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才子佳人小說家功名情結和科舉心理

才子佳人小說，這一以男女情愛及婚姻故事為主線的通俗小說流派，興起于明末清初的文學界。在這類小說中，我們常常能見到英俊瀟灑、才情橫溢的寒門才子，以及圍繞他們展開的跌宕起伏的愛情故事。故事情節(jié)往往以相遇為起點，通過一系列的考驗與磨難作為鋪墊，中間穿插著誤會與波折作為轉(zhuǎn)折，最終導向大團圓的結局。

科舉及第，作為明清時期社會階層流動的重要渠道，自然也成為才子佳人小說中的關鍵要素。它常常作為推動劇情發(fā)展的重要砝碼，讓主人公在科舉的道路上披荊斬棘，最終獲得功名與愛情的雙豐收。這種情節(jié)安排，無疑是明清科舉社會在文學領域中的生動寫照。

值得一提的是，這些才子佳人小說的作者，多為科考失意的文人墨客。在明清時期以科舉功名定尊卑的社會氛圍下，他們心中的功名利祿之夢如同一塊沉重的“夢石”，難以釋懷。因此，他們將自己的少年理想投射到小說中的主人公身上，通過“心理補償”的方式，在文字的世界里彌補現(xiàn)實中的“功名自卑”。這種創(chuàng)作心態(tài)，不僅豐富了小說的內(nèi)涵，也讓我們能夠更深入地了解那個時代的文化風貌與社會心理。

一、才子佳人小說中的功名情結

才子佳人小說是指興起于明末清初，以《平山冷燕》《玉嬌梨》為代表，多是以男女戀愛婚姻為題材的通俗小說。在《紅樓夢》對才子佳人小說的形容中，“不過作者要寫出自己的那兩首情詩艷賦來，故假擬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間撥亂，亦如劇中之小丑然”，這段話道盡了該類小說的特點，即假托男女青年抒發(fā)自己的情感，往往呈現(xiàn)為“小人撥亂”的敘事模式。依《紅樓夢》對這類小說的這番概括，“才子佳人”不過是寫男女情愛有著固定模式的“粗淺文學”，但為何又被形容為其愛情觀和其他愛情小說不同，具有一定的先進性呢？這就不得不提到在該類小說中幾乎通篇彌漫著科舉焦慮，對現(xiàn)實的寫照超過了愛情色彩中的甜蜜與荒唐。細究該類小說的誕生原因，是托生于現(xiàn)實的悲劇色調(diào)，這就使得小說的立意并不局限于男女愛情，而是遠高于其他類愛情小說。小說中的種種情節(jié)形象設計，都依附于“科舉的焦慮”這一基準。這些小說的作者往往是久試不中的儒生，他們將自己的人生理想和精神撫慰都寄托在了筆下的主人公身上。因此，雖然寫的是“才子佳人”迂回曲折的愛情故事，實際上卻道盡了自己在追求功名利祿道路上的艱辛。滲透于小說中的科舉因素和作者的功名情結是一對表里關系。在這些看似香艷綺麗的故事背后，是儒生們一紙一筆鋪敘了自己的故事。

受科舉制度的深遠影響，明代傳奇中逐漸展現(xiàn)出“以時文為南曲”的獨特傾向，其中辭藻日益繁復，情節(jié)逐漸模式化?！段鲙洝贰赌档ねぁ贰秹︻^馬上》等經(jīng)典之作，均可見男主人公通過科舉中狀元，從而扭轉(zhuǎn)乾坤，實現(xiàn)夫妻團圓的美好結局。

至明清時期，才子佳人小說空前繁榮，原因在于科舉制度的影響越發(fā)顯著。此類小說形成了較為固定的框架：先是私訂終身后花園，繼而落難公子中狀元，最終奉旨成婚大團圓。這些作者大多深受八股文熏陶，自幼便浸潤于其中，因而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亦不自覺地遵循著“起承轉(zhuǎn)合”的思維模式與心理習慣。由此形成的作品模式，亦呈現(xiàn)出八股文特有的嚴謹與規(guī)范。

