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的身影才是自己,而自己的身體只是影子的附帶物。人就是這樣,都是在某一個孤獨的剎那突然發(fā)現(xiàn)并認清了自己的。
——畢飛宇《青衣》
何一能是個要樣的人。別看他興吃饅頭蘸煤灰,好坐猴車尋閻王,在礦區(qū)卻一頂一地要樣。哥們圖省事把頭剃光光,他那叛逆的心啊,偏去省城理了個黑人燙,說閻王老子管天管地,管不著這等事,下礦便能脫胎換骨。確實。在回風口待久了,別管它護目鏡口罩,金剛罩都抵不住撲面的煤塵,糊到最后只剩兩眼白瞪瞪,他于是將計就計,給自己起了個洋氣的綽號,叫“老外”。
一能汽修出身,修轎車,修摩托,修自行車,啥都能修。二手的別克被改成兩座,下班路邊撿到個破摩托頭盔,他縫縫補補,掛羊頭賣狗肉,戴著讓狗哥給拍個特寫,礦區(qū)姑娘們還真以為他就是摩托悍匪了。狗哥見面就調(diào)侃,驢糞蛋蛋面面光。也是,當真買得起摩托,有錢揮霍,也不至于在地底下做活。不過吧,就像屎殼郎愛糞球,專有人好這口。坐辦公室的霞妹特待見他,踩好下礦點,就為逮他到鎮(zhèn)上吃碗加辣的鹵面,邊揮手,邊喚那惹人癢的“能哥哥”。被色蒙心的小伙兒多半推半就了,一能卻偏不按常理出牌,沒被這似火的熱情燒紅了臉,杵人面前,倒摳那甲縫里的煤漬,十個指頭挨個摳,椰菜般的燙發(fā)赫然懟在姑娘面前。有夠熏的。霞妹一扭臉,跑走了。
進風涼,回風熱,人在地底下始終汗津津。宿舍味道臊得上頭,老鼠嗅見都掉頭,倒是同寢那幫老爺們像嗅覺失靈一樣,包漿的襪子繼續(xù)隨處亂扔,一能床上還落著不知誰的幾只,黏糊糊的底褲,如大姑娘送來的定情物被擱在枕底。其實臟些臭些不算啥,礦里人心知肚明,下礦如走鬼門關,精神萎靡是死亡的催化劑。宿舍那幫老爺們,偏就越夜越興奮,幾瓶啤酒,幾顆花生,勁大的散煙,一副爛撲克打到天明。他在床上翻騰得像條鯉魚,心里咒罵千萬句,打牌的偏偏充耳不聞,反倒陰陽怪氣起來:年紀輕輕就知道鉆被窩,還能有啥出息?他心里早早回了嘴:也沒見你們這些些有啥出息。
天黑瞎瞎的,他瞇瞪著眼去礦里,早早換好衣服戴好礦燈,在入井候車室候著集合。他見縫插針,靠在墻根打盹,頭頂電扇轉得似要掉落。沒等清靜兩分鐘,狗哥像只土狗似的,一溜煙竄到他臂旁,鼻腔里呼哧著臭氣。別睡了,別睡了。啥,再不睡,命不要了?!咋啦這是,又通宵打牌啦?滾,我哪有錢搞這個。他把臉別過去,油膩的后腦勺沖著狗哥。和你說過多少次,實在不行出去住,活人總不能被尿憋死吧。狗哥突然笑得猥瑣,用肘尖懟他,一能立馬懂了啥意思。住嘴吧你。臟話憋了回去,倒是自然吐露出宣誓詞:遵守勞動紀律,執(zhí)行十不下井,嚴格安全確認,自覺遵章作業(yè)……
誓詞如保命符,沒準閻王專挑底虛的下手。于是他用力喊啊,邊喊邊想:自己能去哪兒呢,自家不像狗哥家就在離礦區(qū)不遠處的村鎮(zhèn),花錢租房的話又舍不得。村里的房他知道,條件極差,屋內(nèi)僅有個土炕、破桌,洗澡上廁所都成問題,趕上夏天更別提了,那茅房的蒼蠅蛆蟲什么的比婆娘嘴里的是非還多,一圈圈尿跡比他大腦褶皺還密。思索的間隙,鐵鏟剛巧入手,四肢便現(xiàn)出隱匿的征兆,僵勁如機械般留在原地,唯有搖晃的腦袋,鉆入防爆卡車,與顛簸同駛過一段坑洼路段,再蹦上猴車滑行六七百米——接著,遠處傳來小隊長喊話:一能還有另三個去卸料,四車速凝劑、石灰水泥,一人一車。
卸料還不如卸掉人腦袋,他倏地討嫌自己,干啥不好,非來礦里。他只知道是老爹沒糊涂前安排好的,爹還說了,給上頭打過招呼,若有閑職立馬把他調(diào)走,去坐辦公室。為了保險起見,一能私自給小隊長送去過兩條軟中華,煩請多多擔待。不過都說多擔待了,咋還派他去卸貨???他越來越搞不懂礦里的人和事了。
