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舊莊院里的凄涼爭鬧

      2024-12-31 00:00:00胡里奧·拉蒙·里貝羅
      湖南文學(xué) 2024年8期
      關(guān)鍵詞:外廊鸚鵡夫人

      當(dāng)梅莫·加西亞搬進(jìn)來的時候,這座莊院還很新。那時候,墻壁被完美地刷成了粉紅色,尚未蔓展開來的攀緣植物還在貪婪地尋找空間,進(jìn)門處的棕櫚樹也僅比一個壯碩男人高一點(diǎn)點(diǎn)。多年后,草已枯黃,棕櫚樹越長越大,它沾滿了灰塵的樹葉聚結(jié)成冠,成了大道上最不容忽視的存在。成群的野貓在金銀花、牽牛花和文心蘭之間住了下來。這時的梅莫已經(jīng)掉光了他本濃密的黑發(fā),牙齒脫落了一些,步伐也變得遲緩。他日以繼日地重復(fù)著的那些獨(dú)居生活習(xí)慣幾乎成了一種儀式。房子的墻皮已然剝落,外屋的木欄桿也腐朽褪色。這座莊院和梅莫一起老去,它見證了生命的誕生、婚禮和葬禮,現(xiàn)在進(jìn)入了衰頹的時期。而這一切又為這莊院注入了某種莊嚴(yán)。

      這座莊院所在的度假勝地也已經(jīng)改頭換面,它從一個休閑的海水浴場變成了一座現(xiàn)代化的城市,寬闊的瀝青大道在其中縱橫交錯。在帕爾多大道、貝納維德斯大道、格拉烏大道、里卡多·帕爾馬大道和萊蕪羅大道,以及在那些堤壩上,都曾有一些老舊的共和國時期的府宅,但是他們都已被悉數(shù)拆除。將它們?nèi)《氖且慌潦鍖拥年柟夤?,這些新樓有著裝設(shè)了玻璃窗的陽臺,也配套了地下車庫。那些喜歡安寧恬適并且熱愛鮮花的人們都拋棄了這個米拉弗洛雷斯區(qū),轉(zhuǎn)而搬到了其他區(qū)劃。一幫新中產(chǎn)階級住了進(jìn)來,他們勤勉奮斗,但卻毫無品位。他們的收入頗為豐厚,還喜歡鋪張炫耀。這些人無視了謹(jǐn)守禮節(jié)與安寧的舊日生活習(xí)慣,最終把這里變成了一座失掉了靈魂的喧雜之城,而他們自己卻竟然極其可笑地為此而感到自豪。

      在莊院的深處有一座橫向建造的二層小樓,那里都住著些最為簡樸恭肅的住戶。梅莫從一開始就住在這里。他的套間位于二樓,套間里有廚房和衛(wèi)生間。這里極其安適:它一側(cè)毗鄰隔壁大宅的花園,另一側(cè)是一戶格局類似的套間,不過一位從未見過的住戶只把它當(dāng)成儲藏室在使用。因此,他就在這里——尤其是在退休之后——過起了天堂般的日子。他沒有親戚也沒有朋友,占據(jù)了他漫漫長日的都是些瑣碎的小事,比如集郵,用老式留聲機(jī)聽歌劇,閱讀旅行類書籍,回憶童年的場景,洗他自己白色的衣服,午睡和遠(yuǎn)距離散步。不過,他不去城里的新區(qū)散步,那里讓他感到害怕。他會到諸如阿爾坎弗雷斯街或拉·帕斯街這樣的街道去溜達(dá),那些地方就算失去了舊日的莊重典雅,但是至少還保有一些鄉(xiāng)下的安靜祥和。

      總之,他最終過上了一種規(guī)整得當(dāng)?shù)纳睿粫惺裁匆馔獍l(fā)生。他知道,在十年或者二十年之內(nèi)他將會死去,而且是獨(dú)自一人死去,正如他獨(dú)自一人生活——在他的母親去世之后,他一直都如此過活。自打他的母親歸于塵土,他一直都認(rèn)真正派地過著日子:他誠實(shí)謀生——在財政部蓋章蓋了整整四分之一個世紀(jì);他避開了所有與愛情、婚姻和生兒育女有關(guān)的問題;他不知仇恨,不知嫉妒,不知野心也未嘗窮困。他常常想,他真正的智慧就在于他將自己的生活引向了謙虛、節(jié)制和中庸的方向。

      但是,眾所周知,事事總有代價。在我們?nèi)松缆飞献顬樘鹈垡沧顬闊o邪的轉(zhuǎn)彎處,也可能藏著一條毒蛇。對于梅莫來說,他為自己晚年構(gòu)想的伊甸園計劃因?yàn)楦ダ饰魉箍āつR斯夫人的出現(xiàn)而被擾亂。

      首先是水龍頭的聲音,隨之而來的是哼歌的聲音,再之后是開關(guān)抽屜所發(fā)出的聲響。這一切都表明隔壁住進(jìn)了人。但是隔壁那間無人居住且安靜的套房可是梅莫平和生活的基礎(chǔ)之一。那天他出去了幾個小時,也許就在他不在的當(dāng)口,有人搬進(jìn)了莊院里的這間套房。為了確認(rèn)這一點(diǎn),他出門來到了套間前面的陽臺上,剛好就在這時候,一位女士把頭探了出來。她體型粗胖,皮膚黢黑,身材矮小,狀如侏儒。她的頭上系了一塊頭巾,手里拎著一個空籠子。他剛一將將看到她,就馬上半轉(zhuǎn)過身,摔門回屋。她也如此摔上了門。雖然兩個人幾乎還沒時間對視,但是就在那一瞬間,就已經(jīng)足夠讓他們認(rèn)出、辨明和憎惡對方。

      梅莫一時間有些六神無主。他被一種全新的感覺所掌控,一種模糊的殺人欲望伴他左右——當(dāng)然,僅僅是理論上的。最后,他終于下定決心,認(rèn)為唯一的出路就是監(jiān)視他的鄰居。他憑直覺知道戰(zhàn)勝敵人的唯一辦法——那位胖女人便是敵人——就是巨細(xì)靡遺地了解她的生活,以智力攫握住她最深處的秘密,并找到她最為脆弱的面向。

      經(jīng)過一個星期的觀察,他發(fā)現(xiàn)她在早上六點(diǎn)起床去做彌撒;她在房門上放了一張卡片,上面寫著寡婦弗朗西斯卡·德·莫拉萊斯;她在街角的雜貨店購物;她家里不來客人;她有時候會在下午去公園附近逛逛商店;當(dāng)她戴寬檐帽,穿一件非常長的黑色外套時,她可能是去墓地;在每天余下的時間里,她就在房間中或者坐在陽臺的搖椅上睡覺,做針線活,看書和哼歌。

