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陽眼一雙封了,陰眼一雙開了,
我寅時聽神,卯時嘞咿,聽鬼啊,
我陽口封了啊,陰口開了啊,
寅時說神,卯時嘞咿,說鬼??!
那天,你騎著銅馬猛地殺將出來,攪亂我疾病纏身的夢境。我滿身熱汗,額頭更是成為時令湖的聚居地,只看到你穿著紅袍,那一瞬天空都燒亮了。
大病初愈,腦中混沌難分的世界終于明晰些許。興許是冒犯了山中的神靈,你說,好在他們都很仁慈,沒對你這個外鄉(xiāng)人太過為難。我只覺得渾渾噩噩,一看日歷,竟已入秋了,從我第一次來到這里,已經(jīng)整整過去了一個月。其間,我們共同起居,我在你的家中借住,以便在附近進(jìn)行長期的田野調(diào)查,順道修習(xí)梯瑪神術(shù)——這倒是我最為感興趣的。前幾天,我一個人在山中走了許久,一路上沒有見到其他人,回來后就兩眼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山中的事物總是奇怪而神秘,莫名其妙我就中了招。好在你經(jīng)驗(yàn)豐富,不用查閱書籍便知道如何療愈我,你只是上山找了一些新鮮材料,施展法術(shù),便將我從一種朦朧的狀態(tài)喚醒。
你從事這個行業(yè)很久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或許更久。我站在人群背后看你跳舞,手中拿著我尚不能命名的法器。多么威風(fēng),在做法事時你就像一頭放歸了山林的老虎,何其自由。我覺得你有種幽深的氣度,或許神秘,或許平和。也許你就是溝通了人鬼兩界的引渡人,在黑暗中我看到的靈體未必不認(rèn)識你。
但是你也老了。擁有溝通人鬼兩界能力的你,卻不能如孫悟空一般大鬧地府,把亂寫的生死簿一筆勾銷;你甚至也不能如同《搜神記》中的一些人,通過向星斗磕頭而乞求長生。前一種,你無能;后一種,你不屑。最難過的在于,你不能拯救自身從事的這個比野豬更瀕危的行業(yè)。梯瑪這一職位到了現(xiàn)在,方圓幾百里只有你還在做著,連野豬當(dāng)?shù)囟荚O(shè)立專門的法律進(jìn)行保護(hù)了,而你們還不斷地被死神圍獵,后繼無人。你曾笑著說“曾經(jīng)業(yè)養(yǎng)家,如今家養(yǎng)業(yè)”,這樣的堅(jiān)持換來的不過是每況愈下、家徒四壁。光穿過沒有玻璃的窗戶,照你如照神明。
這是我跟著你學(xué)習(xí)的第二年。
一年下來我們也沒參與幾場法事,村落荒涼了,年輕人一出去就不再回來,只有除夕夜的風(fēng)塵仆仆,和一兩張嶄新的陌生面孔。我在堂中暗暗背著招魂詞,學(xué)著求雨術(shù),學(xué)著引渡生靈的咒語,但這都無濟(jì)于事,它的需求已比我們的生存空間更為稀少。我在整整一個夏天守著天空,念得口干舌燥,卻不見一滴雨落下來。誰家的孩子丟了魂,高燒不退,明明是一碗符水的事情,卻需要吊幾天水來治療,也依舊不能治愈,我看著心疼。唯有引亡靈上路的法事偶有開辦,我們在主人家里得些錢,方可以維持一段時間的生計(jì)。