那晚,他最后卸完貨,又走了一個多鐘頭上坡路。坡路上凈是硌腳的煤塊石塊,若碰上沾了水的煤石,免不得滑上一跤。他習慣了這一程,上班走下坡路,下班走上坡路,所以啥時候能不走坡路,穿著皮鞋嘎吱嘎吱走平路、走地板磚呀?坡路也不是不好,他和爹過去總一起走坡路。幼時過了農(nóng)忙,爹便帶上他和哥,去找鄰村的叔父打牌,餓了便吃碗加醋的面疙瘩。大人負責打牌,小孩在一旁干瞪眼,直到從窗口望不見莊稼地了,哥就嚷叫著回家,爹便背上半夢半醒的自己,往家走。歸途,有段很長很長的坡路,他甚至有種幻覺:路都是上坡路。爹像扛著包袱,腰弓成一輪彎月,影子被月光拉得修長無比,像只異形的長腳怪。他覺得好玩,微微抬腳,試著踩它,嚶嚶地問,那是什么東西?爹說,那是爹,礦里的爹,黑漆漆的爹。
日子一長,他竟出現(xiàn)了某種錯覺:究竟他是爹的影子,還是爹是他的影子。
想起爹的時候,他老遠瞧見了霞妹。這次,沒了扭臉躲閃的行徑,他捩轉身子,奇異地撲騰雙臂,高聲呼喊:霞,剛下班?舉動異常的程度,以至于那姑娘未來得及反應,拖拉地應了聲。她不是來等一能的,但架不住趕鴨子上架。走,走,走,去吃面,我請客。一能強顏歡笑,霞妹沒有拒絕。
同樣在那段坡路上,緊隨其后想起的是狗哥的喊話。那日卸貨到一半,一能像往常那樣去角落解手,暢快如貨車卸下重負,這獨一無二的輕盈時刻。狗哥陡然冒出,一拳擊在他后脊梁骨上,扯著嗓子叫道,能啊,尿尿不叫我。一邊去,滾蛋!呵呀,咋了么這是?心煩啥?都和你講了,出去住,出去住,找個姑娘快活去。霞妹你知道吧,她在隔壁村租了個房,但她不行,不行。狗哥搖搖頭,頭發(fā)支棱起來,接著厚厚一掌落在后脖頸,他沒有躲閃。
有了狗哥的點撥,一能才會稀里糊涂地,與霞妹肩并肩走。
廠區(qū)路燈足夠亮,燈下人總是黑漆漆的,像礦山隆起的嶂嶂山丘,人們彼此踩不到對方的影子。霞,你知道長腳怪不?啥,長腳蜘蛛?不是。哦,開什么玩笑,你見過長腳怪?見過,地底下到處都是。她蹙緊眉頭,沒接話,后方遙遙地傳來幾聲狗吠,一能尷尬地搓搓手。叔叔最近咋樣?我爹?他,挺好的,就是五年前出了事,失能失智,認不得我。你家就你一個?還有我哥。他人呢,在家照顧你爹?不在,他有陣子沒消息,是死是活不清楚,家里有護工,能行。霞妹“嗯”了一聲,等待對方問點什么,卻只有晚風呼嘯。于是,兩人就一聲不吭地走,直到途經(jīng)霞妹辦公樓門口,她猛地停下。
壞了,壞了,忘了和你說件正事!我們單位車隊招工,維修工,記得你原先學汽修,看你有沒有意向,我們單位不錯。他一聽,方才的昏沉勁頓時澌滅,臉上隱現(xiàn)出血色:維修工好啊!隨即,臉扭向霞妹那里,嘴角咧到耳根處。是吧,一舉兩得,管吃管住。一能聽到還管住宿,心更敞亮了,想到逃離的日子有望,他興奮得提起嗓音:你是我的貴人啊。
鹵面略顯寒酸,一能堅持要請客吃大餐。十里外有家私房炒菜館,兩人當晚共消費二百大元。倒不心疼錢包,只是琢磨,送去的那兩條軟中華可惜了,沒頂什么作用。關于應聘競崗的事,霞妹交代得很明白,一能只需備好材料,剩下的由她攻克,她有十足的信心。那么,攻克的代價應當也不過兩條中華、兩箱汾酒吧。這人情,他慢慢還。霞妹與他約定好,只要輪他早班,兩人晚上便碰頭,一齊商議工作的事宜。
第二天在候車室里,一能還是被狗哥嚇了一跳。不過這次,他臉上的坑洼似乎被填平,紅光滿面,像尊大佛,非但沒有埋怨他一驚一乍的舉動,還主動遞煙,邀請好哥們?nèi)湎聡Z嘮。狗哥問咋回事,怎么像個女人家的陰晴不定。他笑而不語。不會真和霞妹住了吧?!狗哥絕望地嗷叫一聲,臉色尤其難看。本想借抽煙的工夫,跟狗哥到樹下細說這天降好事,誰想莫名遭了句——你真賤!
