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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日錄

      2024-12-31 00:00:00艾瑪
      湖南文學(xué) 2024年7期
      關(guān)鍵詞:海砂乘客年輕人

      作者近影

      尋常的一天

      國慶長假結(jié)束后的第一個上班日,是個周六。這一天,我們都不得不給因長假變得松弛的身體重新擰緊發(fā)條,做回社畜。不過,對廉海砂來說,這天卻是他的休息日。廉海砂是我們小區(qū)一名普通的物業(yè)保安,整整一個長假,他都在物業(yè)值班。自從年初他妻子給他生了個粉嘟嘟的漂亮小閨女后,他就總調(diào)在節(jié)假日、雙休日上班了,這樣好倒出上班日來跑出租,賺點外快給女兒買進口奶粉。

      這天天還沒亮,廉海砂便拉了溫泉鎮(zhèn)的一個乘客去機場。這個乘客居住的小區(qū),距我們小區(qū)很近,那是一個更大、設(shè)施更好一點的別墅小區(qū)。這個乘客要趕上午九點半的國際航班,他要求六點之前必須到達機場。廉海砂不敢怠慢,凌晨四點半便起了床,吻別睡夢中的妻女,帶上妻子臨睡前給他準(zhǔn)備好的食物和水,開著家中那輛比亞迪電動車就去接客人了。這輛車是在他妻子懷孕后買的,為方便送她進城做產(chǎn)檢。他們特意買了電動車,一是圖補貼,二是圖省錢,電車比油車省錢。如今要是燒汽油的話,跑出租是賺不來什么錢的了。他妻子小萬非常喜歡這輛車,這車跑起來安安靜靜的,內(nèi)飾也漂亮。說不出個什么道理,她還總覺得車內(nèi)也比油車干凈。不過現(xiàn)在她很少坐這個車了,她生完小孩后,廉海砂就去辦了個網(wǎng)約車營運證,拿這車跑出租了。廉海砂業(yè)余時間開,廉海砂上班時,就租給他表弟開。

      他在小區(qū)的大門口接到了乘客。乘客行李不多,只有一只小行李箱,不像是要飛國際航班的樣子。不過客人應(yīng)該是經(jīng)常坐飛機的,箱子上有許多張沒清理干凈的易碎標(biāo)簽,折斷杯柱的高腳杯,提醒人們要輕拿輕放。他上車后一句話也不說,閉著眼睡覺,深灰色立領(lǐng)上衣上支著一張略顯蒼白、浮腫的臉。為了不打擾他,廉海砂調(diào)低了導(dǎo)航儀的音量,把車窗也全升了起來。路兩邊全是果園,清早的空氣有些微涼,微涼中帶點清甜。這是廉海砂這天的第一單生意,算得上是個大單了。把客人送到機場后,如果能拉個進城的回程客就更好了。撤縣并市后,漁港、溫泉鎮(zhèn)這一帶成了島城的一個區(qū),他的車是可以進城拉活的。從溫泉鎮(zhèn)到機場,不走市內(nèi),走城外高速,汽車導(dǎo)航儀顯示五點五十分到機場,一路全是綠色,不堵車。汽車跑出溫泉鎮(zhèn),上了去機場的高速時,太陽也馬上要升起來了,車外后視鏡里映照出一片霞光。這是晴朗的一天,也是普普通通的一天。廉海砂看著眼前開闊、空曠的馬路,心情非常不錯,夜晚孩子很乖,沒哭沒鬧,他也睡了個好覺。他專心開著車,沒覺得這一天會和以往有什么不同。

      跑了一會后,廉海砂從后視鏡里看到乘客已經(jīng)醒了,正扭頭看著窗外。也許剛開始他就沒睡覺,只是在閉目養(yǎng)神。廉海砂想問他一會在哪個航站樓下,但乘客十分專注地看著車窗外,他也不好打擾,想著等快到機場時再問不遲。不一會,乘客的手機響了。廉海砂看到他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個手機來,很快又塞了回去。手機鈴聲還在響著。乘客在隨身小包里又掏出一個手機來。聲音大了起來。廉海砂聽得清清楚楚,粵語歌,“冷暖哪可休,回頭多少個秋……”乘客接了電話,歌聲消失了,車內(nèi)安靜下來。乘客把手機按到耳邊,“在路上了。”過了一會,乘客說“沒有?!庇诌^了一會,乘客說了句“放心”,便掛了電話。

      “一會停在T1航站樓吧?!背丝驼f。

      廉海砂不由追問了一句:“停T1是嗎?”國際航站樓在T2。他跑了很多次機場了,不會記錯。

      乘客說:“是的,T1?!?/p>

      五點五十分,廉海砂把車停在了T1航站樓。他下車為乘客打開車門,把后備廂里的行李為客人拿出來,跟乘客告別:祝您一路平安!乘客點了點頭,拉著自己的行李箱,轉(zhuǎn)身向航站樓大門走去。廉海砂回到自己的車?yán)?,他要把車開到機場網(wǎng)約車候車區(qū),先吃個早餐,方便方便,然后再考慮接單拉活。自從他和他妻子都認識的一名網(wǎng)約車司機因為連續(xù)拉活,超負荷工作導(dǎo)致心梗去世后,他就非常注意了。他收班回家時,他妻子還會把他的褲腿拉起來,檢查他的腿腳,如果發(fā)現(xiàn)浮腫,他妻子會非常生氣,兩眼含淚質(zhì)問他:“你想讓我當(dāng)寡婦嗎?想讓妞妞去喊別的男人爸爸嗎?”妻子的眼淚讓他又震驚,又感動,他不想妻子當(dāng)寡婦,也不想妞妞喊別的男人爸爸,所以他也不敢憋尿,不敢廢寢、忘食了,賺錢重要,身體更重要,他得為妻子女兒好好活著。就在他系好安全帶,準(zhǔn)備離開時,他忽然看到了那位剛剛下車的乘客,就在自己的右前方,被兩個身形高大、穿黑色夾克衫的男子一左一右攙著,向停在前方彎道處的一輛越野車走去。他們后面,是一個穿著同樣夾克衫的男子,這個男子拉著一個小行李箱。廉海砂認出來了那些折斷杯柱的高腳杯,這正是那位乘客的行李箱,他剛剛才從后備廂里取出來的,行李箱的提手上還綁著一根褐色的絲帶。現(xiàn)在他也看到了那根絲帶。他非常詫異,他這是要到哪里去?那三個男人是誰?廉海砂下了車,一只腳踩在地上,一只腳還在車上,他把著車門,伸長脖子張望。他們走到了那輛越野車跟前,一個男人把那個乘客推進那輛越野車后,自己也坐了進去,另一個男人從另一邊上了車。那個拉行李箱的男子走到車后面,掀開車后蓋,把行李箱放了進去。然后他不慌不忙地走到副駕駛座那一側(cè),拉開車門也坐了進去。廉海砂連忙拉好手剎,關(guān)好車門,往前跑了兩步,他本能地想看看車牌。他起了個大早,天沒亮拉了個乘客來趕國際航班,機場的門都沒進,這乘客就被別人拉走了。那輛越野車開動后,后面又迅速地跟上了一輛,它們在彎道處劃了一個優(yōu)美的弧線,很快順著坡道開走了。他沒能看清車牌。

