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折不從，詩真合一

關于凌宇先生的學術(shù)成就，學界已有不少論述，尤《從邊城走向世界》與《沈從文傳》在沈從文研究史上具有重要意義。我曾寫道：“這意義不僅在于其具篳路藍縷之功，更重要的是它提出許多具有本質(zhì)意義的命題，奠定了之后直至現(xiàn)在沈從文研究的基本格局。而論者對沈從文獨特的少數(shù)民族氣質(zhì)的體解，對湘西民族歷史命運的深切透視，是至今為后來者所不及的?！边@一評述著眼于先生對新時期以來沈從文研究的奠基和開拓意義，而對先生當時的研究境遇卻未言明。今年是王瑤先生誕辰110周年，先生在視頻發(fā)言中再次提及他碩士學位論文答辯時，因在沈從文問題上與王先生持不同見解而發(fā)生的學術(shù)論辯，先生說道：“答辯差不多一年后，我對答辯會上對先生的叛逆與談吐，寫信向先生致歉，先生在回信中說，學術(shù)上彼此間觀點不盡相同乃自然之事，并不可怪。這種在學術(shù)面前師生一律平等的觀念，以及對不同學術(shù)觀點的尊重與包容，是怎樣的一種胸襟與氣度?！痹俅翁峒爱斈晖?，自是在緬懷一種幾乎逝去的學術(shù)生態(tài)，一種上世紀八十年代特有的人文學術(shù)氛圍——師生間赤誠、熱烈又平等的交流乃至交鋒。對我們后輩而言，值得感佩的還有當年先生的學術(shù)勇氣與識見。

時至今日，沈從文研究已成為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熱點之一，但不少人仍認為對沈從文的文學價值不宜有過高評價。先生顯然不會同意此類看法。在我博士論文寫作過程中，每次與先生匯報論文進展時，他都會反復提及沈從文思想的價值意義，并將其與魯迅思想并置，比較兩者在同一問題上思考路徑、方式的異同。在先生看來，沈從文與魯迅，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可比肩的兩座高峰，兩人從一正一反兩個角度深入中華民族文化肌理，且已達至哲學層面，對文化、人性乃至神性進行了深入思考。如果說魯迅以批判國民劣根性進入中國文化的深層，那么沈從文則是通過挖掘湘西世界中“健康優(yōu)美”的人性來重構(gòu)民族品格，而后一點，先生特別指出，這絕非沈從文的想象，而是完全真實地存在于湘西世界的。先生的觀點在他人看來或許不無偏頗，但正是這種對研究對象與自我學術(shù)判斷的雙重自信，才使得他將沈從文從歷史的塵埃中“打撈”出來，并成為上世紀八十年代重評文學史中的重要一環(huán)。現(xiàn)在來看，先生的沈從文研究不僅奠定了新時期之后沈從文研究的基本格局，且在之后漫長的二十多年里，先生反復強調(diào)的沈從文文學思想對現(xiàn)代文學史乃至文化史的意義，更是在力圖于一個更宏闊的視野中思考沈從文的價值。

如果說先生對沈從文的認定，透出一股湘西“鄉(xiāng)下人”的執(zhí)拗與強硬，一種“不折不從”的學術(shù)姿態(tài)，那么，對于自身的學人角色，先生則呈現(xiàn)出與此相對的邊緣心理。上世紀八十年代，現(xiàn)代文學幾成顯學，在這一熱潮中，先生選擇了“甘居邊緣”。對此，我曾求解于先生，先生的兩部代表作《從邊城走向世界》和《沈從文傳》都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出版，且正逢重評現(xiàn)代作家和重建學科范型的熱鬧時節(jié)，不管是從個人學術(shù)生涯而言，還是從學術(shù)史角度來看，都是正逢其時，何以反而居于“邊緣”？先生與我解釋：“我不會在熱潮中去爭當某種領袖。”在學會林立的現(xiàn)代文學界，“沈從文研究會”始終沒有成立。我問先生，這是否與沈從文最后給您的信件有關？先生說：“是的，這是沈先生一貫的態(tài)度?！彪m然，先生也曾認為沈從文的態(tài)度里，有著某種源自歷史的驚懼，但這也成了先生日后的一貫態(tài)度。就這樣，研究者與研究對象之間，在認知上達成了某種精神默契?！案示舆吘墶钡纳⒌膽B(tài)與對研究對象價值的執(zhí)拗認定，這二者之間形成了極具意味的對話，神奇又如此鮮明地統(tǒng)一在先生身上。