日子有盼頭,他卸料更賣力了。在礦下解決午飯,從食堂裝好的米飯燴菜小金橘,換作平時必定吃得風卷殘云,果腹完畢,拿剝下的橘皮挑逗大黑鼠?,F(xiàn)如今,他缺了吃飯的心緒,隨便扒拉幾口,剩下半缸米飯被拿來投喂大鼠。那鼠尾粗如藤條,有貓的慵懶,對“黑朋友”更加不客氣,擠在人堆里懟著飯缸子就開造。一能蹲下,拽住粗尾,拖稍遠些,嘴里還振振有詞:這么屌?年輕人忌心急,再急就把你拖進辦公室培訓一下。熟練似領導訓斥下屬。他恍惚間上了手,用黑哇哇的兩指捏緊,直覺毛感像大黃狗。一旁的工友跟著激動,也提溜起粗尾,說:鼠兄慢慢吃。
不僅鼠兄沾了光,宿舍那幫老爺們伙食水平也提高不少,反正下酒菜不用愁了。一能說話算話,逢下早班,準約霞妹吃點好的,為還人情,點菜絕不摳巴,敞開點上四五六個菜,撐破肚皮也吃不下,于是剩飯便好活了那幫老哥們。白撿的怎么不算人情,大家因而自覺了些,打牌盡興后果斷收尾,也不再隨意甩臉子了。
夜夜,一能蒙在被頭里壅閉嘈雜,卻仍在昏昏將入睡的節(jié)點,像被起落的酒瓶狠狠敲擊,清醒地面壁。他盯著影子,又或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某個體面的人,他無須走坡路、與鼠做朋友,而是斜挎工具齊全的背包,與車隊司機們稱兄道弟。其他,敢去奢想嗎?此刻的影子,像只健康的蠶繭,與床板邊線粘連。他記得當初父子倆回到家,瑟縮在沙發(fā)上看電視,落在土墻上的對稱圓影也是這樣的。只不過后半夜,爹正對的那個,會優(yōu)先伸出觸角——一支長竹竿,捅向關機鍵。
事情比想象中順利。一周后,他結束早班,匆忙用肥皂水洗漱完畢,跨上狗哥的破爛自行車,往霞妹的辦公樓飛騎。昨天霞妹通知他,萬事俱備,差政審最后一步,就能順利入職,她還說,事成后必須請車隊老林好好吃個飯,人家?guī)土舜竺?。百米外,霞妹依舊穿著昨天那件領口發(fā)黃的白T恤裙,遠遠看,比日頭還要耀眼。她雙手插在兩側衣兜里,腋下夾著什么。他發(fā)覺出不對勁,夾著的那發(fā)黃的方正物,不正是他昨天遞交的檔案袋嗎?
自行車還沒停穩(wěn),被霞妹一把拽住車頭,她一改往日矜持的姿態(tài),像只癲雞亂叫道:你有沒有良心,還有什么事瞞著我?接著重重將牛皮紙袋拍在他胸脯上。怎么了?他暈頭轉向。還好意思問我?揣著明白裝糊涂,我好心幫你,你卻騙我,故意讓我難堪!他低頭一看,是自己的檔案沒錯。你知道隊長怎么羞辱我?他說我,好好的姑娘怎么就賴上了癮君子,你他媽有案底,沒法入職,忙活大半天,耍我?!我怎么會有案底?繼續(xù)裝,男人嘴里沒一句真話!別啊,我有案底的話自己怎么會不清楚,可我沒犯過事兒啊。放屁,這檔案里寫得清清楚楚,你叫何一能,五年前從河東監(jiān)獄釋放——
周遭的一切令他分神,有種不真實感。大院門口,洋槐樹流瀉乳白的花的飛絮,北風撫過,垂墜、乖巧得像出殯隊伍前頭高舉的引魂幡,白箭頭般指向哪里。他突然憶起,老爹曾說,之所以叫他一能,是害怕起阿貓阿狗的名字,倘若有天犯了傻,迷失在人群里,會叫不住自己兒子。也對。但你說,誰會希望自己孩子謀生的本事,只有“一能”呢。
然而,不是這個何一能,能是哪個何一能?做礦工的何一能。留黑人燙的何一能。和老鼠做朋友的何一能。有案底的何一能。語序不對的話。何一能做礦工。何一能留黑人燙。何一能和老鼠做朋友。何一能到底是誰?
