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魏晉南北朝時期是中國雕塑史、造物史和思想史的重要轉(zhuǎn)折點,標志著中國佛教造像中國化審美思想的第一次轉(zhuǎn)型期。在南北朝時期,南北地區(qū)佛教藝術的傳播和“行像”習俗的盛行,為研究中國佛教造像藝術提供了新視角。本研究從歷史人類學的研究視角出發(fā),探討了南北朝時期佛教“行像”習俗的發(fā)展演變及其在南北地區(qū)的不同表現(xiàn),反映了佛教藝術在中國南北地區(qū)的傳播和交流情況。
關鍵詞:行像;佛教藝術;南朝化;二戴像制
20世紀初,學界出現(xiàn)過如“唐朝南朝化”“北朝主流論”的觀點①。比如中國文化“南朝化”觀點的最早提出者是陳寅恪先生。與陳寅恪先生持類似觀點的是專事研究魏晉南北朝及隋唐史的唐長孺先生。1993年,他在《魏晉南北朝隋唐史三論》一書中,提出有唐一代所謂的“南朝化”這個概念,其實就是南朝取代北朝的一個重要歷史選擇過程。當然,也有持不同觀點的學者。如錢穆、田余慶等人意見剛好與之相反,他們強調(diào)中國文化的主要線索大部分時間在北方而不在南方。從佛教藝術傳播史的角度看,在過去一個世紀之前,大部分學者認為中國佛教藝術傳播史是以北方地區(qū)為主線,這一論點代表以宿白先生與日本的久野美樹氏為主。
實際上,“南朝化”和“北朝主流論”的觀點各有側(cè)重,并非對立割裂的關系,而是并存與互補的關系。北京大學歷史系閻步克教授評論說:“若從‘漢化’來理解‘南朝化’的話,那么通觀中國史,少數(shù)民族在入主華夏居地之后,都會發(fā)生適應性的‘漢化’。北朝并無例外,其政治社會變遷的主調(diào)也是‘漢化’,對這一點我們并無異辭?!雹?/p>
上述諸家爭論,必然涉及佛教造像與繪畫的因素。因而,當時這種外來的佛教觀念開始以象征性的藝術形式在這一地區(qū)留下大量難以磨滅的痕跡,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活動莫過于風行中印的佛教“行像”活動了。
“行像”指利用“寶車”裝載佛像在城鄉(xiāng)巡游的一種佛教儀式。佛教造像傳入我國以來,最早見于徐州銅像行像外,還有繪畫、木雕與夾纻像。《魏書·釋老志》解釋:“世祖初即位(424年),亦遵太祖太宗之業(yè),于四月八日,輿諸寺佛像,行于廣衢,帝親御門樓,臨觀散花,以致禮敬③。”行像儀式的內(nèi)容不同地區(qū)存在不同,同時隨著時代的變遷也發(fā)生一些衍化,加上中國傳統(tǒng)社會重視禮樂教化,毫無疑問會在佛教行像儀式中注入儒釋道的合流內(nèi)容。隨著多學科方法論的交叉融合,特別是歷史人類學研究方法與研究理念的推動,應該突破“宮廷—民間”二元論的認知,考慮到國家典章制度通過各級地方官府下探至民間的這一路徑,這在當下民間禮俗儀式的承祀對象、儀式儀軌、音樂本體等多個層面均有體現(xiàn),成為研究中國佛教造像藝術的新視角④。
(一)“行像”習俗以佛造像為主
佛像習俗“行像”的誕生,是以佛像巡游,(南梁)釋慧皎《高僧傳》、(唐)玄奘《大唐西域記》、(唐)義凈《南海寄歸傳》等書中,均描述過在不同地區(qū)目睹“行像”儀式。浴佛及行像等活動雖未明確其產(chǎn)生的時間,但《洛陽伽藍記》中記錄的“行像”禮佛是在法顯回國八十多年后的事情。佛像的行像從此作為太子出生時進行佛誕游行的主要依據(jù),得到了社會各界的認可。這些觀點在日本一些學者的著作中得到了體現(xiàn)與驗證,如松原三郎氏《中國佛教雕刻史論》在對南北朝地區(qū)佛造像的研究中,強調(diào)地方文化區(qū)與佛教造像的關系,是非常具有創(chuàng)見性的新觀點。