前兩天,有家年輕人丟了魂,在診所吊了幾天針,也不見好,慌亂奔走中找到了你。報(bào)酬不豐。一般這樣的儀式,并不值當(dāng)你這樣的大梯瑪去,只是附近唯一剩下你能做這事。更何況,生計(jì)。
于是我們又出門了,在快黃昏的時候。招魂儀式適合在蝙蝠起飛的時候啟動,那時一切都很清晰。你對我說。黃昏處于白天與黑夜的交接地帶,生人逐漸淡去蹤跡,而死靈逐漸從山林里浮現(xiàn),這個時候,借助蝙蝠的眼睛,便可以看見處于生死兩界的生靈?!澳菢訚嵃椎撵`體,很容易見的。”你輕描淡寫地說,眼神中藏著幾絲波瀾??晌铱偸怯薇浚洸磺迨┓ǖ牟襟E。
很快到了主人家,他們倒是準(zhǔn)備齊全,應(yīng)該是有過叫魂的經(jīng)驗(yàn),許多古早的器物也悉數(shù)準(zhǔn)備好。新衣物平整地?cái)[在凳子上,餐桌擺滿了食物,熱氣騰騰,香味縈繞。我看你擺好架勢,神色一緊,嘴里默念幾句。我知道,要來了——
“向水去的路,你不要去走。那里通向海底龍國。龍國有怪鷹,海底有紅冠龍,它們都是捉拿人魂的鬼。走時是好魂,回來也要做好魂……”招魂詞從你口中蝴蝶般迅速四散,你在燃香和燒紙的光影里,自顧自地舞著,自顧自地唱詞,自顧自地像一代遺民。主人家躲在陰影聚集之處,嘴角的弧度流露出幾分不信任和不屑,在感受到我的眼神后又收了回去。八寶銅鈴響了又響,像山谷的溪水流啊流,流過許多巖石和村莊,奔流向大海,從此一去不復(fù)還。
招魂,楚地常有的儀式,是把生人因遭受某種驚嚇而失去的能量找回來。這并不繁復(fù),也不是科學(xué)意義上的療法,卻很神異而有效。往往有些小孩在外游玩,在白晝與夜晚的交接處看到了不該看見的東西,就會被那東西收走魂靈,俗稱“丟了魂”。一般這樣“丟了魂”的小孩都會在服下一碗燒制好的符水后重新煥發(fā)精神,而這是在診所打吊瓶所不能達(dá)成的。我幼時也丟過魂,當(dāng)時只覺得渾渾噩噩,周圍的事物都像被賦予了生命:白天走路時,山里的草跟我說話;晚上睡覺時,床上的枕頭跟我說話。后來奶奶去隔壁村請了一位梯瑪,氣息跟你神似,比現(xiàn)在的你年輕許多,至于面容,我已記不起,只知道一碗符水后,那些事物都不會說話了,我還為失去了與它們對話的能力而惋惜了好一陣。
招魂儀式是短暫的,唱詞之間都是呼喚著“不要怕”“快回家”“別走錯”之類的語句,“不要沾染過路的孤魂野鬼,也不要四處去探險(xiǎn),更不要貪戀旅途而忘記歸家,家中白玉為堂金作馬,家中九層華堂滿天彩……”看著凳子上那個安坐不語的身體正在接受儀式,我隱隱嗅到了一絲陰謀的氣息。這也許是個沒有丟魂的人,他看上去二十來歲,眼睛明亮,絲毫看不出不正常。我想,父母活在舊時代不是悲劇,悲劇是,父母和孩子活在不一樣的時代。用這樣的儀式試圖捆住孩子外出奮斗的手腳,無疑要招致走魂。丟魂和走魂本質(zhì)上是不一樣的:丟魂是遭受了某種異常的驚嚇,致使魂從天靈蓋跑出來,躲到了山野;而走魂是魂靈逃脫了束縛,自己毅然決然地走了出去。那天的儀式持續(xù)了很久,你不斷冒汗,法袍很厚,外衣竟也被潤濕。結(jié)束招魂儀式后,天黑透了,我們草草吃下了飯,在主人家若有若無的驅(qū)趕意圖中迅速離開。你告訴我,你沒能找到他丟失的魂,他的魂不在此地。你失敗了。
你似乎總在不斷地“失敗”。
