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問題（組詩）

魚的三種吃法

下餌前，我想到了阿冷的木船

乘坐它，我們釣起過十斤沉的大頭鯉

魚尾紅燒，魚身清蒸，剩下的魚頭

用來煲湯。時間才將將過去一年，

我們的朋友都忘記了那個吃魚的夜晚

——明月照耀著湖面，湖面倒映著

木船，木船上，一條褐背鯉在我們

臉上緩緩游動。那晚過后，我們

再沒有見過彼此?？梢源_定，木船

就在我不遠(yuǎn)處的對岸，但已無人

傍它入水。我喜食魚肚，腹上

已長出閃閃的鱗片，阿冷食尾，夜里

總傳來入水的聲響。我遲遲不敢下鉤，

就是唯恐拉起那個喝下魚湯的朋友

時間問題

為此我總感到困惑。當(dāng)我認(rèn)為折線是因

鏡面或等同于鏡面的事物而改變方向，

余光往往就會出現(xiàn)在它的背后——

兩條相悖的軌跡源自于同一個光源

時間同樣如此。一條道路的兩端我遇到了

兩個相同的戀人，一個馬尾高束，有著

少女時羞澀的臉龐，一個長發(fā)垂肩，眸里

閃動著母親般的溫暖。我在路的中央，

左右兩側(cè)是一個女人碎裂后又被縫補(bǔ)的心

我就是那個鏡面，矗立在現(xiàn)實和倒影之間

光線從我身上穿過而未發(fā)生改變

戀人們互相看到了彼此，虛影在頃刻間

轟然消散，我又回到了路的中央。這就是

時間的困境，我告誡自己，并以決然之勢

走向路的另外一端——那里有細(xì)微的光束

從我身上折返，我相信，一顆完整且未被

時間浸染過的心正在那里等我

錦簇

一團(tuán)花簇對灰白的想象止于春日

當(dāng)螞蟻們開始為越冬準(zhǔn)備糧食，秋田

在夕陽下收攏自己的金黃，你所期待的

色調(diào)已然悄悄蔓延。這也是衰敗的一種，

萬物褪去軀殼的儀式。只是你仍未

察覺到，一個新的輪回才剛剛開始

——荷爾德林的樹葉呈灰褐色，而

辛波斯卡的窗臺擺滿了鮮花。他們同樣

對色調(diào)擁有著近乎癡絕的苛求

這是一首詩中所不能抵達(dá)的美。于是，

你也開始豢養(yǎng)那些陌生的植物，并期待

從中開出屬意的顏色。這是他們

沒有過的嘗試，也是眾多路徑中

最有可能抵達(dá)的那條。只是為時尚早

你仍需等待一個，不可確定的花期

一生

第一次，我們在湖邊漫步，你說要

搭建一座木橋，用以泊停過往的船只，

但湖水并未朝你預(yù)想的方向流動

于是，我們把多余的木材制成了小舟

它可以滿足你截流的愿望。第二次，

馬匹從湖畔經(jīng)過，你想要引它渡橋

但對岸并沒有青草，于是，我們用

小舟運去了草料，水流開始擁有了

新的朝向。第三次，湖心泛起了

輕微的漣漪，你說你感到了厭倦，

對這反復(fù)回旋的波紋，我們徹底失去了

方向。第四次，我們完成了木橋的

拆解，但馬匹已離岸而去。你說你

感到了沮喪，岸邊還留有它尚未

啃食的青草。第五次，湖水洇濕了

我們的鞋襪，你說你看到了裸露的

湖床：一條狹長的甬道，被雨水

日益覆蓋?，F(xiàn)在，它爬上了我們的

腳踝，而寒冷，才剛剛開始

在鹿群中朝我獨自奔來？

靠岸在即，我拉了拉衣襟，那兒

也有一朵梅花，只是我沒有告訴她

搬山

去大理運雪的人還未歸來，天空就下起了

薄薄的細(xì)雨。我不禁為他的歸程感到擔(dān)心

——負(fù)載積雪的車轅能否安然抵達(dá)？

雨越下越急，一座移步而來的雪山在我

腦海中緩緩融化。搬山的構(gòu)想已然瓦解，

但運雪的歸人卻渾然不知。灰褐色的

篷布下，一條大河正在他的車廂內(nèi)