在涉及中國南北地區(qū)佛教行像內(nèi)容的佛經(jīng)中,從東漢到劉宋以及敦煌遺書等文獻中均有不同的記載⑤。關于佛誕“行像”,存在幾個需要厘清的問題:
1.佛誕行像的時間
經(jīng)考證,歷代關于佛誕行像的時間斷代,同樣存在一些南北方流行時間的爭議,這種爭議的背后,是佛像在南北方出現(xiàn)時間的不同意見。如東晉法顯在西域于闐國(今新疆和田)觀看的行像儀式是在四月八日,而他在古印度巴連弗邑(華氏城)看到的行像卻是在二月八日。
2.佛教行像的意義與內(nèi)涵
早期佛教行像之所以隆興,與其竭力宣傳可在觀佛過程中獲得種種福德以及除卻千劫、惡罪有關。因此,現(xiàn)存在英國博物館、由新疆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王廣智先生翻譯的佳盧文書引載∶“無論何人為Ganottama佛浴身,便會變得目潔眼明,手足肌膚潔白細嫩,容貌美觀……彼體潔白芬芳……會變得目大眼明,手足肌膚色呈金黃,容貌煥發(fā)云云?!北疚恼J為佛誕日與行像活動能在中國生根發(fā)芽,獲得福報的共識應是主要的動力之一。
3.巡城佛像的組合樣式
行像中的“像”的組合樣式非常有研究價值。其組合形式有單尊,也有一佛二弟子二菩薩(圖1、圖2)、一佛二弟子二脅侍,還有四面作龕的四面佛(圖3),這種造像形式很適合行像儀式,信眾能從不同角度觀摩到行像。諸國之行像之“佛像”究竟用的是什么材質(zhì)?這引起了很多學者的爭論。
(二)佛像的組合與材質(zhì)
本節(jié)以《法顯傳》中法顯從北方絲綢之路前往天竺的過程記載見聞為例,對佛像的組合與材質(zhì)進行分析,具體如下所示。
1.白毯繪制
在摩竭提國巴連弗邑城:“年年常以建卯月(二月)八日行像。作四輪車,縛竹作五層,有承櫨(斗拱)、偃戟,高二丈許,其狀如塔。以白毯纏上,然后彩畫,作諸天形像……可有二十車,車車莊嚴各異?!雹薮颂幱涗浀亩囆邢窈翢o疑問是以白毯繪制的佛像。
2.金銀鏨刻
載曰:“法顯等欲觀行像,停三月日。其國(于闐國)中十四大僧伽藍,不數(shù)小者……瞿摩帝僧是大乘學,王所敬重,最先行像。離城三四里,作四輪像車,高三丈余,狀如行殿,七寶莊校,懸繒幡蓋。像立車中,二菩薩侍,作諸天侍從,皆金銀雕瑩,懸于虛空……如是莊嚴供具,車車各異。一僧伽藍則一日行像。自月一日為始,至十四日行像乃訖?!雹叽颂幱涗浤:⒚髁硕兴_侍、諸天侍從的材質(zhì)是金銀鏨刻。
3.造幡行佛
7世紀時,唐玄奘的《大唐西域記》卷一《屈支國》條載:“大城西門外,路左右各有立佛像,高九十余尺,于此像前,建五年一大會處,每歲秋分數(shù)十日間,舉國僧徒皆來會集……諸僧伽藍莊嚴佛像,瑩以珍寶,飾之錦綺,載諸輦輿,謂之‘行像’,動以千數(shù),云集會所?!雹啾疚恼J為此處的佛像應是銅佛或彩繪佛像,因在西門外立佛像,高九十余尺,且是為五年一次的行像大會做準備。顯而易見,長期放在戶外,并非木雕、泥塑等材質(zhì)所能達到的要求,我們認為很可能是“造幡行佛”在當時已經(jīng)成為各地首選的一種重要形式。
(一)早期南方行像活動
最早的行像活動出現(xiàn)在江淮地區(qū)的下邳。漢末三國間,在長江中下游地區(qū),楚王劉英、笮融、康僧會及僧眾均有設像行道的記載,這是漢地最早的佛教“行像”記載。(1)舉例:僧佑《出三藏記集》卷十二中可見從東晉到南朝的劉宋、蕭齊,行像次數(shù)不少。(2)宋陳元靚《歲時廣記》卷二十引《荊楚歲時記》說:“至今二月八日平旦,執(zhí)香花繞城一匝,謂之行城?!庇陉D國在兩晉時期的行像活動已相當可觀,當時的典籍還記載了于闐國“瞿摩帝寺”的行像車輦“像輦”。