那天,我們得知附近一戶人家里有個青年摔斷了腿,拖了幾天,抹草藥治療無果,愈發(fā)嚴(yán)重,去大醫(yī)院吧,路途太遠(yuǎn),行路不便。有人來請你,你二話沒說,認(rèn)認(rèn)真真削了幾段柳枝就出門了,速度快得我險(xiǎn)些跟不上。你說事態(tài)緊急,不能讓一戶家庭失去勞動力,在這樣暗不見底的大山之中,一戶人家失去一個青壯年勞動力是很可怕的,意味著年邁的父母將遭受欺侮,意味著良田將被人侵占,意味著整個家庭將不敢再高聲與人說話。你走得很快,健步如飛,像一個二十歲的大小伙子,像你多年前用接骨術(shù)治好了的那個青年,也是在山中騰挪跳躍,像一顆顆隨風(fēng)飄蕩的星辰。
不幸在于,這次依舊失敗了。我記得你穿著那身許久未穿的紅色法袍,先是燒了幾碗符水,都給那青年喝下去,隨后檢查患處,拿著柳枝比畫了一下,不知怎么地,柳枝在你手里消失了。你說柳枝合適,安穩(wěn)地放入了缺口處。幾天之后,那個青年能自在地走動,父母說看不出什么異常之處,親朋好友也說看起來一切如常。但他們還是抱著懷疑的態(tài)度去了縣城里的大醫(yī)院。檢查的時候,醫(yī)生說以柳枝來充當(dāng)骨頭怎么能行呢?簡直是胡鬧,這非常不安全,也非常不科學(xué)。再后來那個青年還是聽從醫(yī)生建議,在醫(yī)院里住院進(jìn)行了手術(shù),花費(fèi)不菲。也不知道是不是手術(shù)間隔太久、傷口被反復(fù)切開的緣故,或是衛(wèi)生條件的限制,最后落下了隱病。有一次見到他時,他正一瘸一拐地背著柴走在路上,滿是疲憊。
你得知后很郁悶,對我說,這是一個上天賜予的隱喻,也是一種昭示。背后深藏著什么樣的謎底,我不懂,你也并沒有告訴我的意思。
從那以后,你又衰老了許多。你走路開始踉踉蹌蹌,在吃飯時手指也會不斷地顫抖,久久不能恢復(fù)。我經(jīng)常在穿過堂屋時看到你一個人坐著抹淚,卻沒有嗚咽聲,像是小獸失去父母后那種無邊的沉默。你的年齡不詳,可能七十,可能八十,或許更老。你的少年時期是在師父身邊度過的,分不清日月變換,也因此淡忘了生辰。你說當(dāng)年師父在從事一場法事的時候,剛好想收一個傳人,在眾多玩鬧的小孩子中一眼相中了你。那幾年旱災(zāi)嚴(yán)重,各家各戶都吃不飽飯,你父母為了讓弟弟妹妹們能活下來,也為了讓你能夠活下去,不得不把你送給了師父。你看到師父給了他們一袋錢,這個家又能維持一段時間了。后面你就跟著師父開始了尋山問水、走家過戶的生活。從小到大,一晃多少年,師父死了,你繼承下他的法袍,成長為新的師父。師父,師父,我這樣叫你,你總是不應(yīng),可能我愚笨,如古人語中不可再雕琢的朽木。
你帶我辨認(rèn)草藥?!邦^頂一顆珠,安神藥,性熱、味甜、微辣,有小毒,可鎮(zhèn)靜,可用于治療骨折、風(fēng)氣病以及毒瘡?!蹦阒钢粋€方向,我望過去,那山林中正坐著一顆珍珠,其下有許多綠色枝干撐著,氣質(zhì)靈異。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草藥,便走近了幾步,你告訴我別再走了,這株頭頂一顆珠還需要再長長,此時采下,藥性不足。
你的藥房內(nèi)早已堆積如山了。每種門類應(yīng)有則有,許多都是以前需千金求之的神藥,而今卻黯然躺在藥房的屜子深處,或許終生將不會有重見天日的可能。