      廉海砂把車停在網(wǎng)約車候車區(qū)后,他去衛(wèi)生間上了個廁所,順便洗干凈了手。他一直想著那個乘客。如果老衣在,他會怎么看待這件事?老衣比他年長二十歲,經(jīng)歷過許多事情,對每件事都有自己獨到的見解。在物業(yè)值晚班時,他多是和老衣一組。物業(yè)要求夜班每隔兩小時在小區(qū)巡邏一次,小區(qū)東南西北四個角都有安保亭,每個安保亭里都有指紋打卡機,他們是要打卡的。漫長的黑夜里,人們都在安睡,兩個男人開著電瓶車轉(zhuǎn)悠,不找點話說是不可能的,他們對彼此說過的話,比對老婆說過的要多得多。他回到車?yán)锍栽绮?,突然想起來網(wǎng)約車平臺,他拿起手機看了看,發(fā)現(xiàn)車費已經(jīng)付了。他稍稍松了一口氣。他回想乘客上那輛越野車時,他身后那個穿夾克衫男子的動作,是推了他一把,還是扶著他的?“應(yīng)該是扶著他的?!边@么想著,他頓時覺得肩頭一松。他開始吃早餐。他打開餐包,妻子在餐包里放了一個保溫飯盒,飯盒里有兩個肉松面包、四個鮮肉包子,這是他一天的口糧。還有一小盒圣女果,補充維生素之用。妻子也給他準(zhǔn)備了水,一個保溫杯里泡著紅棗、枸杞和西洋參,一個套了個粉色棉布套的便攜式暖水壺里裝滿了水。這個暖水壺是為妞妞準(zhǔn)備的,能裝3000毫升水,72小時保溫。妻子買這個水壺時,對他說,等妞妞大點,出去玩時,就用這個水壺給妞妞帶水喝?,F(xiàn)在妞妞還小,這個水壺她還用不著,他用得很小心。

      他喝著水,吃了一個肉松面包、一個鮮肉包子后,拿了幾顆圣女果,下車。他在車邊踱步,準(zhǔn)確地把圣女果依次扔進嘴里。他一邊踱步一邊在手機平臺上搶單。他把接單設(shè)置成順路模式,等了一陣后,終于接到了一單??腿藙偮涞?,還沒下飛機,她要去的地方,是位于前海沿房價很昂貴的一個小區(qū)。他和客人約好了上車的地方,問清楚客人有托運行李后,就掐著表計算著時間,好去客人指定的地方接她。這期間他給妻子打了個電話,妻子起床了,女兒還在睡。給妻子打完電話,不知為何他又想起了那位剛剛從他車上下去的乘客,他不坐那趟國際航班了,他妻子知不知道呢?他很想給老衣打電話,把這件事說給老衣聽,但這個點還太早了,老衣可能都沒起床,再說,也該去接下一個乘客了。他上車,把車開到客人指定的地方,順利地接到了她。

      乘客的胸前斜掛著只印滿字母的小包,拖了兩個大的行李箱和一個小行李箱,每個行李箱上都套著一個布套。后備廂里放不下,廉海砂只得把一個小行李箱放進車內(nèi)。乘客坐進車?yán)锖螅环N奇怪的香味瞬間把車廂內(nèi)的空間塞滿了,這香味里混著一股酸澀的藥香,聞著略帶點苦味。他做了兩個深呼吸,止住了一個噴嚏。她是坐國際航班回來的,西雅圖飛首爾,首爾飛島城。他聽到西雅圖、首爾這樣陌生又遙遠的城市名字時,心里又想起了剛剛那位乘客,他原計劃要飛去哪里呢?在那里,會不會有人等他?計劃改變了,他們會知道的吧?

      也許是在飛機上睡夠了的緣故,這位剛剛結(jié)束了一趟長途飛行的乘客很有談興,問東問西的。大多數(shù)情況下廉海砂是很愿意乘客多說的,也不會介意他們多問??墒沁@個乘客,問的都是廉海砂不太愿意回答的問題,你一天跑幾個小時?廉海砂大概說了下,她就用了同情的語氣說,工作這么長的時間,辛苦啊,一天能跑多少錢?廉海砂回答說,跑不了多少。她追問道,大概有多少呢?廉海砂很不情愿地回答后,她還做了一道算術(shù)題,多少除以多少的,然后來一句:時薪還是太低了點。廉海砂覺得有點傷自尊,他又不是鐘點工,談什么時薪?她說他時薪低,是和首爾的網(wǎng)約車師傅比,還是和西雅圖的比?他上班在溫泉鎮(zhèn),家住港東鎮(zhèn),跑車最遠跑到機場,首爾、西雅圖和他有什么關(guān)系?他倒是在外國電影里看到過,外國的出租車師傅是能收到小費的……不過,他可沒想過什么小費,一天能賺目前這些他就很知足了。他也忍不住在心里想,如果把自己的時間都拆成一個個小時,趕集時擺個攤,標(biāo)價多少可以賣出去呢?夜深人靜時,他和老衣開著電瓶車在小區(qū)轉(zhuǎn)悠,多轉(zhuǎn)會少轉(zhuǎn)會的,誰在意過呢?他的時間不值錢。得出這個結(jié)論后,他心里竟然有些莫名的恐慌。好在客人不再問他了,而是說起了她在西雅圖工作的女兒,拿的是年薪,數(shù)目驚人,折成人民幣后都到百萬了。廉海砂這輩子都沒賺過這么多錢,他除了羨慕,就只有嫉妒。他這輩子都沒可能拿年薪的了。不過,乘客有個女人,他也有個女兒的。他沒可能了,他的女兒還是有希望的,如果他和妻子好好培養(yǎng)女兒的話。于是他坐正了身子,微微側(cè)過頭去問乘客,您孩子從事什么工作?學(xué)的什么專業(yè)?乘客很驕傲地告訴他,她女兒從小學(xué)習(xí)成績就好,高中讀的是本市最好的高中——市二中,大學(xué)學(xué)的是計算機,現(xiàn)在世界首富的公司工作。

      “世界首富,你知道不?”

      “聽說過,首富嘛?!?/p>

      他在手機上看到過首富離婚的消息,首富和他的看上去很斯文的作家妻子離了婚,找了一個有張大嘴、結(jié)實得像頭海豹的女人。

      乘客說她女兒一周有兩天在家辦公,首富公司的辦公條件特別好,辦公樓里有咖啡館、餐廳,有哺乳室、祈禱室、游戲室,樓頂還有一個專門給狗玩的公園。他聽著越發(fā)糊涂起來,無法理解那樣一種生活,在家上班,年薪百萬,辦公樓里有狗公園……上班的地方,要哺乳室和狗公園干嗎?難道上班還帶著孩子和狗去嗎?可是他沒時間了解這些了,目的地到了。他下車把行李一一搬下來,并一一拎到小區(qū)大門口的臺階上去。他得到了一句“謝謝”。

      送完這單就到了上班的高峰期,訂單多了,路上的車也多了起來,有些路段堵得厲害,為了避開這些路段,他寧愿跑遠一點去接乘客。到下午一點半那場事故發(fā)生前,他一共跑了十二單,兩次經(jīng)過市二中——每次經(jīng)過市二中時他都會深情地看兩眼。后面的乘客,除了最后那個抱貓去動物醫(yī)院做絕育手術(shù)的女人外——他寧愿自己沒拉她——都普普通通的,他們大多數(shù)上車后一言不發(fā),到目的地后,再見也懶得說一聲就下車走人了。

      他是在觀相山南坡拉上那個女人的。

      當(dāng)時他正好在棧橋放下了乘客,平臺把距她最近的他推給了她。他原本計劃跑完棧橋這一單后,就把車停在海邊一家酒店的停車場,去酒店上個廁所,然后在停車場把午飯吃了。這家酒店的停車場可以免費停半小時車,酒店的一樓大廳就有衛(wèi)生間,條件特別好,衛(wèi)生間里熏了香的??伤€沒來得及把接單模式從自動改為手動,平臺就把他推給了她。他想,那就跑完這單再說吧。他沿著海邊往東開去,馬路兩邊為慶祝國慶擺放的花卉都還在,多是萬壽菊、海棠、長春花和千日紅,搭配孔雀草和彩葉草,擺出花籃的圖案,很有節(jié)日的氣氛。大海藍得耀眼,陽光在海面上跳躍。海里靜靜停泊著許多大大小小的船。

