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詩歌中的意象分析

在中國古代文學(xué)中，意象是一個十分重要的藝術(shù)特征。陶淵明作為我國田園詩歌的開山鼻祖，他的作品中就充滿了豐富的意象，有植物意象、動物意象、水意象，還有隱逸生活中的酒意象等。這些意象的選取不僅深刻地表現(xiàn)了詩歌的豐富內(nèi)涵，更展現(xiàn)了陶淵明的藝術(shù)風(fēng)格和對人生的獨特思考。

一、詩歌中的植物意象

松、菊、柳作為植物意象在陶淵明詩歌中的占比居多，他以這種日常生活中的植物入詩既展現(xiàn)了自然之美，又通過自然的美好表現(xiàn)出田園生活的平淡和隱逸的閑適。

（一）松

“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論語·子罕》），在凜冽的寒風(fēng)中松樹仍然屹立不倒。松在陶淵明詩歌中作為一種高尚品質(zhì)的象征自比，常以高聳而立的形象出現(xiàn)，也是他隱逸生活的寫照。他在《飲酒二十首》其八中寫道：“青松在東園，眾草沒其姿。凝霜殄異類，卓然見高枝?！薄半s草”和“青松”形成鮮明的對比。雜草中的青松原本被人們所忽視，可就在雜草衰敗時，青松挺拔而出，卓然超群。在這里，詩人以孤松自喻，表達了自己超凡脫俗不被世俗所染的高潔情操。他在《擬古九首》其五中寫道：“青松夾路生，白云宿檐端。”青松生長在道路的兩旁，“夾路生”則描繪出青松的壯觀、整齊，郁郁蔥蔥，傳達出一種強烈的視覺效應(yīng)。這里的青松象征著堅韌不屈和高潔，正是詩人所追求的高尚的生活，以松自比將心中的孤傲展露無遺。松在陶淵明詩歌中不僅是詩人對高潔品質(zhì)的追求，也是尋求心靈的寄托。在《飲酒二十首》其四中，“因值孤生松，斂翮遙來歸”，詩中詩人與青松的相遇是偶然的也是注定的，一個“孤”字完美地展現(xiàn)了松的堅韌和高潔，也是詩人自比的再現(xiàn)，同時又蘊含了詩人對人生命運的哲學(xué)思考。

（二）菊

菊在陶淵明的詩歌中頻繁出現(xiàn)。周敦頤在《愛蓮說》中寫道：“晉陶淵明獨愛菊?！痹谔諟Y明的田園生活中，菊花既是他閑適隱逸的精神寄托，也是他深切的情感表達。在《飲酒二十首》其五中，他寫道：“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痹娙松硖幪飯@，悠然地采菊?！坝迫弧币辉~將心中灑脫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仿佛已經(jīng)和自然融為一體。詩人借“菊”表達自己置身田園的美好和對清雅生活的追求。在《和郭主簿二首》其二中，他寫道：“芳菊開林耀，青松冠巖列。懷此貞秀姿，卓為霜下杰?！本栈ㄅc青松相伴，詩人贊賞松菊的高潔，借以表達對世俗的不滿和對歸隱的自由的渴望。在《九日閑居》中，他寫道：“酒能祛百慮，菊解制頹齡?！比松虝簾o常，借菊花延年益壽的作用加以贊美，可以看出陶淵明對菊頗有研究，在歸隱的生活中酒和菊花可以使詩人忘卻世俗的煩惱，尋求心靈的慰藉。在他的詩歌中展現(xiàn)的賞菊、采菊等活動，不僅是怡然自得的田園生活的再現(xiàn)，更是超凡脫俗的人生態(tài)度的展露。

（三）柳

柳樹作為日常生活中一種常見的植物，寓意沉靜，象征著堅韌?！段辶壬鷤鳌分袑懙?，陶淵明自辭官歸隱后，在房前種下五棵柳樹，自號“五柳先生”。在陶淵明的詩歌中，可以看到他對柳樹的描繪和贊美?！稓w園田居五首》其一中的“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描繪出了他所居住的環(huán)境，構(gòu)成了他生活的田園風(fēng)光，展現(xiàn)出了他對自然田園的無限向往?！稊M古九首》其一中的“榮榮窗下蘭，密密堂前柳”，則是通過對柳樹的繁茂和蘭花的芬芳的描繪，表達了他對自然的熱愛和對生活的滿足。

陶淵明將自然之物與心靈融合，以松自比是面對政治混亂的堅守，志趣高潔；而菊在他的筆下是田園生活的隱逸寫照，是追求寧靜自然、遠離紛爭的人生理想；柳則是以它的堅韌的特性象征著詩人不畏世俗、一心歸隱的決心。