都走了,都走了,走了好。人聲鼎沸的藥房已成為最后的光景,如今的藥房門口甚至找不到半個新鮮的腳印。這些生動的名字,“七葉一枝花”“江邊一碗水”“頭頂一顆珠”“文王一支筆”,曾被你譽(yù)為藥房四寶,也是西南地區(qū)有名的靈藥,如今蒙塵,不再被世人敬仰。我也因?yàn)椴欢梅ㄅc療效而覺羞慚。
你的藥都是一個人踏入深山采的,夏天有毒蛇和老虎,冬天凍得十根手指都長了凍瘡,有的山勢險(xiǎn)峻萬分,只能像猿猴一樣攀上去,然后像野鶴一般飛下來。你說山里是最適宜人生長的,人只要站在那里,一直站著,就能聽見野草和那些樹在竊竊私語,有的在吵架,有的在閑聊,反正沒有停下來的時候。你愛聽它們說話,于是就一直站著,有時候一動不動一整天,以至于發(fā)現(xiàn)自己四肢都變成了樹干。等到和草木的呼吸頻率一致的時候,那些藏身在群草遮蔽之中的神藥就會自然顯身,它們的音調(diào)總是要高一些的。你年輕時總愛在它們一發(fā)出聲音的時候就打破靜寂,把它們抓住,因?yàn)榧毙璨上滤鼈儊硌a(bǔ)充藥房。有的年輕的神藥,會在你的手中吱哇亂叫;有相對成熟的神藥,已坦然接受被采的事實(shí),保持良久的死寂;還有些就是全無反應(yīng),那種都是僅有一點(diǎn)神性的藥,可作增色但不能作為主藥使用。年紀(jì)再長一些,你變得更為沉穩(wěn),有時候在山林里聽草木講話聽得太入神,或是那株神藥過于年輕,都不會再去采摘。直到剛剛,我們已經(jīng)經(jīng)過了許多株神藥,有的已經(jīng)老到不再生長了,你也只是教給我辨認(rèn)它們的方法,并不采摘。藥房里樓閣深重,資歷尚淺的它們已經(jīng)沒有容身之地。
你說很久以前,方圓百里的人,平日里有個大小傷,都要來找你尋藥,通常是一劑藥服下就見效。一傳十十傳百,有的達(dá)官貴人更是派下人攀爬十幾座大山過來采買,一時間藥房比縣城內(nèi)的怡紅院還熱鬧。
還記得除夕夜嗎?你我二人對坐在堂屋,桌上擺滿了用紙?jiān)傻母黝悇游?,蠟燭快燃盡了,估摸著子夜將至,你起身,在暗得可怕的氣氛里,神情肅穆。那些古老的語言從你的沉吟中跳了出來:“豕官大神,把門將軍。誠心敬奉,保佑我們。行東利東,行西利西,四方招財(cái),五谷豐登,六畜興旺,水草常青,養(yǎng)個雞婆像草墩,養(yǎng)個雞公八九斤,養(yǎng)個豬三百斤,種起谷子像牛尾,種起玉米像棒槌?!彪S后,你引燃了那些紙?jiān)膭游?,在黑暗中它們噼里啪啦地嚎叫著,慘狀怖人。屋外也響起了煙花爆開的聲音,和屋內(nèi)燃燒的扎紙,隱隱有股相合的氣氛。
這是保佑五谷豐登的咒語。有失有得,一次祈福的顯現(xiàn)必然是藏身于黑暗里人神的利益交換。神能使作物豐收,使牲畜茁壯,人能給出什么呢?無疑是牽扯年輪轉(zhuǎn)動的那份力氣,交換幾回,年輪所能達(dá)成的圓圈就簡單。當(dāng)我提出這次祈福由我來的時候,你嚴(yán)詞拒絕了。你說:“你年輕,還有更多事需要完成。”雖然唱詞已在無數(shù)個夜晚里反復(fù)涌現(xiàn)過,讓我在樹枝上倒掛著也能清楚背出來,你那身寬大的法袍我已經(jīng)能很好地駕馭,偶爾你不在的時候,我會照著銅鏡,一點(diǎn)一點(diǎn)把法袍的褶皺馴服。你仍然那副嚴(yán)肅的樣子,如同門前囚禁了我們無數(shù)年的武陵山,永遠(yuǎn)安寧,品嘗著永生的滋味。