      女人戴著一頂黑色的漁夫帽,站在馬路邊,懷里抱著一只深藍色的鼓鼓的布包,他把車停在她面前,女人上了車,布包里探出一顆雪白的貓腦袋來。他在跟乘客核對電話號碼時,那貓從布兜里站了起來,它把兩只前爪搭在女人的肩膀上,扭頭看向他。他看到了兩只顏色不一樣的漂亮的貓眼,一只眼睛是褐色的,一只眼睛是藍色的。褐色的,像林間小溪一樣清淺,藍色的那只深邃,望之如望一口老井。他愣住了。他一時有些猶豫。按規(guī)定,攜帶寵物的,他是可以拒載的。他也擔(dān)心貓會在他車上尿尿。我們小區(qū)里有幾只流浪貓,他有時會去喂它們。貓尿很騷,那種氣味留在車?yán)锏脑?,會影響他接下來做生意。女人像是看出了他的?dān)心,她把布兜往下拉了拉,露出貓屁股來,“師傅您放心,它很乖的,我也給它穿了紙尿褲的?!迸碎L得不錯,說話很溫柔,話里還帶著懇求。上都上來了,他也不好意思趕人家下去。再說,他對兩只眼睛不一樣顏色的貓也感到好奇,以前他沒見過這樣的貓。女人的目的地是臺東的一家寵物醫(yī)院,大約十七分鐘就能到達。不過是十七分鐘的事。他不再說什么,專心開車。開車時他一般不主動跟乘客說話。他從后視鏡里看到,車開動后,貓仿佛有些焦躁不安,在女人懷里扭來扭去。女人把貓連布兜抱起來,一只手不停輕撫它的頭,說著安慰的話,像哄小孩。

      “您這貓,是什么品種?”他問。

      “獅子貓?!迸撕軠睾偷卣f,“臨清獅子貓,季老也養(yǎng)過這種貓的?!?/p>

      他不知季老是誰,只是恭維道:“您這貓怪漂亮,眼睛顏色怎么不一樣?”

      “這叫鴛鴦眼?!闭f著,女人低頭對貓說起話來,“咱這是鴛鴦眼,是吧?咱這鴛鴦眼,可稀罕著呢,是吧?”

      聽上去像是在逗小孩玩兒。廉海砂的妻子現(xiàn)在就常這樣,把孩子抱在懷里,臉對臉,不管她聽不聽得懂,聲情并茂地跟她說話。他不由朝后視鏡里多看了兩眼。

      女人說一般這樣的貓,耳朵會不好。“大多是藍色眼睛這邊的耳朵聾,但我這只,兩只耳朵都好好的,可靈著呢?!闭f著她又對貓說起話來,“今天咱要看醫(yī)生了,咱先做個美容,修剪修剪咱的小指甲,再做個小手術(shù),做完就好啦,就再也沒煩惱啦……”車過觀相山頂,女人還在跟貓說話。

      他猜是要給貓做絕育手術(shù),便問:“您這是男貓還是女貓?”小區(qū)里的流浪貓越來越多了,他不知給貓做絕育手術(shù),是給公的做,還是給母的做,還是公的母的都要做。

      “咱是小姑娘。”女人兩手叉在貓的腋窩下,把它提溜起來,讓它像個孩子一樣站在自己的膝蓋上,“做完這個手術(shù)就省事了,你說好不好呀?”

      “哦?!彼f。不知為何,“小姑娘”這幾個字讓他感到了殘忍。他想開個玩笑,就笑著說道:“省事是省事了,只是,這輩子都做不成媽媽咯?!?/p>

      后來,沒人知道廉海砂有多后悔開了這個玩笑。他說“這輩子都做不成媽媽”時,正值下坡,他兩眼看著前方,腳下還帶了點剎車的。話未落音,他耳邊忽地響起“喵——”的一聲長嘶,這樣的嘶叫聲他只在春秋兩季聽到過,那時貓發(fā)情了,公貓為爭奪母貓會展開激戰(zhàn),它們前爪前伸,狠狠地抓在地上,貓背高聳,怒視對方,嘴里發(fā)出嘶吼。他聽到這一聲嘶吼,不由自主回了下頭,他的頭剛一偏過去,就見眼前一道白光閃過,右臉到右耳都火辣辣地疼起來,那貓從女人的懷里跳起來,狠狠地撓了他一把。女人失聲叫起來。他下意識地抬起右胳膊阻擋,用力把再次撲過來的貓狠狠甩出去,那貓“咚”一聲撞在了一側(cè)車門上。幾乎就在同時,車外傳來“嘭”的一聲悶響,一團黑影在車前彈起后,又落了下去。廉海砂心里大叫一聲“不好”,慌亂中他猛打方向盤,一腳把剎車踩到底,汽車沖上馬路牙子后,帶著刺耳的摩擦聲,撞飛了三只垃圾桶后停了下來。

      我接到廉海砂的電話時,正在手機上觀看哈馬斯襲擊以色列的短視頻。那個下午,我在學(xué)校講了兩個小時的貝勒斯程序正義理論后,回到了距學(xué)校十分鐘車程的家。我拎了瓶啤酒,坐在小院里喝起來。上了兩節(jié)課后,我有些唇干舌燥的。

      院外一排金桂樹正值花期,空氣香得醉人。

      我喝著酒,打開手機,發(fā)現(xiàn)我的朋友圈被以色列遭襲的新聞霸屏了。以色列當(dāng)?shù)貢r間早上七點,北京時間下午一半點左右,在距我們六千多公里之遙的地方,五千發(fā)導(dǎo)彈被投向了以色列,許多人死去,許多人受傷。“一名中國工人被流彈擊中,正在醫(yī)院救治?!笔謾C里,導(dǎo)彈如流星一樣劃過天空,汽車和房子熊熊燃燒,升騰起沖天的滾滾濃煙。

      “教授……”廉海砂說話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像得了重感冒。

      我糾正過他幾次,要他喊我老師,別叫我教授,他總也記不住。執(zhí)教快二十年,到如今我連個副教授都沒評上,聽到人叫我教授,心里還真覺得有些難堪。不過現(xiàn)在我也懶得去糾正他了。

      廉海砂在電話里說他撞了個人,警察讓他準(zhǔn)備下,可能要找個律師,他問我愿不愿意做他的律師。

      我問他在哪。他說了個大概位置。我又問,人還活著的嗎?我還想著以色列,導(dǎo)彈劃過它的天空,留下一根根長長的弧線。還有我們那位被流彈擊中的同胞,他去那里做什么呢?我滿腦子想著這些,一時沒想起來問他別的。廉海砂說還活著。他很克制,但我還是聽出來他的慌張,他的聲音顫顫的。我說,活著就好,人傷得重嗎?現(xiàn)在什么情況?廉海砂說剛送去醫(yī)院了。說著他很傷心地哭了起來,再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這真讓我意外,平時他總是很板正,制服也比其他人的整潔,走路的姿態(tài)也帶著一種職業(yè)的尊嚴(yán)感,這頗令我們這些業(yè)主感到安心。我讓他把手機給警察。一位交警接了電話,說正在調(diào)查事故現(xiàn)場,責(zé)任劃分基本上也清楚了,廉海砂負主要責(zé)任,傷者違規(guī)橫穿馬路,負次要責(zé)任,而那位女乘客沒管好自己的貓,也要負一定的責(zé)任。交警說完又補充道,以最后的事故責(zé)任認定書為準(zhǔn)。我說那是自然。我問傷者是誰,家屬有沒到場。交警說,傷者搶救中,身份還有待調(diào)查。他問我是廉海砂什么人。我說我是他朋友,后續(xù)有需要的話,他有可能要請我做他的律師。交警說你最好通知一下他家屬,沒什么特殊情況的話,他今天也可以回家,只是目前他情緒有些不穩(wěn)定,臉上被貓抓傷的地方也需要處理。我謝過交警,讓他把電話還給了廉海砂。他一直在哭,抽抽噎噎的。聽著真令人難受。我知道他是個謹慎的人,還是問了他幾個問題:網(wǎng)約車的營運手續(xù)都辦了沒有,保險都買了些什么,買了多少,等等。果然,他手續(xù)都是全的,只是第三者責(zé)任險,只買了基礎(chǔ)額度的。說句沒人性的話,人要是死了,這點錢可能夠用,但重傷,能扛幾天呢!少是少了點,不過比沒有強啊。我安慰了他幾句,告訴他警察說了,沒什么特殊情況的話,今天就可以回家。