      梅莫甚至都開始覺得這是一個他能忍受得了的鄰居。這位女士對他的生活幾乎無甚影響,與其為鄰也為他的孤獨(dú)添加了以平淡的墻壁搭建而成的悅耳布景。直至那一天的到來。他通常每隔十天或者十五天就用他的手搖留聲機(jī)聽一次歌劇。那天,卡魯索才剛剛開始演唱梅莫最喜歡的詠嘆調(diào),他就感覺到從墻壁傳來了干巴巴的噪響。是鄰居不小心么?但是,過了一會兒,噪響再次重復(fù)了起來。當(dāng)梅莫又把唱片放回到留聲機(jī)時,敲擊墻壁的聲音就變得持續(xù)不停。“您能把那破音樂關(guān)掉么?”梅莫一下子愣住了。在他的一生中,從未有人如此質(zhì)問過他。這不僅是對他個人的滿滿背叛性質(zhì)的侮辱,也是對他最喜歡的歌手的冒犯。他沒理會鄰居,繼續(xù)聽著卡魯索的演唱。但是他鄰居的女低音占了上風(fēng):“沒有教養(yǎng)的蠢貨,您難道沒注意到那些尖叫讓我很煩么?”梅莫沉默了一會兒,然后握緊拳頭,咬牙切齒地大喊道:“您忍著點(diǎn)吧!”這句回?fù)麸@然不太合時宜?,F(xiàn)在晃動墻壁的已經(jīng)不是偶爾的幾下敲打,而是變成了讓人無法忍受的錘擊聲——說不定是拿金屬燉鍋捶打的。梅莫幾近投降,但他想到,一開始的讓步會把他帶向絕對的屈服,于是他無視了墻上的錘擊聲,反而提高了留聲機(jī)的音量,接著聆聽他的歌劇。隔壁的老女人繼續(xù)不停拍打墻壁,嘟囔抱怨,但最終她還是累了,隨即摔門離家而去。

      這第一次的沖突讓梅莫有些驚慌,但與此同時也讓他的虛榮心得到了滿足。他沒有被女鄰居的虛張聲勢嚇住,最終成功保住了欣賞歌劇的愛好。一個又老又胖的女鄰居不會改變他的生活習(xí)慣,也不會攪擾他的安靜平和。在接下來的幾天里,他繼續(xù)聽著歌劇,鄰居也沒有阻撓他,只是抗議了幾次,諸如“您又開始用那玩意兒摩來擦去!您真是要把我逼瘋了!”之后,她就選擇出去散步到黃昏。梅莫感覺到敵人正在節(jié)節(jié)敗退,這第一場仗他已經(jīng)打贏了。

      一天下午,梅莫看到那位夫人回來時帶著一個巨大的紙箱,這讓他頗為不安。他本來想去走廊透過窗戶監(jiān)視她,但最終還是選擇了把耳朵貼在墻上偷聽。他聽到哼歌的聲音,以及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挪動家具的聲響。不一會兒,一個男人的聲音充斥了隔壁房間,他正在談?wù)摳窳_斯托拉發(fā)膠的優(yōu)點(diǎn)。梅莫一下子跌坐在大扶手椅上:一臺收音機(jī)!播音員正在宣布《熱帶一小時》節(jié)目的開始。隨即,這熱帶的一小時就在一位波萊羅舞曲歌手的悅耳嗓音中拉開了帷幕。梅莫聽了兩三首歌,整個人動彈不得。但當(dāng)下一首歌曲開始的時候,他就走向留聲機(jī),開始播放他的卡魯索。女鄰居調(diào)大了聲音,梅莫也照貓畫虎。雖然此時兩人還沒有意識到,但是一場聲浪之戰(zhàn)已然開啟。

      這場戰(zhàn)爭沒完沒了,持續(xù)了無數(shù)個時日。潘查夫人發(fā)現(xiàn)了一個比舞曲更為強(qiáng)大的武器:廣播劇。每個下午,一段段故事伴隨著驚嘆聲、慟哭聲和呻吟聲填滿了她的屋子。最終,梅莫甚至能在這些故事中認(rèn)出哪些角色總是被無法治愈的疾病侵?jǐn)_和摧毀,但是最后卻死不了。他覺得,讓威爾第與這些荒唐故事打擂臺著實(shí)有失體面,所以他去到一家唱片店,檢視一圈,然后買了一堆舊的軍事進(jìn)行曲。打那以后,潘查夫人一打開她的收音機(jī)播放小說,梅莫就吹起烏丘馬約行軍的號角,或者不停擂起胡寧沖鋒的大鼓。這是一場大仗。潘查夫人試圖不讓那些鼓聲和號角聲污染到被棄女兒的戲劇獨(dú)白和老父親在榮譽(yù)受辱之后的哀吟,但這一切努力皆是徒勞。雙方的勢均力敵讓這場戰(zhàn)爭難以為繼,于是他們心照不宣,最終達(dá)成了停戰(zhàn)協(xié)議。梅莫逐漸減短播放音樂的時間,并且調(diào)低音量。潘查夫人也是如此。最后,雙方都選擇低調(diào)地收聽音樂或廣播,或者干脆就等對方出門的時候才打開自己的留聲機(jī)和收音機(jī)。總之,平局。

      在這場沖突之后,迎來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平靜期。雙方在之前都付出了巨大的氣力,而現(xiàn)在他們似乎正沉浸在重獲和平的喜悅當(dāng)中。由于他們二人對對方的生活習(xí)慣都了如指掌,因此也就能盡力避免在樓梯或者外廊打照面。不過,這也就逼著他們必須時刻注意對方。正因如此,梅莫發(fā)覺他的鄰居已經(jīng)在她自己的套間里開啟了一場聲勢浩大的裝修活動。房間里肯定是翻新過了,因?yàn)樗吹剿呐従恿嘀推嵬白哌^。但是后來她又把這項(xiàng)裝修工程擴(kuò)展到了她房門前的外廊——這一點(diǎn)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讓人視而不見的。她給自己的舊搖椅包上印花布,又在房間前的欄桿上擺上了十幾個空花盆。綠植一點(diǎn)一點(diǎn)占滿了這些花盆。隔著薄窗簾,梅莫驚駭?shù)乜吹娇的塑啊⒚倒寤?、千日紅、大麗花和天竺葵競相開放。潘查夫人在忙活來忙活去的時候嘴巴也沒有閑著,而是不住咕噥說有些人不知道怎么才能“體面地生活”,還說在她丈夫還活著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習(xí)慣了要有一個花園。