新的一年來了,連帶著火也越來越旺。你憂心忡忡,眉如冬深時的凝云。今年的火焰好高啊,搖來擺去,像認(rèn)真的你的舞蹈?;饎輧疵?,灼熱,屋內(nèi)像午后的夏天,悶熱的煙熏花了我的眼睛,動物們的骨架也被燒得一干二凈。
我打開手機(jī),翻到手機(jī)掃描的軟件,進(jìn)度停在那句:“……骨架被燒完,預(yù)兆著五谷不豐登?!?/p>
最慘痛的失敗還是打洞求雨那次。
連夜的炎熱燒得河水?dāng)嗔?,吱吱地扭曲,人和牲畜喝的水也只能從荒廢已久的井中打,不能保障基本的莊稼用水,再過些時日,田間的作物都要旱死了。地處內(nèi)陸的武陵山脈,距離大江大河很遠(yuǎn),酉水和澧水的覆蓋范圍很小,我們沒有龍王廟,亦沒有上香求雨的辦法,只有你,一種職業(yè)名為“梯瑪”的人。
這一次沒有人請你,也沒有一分報(bào)酬。你自己穿戴好法袍,在銅鏡前整理得整整齊齊,帶上司刀和牛角號,一個人就去了深山,沒有讓我跟去,還囑咐我一定不要跟來。我就在屋里反復(fù)研究你抽屜里的手寫本梯瑪神歌。坦言之,我連你的比山林里的猿猴更靈活的筆跡都難以辨認(rèn),更別提從這繁雜的音調(diào)中尋到可以被捉拿的蛛絲馬跡。我一個人守著空空如也的木房子,繼續(xù)翻看你房中的資料,思索了很多。
朝代更迭許久了,太平盛世的余波到我們這里已是強(qiáng)弩之末,但仍然有數(shù)不清道不明的事情在改變著。我常常在吵鬧任性的時候,一個人在山路間游蕩,尋求傳說中的妖怪與“孩魂”。孩魂,是指早夭的小孩的魂魄,他們的身體在意外中死去,靈魂卻不明白“死亡”這一詞的含義,只知道看著父母把自己的身體放置于夜晚,然后失去光明。他們會纏著路過的同齡孩童,不讓離去。這顯然是不好的,但我當(dāng)時迫切地需要一種名為“不孤獨(dú)”的存在,需要一些事物來對抗貧瘠的山野。我終究是沒有尋到,卻在尋找中逐漸長大了,還算健康、四肢健全地長大了。而你,梯瑪這一職業(yè)于你似乎也是“孩魂”,你無妻無子,無親無故,無朋無友,于你而言這也是對抗獨(dú)身的方式。與我不同的是,我沒有找到那縷飽含生命意志的亡魂,也就享受著平平無奇的日子,而你尋找到了那絲幽而未絕的魂魄,從而換取了窮而無竭的生活。
我們之間隔了幾代人,你是土里生土里長土里摸爬滾打的老人,而我只是一個研究生,專業(yè)修習(xí)民族學(xué),前來做田野調(diào)查,對土地的感受已生疏無比,我們之間的隔閡已經(jīng)可以用時代來解釋。時代用一條條交織著山脈的鐵軌穿過我們,你依舊活在飽含封建疼痛的時間里,被一枚名叫落后的紐扣定格。山川日益變化,日月保持其周而復(fù)始的定律,每日每夜出現(xiàn)在你的窗前。
我翻到一頁,“打洞求雨”,具體的內(nèi)容模糊難辨,只依稀看出幾行字,“一雙草鞋放在外面……”“洞外人需敲鑼打鼓……”等等,均沒有說要梯瑪一個人進(jìn)洞涉險(xiǎn)的,且說明這是風(fēng)險(xiǎn)極大的神術(shù),需要洞外有人看守。這太危險(xiǎn)了,你一個走路都顫顫巍巍的老人,怎么能獨(dú)自去洞里求雨,還沒有任何人看守?