尤為重要的是,“徐州笮融……每浴佛,多設酒飯,布席于路,經(jīng)數(shù)十里,民人來觀及就食且萬人”⑨,記載中透露了諸多歷史信息。如南京大學楊維中先生在《東漢時期的彭城佛教論略—以嚴佛調(diào)、笮融為中心》一文中從佛教史的角度解讀上述文字,要點如下:笮融興建的浮屠祠已經(jīng)具備了后世佛寺所尊崇的三大要件—佛塔、佛像、佛堂。(1)載于正史的漢末軍閥笮融大規(guī)模地建造佛寺和佛教造像的史實,比永平求法之后建造的白馬寺要早。(2)行像活動規(guī)模巨大,在早期的記錄中,無疑是多采用彩繪或帛畫佛像,后期同樣精美華麗的木雕與夾纻像,也有鎏金銅鑄佛像。這些證據(jù)都說明至少在漢末,南方地區(qū)已經(jīng)擁有了成熟的行像儀式。
(二)中原與西域地區(qū)行像儀式
從古籍上考證,北朝皇族與士民均積極參與行像儀式,本文摘錄其中部分活動如下:(1)北朝最早的行像記錄是有晉陸翙撰寫的《鄴中記》后趙武帝石虎鑄造“九龍吐水”式像輦的事情。(2)關于北朝的行像活動,以北魏楊衒之的《洛陽伽藍記》記載最詳。此書有一些神異之處,可視為借用“圣人異相”與“異獸挾邪”的手法,以達到弘法的效果。文獻中記載的佛會在當時是以景明寺為中心,各寺佛像先于四月八日之前巡游,最后匯聚于景明寺中的說法是足以相信的。
比較而言,在南北朝以后,行像儀式在中原與西域地區(qū)得到更廣范圍的傳播。熾盛光佛圖像的巡行樣式,應是源于行像儀式的啟發(fā)。在敦煌藏經(jīng)洞出土的《熾盛光佛并五星神巡行圖》《熾盛光佛與諸耀星神巡行圖》以及晚唐時期其他熾盛光佛的“巡行圖”中,其儀式的形式和目的與法顯、玄類等人對西域行像儀式的描述不謀而合②。盡管行像儀式后來逐漸衰微,但“賴其消災”的宗教功能卻融入了熾盛光佛信仰之中。
作者簡介
周景崇,教授,碩導/博導,研究方向為文化遺產(chǎn)與藝術人居設計。
注釋
①ZORNICA K. Courting Transcendence: Poetry and Daoism in the Southern Dynasties(420—589),Journal of Daoist Studies,2022:15.
②閻步克:《族群互動與“南北朝”現(xiàn)象:一個體制問題的政治學思考》,《思想戰(zhàn)線》,2018年第3期94-101頁。
③李童:《漢魏六朝佛誕節(jié)儀考述》,《宗教學研究》,2008年第4期187-190頁。
④任方冰,孫茂利:《民間禮俗儀式用樂的多元化文化結(jié)構(gòu)特征探析—圍繞山西上黨地區(qū)迎神賽社的思考》,《音樂藝術:上海音樂學院學報》,2022年第4期80-86頁。
⑤例:東漢竺大力同康孟詳譯《修行本起經(jīng)》、三國支謙譯《佛說太子瑞應本起經(jīng)》、西晉法炬譯《佛說灌洗佛形象經(jīng)》、西秦圣堅所譯《佛說摩訶剎頭經(jīng)》、聶道真譯《異出菩薩本起經(jīng)》、北涼曇無讖譯《佛所行贊》、劉宋寶云譯《佛本行經(jīng)》等?!斗@傳》《洛陽伽藍記》《觀佛三昧海經(jīng)》《大唐西域記》《大宋僧史略》。
⑥陳婷婷:《古代行像規(guī)模及宗教儀式》,《美術大觀》,2018年第5期86-87頁。
⑦陳婷婷:《早期行像考》,《美與時代:美學》,2017年第2期49-52頁。
⑧羅華慶:《9至11世紀敦煌的行像和浴佛活動》,《敦煌研究》,1988年第4期98-103頁。
⑨蘇鈺:《中國早期佛教圖像地域特征及其成因初步研究》,四川大學,200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