      “又不拘你,哭什么啊,再說你也不是全責(zé)?!?/p>

      話雖如此,我心里很清楚,沒有刑責(zé),這民事賠償也夠他受的,業(yè)余跑網(wǎng)約車不就是為了賺錢嘛,這一下,恐怕這輩子他也跑不回來了。

      “跟家里人說了嗎?”我打了個酒嗝,問。

      他哽咽著說:“還沒……”

      聽說他老婆小萬是個很厲害的女人,但好像也不是不講道理的那種。我問他有沒聯(lián)系親戚或者朋友。今天他應(yīng)該還有些事情要處理的,有人幫著他一起辦會比較好。但這些事,真沒必要用一個律師。

      “小廉,找個人去幫幫你吧,給你表弟打個電話。”我建議道。

      “……老衣在路上了。”

      老衣也是我們小區(qū)物業(yè)的保安,常和廉海砂一起來來去去的。我不太喜歡這個人。他在我們小區(qū)附近還經(jīng)營著一家小農(nóng)場,養(yǎng)了些走地雞。自從他在我面前詆毀附近農(nóng)莊都給雞喂斑蝥黃,只有他家的雞生的是真正的土雞蛋之后,搞得我信任崩塌,無所適從,只好舍近求遠又去超市買雞蛋了。我又安慰了廉海砂幾句,讓他有事隨時聯(lián)系我,就掛了電話,心里想著出了這么大的事,可真夠廉海砂受的。我跟廉海砂是打籃球時熟悉起來的。有次他提前來上夜班,路過社區(qū)中心,我們幾個業(yè)主正在打籃球,他站在邊上看,我就招呼他下場。他打得中規(guī)中矩的,但中途他得了個機會,來了一招掛臂扣籃,令我們看呆。自那以后,我們要打籃球了,我就問他有沒空。如果那天他上夜班,他就會提前來,陪我們玩會。打完球,我們回到某個業(yè)主家里燒烤,他開著電瓶車巡邏路過,會停下車,隔著花園的籬笆跟我們打招呼。我們喊他進來喝一杯,他總是客氣地謝絕,叮囑我們一句“注意安全”后開車離去,每一次都這樣。仿佛他在心里捍衛(wèi)著一套嚴(yán)肅的規(guī)則,不肯逾越,這使得他和他從事的這份極其普通、卑微的工作也變得莊嚴(yán)起來,令人不得不生出一絲敬意。這樣一個人,誰能想到也會哭得跟個孩子一樣呢?!廉海砂這人在業(yè)主中的口碑也非常好,熱心,嘴嚴(yán),辦事牢靠,有什么事托付給他,他都辦得穩(wěn)穩(wěn)妥妥的。每年寒假,我要陪父母去三亞過冬,院子里的事我都托付給他,收快遞也是。從三亞回來時我會帶點熱帶水果給他,一開始他死活不收,后來我就在三亞直接快遞給他。他收下后,一定會拿點海蠣子、鲅魚干之類的海貨回贈我。

      第二天下午,我在學(xué)校上完課回來,過門崗時我降下車窗,問值勤的保安,今天有沒看見小廉。保安笑出滿臉菊花,說今兒沒見,昨兒夜里去他家里見了。仿佛我問了一件很好笑的事情。我到了家,從冰箱里拿了一瓶啤酒,到院子里一邊喝酒,一邊給廉海砂打電話。他很快接了起來,聲音聽上去和昨日判若兩人。不等我問,他就很興奮地告訴我,昨天那個傷者從醫(yī)院跑了。我聽著都蒙了。

      “怎么會?!”

      “千真萬確啊教授!”廉海砂說一大早趕去醫(yī)院看那個人,拎了一保溫桶黑頭魚湯,他老婆天沒亮起來熬的,想著要是能喝點湯了,那就快好了。他老婆的原話是,“你去看看吧,只要用得著你,你就在那好好照顧人家,人家屬要是打你幾下罵你幾句,你就忍著,把人撞了,得讓人出出氣。人家氣順了,好了以后就不會太為難咱,人心都是肉長的,咱又不是故意撞的他?!钡人沽藥滋说罔F趕到醫(yī)院,那家伙居然不見了蹤影。他笑著說,他當(dāng)時就想打電話告訴我的,擔(dān)心我在上課,怕打擾我。

      “看了監(jiān)控,昨兒半夜的事,護工在邊上睡著了,他吊著只胳膊從病房溜出去,跑出醫(yī)院大門后,上了一輛出租車?!绷I罢f著笑起來,“狗日的,搞不好是個逃犯,先可能是真暈了,不知啥時候醒了,八成見警察在,裝暈?zāi)??!彼f保險公司那人可開心了,獅子媽知道了,也高興壞了。

      我也正想著那或許是個在逃犯呢?!蔼{子媽?”我問。

      “就那個抱貓的大姐?!绷I暗穆曇袈犐先ズ茌p松、愉快,“沒人找我要錢的話,我也不會找她要錢了,車我自己修,誰讓我讓她上車的呢!”

      到底撞了個什么人呢?這事弄得我也很好奇。我便給我兼職的律所同事打電話,他做刑辯,公安口熟人多。我委托他打聽打聽那個被撞的人。還有,廉海砂那車,能不能盡快提出來。責(zé)任認定書出了后,沒人起訴,應(yīng)該很快就能提車的,現(xiàn)在這人都跑了,車多扣一天,多耽誤一天賺錢不是?過了兩天,同事給我回話,被撞的果真是個麻煩纏身的家伙。

      “這世上啥鳥都有,你信嗎?這家伙還是個發(fā)明家呢!”同事通過微信發(fā)了幾張圖片給我,“你看,這是他在水清溝租住的房子……”

      我點開圖片看了下,一屋子奇奇怪怪的東西。

      同事說這人叫胡四廣,郯城人,這家伙在當(dāng)?shù)睾苡行┟麣?,是個科學(xué)迷,愛鼓搗,鼓搗出過許多像樣或不像樣的東西。像樣的,有自動除草機、自動割麥機、自動炒菜機這類,不像樣的,有男歡女愛儀、自動擦腚器這類。但不管是像樣還是不像樣的,大多是自動一陣就不動了,錢沒換來不說,還把家底鼓搗光了。窮則思變,后來他到底鼓搗出了一樣靠譜的東西,一臺電蚯蚓的機器。他拉著這臺機器到處電蚯蚓,賺了些錢。沒多久,電蚯蚓的人多了,他就不電蚯蚓了,改賣他那個機器。他把機器改進了下,取名“四廣地龍儀”,在網(wǎng)上開直播,賣得特火,最遠賣到新疆。一開始他也是賺了些錢的。后來,有人用他這個機器電蚯蚓,蚯蚓沒電著,卻電死了自己,一幫人抬尸告官,還打上門來,這家伙眼見不妙,就溜之大吉了。

      “狠人啊,斷了一只胳膊、四根肋巴骨的?!蓖抡f著笑起來,“走時他倒沒忘去護士室順?biāo)?,聽說除了藥,還拿了一大包醫(yī)用繃帶、一大盒一次性注射器?!?/p>