我立馬放下手上的紙本,循著你的足跡來找你。這片山脈的山洞并不多,沿著一條線一天之內(nèi)就可以走完所有的山洞。更何況,我在山中久坐許久,早已能清澈地感知到草木身上細(xì)微的變化,哪處野草剛剛被踩踏過,哪棵樹不久前剛被手掌摩挲過,它們都會詳盡地告訴我。這一切得益于你的教導(dǎo),我剛來這里時,被無數(shù)來自山水的敵意攻擊過,無數(shù)的擦傷和叮咬如文身般纏繞著我。你對我說:“善待它們,卸下城市的氣質(zhì),它們自然會來愛你?!?/p>
我換下了襯衫和皮鞋,在集市上買了兩套輕便的衣物,再次走入這片神秘的山林。我穿過一道道草木合圍出的防線,捕捉著你走過時留下的新鮮的熱氣,一路朝著山洞走去。人的蹤跡不像野獸,野獸的蹤跡往往是低回的,隱蔽性極強(qiáng),走過后會有草木重新給它們掩好足印,幫助其撤退,而人的蹤跡往往帶著一些破壞性,踩塌的新草、折斷的樹枝,都是一個可以追蹤的點(diǎn),散發(fā)出大量的信息素。
山洞已然很久沒人進(jìn)出了。我站在洞口。雜草環(huán)伺著最后的光明,許多碎石堆積在洞口。一個正常成年男性的身材不可能鉆進(jìn)這里。我已來晚,你先行一步進(jìn)了洞,山洞前只剩下兩只草鞋,擺得平平整整——你入洞之前,應(yīng)該是光著腳在洞口做了很長時間的整理,以確保這雙草鞋擺在合適的位置。
時間迅速流轉(zhuǎn)到了下午,這是夏天最炎熱的時候,奮力放歌的蟬也缺失了活力,變得懶洋洋的,沉浸在一種將死未死的氛圍里。我想起一位日本小說家,在這樣的日子,真是適合突然一下子死去呢。心中卻浮現(xiàn)出幾絲不對勁和擔(dān)憂。許多事物已經(jīng)悄悄地離開了,從山頂往山下看,一條巨蛇已橫死,鱗甲正在一片片脫落。午后的村莊靜寂無人,像早已全體易地搬遷的舊地。此時,這個世界上似乎只剩下了我們兩個人,一個生死未卜的你,一個生死未卜的我,唯一地、獨(dú)自地為了整個村莊戰(zhàn)斗。
夏天是不會退去的,即使在傍晚,遠(yuǎn)處的夕照已逼近我的鏡片時,熱浪還是熏得我渾身是汗。你依舊沒從洞口出來,我在洞外呼喊了許多聲,甚至竭力想鉆進(jìn)去看一看你,但都無濟(jì)于事,這個洞穴真死寂,像從來沒有人在里面待過一樣。
如果不是洞口的草鞋,我甚至不相信你在這里停留過。這個夏天真是炎熱,不會過去了,這樣殘酷的日子是不會過去了,我喝干凈瓶中的最后一滴水,夜色反身撲上來。我呆呆地站在原地,不能言語。
醒來時,我躺在你的床上,渾身干燥而溫暖,仿佛昨天的一切都沒有發(fā)生。屋外雨聲大如雷震,夾雜著灰塵的雨水的氣味,很好聞。我推開門,看見那個碩大的水缸已盛得很滿,顯然雨已經(jīng)下了很久?!皫煾福瑤煾??!蔽医辜钡睾爸珱]有回應(yīng),四周空蕩蕩的,只有雨還在說著晦澀難懂的話。聽都聽不懂,你們說什么東西!我氣憤地叫著,卻在窗下看見兩只沾滿泥土的草鞋。你回來了!你沒有走,你只是出門去了。我安心許多,正準(zhǔn)備把門關(guān)上,不讓雨飄進(jìn)來,卻看見村長打著傘從遠(yuǎn)處走來。他走得有些猶豫,雨水很大,在他的傘面上打出無數(shù)漣漪,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看見我站在門口,眼神驚異:“你,沒事了?”