胡海義老師在《科舉文化與明清小說研究》一書中，對明清時期七十九部小說的模式進行了深入剖析，發(fā)現(xiàn)這些小說在結構上具有高度相似性，基本可分為起承轉(zhuǎn)合四大單元。盡管情節(jié)各異，但總體上可歸納為二十三種模式，且多數(shù)不離“金榜題名大團圓”的結局。

以《平山冷燕》為例，不受舉薦的才子燕白頷和平如衡，在經(jīng)歷了會試得中的喜悅后，終由皇帝做媒，如愿以償?shù)赜⒘瞬琶搽p全的冷絳雪和山黛。而在《玉嬌梨》中，蘇生被授予翰林之位，雙方恩怨化解，終成佳偶?！杜_科傳》中的麗卿歷經(jīng)磨難，中進士后，終于通過京師恩師找到了久別重逢的戀人倚妝。這些作品均展現(xiàn)出一個共同的敘述模式：士子們在歷經(jīng)挫折、離別與困境后，最終通過科舉得志，實現(xiàn)人生巔峰，故事也隨之走向高潮與圓滿結局。

此外，不僅小說的框架受到科舉敘事的影響，一些具體情節(jié)的設置也呈現(xiàn)出明顯的科舉化特點。考取功名成為解決矛盾沖突的關鍵環(huán)節(jié)。一方面，科舉及第為出身低微的士子提供了改變命運、實現(xiàn)抱負的途徑，成為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的重要動力。例如，《夢中緣》中吳瑞生冒名及第，得以解救受冤屈的父親；《玉支璣》中長孫肖高中狀元，徹底擺脫了惡霸的欺凌。另一方面，由于此類小說多描寫落魄書生與富家小姐的愛情故事，中舉成為解決男女家庭地位懸殊、愛情受阻問題的關鍵所在。小說中的佳人多為官宦之女或飽讀詩書的才女，她們往往因?qū)Ψ降牟湃A而傾心。科舉成為彰顯才子才華的重要手段和證明，“凡求偶必經(jīng)考試”，唯有才子贏得功名，方能贏得佳人的青睞與社會的認可。這種情節(jié)的模式化，實則是明清社會現(xiàn)實的真實寫照。士子們通過科舉考試，一雪前恥，實現(xiàn)社會地位的提升和人生價值的實現(xiàn)。同時，這也反映了當時社會對于功名和地位的普遍追求與崇拜。

才子佳人小說中的男主人公們，無一不是容姿俊逸、氣質(zhì)非凡，且身世顯赫。在《平山冷燕》一書中，對燕白頷的容貌贊美有加，書中描繪他“垂髫初斂正青年，弱不勝官長及肩”，既非尋常之色相美，又非泛泛之輩，而是“凝眸山水皆添秀，倚笑花枝不敢妍”。他的氣質(zhì)、容貌和才華都堪稱卓絕，一見之下便令人難以忘懷。

才貌雙全，是才子佳人小說中男女主人公的共同特質(zhì)，也是故事展開的重要背景和基礎。據(jù)統(tǒng)計，這些小說在開篇便不遺余力地渲染主人公的才情與容貌，與此同時，也往往會交代他們的家族背景。這些男主人公們，或是祖上有功名在身的儒生世家，或是家道中落但根基猶存，無一不顯示出他們潛在的科舉才華和復興家族的使命。例如，《金玉緣》中的男主人公，其祖父與父親皆是官場顯貴，而他本人則看似清苦書生，實則家學淵源深厚，與女主人公的家境相得益彰。這些才子們不僅外貌出眾、才華橫溢，更在少年時期便展現(xiàn)出非凡的進取心和學識。例如，《平山冷燕》中的燕白頷和平如衡，年紀輕輕便成為解元；而《吳江雪》中的江潮更是在十五歲便入學，可謂少年得志。然而，這種少年才子的形象與明清時期的社會現(xiàn)實卻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據(jù)史書記載，明清時期進士的平均年齡約為三十七歲，遠比小說中的描寫要晚得多。這種藝術加工，無疑是明清社會對科舉制度高度重視的一種反映。落榜考生們數(shù)十年如一日的艱辛努力，在小說中化作了年少登科的夢幻場景，寄托了他們對功名的熱切企盼和理想追求。這些鮮衣怒馬的少年才子形象，背后隱藏著的是無數(shù)中年“夢生”們對功名的渴望和無奈。他們的形象在小說中得到了重塑和升華，成為人們心中永恒的夢想和追求。