先生曾言：“有人說我一輩子做沈從文研究，但我并不為此后悔。就我的感覺而言，一個人一生做不成多少事，能把一件事做得較為出色，就很不錯了。況且，對一個作家的研究，是一種研究人的工作，而認識人、理解人，則是人間一件至難之事?！倍谖铱磥恚壬@一代學人，還沒有被日后的學術(shù)機制所規(guī)訓，他們對研究對象的選擇往往符合自己的生命興味，契合自己的精神個性。不管是后來延伸出的楚文學研究《重建楚文學的神話系統(tǒng)》，還是轉(zhuǎn)向古代文學的《符號——生命的虛妄與輝煌：〈三國演義〉的文化意蘊》，都與先生的生命性情息息相關。上世紀九十年代后，先生客串“當代”，不久便興味索然，飄然離場。這一學術(shù)類型，顯然已不符合當今學術(shù)生態(tài)，在各種考核要求下，學人自身的生命情懷與興趣反而在研究中最不受重視。錢理群先生在回憶吳福輝先生時也說，這一代學人自覺追求“主、客體的交融”，“讓生命附著于文學之上，讓文學附著在生命之中”。這一特征在先生這里或更鮮明，這既是緣于先生的個人心性，還與先生曾受教于華東師大錢谷融先生門下有關。先生曾言：

在我的感覺中，王（指王瑤）、錢（指錢谷融）二先生的治學風格，恰恰分別烙上了“京派”與“海派”的印記?！熬┡伞敝貙嵶C，立論根基穩(wěn)重；“海派”則重學術(shù)感悟，往往得風氣之先。我曾有幸前后入兩位先生門墻，在治學風格上，似乎都得了些皮毛。就個人性情而言，我倒更接近于“海派”。

無獨有偶，錢理群先生也將錢谷融視作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中的“另一個傳統(tǒng)”，這是一種“無論處在什么樣的境地里，都能保持從容自在，悠游沉浸于自己的所好之中”的生命狀態(tài)。這種沉浸于自己所好、不為外界所化的學術(shù)風格乃至為人處世之風，在先生這里得到了某種延續(xù)。在文章風格上，先生確與錢谷融先生相似：即使是在講學理、重邏輯、偏考證的研究著述中，同樣流淌著一貫的詩情。這一點甚至成為先生學術(shù)研究中的自覺追求。他的沈從文研究，是一個心靈對另一個心靈的進入，《沈從文傳》充滿了對傳主精神世界的詩性敘述，是“詩”與“真”的合一；《重建楚文學的神話系統(tǒng)》等著述中也無不內(nèi)含著他自我生命的熱度。在懷人散文和古典詩詞中，先生的詩情更是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xiàn)。先生回憶與沈從文的“風雨十載忘年游”，回憶與王瑤師、錢谷融師的交往，既貫注了對時代、歷史的深切反思，同時筆端又始終情感充沛，如剖解在特殊年代對錢師的“不恭”，其言辭懇切真誠，真是在思想啟迪外又給人詩性的享受。

先生門下弟子，大多會對先生的嚴肅沉默、不茍言笑有深切感受。的確，平日交流中，先生總是三言兩語表明自我態(tài)度以及對事情的看法，倘若來人不語，先生亦會沉默相對。然在我看來，先生的三言兩語，更是一種直心、一種性情的真實袒露。先生并不是訥于言之人，相反，一旦對某個話題感興趣，他往往侃侃而談，態(tài)度鮮明，且語調(diào)鏗鏘有力。而在先生嚴肅外表下，深藏著赤子般的熱忱、善良，有著比常人更豁達、更寬容的一面。很多時候先生是不拘小節(jié)的，尤其對于自己的事，他并不覺得要盡善盡美。有時給先生整理材料，一些我覺得格式不滿意處，先生卻從不在意，總是說可以的，沒關系。但先生又有著極認真的一面。不久前，我將先生的詩詞文賦集稿子給先生送去，一天后，先生就說他已校好。我驚訝于先生的速度，要知道，這是先生病后身體尚虛之時。待我去取稿時，才發(fā)現(xiàn)先生幾乎每頁都用紅筆將有誤處一一標注了出來，且附有極詳細的解釋說明，即使是畫的橫線也一絲不茍。

先生有著“鄉(xiāng)下人”的真誠灑脫，也有著對“城里人”精明虛偽、重利輕義的鄙夷與不屑。吳福輝先生曾說他：“對于他看不上的人，雖然不至于給予青白眼，但經(jīng)常是置之不理的。”對待學生，先生卻多以鼓勵為主。研究生一年級結(jié)束時，我寫了篇有關女性文學的論文交給先生，今天想來文章肯定幼稚，且后來我才知道有“大男子主義”氣的先生對某些女性文學是有“成見”的，但先生當時在指出論文問題外，并不言其他——他不以自己喜好去左右學生。先生待學生更有著博大的胸襟與氣度。多年后，回想起當時報考先生博士的情景，我依舊感到汗顏。那時二十出頭的我，念著生活在別處，想換個環(huán)境。記得那是一個陰雨天，我忐忑地告訴先生想申報外校。先生坐在那里，抽著煙聽我對未來的模糊打算。我已記不太清先生說了什么了，但他言語中的慈愛包容至今難忘。博士論文出版時先生又在序中不吝贊美之詞，對學生的愛護扶持之情，溢于言表。如今人到中年，我慶幸當年能繼續(xù)留在先生身邊讀博，這是一種緣分，又何嘗不是一種人生的福氣。先生給予我們的，不只是知識的傳授、學業(yè)工作中的幫助，更是精神的熏陶與滋養(yǎng)。