二、詩歌中的動物意象

在陶淵明的詩歌中，動物意象扮演著十分重要的角色。田園的生活少不了自然的美好，那么動物也是平淡生活的一抹亮點，因此成為陶淵明詩歌中的重要裝飾。

（一）鳥

鳥自古至今都是詩歌意象中的高頻詞匯，而陶淵明詩歌中的鳥意象更是貫穿始終，宛若詩人的化身，反映詩人的生平經(jīng)歷和心路歷程。陶淵明雖家世顯赫，但中道敗落，以致他的人生經(jīng)歷充滿挫折。他二十九歲出仕，為官十三載。但在當時東晉王朝的腐敗統(tǒng)治下，門閥貴族享有特權(quán)，使得真正的愛國志士不能施展自己的才華和抱負。因此，他不愿卑躬屈膝、攀附權(quán)貴，毅然決然辭官歸隱，不再與世俗和官場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不為五斗米而折腰”也代表了陶淵明的高尚品格和不屈精神。對陶淵明遠離世俗的堅定也說明了他對田園隱逸的向往，而在自然中鳥是最向往自由的代表。阮閱在《詩話總龜前集》中提到“天高任鳥飛”，充分描寫了鳥的自由。官場的失意使得他向往一切自由的事物，這也是陶淵明詩歌中鳥被多次提到的原因。在他的詩歌中對鳥的描寫大致可分為歸鳥和羈鳥。

鳥常常象征著自由和希望。在回歸田園生活前陶淵明的理想是希望能夠建功立業(yè)，因此，“歸鳥”在詩中往往象征著年輕時心懷天下的自己，但由于現(xiàn)實的黑暗和仕途的艱難心中生出了對自由生活的向往，渴望像歸鳥一樣回歸本心。他的《歸鳥》系列詩中每首以“翼翼歸鳥”開篇，展現(xiàn)出鳥的閑適從容之態(tài)，從去林、見林、相林、止林四部分描寫中，以歸鳥自喻，將鳥對自然眷戀的情感用簡單的詩句表達出來。鳥兒離不開樹林，人也不能脫離自然，要回歸故鄉(xiāng)。整個系列詩揭示了陶淵明對自然美好的向往，更從人生意義上探求了生活的本質(zhì)。此外，他在《飲酒二十首》其五中寫道：“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奔词股硖庺[世也能感受到寧靜的生活，鳥兒在夕陽下結(jié)伴歸巢，呈現(xiàn)出一幅美好和諧的畫面。詩人借飛鳥自由自在的狀態(tài)和美好的田園風(fēng)光，更是表達自己對歸隱生活的熱愛和對官場生活的厭倦。鳥成為詩人心中理想生活的象征，是詩人對自由、無拘無束生活的渴望。

前文說到“孤生松”，同樣在《飲酒二十首》其四中也寫道：“棲棲失群鳥，日暮猶獨飛?！边@里的“失群鳥”是詩人的自喻，表明自己誤入塵世到回歸田園，日暮獨飛不僅是寫鳥的徘徊依戀，也寫出了詩人自己的孤苦。這樣的表達含有對官場黑暗腐敗的厭棄，也表明了對歸隱的決心。陶淵明在《歸園田居五首》其一中寫道：“誤落塵網(wǎng)中，一去三十年?！痹缙诘乃蒙碛谏鐣暮诎抵?，為求取功名建功立業(yè)，在官場中斡旋多年，最終政治的腐敗使他決心歸隱，作出了“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的千古名句。鳥和魚都是自由之物，詩人以魚歸故淵和羈鳥戀林為喻，將自己內(nèi)心對多年官場生活的痛苦和艱難的擺脫進行傾訴，以田園生活中的平淡、簡樸之物表達對歸隱生活的美好向往。這既是詩人對當時社會的一種控訴，也是心靈深處的解放。

（二）雞犬

雞和狗作為生活中的禽類在陶淵明的詩歌中頻頻出現(xiàn)。在寧靜的鄉(xiāng)野生活中雞和狗勾勒出的畫面往往是最平淡自然的?！稓w園田居五首》其一中的“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在深深的街巷中傳出一聲聲狗叫，桑樹頂有雄雞鳴喚。鄉(xiāng)村雞鳴狗吠的場景，生動再現(xiàn)了田園生活的恬靜，勾勒出了一幅淳樸、自然的田園風(fēng)光圖，營造出了祥和、幽雅的意境。《桃花源記》作為陶淵明對理性化世界的描述的文章，里面寫到“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向往的美好社會中交通暢達，雞鳴狗吠，“雞犬”聲音的傳遞呈現(xiàn)出來的是一片祥和、安樂的景象。這樣簡單的生活不僅僅反映了鄉(xiāng)村生活的自然，也象征了詩人對和諧、美好社會的憧憬。田園生活雖然是詩人心中的向往，但他也不可避免地體會著隱居的孤苦。陶淵明在《飲酒二十首》其十六中寫道：“披褐守長夜，晨雞不肯鳴?！眱删湓捪鄬?，營造出一種孤獨、清冷的氛圍。在漫長的黑夜中，晨雞不肯鳴叫，更加重了詩人心中的苦悶。對詩人而言，時間流逝的無奈和未來前途的渺茫相互交織一處，既是抒懷亦是感傷。