      這聽上去都是警匪片的情節(jié)了?!八@樣,能去哪?”我好奇地問。

      “根據(jù)監(jiān)控追蹤,應(yīng)該是往山西、河北方向去了?!?/p>

      聽到這我為廉海砂松了一口氣。和同事通完話,我又給廉海砂打了個電話,把我了解到的情況跟他說了下,讓他這兩天就去把車提了。他自然是樂開了花的。

      掛了電話,我又把那胡四廣那幾張照片撐大了仔細看,墻上居然掛了張愛迪生的照片,愛迪生驕矜地笑著,手里舉著一個光芒四射的燈泡。屋子里真夠亂的,床上也堆滿了東西,不知他睡覺睡在哪里??看暗囊粡堊雷由希瑪[得琳瑯滿目的,樣樣?xùn)|西都很奇怪,也不知是做什么用的。有一只杯子,杯口立著一只嘬起來的紅唇,紅唇邊還有一顆黑痣。想想吧,喝水時,水從這紅唇里流出來……

      有個夜晚,我正歪在沙發(fā)上喝啤酒,看電視,忽聽得門鈴響。電視里,巴勒斯坦難民正撤離加沙北部,他們拖兒帶女,帶著可憐的一點家當(dāng),麻木地穿行在一片廢墟之中。我走到門廳,見廉海砂正在可視對講機里沖我笑。

      我開了門,拎著酒瓶來到院子里,廉海砂抱著一只紙袋站在小院門外。他戴著大蓋帽,穿著保安服,腰上掛著根丁子棍,一邊臉上還貼著很長一根醫(yī)用膠布,看上去像個傷兵。

      我不由笑了。難怪那天問到他,門口那個保安笑,這模樣也確實好笑。

      廉海砂也笑,“方便不?教授,想跟您喝一杯?!闭f著他把那只紙袋打開給我看,里面有幾瓶啤酒,還有幾只飯盒,不知裝的什么吃食。

      我連忙請他進來。一人獨酌,不如兩人對飲?!霸趺?,今天不值班么?”我問。

      廉海砂站得筆直地說:“剛巡完一趟兒,我讓老衣盯著點,不打擾您太久,敬您兩杯我就走,不耽誤巡下一趟兒?!?/p>

      我請他進屋,他不肯,把紙袋擱在了院中的小桌上。我們坐下來后,他把飯盒拿出來,一樣樣打開,有油炸花生米、涼拌八帶、涼拌海螺片,還有一盒辣海帶絲。他說是他老婆做的,八帶和海螺都是剛上岸的,很新鮮。

      我從廚房取了筷子出來,搛了一塊海螺片送進嘴里,螺片很有彈性,確實很新鮮,味道也非常不錯。這一刻我在心里不由羨慕起這家伙來,感覺他過著一種十分堅固的生活,恰如掛臂扣籃般篤定。這么想著,之前電話里他無助、憂懼的抽泣聲也變得不真實起來。

      我問:“車取回來沒?”

      廉海砂放下筷子,拱手笑道:“托教授的福,取回來了,前保險杠也換好了,從昨天開始重新上路了,我表弟開著?!闭f著他搖了搖頭,“我是不敢開了,得緩一陣子?!彼醚腊丫破可w一一啟開,我倆就對坐著喝起來。

      喝著酒他跟我說起了那天的事,那些上上下下的乘客。他不停摘下帽子擦汗,酒使他變得有些多愁善感。他說起他們,嘟嘟囔囔的,仿佛他們多少都跟他有親。他問我,去機場的那個乘客,不會是被人綁架了吧?我往嘴里灌了一口酒,不置可否。他說那天一路上總是想起他來,搞得他有些心神不寧。當(dāng)然,他也沒忘記那個發(fā)明家。

      “怎么會有人買蚯蚓?他們要那么多蚯蚓干嗎?”他困惑不解。

      我倒是清楚他們要那么多蚯蚓干嗎。我知道胡四廣的那晚,在網(wǎng)上搜索了一夜的蚯蚓。但我不想告訴他?!艾F(xiàn)在不行了,”我有點擔(dān)心他不能在休息日跑出租了,會去電蚯蚓彌補損失,“蚯蚓已經(jīng)被保護起來,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許電蚯蚓了。”

      酒快喝完的時候,老衣開著電瓶車來了,他在爬滿薔薇藤蔓的院墻外“嘀嘀”按了兩聲喇叭。我們這個小區(qū)入住率低,一到夜晚四野俱寂,只能聽到草叢里“啾啾”秋蟲叫,偶爾幾聲野貓叫,那兩聲“嘀嘀”便顯得頗為刺耳。廉海砂起身告辭,步履有些踉蹌。他走到院門口,扒著門框又回頭問我:“教授,你說,他、他們,到底去了哪呢?”

      我還未來得及說什么,從圍墻外傳來老衣有些不耐煩的聲音,“我去,喝了多少啊這是?管好你自己就行了,管他們作甚?!”

      我笑著搖頭,站起身來。月光透過金桂樹梢灑下來,滿地光影亂晃。

      不尋常的另一天

      也不知過了多久。對時間他失去了感覺。

      有那么一瞬,他記起來,今晚應(yīng)該是自己值夜班,和那個從海島上來的年輕人一起。大部分時候,他都是和年輕人一起值夜班的。他們在一起度過的夜晚,比和老婆一起度過的還要多。他甚至認出了那間狹長的值班室,簡陋的房間內(nèi),除了兩張單人床,便只在門邊擺了一張小方桌。那兩張窄窄的床鋪間,是一扇寬大的玻璃窗,窗臺上擱著一只小鬧鐘。在夜里,小鬧鐘每隔兩個小時會響一次。(他看到那只鬧鐘,眉頭皺了起來。)窗外就是一個小花園,花園里,一棵西府海棠正值花期。窗上沒掛窗簾,月光穿過樹梢,從窗外照進了室內(nèi),在黑漆漆的地板上開了一塊有些歪斜的水亮亮的方框,有風(fēng)吹來,西府海棠那肥碩的花枝的影子便在這水亮亮的方框里搖晃……不過他也不確定。白日斑駁的碎片如浪翻卷,和夜晚的迷離、幽暗交織在一起,使他一時無法分辨。

      也有一刻,他覺得是在自己家里。朦朦朧朧間,他看到院子里的石榴樹下支起了一口大鐵鍋,鍋上霧氣繚繞,劈柴在鍋底下燃燒,火焰伸出長而柔軟的舌頭,不停舔舐鍋底……一股酸楚的情緒忽地涌上心頭。他年輕時種下的一棵蘋果樹生了蟲害,沒能熬過去歲冬天。劈柴燃燒時“噼啪”作響,聲音清脆、有力,真是一棵好樹啊,它曾經(jīng)結(jié)的蘋果都又大又甜。他花了一個休息日,親手把它砍倒,劈成柴,碼在鐵皮棚子下。吃著這棵樹結(jié)的蘋果長大的兒子,兩手插在口袋里,只是遠遠地看著,一點都沒有前來幫忙的意思。他很氣惱,很想沖兒子大吼幾聲,可是他看了看兒子身邊挺著大肚的兒媳一眼,就閉了嘴,兒子也是要做父親的人了,雖然他看上去一點也不像能承擔(dān)得起那份責(zé)任的樣子。他無處宣泄心中郁悶之氣,于是將斧頭高高舉起,狠狠劈進木頭,木頭回應(yīng)了他,緊緊咬住斧頭,他手腳并用,才將斧頭拔了出來……一種空虛、乏力的感覺襲來,令他疲憊又感傷。蘋果木燒起來有股香味,可是他卻聞不到,他只聞到了一股子血腥味。他的妻站在那口大鍋邊,卷著袖子,露著兩只黑瘦的胳膊,把一只只剛死去的雞丟到熱氣騰騰的湯鍋里。她手里拿著一只大笊籬,一邊抹淚,一邊用這只笊籬在鍋里攪動。她把濕漉漉的雞一只只又從鍋里撈出來,倒進了邊上的一臺脫毛機里。在她的腳邊,宰殺好的雞堆得像小山一樣。脫毛機轟鳴,空氣里彌漫著令人作嘔的溫乎乎的腥臭味道……他只覺得心里難受,想吐。他屏住呼吸,轉(zhuǎn)過身去。門前果園被濃霧遮蓋,林間沒有了往日雞群覓食的咯咯聲,夜一樣安靜。他張著兩只不知該如何是好的手,手上黏糊糊的,都是雞血。沒錯,那些雞都是他宰殺的,一只接一只。他趕在一場雞瘟正式到來之前殺掉了它們。天氣寒冷,北風(fēng)颼颼,雞血飛濺……那可真是不同尋常的一天。