從那之后,霞妹再沒出現(xiàn)在他的視野里,而一切不安分的念頭,都隨干裂的風,飄走了。一能整個人羸弱不堪,大氣不敢出,無論是面對速凝劑、石灰水泥,還是宿舍吆五喝六的那幫老爺們。一能知道,稍有松懈,或捅出個窟窿,或被人私下算計,憑借非正常的履歷,營生將危在旦夕。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是何一能。他曾想,父親說的“和上頭打好招呼”會不會真是因自己犯過事,礦里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才收留他。甚至小隊長讓自己累哼哼卸貨,也是這緣由,那兩條軟中華當真保了他的命。
他想不通,幾宿沒睡,站在宿舍樓下廢棄的電話亭里,一根接一根地抽利群,等到工友們陸續(xù)流出宿舍樓,他面前的煙頭已壘起一個小山包。工友們往外走,他魂不守舍地逆流往回游,二樓樓梯拐角處,剛巧撞見狗哥。那沒心沒肺的,依舊咧著口大黃牙,問一能往哪兒走,是不是忘帶東西了。狗哥的猥瑣樣兒,竟莫名讓他鼻子一酸,他攬過眼前矮一頭的兄弟,找了個清靜地方去。
狗哥,你說,我到底是誰?老弟,你腦子傻掉了吧,難不成你叫二狗啊。他壞笑。可我好像不是我了……我想成為一名維修工,落空了,我本本分分生活,想走平路,想穿皮鞋走地板磚,結果被人家指著鼻子講不清白……“吸毒”啊,你知道這兩個字有多嚇人嗎?你是我的好兄弟,你說,我該咋辦?他哭喪著臉,雙臂環(huán)抱在一起。
狗哥微聳肩頭,狗眼瞪得像兩顆鵪鶉蛋,最后單單說了兩個字:報警。
也對。白花花的檔案一查,白的總歸是白的。
一能請了個短假,對外宣稱回家照顧老爹,實則跑去了老家的轄區(qū)派出所。
派出所那邊說,確有此事。檔案里,何一能五年前從河東監(jiān)獄刑滿釋放,拘禁原因是吸食毒品。那么問題來了,何一能怎么證明五年前的何一能并沒有做過此事呢?總不能把自己褲衩扒了,發(fā)些毒誓吧。想想五年前,他才去天津職校讀書,乳臭未干的小子,借來膽兒也不敢做違法亂紀的事情。想要自證清白不難,找人做不在場證明好了。警察笑笑,說根本用不著,指紋便能檢測。隨即拿了張專用紙,要求他在上面整齊地按下50個拇指捺印,以不同角度、不同力度。他一五一十地做了,盯著那50個紅指印發(fā)呆。
等待答復的時間,他準備回家照看老爹。
離家前,為實時照看爹吃飯就寢,他在手機上安裝了個監(jiān)控軟件。由于這層便利,有件事一直讓他過意不去。前些天,和霞妹吃飯,到了尷尬處,他佯裝回手機消息,順勢點開老家監(jiān)控。那一幕,他永遠忘不了。父親照舊躺在鋪著花被子的土炕上,雙目炯炯,而床側的女護工,雙腿叉得像只圓規(guī),黑壯的手上竟多了根鞋抽,揮舞長鞭般一甩一甩的,爹反倒成了頭老馬,起初無動于衷,最后顫抖,呻吟。
如果時間可以倒流。那可憐的,一無是處、一無所憶的爹,應當也不會在夜路上,被人砍了一刀吧。五年前事發(fā)時,爹淌著血,一路磕絆,行跡清晰,不過坡道上的一條紅色波浪虛線。家里沒人。隔壁的劉嬸說,從遠處看,由于被塵土弄得模糊不清,他的樣子不像是他,而只是一個來回走動的、筆挺的、精力充沛的影子。要不是這影子來敲門,可能她也不會發(fā)現(xiàn)。那時候,一能在上夜班。
他總覺得爹不應該這樣。剛畢業(yè)那年,一能曾問過他,回家的路,有個騾車、摩托載著,不是會更好走些?爹卻搖搖頭,說踩著走,更穩(wěn)固,更踏實。他知道,說來說去,不過沒錢罷了。這幾年,他鉚足勁攢錢,幾萬塊買了輛二手大眾,上礦用不到,爹用不上,但買了心里踏實。而路上那些飄忽不定的影子,沒人在意了。爹在不在意,他不知道。隨處屙屎屙尿的爹,漆黑到毫無表情,成為誰的燈下影。