有次，出版社來拍攝先生與沈從文交往的相關資料，我看到先生給沈從文擬定問題的那張清單——這一問一答后來以《沈從文談自己的創(chuàng)作》為題發(fā)表并收入各種集子。清單上是先生早年娟秀整齊的藍色鋼筆字。有意思的是，這張清單似乎是先生先將當面訪談的內(nèi)容寫下，再交給沈從文先生。先生在每個問題的回答后，又留下足夠多空白處，而沈從文先生則用黑色毛筆在空白處再作書面補充。這一問一答、一藍一黑兩種筆墨，留下了當年研究者與研究對象之間交往的點點印痕，先生的認真、細致乃至探尋另一個生命時的執(zhí)著、虔敬之心，仿佛都從這微微泛黃的紙里蔓延開來。之后，先生又抽出一張紙給我看，紙上是從文先生寫的幾個毛筆字，紙是隨意裁下的，字也像是在隨意中寫下，然而，這幾個字何時寫就，又是在何種情形下寫成？先生搖搖頭說，已經(jīng)記不得了。靜靜的客廳里，先生坐在藤椅上，反復看著那張紙，時光仿佛被拉回“名正從文獨二”的那些歲月。而我在問學途上，就是在與先生這多少次的日常隨性的交流中，被慢慢熏染、浸潤、喚醒。

在心性志趣上，先生也更近于“詩”。先生曾與我談及他自己：“從精神世界來說，我是個追求自由的人，只想放飛自我，不想被外界所束縛。服從某個東西去做某件事情，這是我最不喜歡的。從骨子里來說，我更親近能夠表達自我的文學創(chuàng)作?！毕壬诵莺蟪劣谠娫~和書法創(chuàng)作，且愈寫愈有味道，其根本原因就是找到了一種生命自由表達的方式。先生的書法，寫的是自己創(chuàng)作的詩詞，更是自己的心境，其內(nèi)容多與湘西人事相關，精神上亦貫穿多年來對沈從文及湘西世界的思想情感。愈到晚年，先生鄉(xiāng)情愈濃，他在家鄉(xiāng)建有酉西山居，每年總要回去幾次，住上一段時間——那里有著生命的自在與肆意。一次，先生要我?guī)退谏鲜兰o六十年代的《人民畫報》上找一幅桐花照。先生告訴我，每年倒春寒時節(jié)，湘西漫山遍野開放著粉白的桐花，花開之時，仿佛一夜間群山飛雪，極為壯觀。后來，我讀到先生的詞《桐花誄》，才開始懂得先生對桐花的情感。桐花開放，與櫻花相似，其美不相上下，但因生于鄉(xiāng)野，始終寂寂無名，絢爛中更顯寂寞；又因桐子油被當下生活淘汰的緣故，桐樹幾遭毀滅。先生對桐花運命的慨嘆，其實飽含著他對湘西民族命運的深摯情感。這種情感，是不是作為一種文化潛意識，一種源自邊地千年孤獨的生命詠嘆，始終流淌在身為湘西少數(shù)民族的先生血液里？

先生曾言，他六十歲后“淡出江湖”，而與他淡出學界相對的，則是他與湘西民間各色人物越來越貼近，這似乎更能契合先生的性情與心境。前些年回鄉(xiāng)，先生在《寶鼎現(xiàn)·酉西山居》中道“白發(fā)終遂還鄉(xiāng)意”，“從此引鳳梧桐，常際會，高朋雅士。共神游，今古稽尋，詩經(jīng)賦緯。更忘我，建言籌計，逐夢興桑梓。得意時，拍案驚呼，醉飲梅花影里”。晚年先生任情適性，身在故里與友朋吟詩作賦，也為家鄉(xiāng)建設建言獻策，自覺妙處拍案驚呼，干云豪氣不減當年。先生曾說，事功也罷，文章也罷，都不過過眼煙云，真正讓人昂首無愧于天、低頭無愧于地、直面無愧于人的，只有人的品格、德行、風骨。先生如是說，也是如是做的。學術(shù)、文學、書法，在先生這里息息相通，皆為生命性情或曲或直的呈現(xiàn)。在一個分科嚴密、工具理性的時代，這樣的寫作姿態(tài)和生命態(tài)度，其本身就深具詩性。我們的學術(shù)愈來愈規(guī)范，愈來愈重學理，但當我們沉陷于由各種符號構(gòu)建的世界，符號卻通過它的抽象和仿真抽空了真實的生命所在。一個時代漸行漸遠，今天的我們已置身于完全不同的境遇中，但在迷茫無措時我們總會回過頭，看看身后依然默默矗立在那里的先生們，仿佛又有了繼續(xù)前行的力量。

責任編輯：羅小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