      梅莫無動于衷地聽著這些話。不過,他也逐漸意識到,這些話其實(shí)是一種更加微妙的敵意的開端。潘查夫人想讓他屈服——哪怕沒有訴諸武力,但至少也是以品味和炫耀的方式。梅莫對花卉無甚熱情,因此也就不在這方面與鄰居爭勝。不過,他想起他曾在旅行書籍上看到的那些異域灌木的圖片。在公園的一家花店里,他發(fā)現(xiàn)了一株種在木箱子里的歐洲蕨,于是他花大價錢把它買了下來。不過,由于在陽臺欄桿上肯定擺置不下這株植物,所以梅莫只能把它放在自家門口的外廊上。他等潘查夫人從街上回來,等了好幾個小時。終于,他看到潘查夫人爬上樓梯,然后訝異地在灌木前站住了腳。那灌木正以一種始料未及的方式裝飾著外廊。她檢視了這株植物很久,滿臉嫌惡。最終,她放聲大笑,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梅莫本期盼著她能因?yàn)榧刀识樕钒祝麤]能如愿。于是,他就又去花店里翻找。這次他買了一棵小柏樹,并依舊把它擺在門口的外廊上。但是這似乎還是沒能打動潘查夫人。最終,他買了一株山地仙人掌,并把它栽在靠欄桿的花盆里。他用這盆仙人掌為他的植物展覽收了尾。而恰恰只有這盆仙人掌讓潘查夫人皺起鼻子,臉露錯愕,顯得頗為沮喪。梅莫把這解讀為一種最為不可告人的嫉妒之相。為了完善他的攻勢,每次他在澆他的小園子的時候,都會高聲說道:“破爛小花天竺葵喲,又臟又臭大麗花喲。有那么墮落的品味,最后可不就只能落得個附庸風(fēng)雅的下場。灌木可就不一樣咯,它們的氣質(zhì)截然不同,能讓人覺得正置身曠野之中。那些種在花盆里的花花草草,只能像被理發(fā)似的修修剪剪?!?/p>

      要不是梅莫門前的外廊是潘查夫人回家的必經(jīng)之路,這場植物大戰(zhàn)就只是場小規(guī)模爭斗,沒什么嚴(yán)重后果。但是梅莫的那些植物不住生長:柏樹越來越粗,枝條朝著走廊中心伸展開去,山地仙人掌的莖枝也是如此。這樣一來,本來很寬敞的走廊就變成了一片小小叢林,穿行其中時必須得萬分小心。

      一天早上,當(dāng)潘查夫人急匆匆地出門去做彌撒時,仙人掌的荊刺鉤住了她的衣服。梅莫被她的喊叫聲吵醒:“不能再這樣了!老頭子想用他的樹把我悶死!他想把我關(guān)在我自家的走廊里!他在這過道擺滿臟東西!”她發(fā)現(xiàn)她衣服的外擺被鉤扯了一個口子,于是二話不說,用包扇掉了仙人掌的一根莖枝。

      梅莫耐心地等著她下樓。當(dāng)他看到他的鄰居消失后,他就出門來到外廊,細(xì)細(xì)查看那些花盆。最后,他挑中了那盆康乃馨,然后手一推,那盆花就掉了下去,落在樓下的花園里。

      第二天,梅莫發(fā)現(xiàn)他的仙人掌又少了一根莖枝。當(dāng)晚,等潘查夫人睡著后,梅莫把一盆大麗花推了下去。

      報復(fù)很快到來:梅莫發(fā)現(xiàn)他的柏樹被斬斷了主莖,從此以后,這棵樹就成了一棵侏儒柏樹。于是,當(dāng)天晚上,他就滿腔怒火地把兩盆千日紅送向了樓下的花園。第二天早上——潘查夫人一定是起得非常早——梅莫的歐洲蕨被分成了兩半。這時候,他開始掂量,這場無聲的夜間徒手暗戰(zhàn)是否值得繼續(xù)打下去——這場仗定會引得雙方同歸于盡。但他還是決定破釜沉舟,押上所有賭注。如往常一樣,他等到午夜降臨,然后出門來到外廊。這一次他準(zhǔn)備毀掉女鄰居最珍視的寶貝:她的那盆玫瑰花。但是他剛靠近欄桿,隔壁的房門就一下子打開,潘查夫人穿著罩衣走了出來:“我都看見了,不要臉的東西,老娘炮,您想毀了我的花園!”“我在散步,您這個沒教養(yǎng)的桑博婆。是個人就有權(quán)利在陽臺上散步?!薄俺兜?,您正打算把我的花盆推下去。我透過窗戶都看見了,惹是生非的王八蛋。您門上的卡片還說您是工程師呢,您算哪門子的工程師!您就是個掃大街的,干巴又惡心?!薄澳悄褪且粋€沒受過教育的桑博婆。您滿嘴臟話,他們早就該把您攆出這個莊院了?!薄笆俏乙涯s出去。我要起訴您,告您破壞財產(chǎn)?!眱扇瞬蛔∪枇R,聲音越來越大。在莊院里,幾盞燈亮了起來。梅莫因?yàn)楹ε鲁舐劇幌蛉绱?,所以就選擇了鳴金收兵。在此之前,他甩出了他一直備用著的最后一句辱罵:“黑鬼!”梅莫回房時,老太婆鄰居玩命地罵著他,還用她馬上就來看望自己的兒子來威脅他——她兒子住在委內(nèi)瑞拉:“他會把您撕成碎片的,老不死的混蛋!”

      那天晚上梅莫很晚才睡著。他擔(dān)心潘查夫人當(dāng)晚就毀掉他的小小叢林,但是第二天一早,他發(fā)現(xiàn)無事發(fā)生,一切如常。他也不想再繼續(xù)這場爭斗了。兩人間的相互辱罵似乎讓二人都輕松了一些。由此他們進(jìn)入了新的和平期。

      梅莫過了幾天清凈日子。他透過窗戶看著他的女鄰居忙來忙去,做些日常的活計:澆一澆剩下的花;給外廊掃掃灰,然后潑上水;去購物或去參加彌撒。一天早上,他看到潘查夫人戴著帽子出門,手里還拎著一個小手提箱。他一直等著她下午或者晚上回家,但是她并沒有回來。隔壁套間寂靜得可怕。梅莫推測,潘查夫人一定是去泡溫泉了——老人們成幫結(jié)伙地聚集在那種地方,希望能推遲他們赴死亡之約的時辰。于是,梅莫大口呼吸,重新高聲播放他的歌劇,穿著睡衣在外廊溜達(dá)來溜達(dá)去。他倚在欄桿上抽煙抽到很晚,甚至還在鄰居的搖椅上坐了一下午,放縱一番。

      不過,梅莫的清凈日子并沒有持續(xù)多久。有一天,潘查夫人拎著她的行李箱出現(xiàn)。她神采奕奕,皮膚也被曬成了古銅色,這似乎證實(shí)了她之前確實(shí)是去度假。那一整天梅莫都沒有離家一步,而是全心全力地監(jiān)視他的鄰居。他幾乎是渴望潘查夫人能做出些專橫粗魯?shù)呐e動來激怒他。這樣,他就有了大喊大叫的借口,以此來表明他就在那里,毫發(fā)無傷且一直保持警戒。但是他的鄰居并沒有把他當(dāng)回事。潘查夫人忙著讓她已經(jīng)枯萎的花園重?zé)ㄉ鷻C(jī),并給自己的窗戶縫制新的窗簾,以及收聽廣播劇。不過,她把音量調(diào)到了適中的位置,好像她的那一段度假休整的時光讓她明白了和平共處的好處。