他見那保姆討嫌,便打發(fā)她回家休息幾日,好自己來盡孝道。一能先給爹剃了光頭,扶他在院外曬太陽,安頓好后,回屋里收拾殘局。沒過一會兒,他聽見座機電話響,心里埋怨是哪個在搞惡作劇,畢竟這電話平時只有自己會撥通。匆忙接起,對方卻掛斷了。沒辦法,機子太老,沒有來電顯示。他無趣地回房間,余光瞥見頭戴黑線帽的爹正一瘸一拐地從門外偷溜回來,自然地把拐杖甩在地上,扽下褲子,撅起泛黑的大腚,在自家院落撒起尿來。肥水不流外人田,也好。像這樣需要隱忍的時刻,他便開導自己,想想開心的事情。
日子過得不算荒蕪,三日后,他果真得了個說法。警察通過指紋比對,發(fā)現(xiàn)拇指指紋的起點、終點、位置關系都大體相似,甚至均為箕形指紋。一能聽得目瞪口呆,細琢磨:本想自證清白,結果越描越黑??此樕絹碓讲?,警察大喘氣說道,不過,確實存在極細微差異,這人并不是您,搞錯了。警察說之所以出現(xiàn)差錯,除了指紋記錄和一能高度相似,審訊記錄還顯示,罪犯曾將何一能的具體信息全部供出,細到家庭住址、成員情況,信息達到驚人的吻合。接著,警察有些猶豫地問他哥去哪兒了。一能像是沒聽見,瞥向窗外,說,得走了,該回家給老人做飯了。頭腦漲得厲害,眼下吃飯最要緊。
他走路回家,遇上昏暗的路段,就尋著地上的影子,沒什么好怕的。路上用了個把鐘頭,等回去后,他不緊不慢地給爹穿戴好,啟動汽車。爹坐在車后排,呆倚在車門上,眼睛眨巴眨巴,肚子里裝了只布谷鳥。夜晚的村莊一如既往地暗淡,街道寥落得嚇人,偶爾會冷不丁沖出個騎三輪車的商販——誰家的老人。這次,遇上橫插的,一能猛打方向盤,沒來由地歡喜起來。待前途平坦,他撇過頭問,餓不餓?爹沒理他,搖下車玻璃,看車影,不停地踢車門。他繼續(xù)問,我是你誰呀?爹把手瑟縮在衣袖里,指著車影,發(fā)出嗚嗚的碎語,繼續(xù)踢車門。餓。
等消息的日子,不用像上礦那樣起早了。一天被拉得很長很慢。八點起床,做碗撈面,叫醒爹,喂飯,把碗洗掉,看會兒電視。若忘記鋪護理墊,床鋪沾上屎尿,便是另一套流程:給爹洗澡,洗衣服、床單、被罩??斓缴挝纾ユ?zhèn)上買菜,做個燴菜面條啥的。爹胃口不錯,吃完必定午休。等到日頭沒那么刺眼了,他往院門口放個小馬扎,扶爹曬會兒太陽,預防生瘡。
陽光傾瀉在田垅上,田地里什么都沒有。他默默坐在爹身后四五米處,看著爹,而爹漠視村舍、纖云,低下頭,看著地。
聽鄰居劉嬸說,村里最近時興團團坐,互相鼓勵,叫父子倆也去看看。他沒理會,看著鄰里老少烏泱泱離開。一天,路過了個跛腳的老大爺,見二人在門前干坐著,口若懸河地講了起來——
寶貝兄弟,你回來了。
您認識我?
我和你爹他老交情,在礦上一個隊……我和你說啊,大神真神啊,第一個朋友,誰也奪不去……只要他信,天下人都有份;再行再有智慧,他不信,永生永恒的國度待不住,因為他不信,就要定他為有罪;再有智慧也不行啊,所以你只要說:主啊,我是個軟弱的人,我是個罪人哪!你救我脫離病魔,神必垂青你的禱告所求,常常恩待你。希望我的寶貝兄弟,你要有信心……
您吃飯沒有?
我一會回家做啊。
老爺子多大了?
你只要說:主啊,我是個軟弱的人,我是個罪人哪。
在這兒吃吧。
不了。改日再見。
慢點啊。
你要有信心……
責任編輯: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