二、才子佳人小說功名情結的誕生背景

在才子佳人小說的描繪中，士子們?nèi)粲麔渎额^角，榮登顯貴之列，娶得嬌妻美眷，科舉考試無疑成為他們攀升社會階梯的“康莊大道”與得力工具。這種渴望，實則深刻反映了明清時期科舉制度在通俗小說中所展現(xiàn)的巨大影響力和社會效應。正如錢穆先生在《中國歷史研究法》中所言，我們雖然可以稱呼自唐以降的中國社會為“科舉社會”，但是到了明清，科舉制略有變化，我們卻可以不必細分了?？婆e的盛行，已然成為時代的標簽與社會的標志，它猶如一股洪流，深刻地影響著社會的心理、習俗與活動。

在明清時期，朝廷為了平息民怨、穩(wěn)固統(tǒng)治，采取了一系列舉措來加強對知識分子精神領域的控制，以維系社會的保守與進步。同時，科舉考試的名目也得到了進一步的細化和完善，然而，這卻在某種程度上偏離了科舉制度原本選拔賢能的初衷。在朝廷的號召與社會風尚的引領下，明清兩代的科舉考生人數(shù)達到了空前的規(guī)模。據(jù)史料記載，順治二年（1645），順天地區(qū)參加科舉考試的秀才便多達三千人，科舉之風可謂盛行至極。

對于明清時期的士子們而言，科舉考試不僅有助于他們磨礪才學、陶冶情操和實現(xiàn)治國平天下的理想，更為重要的是，它能為他們帶來身份地位的巨大轉(zhuǎn)變。這種轉(zhuǎn)變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通過科舉考試，他們獲得了擔任官職的資格，從而實現(xiàn)了從平民到官員的身份躍升；二是隨著世人對他們的看法和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他們的社會地位也隨之提升。例如，胡屠戶對范進的態(tài)度變化便是一個生動的例證，從最初的鄙夷到后來的恭維，這種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正是科舉制度所帶來的社會影響力的體現(xiàn)。

科舉之路與士子們改變命運、提升社會地位的渴望緊密相連。從物質(zhì)層面的經(jīng)濟收入到精神層面的榮譽地位，科舉考試無疑為士子們提供了一條通往成功與榮耀的捷徑。據(jù)張仲禮的《中國紳士的收入》一書所載，一名巡撫的年收入高達十八萬兩銀子，地方官員的年收入也有三萬兩之多。相比之下，普通莊稼漢一年的收入僅二十兩左右。因此，對于士子們而言，通過科舉考試獲得官職無疑是一條提升社會地位、蔭及子孫的絕佳途徑。

