時,一個村都在傳我母親跑了。老太咒罵著,父親狂躁著,我們兄妹三人驚恐地站在一起,看著他們祖孫倆。
一個月后,母親回來了,帶回了兩百塊錢和一袋子西紅柿。她出去打工了,她像男人那樣在貨船上扛包,每個包都有上百斤。那一年,我們不需要賣糧不需要借債就能負擔化肥農(nóng)藥和學費。那年冬種,母親用自己掙的錢買了“水老鼠”——小型水泵,幾十米長的水管直通地里,不用過別人的田,不用擔心辛苦車上來的水被黃鱔洞田鼠洞螻蛄洞泄露了,不再懊惱一路過來水的流失。
父親的水車最初還擺在中堂的梁上,慢慢移到老太房間的梁上,和老太紅褐色的棺材并排而放,接受油塵的附著,成為老鼠打鬧的樂園。父親沉默了,他不得不承認,“水老鼠”的確好用。
這年春初,母親鄭重地向父親提出分田下秧的要求。泡發(fā)的稻種被分為兩份,一半由父親播種,一半給了母親。這件怪事很快全村皆知,大家都在饒有興趣地旁觀事態(tài),已經(jīng)長大的我羞愧得抬不起頭。
父親對侍弄秧苗投入了巨大的熱情,他的秧苗綠得發(fā)黑,根根粗壯結(jié)實,就像老鷹支棱著的翅翼,肥厚的莖稈枝葉在風中發(fā)出疑似金屬的振響。母親那邊的秧苗是纖弱的,就像黃毛丫頭稀稀疏疏營養(yǎng)不良的頭發(fā)。母親下的是旱秧,秧長在沙土上,她并不怎么上心,只在傍晚時,抓著水管一頓水霧噴灑,水過地皮濕,絕不滲透深層。
秧也是各插各的,一塊田,各插一半。全部插完,母親整整早了父親十二天。父親的秧扎得極深,拔起來根部會帶出大片黏性極強的泥土,需要拎起來捶打,將泥土洗盡,要不然一擔挑不到多少秧,重量全在泥土上,七八里長路,根本受不了。母親的秧拎起來抖幾下,沙土就簌簌地落完了,淺淺的根可憐巴巴地蜷縮著,像已經(jīng)僵死的多足動物。等父親全部插完,再把秧田也犁好后,母親已經(jīng)外出打工半個月了。
那年暑假的一個晚上,父親洗好躺在星天下的竹榻上時,對早早睡下的母親說:“今后你當家吧?!备赣H的話像落進了幽深的谷底,母親的蒲扇醒著,噗噠噗噠地拍打著涼床,卻沒有回音,似乎那是一件極為自然的事。
稻田里,母親的秧棵棵茁壯,完勝父親竭盡全力的倔強尊嚴——他是多么希望秧苗們能聽得見他內(nèi)心的吶喊啊。起初,連我也能看出母親是敗定了,父親雖然插得遲,但是每一棵都比母親的三棵加在一起還要粗壯。我忽視的是,母親的秧苗根部沒有受損,極易成活;又早那么多日子,當父親的秧苗還在緩神時,母親那些憋屈很久的秧苗齊聲吶喊,早就站穩(wěn)了腳跟,開始使勁抽取大地的營養(yǎng)。
父親的暴躁漸漸收斂了,他吃飯不上桌,端著碗蹲在天井下。他慢慢變得獨來獨往,不與人交流,只偶爾和我說說歷史,而我已經(jīng)讀了一些書,對他的民間野史不再感興趣,常常只是“嗯嗯”地應(yīng)付。
老太去世,母親指揮人將梁上的棺材抬下來時,想順便把水車弄下來,五木匠的兒子多次想把它買回去做個念想,但父親異常堅決地拒絕了,他的原話是:“一百萬也不賣?!碑斎粵]人出一百萬,父親的執(zhí)拗像個孩子的壞脾氣。母親久久地看著他,父親只作不見,不肯抬頭。母親不敢違逆他,只得作罷。
3