“村長好,我挺好的,我?guī)煾改兀俊蔽乙苫笕f分,看向他?!按髮W(xué)生,你可擔(dān)心死我們了?!彼麌@嘆氣,看著我,眼神里有幾分擔(dān)憂,隨后又說,“昨天晚上大家看見你穿著草鞋滿山遍野地跑,沒有燈火,大家都攔不住你,后面雨就下起來了。你跑進(jìn)了老壩河,水流很快地把你攏起,你在水流中喊師父,大家都不知道你師父是誰,我們喊你,你一動不動,再后面你就不見了。大家以為你淹壞了,雨也下得特別大,商量明天再來找你,就各回各家……”
村長見我沒事,愁容頓時舒展了不少,拍了拍我的肩膀,寒暄幾句就走了。我靠在門口,茫然無措,所以你還是沒有回來。我決定去找你。我撐開傘,沿著昨天的路途走,經(jīng)過一夜的暴雨,道路走向已經(jīng)變得難以辨別,許多的碎石、斷草和敗枝都隨著山的輪廓流下,我足足走了一個上午,寂寞,艱險(xiǎn),才走到昨天的山洞前。山洞已經(jīng)被水淹沒了,洞口不斷往外溢著清水,似乎是潛藏在深處的地下水在噴涌,還帶著某種香氣。但是,沒有你的痕跡。我反復(fù)確認(rèn)了幾遍,又在周圍找了好幾圈,沒有一絲你的蹤跡,難道你就像白鳥一樣飛走了?難道大家都沒有來找你?大家沐浴在新鮮而純潔的雨水里,難道就忘記了是你向上天求來的恩賜?身上已盡數(shù)濕透,我站在雨中久久不能明白。
我很快地搬離了這座村莊,因?yàn)橘Y料的收集已經(jīng)圓滿完成,接下來就是著手撰寫的階段。大家似乎都遺忘了你,縱然我之后多次提及“你”,我的師父,大家都說不認(rèn)識你這個人,只有仍然曬在窗外的兩只布鞋跟我證明你存在過。這真如夢一般,我做了一個持續(xù)一年多的夢,在一個陌生的村莊里的破舊小木屋居住一年多,跟一個幻想中的人學(xué)習(xí)梯瑪神術(shù),并見證了他的消失。
一切都像是奇怪的符咒籠罩著我,我仍然清晰地記著招魂詞的每個轉(zhuǎn)折和情緒發(fā)力處,能畫出黑暗中紙?jiān)膭游锶紵龝r的場景,但他們都告訴我,你并不存在。那個小木屋是我的導(dǎo)師吳先生與村集體協(xié)商后騰出的,它的主人也不是什么梯瑪,只是一個常年在外打工的年輕人,那雙布鞋也只是他搬家時忘記帶走的。而你,也許只是我在村民的口述史中由于寂寞而捏造出的一個幻象,你無所不能,也無所可能。
高鐵站的現(xiàn)代設(shè)施很快沖散我對這個村莊的一切印象,險(xiǎn)山和綠水的氣味已在84消毒水的包圍中消失殆盡。
我打開電腦,敲下初稿的最后幾行字:
“我要感謝一個在田野調(diào)查中對我?guī)椭芏嗟娜恕M管他們都說他不存在,但我由衷地感謝他。”然后輕輕地按下“保存”,朝窗外望去。我看見不遠(yuǎn)處的云上,你穿著那雙滿是泥濘的草鞋,正對著我笑。
責(zé)任編輯: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