在科舉制度的影響下，整個社會大環(huán)境都彌漫著一種投身舉業(yè)的氛圍。而地域因素更是對士子們追求科舉成功的心態(tài)和行動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明清時期的科舉中心呈現(xiàn)出動態(tài)變化的趨勢，但江蘇和浙江地區(qū)始終是人才薈萃之地。這些地區(qū)的士子們自幼便受到濃厚的學風熏陶，習讀舉業(yè)成為他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才子佳人小說應運而生，成為士子們寄托夢想、抒發(fā)情感的重要載體。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盡管江南地區(qū)進士數(shù)量眾多、官員輩出，但由于錄取名額有限以及地方好學風尚的影響，未能考中的舉子也不在少數(shù)。在科舉社會中，中舉與否直接關系到家族的名望和地位。特別是在江南這種科舉世家云集的地方，未能中舉的士子往往承受著巨大的家族聲名壓力。這種壓力既來自家族的期望和寄托，也來自社會對科舉成功者的崇拜和追捧。因此，對于許多士子而言，科舉之路既是他們實現(xiàn)個人夢想的途徑，也是他們承載家族榮譽、面對社會壓力的挑戰(zhàn)。

三、才子佳人小說家的科舉心理

前文已然提及，才子佳人小說的誕生實乃源自現(xiàn)實的諸多陰霾。明清時期的社會矛盾加劇，民族問題尖銳如刃，而作為統(tǒng)治基石的科舉制度，亦逐漸喪失了其初衷與功能，變得僵化腐朽。隨著科舉選拔功能的日漸式微，種種社會問題亦隨之浮現(xiàn)并愈演愈烈。郁憤與不滿，成為小說家們對待科舉的第一重情感態(tài)度。

天花藏主人在《平山冷燕序》中感慨道：“此其才為何如？徒以貧而在下，無一人知己之憐；不幸憔悴以死，抱九原埋沒之痛，豈不悲哉！”字里行間流露出對懷才不遇的深切痛惜，替天下士子發(fā)出凄厲不平之聲。《玉嬌梨》一書則通過描繪楊御史因個人恩怨而在官場中設陷阱、行陷害的卑劣行徑，無情地揭露了政治的黑暗面。本應為國家鞠躬盡瘁的棟梁之材，卻心懷狹隘，互相傾軋。

《平山冷燕》中，王袞在閱卷之際，其門人竟欲將張尚書之子強行排在第二名，即便在查出張寅的試卷不堪入目后仍執(zhí)意如此。此等利用權勢強行謀求功名的行徑，與張尚書之輩無異。此外，還有那些利用金錢打通關節(jié)、謀求私利的舞弊行為?！顿惣t絲》中，皮象宴請監(jiān)理先生，卻直接遭到索要金錢的境遇。在小說家們的筆下，此類人物及行為成為被嘲弄和諷刺的對象，被視為社會的笑柄。作者們因無錢無勢而飽受挫折，明珠蒙塵，歷經(jīng)數(shù)次落榜后，雖看破了科場的虛偽與丑惡，卻未曾泯滅對真才實學的贊頌與對理想人格的追求?！镀缴嚼溲唷分械钠饺绾怆m遭篡改排名之不公，但終究得以重用，才華得以施展。此種結局，或許可視為作者對自身境遇的一種寄托與愿景，是對那些被埋沒的真才子的不平之鳴。

真正的英雄主義，在于即便看破了現(xiàn)實的殘酷與不公，依然能夠保持內(nèi)心的勇敢與堅定。小說家們極力揭開社會、官僚、科場的虛偽面紗，不僅是對現(xiàn)實的深刻反思，更是對進步思想傾向的積極體現(xiàn)。

而小說中的主人公們，其多舛的命運亦成為憤恨心情的另一種體現(xiàn)。這些主人公往往歷經(jīng)坎坷，飽受磨難?！镀缴嚼溲唷分械钠饺绾?，少年時期便成為孤兒，好不容易在科舉中脫穎而出，卻因受賄賂之嫌而名落孫山?！队駤衫妗分械奶K友白，年少喪父，詩歌佳作竟被張軌如竊取以獻媚權貴。這些才子們英俊瀟灑、才華橫溢，正是作者對自己理想人生的寄托與向往。然而，與他們出眾的才華和俊美的外貌形成鮮明對比的，卻是他們命運的多舛與坎坷。這無疑是作者自身跌宕起伏、歷經(jīng)磨難的人生的真實寫照與投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