      正如梅莫所擔(dān)心的——其實(shí)這也是他所期盼的,這一切僅僅是表象而已。那個老太婆在她回來的時候應(yīng)該已然想出了些新花樣。這幾天,梅莫雇了一個姑娘每周來幫他洗一次衣服。這姑娘年紀(jì)很小,差不多就是個小女孩。她智力有些缺陷,聽力也不好。每次姑娘過來的時候,梅莫都會坐在他的大扶手椅上,抓起一本旅行書。在這位小女仆干活時,梅莫就以一種兼具父親和退休老人的派頭監(jiān)督著她。

      起初,潘查夫人并沒有注意到這個新狀況。但是到了第三周,她看到一個女人獨(dú)自走進(jìn)隔壁房間,并在那里待了很長時間。此時,她一下子就腦補(bǔ)出了一幕下流的鬧劇,并覺得這玷污了她自己的美德。于是她高聲叫嚷道:“都來看看這個不知廉恥的東西!他還搞了個姘婦。一把年紀(jì)還干這種不要臉的事情。他竟然帶女人回房間!”“閉嘴,嘴上沒個把門的!”“我才不會閉嘴呢。您要是想做污穢事,到街上做去。這里可不行。這可是個體面的地方!”“粗魯?shù)纳2┢?,閉嘴!”“莊院里的老殘廢!”潘查夫人接著罵道。只在房間里叫嚷并沒讓她過癮,所以當(dāng)姑娘離開時,潘查夫人還特意來到陽臺上?!澳銊e再回來找那個老頭了,他就是個墮落的老東西。你早晚會發(fā)覺他會讓你深陷泥潭。”這個姑娘沒太理解這一切,于是就朝潘查夫人行了個禮,隨即便離開了。這時梅莫也走出房門,這是他第一次直面他的女鄰居。“這是來給我洗衣服的,壞腦筋的老女人!您的靈魂和您的嘴一樣骯臟。小心魔鬼來找您!”兩個人都大吵大嚷起來,聲音高得幾乎聽不見對方在說什么。最終,一如往次,他們轉(zhuǎn)身摔門回家。

      自那以后,潘查夫人就沒消停過。每次那個姑娘過來洗衣服時,她都會辱罵梅莫。我們這些住在莊院里的人開始注意到,鄰里之間本來不甚強(qiáng)烈的敵意已經(jīng)開始漸漸變得瘋狂。也許,潘查夫人最終已經(jīng)反應(yīng)過來那個姑娘確實(shí)只是一個無辜的女仆,但是在這場她自己開啟的新攻勢中,她可不想退縮。于是梅莫只能勉力招架,但是他自己的臟話庫存卻已經(jīng)見底??陀^來說,這種情況確實(shí)拖住了他的進(jìn)攻步伐,所以他只能采取守勢,伺機(jī)而攻。

      就在這時候,潘查夫人的廚房水槽堵住了。無論她怎么修,都始終沒能疏通管道。因此,她只能叫一個管道工上門。一天下午,來了一個拎著工具箱的日本人。梅莫猜測他應(yīng)該就是個附近的修理工,也不覺得這個人要來做什么臟事。但是他可不想浪費(fèi)掉這個報復(fù)的機(jī)會。于是當(dāng)這個工人離開之后,梅莫就來到外廊,模仿他最喜歡的男高音歌唱家的聲音,即興演唱了一首極其難聽的詠嘆調(diào):“老太婆有了情人呀!帶了男人回家!還是日本人!還是工人!還在教堂捶胸頓足,虛偽的人呀!寡婦弗朗西斯科·莫拉萊斯夫人和一個管道工在一起啦,昭告天下吧!”潘查夫人此時已經(jīng)站到了梅莫的面前,兩個人之間的距離從未如此之近。他們倆臉對臉,雖然沒有碰觸到彼此,但都咬牙切齒,噴著口水,嘶吼辱罵。他們瞪著對方,尋找那個致命的終極字眼。梅莫打出了自己的最后一發(fā)子彈:“老婊子!”這時候,潘查夫人終于一字一詞地罵了出來:“懦夫!害群之馬!賤民!”她已幾近昏厥?!安恍?!等我兒子來了就給您好看!他會來和我住的。他可不是和您一樣的窮光蛋,他有錢著呢。他會像碾死一只蟑螂一樣碾死您!”

      那位住在委內(nèi)瑞拉的兒子并不是潘查夫人編造出來的。他確實(shí)來到了這里。有一天,一輛出租車在莊院門口停了下來,一個大塊頭男人下了車。他生著一雙大腳,步履穩(wěn)健。出租車司機(jī)幫他把兩只大行李箱搬到了房間里。那兩只行李箱都包了鐵頭,上面還裝飾著世界上所有酒店的標(biāo)簽。

      梅莫被這個男人的氣場所震懾,于是他一連幾天都自我囚禁了起來,盡力不顯露出任何生命跡象。他透過薄窗簾看到這個男人和潘查夫人一起出門,陪著她購物或者散步。他穿著顏色扎眼的襯衫,打著花領(lǐng)帶。不過,他的碩胖體態(tài)并非是實(shí)打?qū)嵉?,因?yàn)槊纺⒁獾?,雖然這個男人的塊頭很大,但是他臉色蒼白,有時候還顯得極其虛弱。另外,他也不喜言談。梅莫把耳朵貼在墻壁上,想要聽清他們在說什么,但都徒勞無功。母子二人的近晚生活既憂傷又了無生氣。在入夜時分,他們就安安靜靜地在外廊上散一會兒步,以此來為晚間消遣收尾。

      梅莫明白了那位兒子有些無聊,并且還在思念著些什么。當(dāng)他的母親不在家時,他就會去到走廊,倚在擺置了花盆的欄桿上,佇立良久,一邊抽煙,一邊仰望昏暗的天空。他偶爾還會冒一冒險,下樓來到花園里,在枝繁葉茂的棕櫚樹下走來走去,若有所思。到了晚上,他就會獨(dú)自一人去浴場區(qū)散步。他一定是散步到很晚才回家,因?yàn)槊纺泻脦状味荚诖采下牭侥莻€兒子疲倦地爬著樓梯。

      在那幾天里,梅莫偶然在樓梯上碰到了他的鄰居。他極力避開她,但是鄰居還是把他叫?。骸拔壹依飦砹藗€男人,怎么就沒聽見你的動靜了呀,羊崽子。您不是放過話么?那就露一手呀?!?/p>