老太去世后,母親就在規(guī)劃著返回父親十五里之外的老家。她說,她不想讓我父親一直寄人籬下,我們得有自己的房子——父親不愿意出去打工,家里一直掙扎在溫飽線上下,直到六十歲,他也未能通過自己的努力,撐起象征尊嚴的房子。父親不舍得周家大屋,在這里住了四十多年,在這里娶妻生子。但母親去意已決,她決不允許自己的孩子像丈夫一樣因為外來者的身份被人欺負。父親最終答應(yīng)了。早已破敗不堪的周家大屋,以極低的價格讓給了老太侄女兒的女婿后,我們便開始了搬遷。
說是搬遷,其實是遷徙。不僅僅是鍋碗瓢盆、被子衣物,不僅僅是家具農(nóng)具、米籮糠缸,不僅僅是曬簟筲箕、雞鴨豬鵝,就連父親打算蓋房子、請石匠打制的一百二十條花崗巖條石,母親都請三輪車運往老家,她有自己的雄心。我們請的板車、拖拉機、正三輪浩浩蕩蕩,滿載著一戶人家上百年的生活細節(jié),沿著幸福圩的圩埂迤邐運輸了九天。在一堆都有其準確用途的器物中,雜著毫無用處的父親的水車。因為太長,它用兩架板車以前后相接的方式運載,因而格外醒目。他知道自己的要求是荒謬的,提出要帶回老家時,他是猶疑的,畏怯的。母親卻爽快地答應(yīng)了他。
父親的老家田里溝汊交錯,灌溉極為便利,不但水車再也用不上,就是母親的“水老鼠”也沒多少用武之地,除了發(fā)洪水,就沒有收不到莊稼的年成。新房子蓋起來了,是水泥混凝土結(jié)構(gòu),沒有房梁,父親的水車無處安放,被貼墻擱置。不知是誰先在上面放了鞋子,接著便是搭濕抹布,搭尿片,放籃子,搭一切可以搭的東西。父親的水車成了我們的生活背景,被目光自然虛化。
隨著弟弟在新房子里結(jié)婚生子,隨著孩子在里面開疆拓土,水車被移到小院子里。院子里巡邏著雞鴨鵝,水車便被它們開發(fā)成“雞棲于塒”“雞棲于桀”的塒、桀,當然,雞可,鴨亦可,鵝亦可,它們共同棲止,偶有爭議,上面自是沾滿了白狀物。后來,由于物質(zhì)的豐富和健康理念的普及,母親把從灣村運來的腌菜缸統(tǒng)統(tǒng)移到院子里,父親的水車再次遷居。這是它的最后一站,鍋屋,也是貼墻,也是被搭上了可以搭的東西:芝麻稈,豆秸,劈柴捆,濕抹布,鍋蓋,砧板,菜刀。雖然它已經(jīng)物盡其用,已經(jīng)竭力靠邊,已經(jīng)絕不占據(jù)空間,但依然礙事。有一天,已經(jīng)進入耄耋之年的父親因為動作走形,腳踝被它撞破了一大塊皮,黑紅的鮮血慢慢洇出來。我要把他送到村醫(yī)家處理,他慢吞吞地說“不用”,走到灶膛邊,坐在小凳子上,抓了一把柴灰,摁在傷口處。我靜靜地看著他,他感受到了我的目光,抬頭看我,目光相接,他的眼里都是微笑,平和的、慈藹的微笑,它像一束光,照徹四十年的時空。我們的目光已經(jīng)幾十年不曾如此擁抱了。他說,沒事。又說,把它燒了吧,用不上了。
說完,他慢慢起身,朝牛欄走去。
他現(xiàn)在的主要工作是放牛,他和田野、牛在一起。當然,牛也用不上了,就像他一樣。
董改正:1976年生,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發(fā)表于多家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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