三、詩歌中的水意象

水是生命之源，也是情感的載體。在中國文學(xué)發(fā)展歷程中，水就以其獨特的情感寓意扮演重要的角色?！对娊?jīng)》作為我國古代詩歌的開端，對于水意象的表達就有豐富的記載。《鄭風(fēng)·溱洧》中就有“溱與洧，方渙渙兮。士與女，方秉蕑兮”一句，這里的“渙渙之水”，象征著純潔和美好，也代表了人們對新生活的期待。水也代表無盡的憂愁，如《鄴風(fēng)·柏舟》中的“泛彼柏舟，亦泛其流”。這里的泛流之舟蘊含了詩人內(nèi)心的憂郁和愁緒。《孟子·離婁》寫道：“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滄浪之水”象征世間善惡和得失。在屈原的《漁父》中也有“滄浪之水”的感慨。這里的“滄浪之水”被賦予了多種情感，是詩人內(nèi)心的情感矛盾和掙扎。詩人借對“水”的描繪，表達人生的起伏與變遷，同時也寄托了自己對人生和社會的深刻思考。

陶淵明詩歌對水的描寫雖然不多，卻豐富多彩?！稓w去來兮辭》中提到“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清流”一詞體現(xiàn)歸隱后的閑適和自在，水意象在這里代表的是生活中的美好愜意。《桃花源記》中的“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和“林盡水源，便得一山”，這里的水引導(dǎo)漁人進入桃花源中，而桃花源正是詩人心中的理性化世界，由“水”引入，將理想和現(xiàn)實結(jié)合在一起，黑暗現(xiàn)實雖然無法脫離，但是在這樣繁雜的社會中也能尋找到一片凈土。桃花源中的人們生活幸福和諧，也蘊含了詩人對隱居生活和理想社會的美好愿望。其次，陶詩中的水意象還呈現(xiàn)出時逝之悲，對生命流逝、時間難回的傷感之憂。作為田園派的開山鼻祖，《游斜川》是他僅有的山水詩，其中寫道：“氣和天惟澄，班坐依遠流。弱湍馳文魴，閑谷矯鳴鷗?！贝藭r，詩人已是晚年，和朋友出游，同覽斜川，天晴氣暖，緊靠著蜿蜒曲折的流水而坐，展現(xiàn)了春光的無限美好。水在不斷流淌，暗含了時光在不停流逝，在這樣寧靜祥和的畫面中也透露出隱隱的悲傷。

四、詩歌中的酒意象

詩與酒的結(jié)合，在中國古代文學(xué)中是一種常見的情感表達。詩人寫酒不僅是描繪酒本身，更是想要通過酒這個載體表達自己內(nèi)心的情感。在中國文學(xué)發(fā)展史中，陶淵明是真正大量以酒入詩的文人。他所處的東晉時期，社會混亂，官場黑暗，許多仁人志士得不到賞識，因此酒成為文人宣泄情感的媒介。陶淵明在《五柳先生傳》中寫道：“性嗜酒，而家貧不能常得。親舊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飲輒盡，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痹缙谠娙酥蒙砉賵龅]有實現(xiàn)他的理想和抱負，歸隱后酒成為他生活中必不可少的陪伴，雖然生活艱苦但他依然對酒情有獨鐘，寫出了大量與酒相關(guān)的詩作，影響深遠。

陶淵明詩歌中的酒意象一方面是對于自然田園之美的抒情，另一方面是將政治的失意和人生的慨嘆融于酒中。陶淵明在《和郭主簿二首》其一中寫道：“春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痹诖禾炫c美酒相伴，詩人置身自然，在萬物復(fù)蘇的春季借美酒抒發(fā)對自由美好的向往。他在《讀〈山海經(jīng)〉十三首》其一中寫道：“歡然酌春酒，摘我園中蔬。”身處田園之中，在耕作閑余把酒言歡，愜意美好，詩人借酒抒發(fā)對自然淳樸生活的享受，遠離官場的紛爭和社會的混亂，品味農(nóng)耕的怡然。他在《飲酒二十首》其十四中寫道：“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痹娙孙嬀仆鼞n消愁，平淡的語言勾勒出心中的無味雜情，既有對志趣不達時的釋然，也有對人生真諦的領(lǐng)悟。他在《歸園田居五首》其五中寫道：“漉我新熟酒，只雞招近局。日入室中暗，荊薪代明燭?！痹娙嗽谌漳褐畷r仍飲酒作樂，表面看是歡樂的，實則是對人生無常、時光易逝的慨嘆。

陶詩中的酒意象具有豐富內(nèi)涵，它真實再現(xiàn)了詩人志不達、意不暢時的掙扎與苦悶，矛盾與抉擇；也抒發(fā)了詩人于安逸靜謐的田園風(fēng)光下豁朗舒暢的心境。

文學(xué)作品中的意象是作者情感表達的媒介，通過意象的表達能夠營造出特定的氛圍和深切的情感，使讀者深入理解和感受。陶淵明詩中的意象表達大多是借自比抒情，有對社會黑暗的控訴，對政治失意的釋然，對自然美好的向往，對人生易逝的慨嘆。但在他的詩中盡管是悲傷孤寂的事物，通過簡單自然的意象表達也給人以輕松愉快之感，而田園生活的歡樂和隱逸生活的恬靜也在這些意象的傳達下美好又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