      梅莫仍不知道該怎么辦。那個男人的男子氣概既讓他拘束不已,又讓他頗為好奇。一天晚上,他決定在男人的一次夜出時跟蹤他。這個碩胖男子先是奔著公園的方向斜穿過去。經(jīng)過教堂的時候,他還畫了一個十字。然后,他就不慌不忙地看著那些老舊的居所建筑。隨即,他走到里卡多·帕爾馬林蔭大道,并橫穿了電車軌道,往蘇爾基約區(qū)走去。這一點(diǎn)讓梅莫頗為驚詫,因?yàn)樗恢倍疾辉趺葱诺眠^這個街區(qū)。在這一區(qū)的不少街道上都蝸居著流浪漢、醉鬼、惡棍和流氓。那位碩胖男子在這里游蕩來游蕩去,顯然對此毫無戒心。最終他走進(jìn)了一家徹夜酒吧。他靠在柜臺邊,點(diǎn)了一杯啤酒。第一口酒下肚,他馬上就變了個樣。本來在他身上有一種不安感和無根感,但此時這一切已然被他通通丟棄。這一刻的他就像是個歷經(jīng)艱辛冒險后最終回家的人。在喝過第二杯酒后,這位碩胖男子不斷打量著坐在他身邊喝酒的小伙子,試圖和他搭上話。兩個人一聊起來,碩胖男子就請了這位小伙子一杯酒。梅莫不想再看下去了,因?yàn)樗杏X到一股無法抑制的厭惡感向他侵襲而來。這時,那位碩胖男子給他的年輕鄰座遞了根煙,并要他伸出手掌。他要給那個小伙子算算命。

      在這次跟蹤行動中,梅莫得出了一些論斷。不過還沒到利用這些論斷的時機(jī),于是他就把它們留藏于心底。那個兒子離開了,派頭和他來時一樣。一天早上,一輛出租車停在莊院門口。司機(jī)上樓,幫那位碩胖男子把行李箱搬到車?yán)?。潘查夫人手里拿著一塊手帕,站在人行道上。梅莫目睹了這場告別。他看到,這場告別是漫長的,也是凄楚動人的。而且,他還推斷出,這一次,那位兒子是要永遠(yuǎn)地回到委內(nèi)瑞拉了。

      潘查夫人有幾天沒什么動靜。她只是叉著雙腿躺在她的搖椅上,越過欄桿望向莊院。她看著那些藤蔓植物和清晨的綿綿細(xì)雨。一季平庸的冬天在離去前挑釁般地送來了這場雨。那一段時間,門口的一棵棕櫚樹倒了下來,嚇了大家一跳,但是并沒有傷到過路人。有一天,喬卡諾一家在早晨起床時發(fā)現(xiàn)房子的墻壁出現(xiàn)了裂縫,于是他們只能匆忙搬走。中心花園的草坪也已經(jīng)無人再來修剪,漸漸那里就變成了一片泥坑。整座莊院繼續(xù)衰敗下去。莊院的所有者是一家銀行,但是它沒有進(jìn)行任何修繕,而是希望這種破敗能夠逼走莊院里的住戶,之后它就能在這里建起一座現(xiàn)代化的建筑。梅莫頭一次在走廊里看到老鼠出沒。

      潘查夫人沒過多久就從兒子的離開中恢復(fù)過來。她既充滿想象力又實(shí)干的性格促使她找些新營生來填補(bǔ)那種空白。她在搬進(jìn)莊院的那天拎了一只空鳥籠。自那時起,這只籠子就一直掛在門梁上。一天早上,梅莫發(fā)現(xiàn)就在那只籠子里出現(xiàn)了一只鸚鵡,它的彩色眼睛正一動不動地盯著梅莫。那是一只巨大的鸚鵡,毛色紅綠相間。梅莫立刻就推測出這只鸚鵡可不僅僅是個消遣,而是一項(xiàng)針對他個人的行動。但是這一次他失誤了,因?yàn)檫@是一只相當(dāng)矜持的鸚鵡,它只偶爾發(fā)出一聲金屬般的叫聲。潘查夫人會花好幾個小時給它的小杯子換水,并往它的小嘴里喂新鮮的玉米。

      然而,那只動物自帶的惱人特質(zhì)很快就顯露了出來。當(dāng)時,一家廣播電臺宣布舉辦一場比賽:誰能拿出一只可以說出“烏安多橙子”的鸚鵡,他們就給誰一筆一千索爾的獎金。從那時起,潘查夫人就開始教那只鸚鵡說這幾個字。每天一大早,她就坐在籠子下面,一遍一遍地重復(fù)著“烏安多橙子,烏安多橙子”。那只鸚鵡沒有任何回應(yīng),但是潘查夫人毫不氣餒。

      最初幾天,梅莫忍受著這種噪聲,因?yàn)樗嘈潘泥従咏K會放棄。但是,潘查夫人的毅力堅不可摧,而那只鸚鵡的蠢笨似乎更加激起了她的熱情。她給鸚鵡上課的時間越來越長,內(nèi)容也愈加聒噪。有一天,梅莫實(shí)在忍無可忍,于是他來到外廊:“老無賴,閉上您的鳥嘴好么?”“您才是鳥嘴,沒家教的喬洛佬?!薄斑@兒可不是養(yǎng)畜生的地方?!薄澳撬麄兪窃趺礈?zhǔn)許您搬進(jìn)這個莊院的?”“您才是畜生,用一個詞來總結(jié),您就是頭真正的野獸,比您的鸚鵡還要野性?!薄澳灰龠@么跟我說話,我要報警?!薄澳蔷徒芯靵硌健D粗?,我會讓他們把您的鸚鵡扔進(jìn)小黑屋的。”“您還跟我說嘴巴的事兒,您沒在鏡子里照照您那張凸嘴么?真是長了張分瓣的臉。”“惡心,爛了心肝,令人作嘔?!?/p>

      這些爭吵并沒有阻止潘查夫人繼續(xù)給她的鸚鵡上課。梅莫每天都準(zhǔn)備了一籃子聞所未聞的凌辱詞句,但是潘查夫人并不為所動。而那只鸚鵡在潘查夫人的不懈努力之下,終于不再沉默。它自證了自己擁有極其尖銳的聲音。雖然它還不能清晰地說出“烏安多橙子”,但是卻能在這幾個字中間塞進(jìn)幾聲尖嘯。

      梅莫開始認(rèn)為,一場沒有退路的戰(zhàn)爭已經(jīng)開啟。他覺得,也許他得從頭重新部署他的戰(zhàn)略。最終,他想出了解困之道:在之前的植物大戰(zhàn)中,他用自己的小花園來對抗鄰居的花盆,這一次應(yīng)依舊循此思路。如今,面對鄰居的那只動物,他得用另一只動物來抗衡。既然在莊院里有老鼠,那么貓就頗為合適。

      他在街區(qū)里努力地找來找去,最終他找到了一個人,這個人送給他一只有些年邁的黑貓。這只貓有些怕生。最初的幾天里,它一直都躲在大扶手椅底下,幾乎不敢出來到廚房吃飯,也不敢到貓砂那里去排便。后來,在好奇心的驅(qū)使下,它才敢冒險四處嗅聞,甚至讓主人撫摸它的背部。當(dāng)梅莫認(rèn)為他自己已經(jīng)獲得了這只貓的信任時,他就給它戴上根貓繩,然后牽著它在外廊散步。