左奔右突。這是雪山崩塌后的情狀，一種

圍困于尺距之內(nèi)的強(qiáng)烈對沖。運雪人

冒雨疾馳，他要趕在雨停前掀開篷布

顯然，他也感受到了身后奔涌的寒意正

一點一點融入雨水。時間已然無多，而

前路依舊迷蒙。那個等待接雪的人還

會不會如約出現(xiàn)在路口？這也正是我

憂心的所在，一座雪山的脊骨還未挺立

就已坍塌在了他的車轅

寒江渡

等待渡輪的間歇，阿冷向我敘說彝族人

過江的方式，往往一根繩索就能扼住

江河的咽喉，然后一個縱躍，從脖頸的

一側(cè)滑向它的另外一側(cè)。我們稱之為

“兩岸”的鴻距，只在騰挪跳躍間就頃刻

消弭?！澳先硕山?，依靠的是船行和

舟負(fù)?！卑⒗湔f，“我們要像彝人一樣，

在一條江的罅隙處，找到兩側(cè)的支點?！?/p>

需要解決的還有繩索，一根能夠經(jīng)受

日曬雨淋、風(fēng)霜侵襲的空中懸索

我相信他有懸索渡江的勇氣，但渡輪

很快就會到來。望著眼前這位經(jīng)年未見的

摯友，我突然感到了慚愧。懸索和渡輪

之間，我早已選擇了后者，只是江水

滔滔，沒有人聽見那根心弦崩斷的聲音

大海的起點

持有這類執(zhí)念的人往往會因為無解而

陷入困厄。當(dāng)我的孩子指向畫冊中的

答案，一切都變得順理成章——

大海的起點源于雨水。而雨水的起點呢？

這不是他該思考的問題。成人總是把

過分的想象加諸于他們的后代，但我

仍未能成為一個出色的木匠

這是父親的失望，我辜負(fù)了探尋雨水起點

的初衷?，F(xiàn)在，我又以父親的身份

重陷困厄，在還未得到確切答案之前

我想總有人會被固有的認(rèn)知所騙

我從未見過大海，但能想象雨水匯聚的

過程。是不是所有父親都會在探尋途中

半途而廢？這也是父親們的過失

航海志

當(dāng)潮汐不再向我涌來，星辰與星辰

之間的引力就失去了意義。我們依靠

智慧，從一片海域橫渡到另一片海域

卻再也無從感受，那些波浪帶來的善意

礁石依舊林立，只有沙灘還閃爍著

月光的寒芒。沒人會比我更清楚，

一艘被擱淺在孤島的帆船意味著什么

——它將不再有勇氣駛往大海，而舵手

則會在漫長的等待中耗盡一生。我再也

無法遵循潮汐的規(guī)律來投擲命運

從開始到結(jié)束，也不過是一束光的

距離。只是在它尚未投射前，我們就

做好了被照耀的準(zhǔn)備，這偏狹的、

譫妄的認(rèn)知，正是致使我們困守孤島的原因

原野上的星光

起初是片墓地，繞過柵欄，我們可以回到

夜幕降臨前的那個傍晚——暮色升騰，

一個趕路人企盼在天黑前回到居所

那兒有一幢閣樓，同伴在離去前剛剛

修葺好屋頂。他需要這樣一個容器，

在這無所依憑的原野。很久以前，在他

仍以游蕩者的身份穿梭于晝夜交替之間

墓地的老人就曾教誨于他，跨過那道

柵欄，沒有一個孤魂會因邊界而受限于此

原野尚有無數(shù)未及抵達(dá)的角落泊有同伴

他需要交換，用一種孤獨覆蓋另一種孤獨

像藤蔓，把所有隆起的土堆都織入網(wǎng)中

而他，那座閣樓的繼承者，僅僅是因為

同伴的提前離去而錯過了歸期。我不得不

懷疑自己的離開是否正確，像那個老人

告誡過的那樣，兩個孤獨的靈魂

在碰面前就要做好，同時消散的準(zhǔn)備

父親的盛宴

我有一扇由內(nèi)向外打開的門，左側(cè)

是父親常年居住的臥房。我們擺弄木器，

從諸多規(guī)則的線條中尋找差異——

不同的匠人手法各異，成型的器具也

不盡相同。我喜歡父親手下的木器：

曲與直的拿捏恰到好處，揚與抑的分界

模糊隱晦。這源于一個老木匠對規(guī)則的

深刻認(rèn)知。比如，花盆的托架圓而不顯，

書柜的扶梯折而不曲。我們擺弄這些，

為的是讓物與物之間的銜接更為熨帖

“每一根木材都取自于大樹的脊骨?！?/p>

父親說，他的手藝就是為了讓這些活物

繼續(xù)存活。我感受到了那些蠕動的生機(jī)，

在每一個不起眼的角落，緩慢而蓬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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