      他把黏糊糊的雙手浸到了溫?zé)岬乃?。天啊,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躺在一個溫泉池子里,池子邊的水龍頭正汩汩地淌著溫泉水。溫泉水淡淡的咸腥味安撫了他。水汽氤氳,暖暖的,環(huán)抱著他,像抱一個嬰孩。他心里好受起來。他攤開四肢,把頭枕到池邊的臺階上去,水慢慢沒過了他的膝蓋,他的雙腿在水里微微漂浮起來。這一帶的溫泉都是海水溫泉,浮力很大。他覺得舒服極了。作為一個溫泉鎮(zhèn)人,他有多久沒泡過溫泉了呢?他很懷念小時候,冬天,放了學(xué),小伙伴們直奔云蒸霧繞的溫泉河,大家脫了衣服,把衣服和書包都丟在河岸上,飛快奔到河灘,選一處正汩汩冒熱氣的泉眼,齊心協(xié)力刨啊刨,刨出一個坑來,熱氣騰騰的溫泉水翻滾著往上涌,瞬間把坑填滿。大家爭先恐后地跳到坑里,被寒風(fēng)吹涼的身體很快熱乎起來,直泡得滿頭大汗,小小的身體變得紅彤彤的才罷休。他看向夜空。月朗星稀,夜空深邃如海。這才多少年,溫泉河冷了,再也吐不出一口熱氣,機器往地下鉆一百多米,也不一定見得到溫泉水了。大海對溫泉鎮(zhèn)人是慷慨的,如今它收回了它的慷慨。他舉起手來,向上天乞求。月光下,他的手潔凈如象牙。他看見這潔凈的手里多了一只高腳杯。酒杯里是紅酒,不過,也許是老酒。他搖了搖手中的杯子。以前他在電影里看見過,人們喝紅酒之前會搖一搖。電影里的體面人都這樣。他很少喝紅酒。年輕時他愛喝啤酒,如今他只能喝點老酒了,本地散裝老酒,用小米和高粱釀造,裝在巨大的陶甕里出售。啤酒如今他覺得撐得慌了。他的老妻趕完集,常會去給他打一壺老酒?!翱蓱z的老家伙……”她把酒熱好,端上桌,總是這樣親熱地招呼他過去喝。生活就是這樣,給他些苦,也給他一點甜。

      他調(diào)整了一下姿勢,好使自己躺得舒服些?;秀敝?,他看見了坐在那輛三排八座電瓶車上的年輕人,起初他有些局促不安,不停張望。后來,他安靜下來,垂著頭,像深潛在夜海里的魚,只是一團深重、模糊的黑影,安靜又警覺。

      物業(yè)公司規(guī)定,夜班每兩個小時要巡邏一回。公司劃定了固定的巡邏路線,還在小區(qū)的東南西北四個角都設(shè)置了崗?fù)ぃ瑣復(fù)だ镅b有指紋打卡機。在第二個崗?fù)ご蛲昕ǎ幌肜^續(xù)往前走了。接下來要走的路一片漆黑,沒有一盞路燈是亮的。這個崗?fù)ぴ谛^(qū)的東南角,這一片都浸在了黑暗里。兩天前下了一場暴雨,雷電擊中附近一座變電站,導(dǎo)致周邊好幾個小區(qū)停了電。這兩天,物業(yè)一直在配合電力公司搶修。小區(qū)大部分地方都恢復(fù)了電力供應(yīng),還剩東南角這一片沒有恢復(fù)。他手握方向盤,緊緊盯著前方那一片黑暗。他猛打方向盤,把電瓶車彎進了路邊一棵高大的玉蘭樹下。他不想像平常那樣穿過眼前這片黑暗了。他不能假裝接下來的依然是尋常的一天。他打定了主意。

      這棵玉蘭樹花期剛過,它枝椏低垂,靜默無語,正處于一場盛大、喧囂花事過后的平靜期。它以一種慵懶、包容的姿態(tài),把人和車都攏在了它巨大的黑影里。他跳下車,交代那個年輕人就坐在車上等他,然后他翻進了路邊一座黑漆漆的庭院里。年輕人其實也不太年輕了,要不是月下玉蘭樹的陰影太重,這一片的路燈又壞了,年輕人眼角的皺紋,還有黑發(fā)中摻雜的白發(fā),以及他驚愕無措的表情,就能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他沖年輕人舉了舉酒杯。

      隨著年歲漸長,他看這個只比他兒子大了兩歲的年輕人越來越順眼了。和他那魯莽、眼高手低的兒子相比,年輕人膽小、本分,也勤快。他努力的樣子令他想起從前的自己。不久前,年輕人利用休息日跑網(wǎng)約車,不承想?yún)s撞了個人,好在那人是個在逃嫌犯,他自己從醫(yī)院跑掉了,沒找年輕人的麻煩。這對年輕人來說,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但年輕人修車花了不少錢。最要命的是,受此驚嚇后,他連電瓶車的方向盤也不敢摸了,人也委頓了不少。清明節(jié)后的一個深夜,巡邏時年輕人突然問他:“叔,你說,咱在這世上有的這些東西,會不會是另一個世界的親人燒給咱的?”他心里“咯噔”一下。他懷疑年輕人的腦子是不是出了問題。他沉默不語。年輕人長嘆一聲,又說:“倘若是,只能說人家在那邊的子孫孝順,咱倆的,凈糊弄咱了?!甭犐先フJ命了的樣子。以前他看不來他,覺得他欠缺些男子氣,見誰都賠著軟軟的笑臉,簇新的安保制服也不能使他硬挺。現(xiàn)在他上了年紀(jì),開始覺得這樣一個兒子,倒頗能令一個老父親安心。不過,不管是年輕人,還是他那不成器的兒子,想起他們時,他心里都會生出隱隱的憂愁,他們打小好日子里過來,沒吃過什么苦頭,以后生活要是給他們點苦頭吃,要怎么熬過來呢?他從他們身上,看不到什么后發(fā)優(yōu)勢。他有的,他們沒有,他沒有的,他們也多是沒有。他像這個年輕人那么大時,雪天里也要下海捕魚、摸海參的。越是寒冷的天氣,魚和海參的價格也會越高。他賣掉海貨,去鎮(zhèn)上的藥店里買老父親治腦梗、治腰腿疼的藥,給兒子買學(xué)習(xí)用的電腦,買石料修補被一場大雨沖倒的院墻……一個家,就這樣撐下來。人們都說他是這一帶最厲害的海碰子,沒人知道他每次下海前都經(jīng)歷了什么。他把脫下的衣服、鞋子,還有未了的心愿以及對死神的恐懼都卷在一起,壓在一塊石頭下,然后穿上簡陋、笨重的潛水服,背著氧氣瓶,脖子上掛一只簍子,手里拿一把魚槍,慢慢滑入海里,每一次都像是一場和人間的訣別。到了水里,一個人面對漸次加重的可怕而冰冷的黑暗,他必須在心里卸下岸上的一切,好使自己的身體變得像魚一樣輕快、柔軟。他把自己想象成一尾魚,腳蹼像魚尾那樣輕輕擺動。帶著混入魚群的渴望,他向海的深處潛去。那些魚漂浮在幽暗的海底,在礁石縫、海藻間,偶爾才輕輕晃動一下尾巴,安靜得像是睡著了??伤廊绾伟阉鼈儚挠陌?、混沌的海水里辨認出來。他也知道如何靠近它們。魚槍鏢頭從手里飛出去的一瞬,他還懂得如何安撫海水,好讓海水不發(fā)出聲音……如今,他的兒子下海洗個海澡,還得等到入伏呢,那時海水的溫度上來了,到了二十度上下。年輕人呢,在海島上長大,家里有條船的。他曾經(jīng)問過年輕人,為何不去捕魚,卻來做保安。年輕人回答說,暈船。想想吧,島上長大,漁民的后代,卻暈船!