      弗朗西斯卡夫人什么也沒說,但是她開始掂量這只貓會給她帶來什么不便。在她看來,這只貓拖著根長尾巴,奇奇怪怪,像是惡魔一般,而且還會到處傳播令人惡心的疾病。很快,她就開始抱怨說它太臭了,還說這只貓在她家的墻上撒尿?!昂f!”梅莫尖聲說道,“它就在它自己的盒子里尿尿。它才不會像您的鸚鵡那樣在籠子外面拉屎,弄得到處都是蒼蠅。”

      事情并未止步于此。當(dāng)這只貓對家里愈加熟悉之后,梅莫就允許它出門去到走廊,然后在他的柏樹邊曬曬太陽。就在這時候,這只騸貓注意到隔壁的籠子里有東西在動。那只鸚鵡已經(jīng)從它的女主人那里學(xué)會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動靜,而這只貓對這些聲音很感興趣,于是它就一連好幾個小時觀察這只鸚鵡。潘查夫人發(fā)現(xiàn)它離鳥籠的距離一天近過一天?!八氤粤宋业柠W鵡!您訓(xùn)練了這只貓,是要它殺了我的鸚鵡!”“那該多好。正好給莊院除個災(zāi)害?!薄爸灰屛铱匆娝倏拷焕迕祝切笊湍車L嘗掃帚是什么滋味!”“那您就能嘗嘗屁股挨上一腳是什么滋味?!薄跋滤揽诔ㄩ_啦!癩蛤蟆和蛇都跑出來啦!”“您就是癩蛤蟆,蛇是我?guī)н^來勒死您的。”

      梅莫絲毫不顧潘查夫人的不滿,繼續(xù)讓他的貓在外廊游來蕩去??傊褦嚁_鄰居的任務(wù)完全委付給了這只貓,這樣,他就能連著好幾個小時安安靜靜在自己的大扶手椅上看書。有一天,他感覺到在他的陽臺上有一潑水澆了下來。隨即,他的貓穿窗而入,渾身已濕透。他立刻出屋,潘查夫人這一刻正拎著水桶進(jìn)家。

      “我都看見了,您這個卑鄙下流的桑博婆!虐待手無寸鐵的動物。”潘查夫人探出身來:“它往我窗戶上爬,要朝籠子上跳?!薄拔也挪恍拍?。另外,我的貓可不想因?yàn)橐Я四侵慌K鳥而被毒死?!薄傲邌莸睦瞎恚窍胱屇呢埑晕业柠W鵡,那您可要把那只畜生給餓死了。”“它的伙食可比您的好。告訴您吧,它吃的是牛肉碎和沙丁魚。”“怪不得它有股臭魚爛蝦的腥腐味。”

      梅莫想到他的貓需要他去救急,便中斷了爭吵。潘查夫人繼續(xù)喋喋不休,警告說從即刻起,她不會再容忍任何對她的鸚鵡的威脅。那只貓此刻正在房間的角落里瑟瑟發(fā)抖。梅莫拿了一條毛巾,小心翼翼把它擦干,然后用一張?zhí)鹤影阉似饋?,安置在一個熱水袋上。這只貓在屋子里待了幾天,一步也不敢踏出門。但是,好奇心終究還是勝過了懲戒,于是它先探出鼻子,接著伸出脖子,最后再一次來到外廊,盯守那只鸚鵡。潘查夫人言出必行,又給那只貓澆了潑冷水。梅莫沒料到這一著,所以這次他無甚反應(yīng)。但是,那一夜他一直守著沒睡。當(dāng)他的鄰居進(jìn)入夢鄉(xiāng)時,他就出門來到外廊,打開鳥籠的門,然后用力把它扔向樓下的花園。籠子被摔得七零八碎,那只鸚鵡也飛走了。

      梅莫并未預(yù)料到他這一舉動的后果。此時,他第一次覺得也許自己做得有些過火了。第二天一大早,潘查夫人就來猛砸他的房門。發(fā)生的事情讓她近乎失常錯亂,差一點(diǎn)說不出話來。她又胖又黑,把自己裹在極為肥大的衣服里面。她在梅莫的面前比比畫畫,緊攥拳頭,不住揮舞手臂。她指了指她的房門,指了指欄桿,又指了指花園,可是她卻無法把她的憤怒化為言語。梅莫在她肥胖腫脹的臉上看到了即將崩潰的跡象。他只敢說一句“這是你咎由自取”。而潘查夫人也只能喊出來一句“可悲!”,但是她的臉上露出了讓梅莫膽寒的仇恨。

      接下來,雙方過了幾天被逼迫出來的和平休戰(zhàn)的日子。潘查夫人忘掉了梅莫。她每天早早出門,在街區(qū)里挨家挨戶地打聽,找尋她的鸚鵡。她還在莊院的大門口貼了一張懸賞告示。不過,這只老鸚鵡并沒有飛得很遠(yuǎn),長時間的監(jiān)禁生活已然讓它失去了奔向自由的興致。最終,一個過路人發(fā)現(xiàn)它落在了隔壁家的榕樹枝上。針對它的捕獲行動堪稱社會動員的典范。潘查夫人發(fā)動了大多數(shù)的鄰里,甚至連我們這種消極怠惰的人都參與了這場捕獲行動。我們試著用梯子、繩子和長桿去夠它。正當(dāng)我們差一點(diǎn)就能抓住它時,這只鸚鵡又飛到了旁邊的樹上。這場在樹與樹、街區(qū)與街區(qū)之間的追逐持續(xù)了好幾天,直到我們來到了公園附近。最終,這只饑乏交困的鸚鵡陷在了一家花店里。潘查夫人失而復(fù)得,不僅找回了鳥,也找回了自己失掉的安寧與尊嚴(yán)。這一次她把鳥放在了一個落地籠子里。這是一只紅色的籠子,金屬制成,堅不可摧。

      自那時起,奇怪的事情發(fā)生了:在鸚鵡和貓之間,一種古怪的共謀關(guān)系建立了起來。鸚鵡在清晨一發(fā)出第一聲啼叫,貓就會立刻來到走廊,開始翻跟頭,還聳起脊背,豎起尾巴,跳來跳去,到處撲騰,直至精疲力竭。之后它就安安靜靜地坐在籠子旁邊,打起了呼嚕。鸚鵡在籠子里揚(yáng)揚(yáng)自得,還即興發(fā)出一些“咕咕”的叫聲。當(dāng)貓壯著膽子把它毛茸茸的爪子伸進(jìn)籠子時,鸚鵡就會裝出一副極其害怕的樣子。隨即,它又會接近貓,然后在貓爪上輕啄一下。在這種不斷重復(fù)的游戲中,它們似乎找到了無限的樂趣。

      鸚鵡和貓曾經(jīng)是雙方爭斗的武器,而此時這兩件武器的自行和解卻并沒有減緩雙方之間的爭斗。不過,這種爭斗已經(jīng)變得愈加日常也愈加瑣碎。這時他們已經(jīng)沒有了進(jìn)行激烈對抗的托詞,所以也就只能機(jī)械地辱罵對方。每次他們在樓梯或者外廊擦肩而過的時候,梅莫都會嘀咕一句:“桑博肥婆。”而潘查夫人也會回敬他一句:“滿身跳蚤的喬洛佬?!彼麄儌z還隔著一道墻建立了一種對話方式——這種對話方式被他們二人嚴(yán)格精確地執(zhí)行著。隨著年月的流逝,潘查夫人患上了胃病,常常要排出很多氣體。梅莫全神貫注地聽著,并一絲不茍地統(tǒng)計著這些聲音的次數(shù)。他會高聲喊道:“第一個屁?!薄暗诙€屁。”他本人也會因?yàn)檫^度抽煙而經(jīng)??人院屯绿?,這時,潘查夫人就會回敬道:“癆癥佬開始吐痰了?!薄坝謥砹艘豢??!彪p方什么都不遺忘,也什么都不原諒。就這樣,他們各自的老年生活被一種頗為節(jié)制的爭鬧所占據(jù)。這種爭鬧愈加和緩,逐漸換上了一種真正的言語對談的面貌。

      有一天,弗朗西斯卡夫人發(fā)現(xiàn)天花板開裂。不久之后,在房子的外墻也出現(xiàn)了裂痕。整座莊院繼續(xù)衰敗。潘查夫人于是去了銀行。她試圖找到房主,但是徒勞無功。他們告訴她,莊院的所有者是一家股份有限公司,公司里有百來個員工,或者換句話說,公司里實(shí)際上一個員工也沒有。最終,她還是把她的訴求傳達(dá)給了這家公司的某個雇員,不過,這位雇員告訴她,對房子進(jìn)行修繕是租戶的責(zé)任,如果她修不好,那她就得搬走。沒過多長時間,她就收到了一份法院的通知:如果房子狀況持續(xù)惡化,那么她就必須搬出去。

      這讓她陷入到極度的恐慌當(dāng)中。她在這里付的租金只夠讓她在一個貧民窟里找到一個鋪著破席子的房間。每天早上,她都要檢查天花板和墻壁,生怕又出現(xiàn)新的裂痕。但是這座莊院以一種隨機(jī)的方式繼續(xù)任性地崩塌下去。大門處的另一棵棕櫚樹倒塌了。二樓的幾間公寓爆了水管,淹了幾間房。一座外屋的屋瓦也掉了下來。

      這一次,梅莫沒有利用鄰居的困難來搶占優(yōu)勢。在他們進(jìn)行一次日常的隔墻對話時,他有好幾回想插進(jìn)幾句話,諸如“但愿房頂趕緊塌下來”,或者“桑博婆,您趕緊被墻壓死吧”。但是他擔(dān)心隔壁套間的損毀會影響到自己的房間,因此及時住了口。不過,這并沒妨礙他繼續(xù)留意鄰居弄出來的聲響。除了放屁聲,他還聽到了她晚上打鼾的聲音,這又給他新的罵人話提供了原料:“現(xiàn)在輪到支氣管了,肺炎要把老肥婆帶進(jìn)墳?zāi)箛D?!被蛘摺斑^不了幾個月就要去安樂之地了吧,去和那些醫(yī)治無效的人共呼吸啦。這樣您就不會來煩我了,巫婆”。

      一天夜里,潘查夫人咳嗽不停,這讓梅莫罵出去的臟話量翻了一番。兩人之間的爭吵本已漸漸緩和平息,但是潘查夫人的咳嗽又讓他們之間的謾罵重?zé)ㄍ盏幕盍?。“惡心,無禮,您一點(diǎn)都不尊重上了年紀(jì)的女人!我兒子在這里的時候您怎么就不大喊大叫了?一直在床底下躲著呢吧,懦夫。”梅莫的腦中突然閃現(xiàn)了一段那時的記憶。他脫口而出:“告訴您吧,您兒子就是個娘炮基佬!”他一直沒等到回罵。在余下的夜晚,他只聽到了咳嗽聲、鼾聲和嘆氣聲。

      第二天,潘查夫人沒有出門。梅莫一直在等著她做完彌撒回來時或者去購物時路過他家,然后他就能如往常一樣暗中監(jiān)視她。那只鸚鵡也比平常聒噪許多,可能是因?yàn)樗诘却缘叫迈r的嫩玉米粒。貓試圖用老把戲逗弄鸚鵡開心,但沒什么用。梅莫一直都在埋伏窺伺。他聽到隔壁房間里一個筋疲力盡的人在忙碌和清嗓,僅此而已。在接下來的幾天里,這種忙來忙去的聲音漸趨減弱,最后完全沒了聲響。梅莫一下子驚慌了起來:對于他來說,這種安靜是不真實(shí)的。這么多年來,他辛辛苦苦、巨細(xì)靡遺地為自己的生活搭建了一個舞臺,而這種安靜卻將這一切全都剝走。

      他出門來到陽臺上,看了看蜷縮在籠子角落里的那只鸚鵡。之后,他頭一次壯著膽子靠近了鄰居家的窗戶。但是,他還沒來得及看清自己在窗戶上的倒影,就聽到了一聲呵斥?!袄洗镭洠蹈Q我干什么?”“我沒有偷窺任何人。我可跟您說過了,這陽臺是屬于所有住戶的?!薄凹热荒莾蓷l腿還健在,那就去藥房給我買點(diǎn)阿司匹林。”“我最不想幫的人就是您。去死吧,桑博婆?!薄斑@可不是讓您幫忙,沒教養(yǎng)的蠢貨。這是命令。您要是不聽我的,上帝的詛咒就會落在您身上?!薄拔也挪辉诤跄切┰{咒呢。您找個女傭吧?!?/p>

      梅莫回到自己的房間,拿出自己的集郵冊和旅行書。他在其中翻來翻去,試圖找到些什么來消遣時間。但是,這些東西都沒能吸引他的注意力,只有圍在他四周的安靜占據(jù)了他的心神。最終,他把嘴貼到墻壁上,大聲喊道:“我會把阿司匹林給您弄來,野獸,但是我這么做只是出于人道主義!您還是當(dāng)心點(diǎn)吧,小心我給您下毒?!?/p>

      他從藥房回來后,就敲響了弗朗西斯卡夫人的家門?!暗戎?,下流的喬洛佬。等我穿上罩衣。”“您以為我會看您么?我最不想塞進(jìn)我腦子里的就是一頭赤身裸體的母豬!”門微微打開了一點(diǎn),潘查夫人的手從門縫里伸了出來。梅莫把裝著阿司匹林的信封放在她的手上?!耙凰鳡栁迨帧D杀孪胫@藥我會免費(fèi)送給您?!薄拔抑溃砂偷氖刎斉?。等著。”潘查夫人的手再次伸了出來,然后往陽臺上扔了一把硬幣?!斑@就是您報答我的方式么?這么跟您說吧,您以后可再也指望不上我了!您就像只老鼠那樣去死吧!”