      他把臉也埋到水里。溫泉水使他的身體變得很輕,他的身體在水中漂來蕩去。

      任何東西,一旦變得稀缺,就會像夜空中的月亮一樣可望而不可及。如今,溫泉開采被管制了,泡溫泉的價格也漲了起來,普通的家庭溫泉館,也水漲船高,村民們不敢輕易踏足。但對那些住在別墅里的外來人來說,卻沒有稀缺這回事。他們只需擰一下水龍頭,溫泉水便會順著水管,流到他們修建在院子里的池子里來。他們每家的院子里,都有這么一個湯池子。他對這些擁有湯池子的人懷著非常復(fù)雜的情感。他們來到這里后,他在冬天就不怎么下海了。他有了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業(yè)余還和妻子一起經(jīng)營起了自己的家庭小農(nóng)場。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們對他好起來的生活,做出了貢獻。但是,他們中的一些人,也常令他感到不快……

      池邊種著一圈紅葉石楠。他皺著眉,抬起頭,透過石楠間的縫隙,隱約可見院中茂密花草。石板和碎石鋪就的小徑旁,地插式草坪燈有的亮著,有的不亮。燈亮處,看得見野草正在瘋長,它們從石板間的縫隙處往外冒,一叢叢、一簇簇的,使得燈光微弱、迷離起來。這戶人家至少有大半年沒人來過了。隔一陣,就有業(yè)主投訴他家的院子雜草叢生,有礙觀瞻。每回物業(yè)都要聯(lián)系業(yè)主,獲得他的許可后,方安排人進院剪草。像這樣,本是可以收取一點勞務(wù)費的,畢竟那是業(yè)主的庭院。可經(jīng)理剛跟那業(yè)主透露點這意思,那業(yè)主馬上回話道,那就不麻煩你們了,等我回去再剪吧??梢膊灰娝?。過不了兩天,這廂又有業(yè)主投訴了,而且火氣漸長,說話不好聽起來。物業(yè)只好再次給那業(yè)主打電話,他還愛接不接地,一首歌讓人從頭聽到尾,能把人急死。獲得他的許可后,物業(yè)趕緊安排人去剪草。要是遇到園林工人忙,滅蜱蟲,逢年過節(jié)布置小區(qū)入口處的花壇,裝飾業(yè)主會客廳、小區(qū)步行道,春秋兩季補種樹啊花啊什么的,抽不出人手,就輪到安保人員上陣了。他和年輕人都來幫著割過幾回草……

      他倒是喜歡剪草的。

      修剪草坪時,他總是選擇使用背負式汽油割草機,他輕輕轉(zhuǎn)動身體,圓形鋸齒刀片飛速旋轉(zhuǎn)著從草地上劃過,青草的氣息瞬間被釋放出來,那種感覺真是棒極了。青草的味道和海藻的味道不同,這兩種味道像是隔得很遠,但他在它們之間建立起了隱秘的聯(lián)系。深夜巡邏時,電瓶車路過剛經(jīng)過修剪的草地,夜風(fēng)中青草的氣息變得澄澈、淡雅,像初春剛采摘的綠茶。電瓶車的大燈照亮前方,道路消失在燈光的盡頭,前方遼闊的幽暗使他想起大海深處,那里彌漫著海水的咸腥味,而海藻的咸甘香就隱于其中。他吸了吸鼻子,這兩種像是隔得很遠的氣味在他的鼻尖前匯聚,熱騰騰的海水的氣息和庭院中青草的氣息,它們在每一個月夜都能發(fā)生奇妙的化學(xué)反應(yīng),一種神秘的力量將它們糅合在了一起。當(dāng)然,其中也有更多微妙的小味道,各家各戶的庭院里那些奇怪而美麗的植物對此可能都貢獻了一點。種的那都是些本地人以前沒見過的花草,奇怪的藍色、紫色、綠色……連他們種的牡丹,也不全是紅色、粉色的,而以綠色、黑色居多。起初,他對這些外來的業(yè)主懷有一絲同情。這塊坡地在賣給房地產(chǎn)公司之前,可是一面荒坡,坡上有不少墳塋。賣地之前,村里統(tǒng)一遷過墳。時間久遠、無人認領(lǐng)的孤墳,就地平掉了事。地產(chǎn)公司把在這樣一塊土地上建起的房子,以貴得令人咋舌的價格賣給了他們。出于同情,他在他們裝修、搬家時都提供了力所能及的幫助。不過,后來他才明白,他們根本不在乎這塊土地上曾經(jīng)有過什么。這些外來的氣宇軒昂的陌生人,運勢俱盛,什么都鎮(zhèn)得住。

      有夜鶯在某處叫。

      他睜眼看向夜空,在他的頭頂上方,月亮很大、很圓,穿行在薄而輕盈的云層里。他又想到了那個坐在電瓶車上的年輕人,他等得有些不耐煩了吧?他覺得自己該回到那輛電瓶車上去了,但他的身體卻不想動彈。這個季節(jié),夜晚的風(fēng)微涼,非常舒適宜人。許多個深夜,他和年輕人開著電瓶車,穿行在樹影婆娑的道路上。他開車,年輕人時不時用手電筒晃晃路兩邊,手電的光柱掃過業(yè)主的花園、墻根,那些樹密草深之處,按規(guī)定也是要晃一晃的。他們常常是在半夢半醒的狀態(tài)完成一圈巡邏。尤其是年輕人,三十多歲,頭一挨枕就能睡著的年紀(jì),到點爬起來巡邏,全靠了頑強的意志力和對失業(yè)的恐懼才支撐下來。這么多年來,他們夜晚巡邏時幾乎沒遇到什么意外。除了有一年,一個冒失的養(yǎng)蜂人從墻頭翻進來過,再沒什么能從小區(qū)圍著電網(wǎng)的墻頭翻進來。剛?cè)肼毜哪贻p人往往會懷疑夜晚巡邏的意義,他們干不了幾天就會辭職走人。什么事情都是這樣,一旦你開始懷疑,就很難繼續(xù)了。但他和年輕人都早已明白夜晚的巡邏與業(yè)主的感受之間的關(guān)系,這也是不菲的物業(yè)費能順利收上來的重要原因。有很多業(yè)主一年到頭來這住不了幾天,但物業(yè)費一分不少,都得全交的。寂靜的深夜里,他們路過那些空房子,有時會聊到這個,聊起來時,他們會替他們不值,覺得虧得慌呢。想到這點,自己夜里一次次爬起來巡邏,也就覺得還好,畢竟只是虧了覺,沒虧錢。再說,夜班好歹還有筆補助費呢。

      不過,現(xiàn)在他對那些業(yè)主再也同情不起來了。想到他們,他常常就氣惱起來。

      他把手放進溫暖的水中,在水里活動自己的手臂,十根手指不知不覺中攥到了一起,變成了兩個拳頭。不久前,他家的小農(nóng)場遇到了一件麻煩事。一個人去他家的小農(nóng)場買雞,那天,農(nóng)場里只有他的老母親在。他在物業(yè)上班,他的妻子、兒子和兒媳都不在家。他不知他的兒子、兒媳那天干什么去了,但他妻子干什么去了,他是知道的。妻子趕市郊的大集,擺攤賣山雞蛋去了。那個人進了農(nóng)場,走到他家的小屋前,對他老母親說,老人家,有雞嗎?買只雞。他的老母親正坐在檐下揀豆子,她告訴那個人,雞沒有了,年前雞都殺光了。那人“哦”了一聲,沒再說什么,轉(zhuǎn)身欲走。這時老母親千不該萬不該又喊住那個人,對他說,沒有雞,有雞蛋,你要不?那個人停住腳步,問,沒有雞,有雞蛋?老母親說是的,有雞蛋。說著她把膝上的簸箕放下,起身撩開小屋的簾子,讓他看屋子里挨著墻根擺放的一箱箱雞蛋,箱子上都印著“散養(yǎng)山雞蛋,綠色,營養(yǎng)”幾個字。老母親說,沒有雞,有雞蛋、山雞蛋。那個人問多少錢一斤。老母親告訴了他,然后滿懷期待地看著他,問,要一箱吧?那人笑了笑,轉(zhuǎn)身走了。他沒要雞蛋。第二天,農(nóng)業(yè)綜合執(zhí)法大隊的工作人員就到農(nóng)場里檢查來了,說是有人打電話投訴他們賣假山雞蛋。那陣子,附近的小農(nóng)場,都從養(yǎng)雞場里進過四五元一斤的洋雞蛋,然后以十四五元一斤作山雞蛋賣出去,誰沒干過這樣的事呢?!偏偏他家被揪住了,雞蛋被罰沒不說,還罰了筆款,他還被喊去寫了份保證書,保證以后誠實經(jīng)營,不弄虛作假。想想這些他就高興不起來。

      深夜的小區(qū)沒有一點動靜,連草叢中的蟲子也不怎么叫了。

      他環(huán)顧四周,路邊一棟白色的房子撞入眼簾。那是一棟很敞亮的房子,向南的窗戶都是鋼化玻璃做的落地大窗。這個小區(qū)所有的房子都有這樣的大窗。鋼化玻璃也是玻璃。他的嘴角浮現(xiàn)出一絲輕蔑的笑,為他們的天真。這棟白色別墅是一個老師的,他是附近一所大學(xué)的老師。他白天巡邏時,常看見老師在露臺上喝茶、看書,夜里他家的燈常會亮到很晚。現(xiàn)在,這棟房子的每扇窗都是黑的,像是睡著了。

      他一直懷疑,舉報他家的就是那位老師。

      “老人家?!甭犐先ズ苡卸Y貌,很懂得尊重人不是?很像那位老師的語氣。他可是知道的,這老師平時還兼職律師,疑心最重,信得過誰呢?!有一年,他下班回家,路過一家小農(nóng)場,看到那位老師正在馬路邊的農(nóng)場攤位前買雞蛋。那會子可不僅僅是用洋雞蛋冒充山雞蛋的事,有的人為了讓雞蛋黃變得又大又黃,斑蝥黃也敢喂的。想著好歹也是自己工作的小區(qū)的業(yè)主,低頭不見抬頭見地,等在小區(qū)里遇到那位老師時,他就告誡他不要隨便在馬路邊買雞蛋。他好心地跟老師說,需要雞蛋的話,就跟他說一聲,他可以從自己家里給他帶山雞蛋過來。那會子他家的雞蛋可是貨真價實的山雞蛋。那位老師當(dāng)時是謝了他,可是呢,他從沒讓他帶過雞蛋,一次也沒有。在小區(qū)遇到時,他會笑著跟他打招呼,就是不買他家的山雞蛋。他不相信他。想到這里,他就有些生氣。舉報他家的那個人,不是那位老師,也是和那位老師差不多的人,他們有個共同點,就是都不相信他。

      他伸出一根手指,往空中彈了彈。每當(dāng)他感到氣惱的時候,他便想一想潛海時遇到的河豚魚。被打擾了的河豚魚轉(zhuǎn)過身來盯著他,氣鼓鼓地,身子鼓成一個圓球,渾身豎起尖刺。他只是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彈彈它,它就像個皮球一樣,失控地在海水里翻滾起來,樣子滑稽又可笑。想到河豚魚,他便謹慎地從身體里分出另一個自己來,一個孤傲的自己,阻止他將憤懣無用地發(fā)泄出來。

      他跌入到了夜的深處。

      月亮鉆進了厚厚的云層,道路一團漆黑。有什么東西將夜困住了,四周一片死寂。

      他看不見那棵玉蘭樹,看不見那輛電瓶車,也看不見年輕人。他掙扎著起身,清醒地知道自己不在海里,他不需要頭燈,也不需要魚槍。他四處摸索一番后,為自己點燃了一支香煙。煙頭的紅光陪著他,順著漆黑的道路往前走去。他一邊跌跌撞撞往前走,一邊盼望著所有的路燈都能亮起來。

      停電兩天后,業(yè)主失去耐心,開始表達不滿,盡管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都不住在東南角這一片,但顯然,那些沒能亮起來的路燈還是損害了夜晚的生活質(zhì)量,使他們變得怒氣沖沖。物業(yè)經(jīng)理說,明天,明天無論如何得讓這一片亮起來,如果路燈亮不起來,“那么,”經(jīng)理面無表情地看著大家,冷冷地說道,“那你們就亮起來吧?!彼俏飿I(yè)公司最年長的員工了,比經(jīng)理還大一圈。大家都局促不安,怯怯地看向他,就好像他們聽不懂經(jīng)理的話,需要他來解釋一下。他站得筆直,目光在空中與經(jīng)理的目光相遇,就像小鳥被利箭射中,他的眼皮“啪嗒”一下垂下來,目光無聲地跌落到了地上。經(jīng)理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如果明天,明天晚上這些壞掉的路燈還不亮,那物業(yè)所有的工作人員就要變成路燈,一人頭頂一只燈籠,和一根不亮的路燈站在一起。

      他不想和路燈站在一起。

      再過兩個月,他就要當(dāng)爺爺了。他不可能和路燈站在一起。

      他把煙頭扔到地上,狠狠踩上一腳。一腳下去,一陣“叮叮叮、叮叮叮”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他嚇了一跳,以為自己踩到什么。驚坐起后,他睜眼四處瞧瞧,沒多久,認出了這間狹長的值班室,月光從窗外照進室內(nèi),在黑漆漆的地板上開出了一塊有些歪斜的水亮亮的方框,西府海棠花枝的影子正在這水亮亮的方框內(nèi)搖晃。

      年輕人瘦高的身影也慢騰騰從對面床上坐了起來。年輕人顯然是和衣而臥的,穿著制服,連腰帶也沒摘下來,他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后,把手伸到月光里,按了按窗臺上的鬧鐘,鬧鐘安靜下來。

      他和年輕人在黑暗里相對而坐。

      一段昏沉、靜默的時刻過去后,年輕人起身,穿過那個水亮亮的方框,走到了門邊的桌子那。他也跟著起身。搞不清是夢里還是醒著,他也走到了那張桌子那去。桌子上放著他們的帽子、丁字棍和手電筒。他們沒有說話,也沒有開燈,摸索著戴好帽子,把丁字棍、手電筒掛到腰帶上后,他們推開門,走了出去。

      艾瑪,湖南澧縣人,青島文學(xué)創(chuàng)作研究院作家。2007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出版小說集《白耳夜鷺》《白日夢》《浮生記》《路過是何人》,長篇小說《觀相山》《四季錄》。

      責(zé)任編輯:易清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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