      不過,那天晚上,當(dāng)潘查夫人管梅莫要一杯熱茶的時候,雖然梅莫先是對她辱罵了一番,但最后還是給她泡了一杯。這一次他是通過窗戶把茶遞過去的。梅莫將將瞥到了一眼鄰居的面龐——那是一張憔悴、暗沉、松弛的醬紫色面龐。

      第二天,潘查夫人想要一份肉湯。梅莫平時都是自己做飯,偶爾會向小吃店訂餐,之后小吃店會把吃食裝在飯盒里,給他送過來。他極少去餐廳。那一天,梅莫的家里沒有肉湯。

      “為什么不吃烤火雞,吃白食的老太婆?”“要肉湯,我說過了?!泵纺チ诵┙o他的貓準(zhǔn)備的碎肉,煮了一份湯。潘查夫人倚著窗臺,在窗邊等著他。梅莫又打量她一番。他頭一次注意到,她的黑眼圈看起來頗為不祥,而且,她的面頰上還長了兩個巨大的肉瘤。潘查夫人聞了聞肉湯:“肯定是拿骨頭煮的,可憐啊?!薄澳窍胫赖脑?,這湯是拿貓屎做的?!?/p>

      第二天,梅莫起了個大早。他去到附近的小吃店,為當(dāng)天的午飯訂了兩份雞湯。雞湯送過來后,梅莫就把它放在灶臺上保溫。他坐在他的大扶手椅上,等著潘查夫人叫他。但是他等到下午兩點(diǎn),也沒聽到潘查夫人的任何要求?!安火I么,愛放屁的老太婆?”過了一會兒,他又問道:“嘿,我們這兒可不會隨著你的性子!湯要么趁熱喝,要么沒得喝?!迸瞬榉蛉艘琅f沒回答,于是梅莫就滅掉灶臺的火,去睡午覺。黃昏時分,他在一片安靜中醒來,此時只有一只愈加饑腸轆轆的鸚鵡偶爾咕咕叫幾聲。梅莫開始播放卡魯索的唱片,自娛自樂。他還故意把聲音調(diào)高。但是這一次和以往不同:隔壁既沒對他表示抗議,也沒對他展開報復(fù)。天黑之后,梅莫又把灶臺打著火,重新加熱雞湯。隨即,他就出門來到外廊。他又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被一種不真實(shí)的安靜所包圍。他鄰居的房間了無生氣。梅莫在房門前踱來踱去,并用力跺著腳,想要里面的人注意到他的存在。他問那只鳥:“骯臟的小鸚鵡,你就快死了,是不是?”最終,在好奇心的驅(qū)使下,他決定去敲門。無人應(yīng)門,于是他推了推門。門沒鎖,一下子就開了。在黑暗中,他往里走了幾步,然后就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摔了個四腳朝天?!袄衔灼?,您是要絆倒我么?”他爬著往屋里挪,還撞到了凳子和桌子。最終,他摸到一盞燈的開關(guān),把燈點(diǎn)亮。潘查夫人正趴在地面中間,她的手里有一只小藥瓶。她罩衣的下擺被掀了上去,露出了一條肥胖無比的大腿,上面青筋交錯。梅莫的第一反應(yīng)是趕緊跑開,但是,到門口的時候,他克制住了自己。他彎下腰,用手摸了摸已經(jīng)冰冷僵硬的身體。他試著把這具身體抬到床上,但他沒能做到。那身體有一百多公斤重,他根本就抬不動。

      “我就說過,”梅莫咕噥道,“你肯定會這樣死掉的。我要拿你怎么辦呢?你都死了,還來煩我!你硬得像塊陶瓷似的,你這個沒教養(yǎng)的黑鬼?!彼呢埑脵C(jī)溜了進(jìn)來,在這個它從未涉足過的房間里到處嗅聞。它還聞了聞潘查夫人的手。“滾出去,你這個長滿瘡癬的畜生!”梅莫大喝一聲,然后沖著它的肋骨就踹了一腳。這是他頭一次打這只貓。他快速掃了一眼房間,看到了這個驟然離世的人所留下來的一片狼藉:打開的抽屜、扔在椅子上的衣服,廚房里的臟盤子。梅莫離開這間套房,回到了自己家里。他換上睡衣,喝了一點(diǎn)點(diǎn)肉湯,隨即就上床了。但是他無論如何也睡不著??斓桨胍箷r,他穿好衣服,到公園派出所去說明所發(fā)生的事情。

      那天夜里,直到凌晨時分,警察、法醫(yī)、一位牧師、幾位鄰居以及兩位為逝者穿衣的小修女都來到了隔壁房間。沒有守靈的人。來了一輛專為窮人服務(wù)的殯車,這輛車將會把潘查夫人送到墓地。到了白天,一口尚未上漆的木頭棺材被抬了出來。這時候,梅莫有些拿不定主意自己是否應(yīng)該在場。他剛要換上正裝,但還是放棄了,或因懶惰,或因固執(zhí)。

      自那一刻起,我們發(fā)現(xiàn)他越發(fā)獨(dú)來獨(dú)往,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更加孤獨(dú)寂寞。他在他自己安靜的房間里百無聊賴。隔壁房間的裂縫終于蔓延到了他的房間。他在外廊上度過了很多時間,抽著根普通的香煙,凝望著隔壁房間的外墻——在房門上,莊院業(yè)主把兩根木頭交叉釘在一起。正如我們期望的那樣,梅莫繼承了紅色籠子里的鸚鵡,并且,每天早上他都虔誠地給潘查夫人的花澆水。澆水時他不停地低聲辱罵她,這倒不是因?yàn)樗@么多年來一直都在惹他生氣,而是因?yàn)樗诂F(xiàn)實(shí)生活中離開了他。或者換句話說,她現(xiàn)在進(jìn)入了他的夢境里。

      責(zé)任編輯:易清華

      猜你喜歡
      外廊鸚鵡夫人
      聰明的鸚鵡活得長
      夫人與婆子
      哈哈畫報(2022年7期)2022-07-11 05:46:56
      小鸚鵡
      多層民用建筑敞開式外廊防火設(shè)計中若干問題的研究
      浙江建筑(2021年3期)2021-06-30 08:28:08
      熟辣烘鸚鵡
      煙臺山外廊式建筑的演變
      籠中的鸚鵡
      瀟水夫人
      火花(2015年1期)2015-02-27 07:40:31
      高層住宅樓小天井與外廊結(jié)構(gòu)的消防安全問題研究
      天命夫人
      小說月刊(2014年7期)2014-04-18 13:11:37
      十堰市| 岑溪市| 城步| 英山县| 乐清市| 沂水县| 丹棱县| 若羌县| 凤冈县| 丹棱县| 平泉县| 清丰县| 布尔津县| 泰安市| 成武县| 边坝县| 温泉县| 乌拉特中旗| 泗阳县| 娄底市| 潞西市| 沙河市| 肥城市| 利辛县| 辽宁省| 阿瓦提县| 玉田县| 新干县| 苍南县| 无棣县| 南安市| 昭苏县| 贞丰县| 宣化县| 静海县| 芒康县| 泸州市| 沁阳市| 邢台县| 鄱阳县| 旺苍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