悅悅,剛剛過完她五歲的生日。
初春的下午,氣候不見暖意,刮著冷颼颼的風。悅悅手里拿著小板凳,悄無聲息地走到岔路口,她坐在路邊等著爸爸媽媽下班回來。她兩只小手托著腮,望著他們回來的路,神情專注得不像這個年齡的孩子。太陽將被西邊黑黝黝的山脊吞沒,如血的夕陽余輝,把她穿的杏黃色衣服和身后的磚墻涂成橙紅色。
看見了爸爸聞波的身影,悅悅急忙跑過去,脆生生地喊:“爸爸!爸爸!”后面一步一顫地跟著鄰居胡奶奶。今天,悅悅的爸爸媽媽沒送她去幼兒園,托鄰居胡奶奶照看她。
聞波停住騎得無精打采的自行車,抱起跑到他跟前的悅悅??匆娝哪樕贤鏁r弄出的兩道淺淺的塵痕,他掏出手帕輕輕擦著,邊擦心里邊溢出辛酸的痛楚。
老太太氣喘吁吁地攆上來,嘴里不停地念叨:“天還冷著,我拉她也不回去。不見你們回來,悅悅說啥也不跟我回家,這孩子可真犟?!?/p>
聞波向老人道了謝,把悅悅放下來,拉著她邁著沉沉的步子往家走,這時候他胸腔像塞滿了柴草似的脹疼。在法院他和韓瑞雪——悅悅的媽媽,辦完了離婚手續(xù),女兒判給了她。整個下午他心里都特別想念女兒。
到了家門口,悅悅忽然仰起臉望著爸爸,用她那好聽的童音問:“爸爸,我媽怎么還沒有回來呀?她啥時候回來?”
“媽媽過一會兒就回來,她要……要接你走?!甭劜ɑ乇苤畠旱难酃?,他不忍再看那張滿帶童稚的臉。她長得隨他一樣清瘦,面容上帶有她媽媽那般的美麗。也許是聞波心情郁悶的緣故,他從她好看的閃動著聰靈的眼睛里,看到了大人才會有的凄茫和傷痛。
不記得有多少日子了,他們家里幾乎沒有過快樂和輕松,聞波同韓瑞雪個性不合,感情慢慢變淡,他們走在法律制約下、圍困著沉悶和冷漠的婚姻路上。只有悅悅,是粘合這個家庭唯一的紐帶。太多的重負和苦痛,加重了他們倆之間的矛盾,最終將紐帶墜斷。他們的離異,沒有告知悅悅,誰都不愿意在她幼小的心靈上劃一個不知何時才能愈合的大傷口。這個時候,聞波遲疑著要不要把真實情況對女兒說出來。
一輛黑色奧迪車開到門前。韓瑞雪帶著一陣輕風,伴隨“咔、咔”的皮鞋聲響,匆匆走進院里。她來接悅悅。
聞波彎下腰,親了親女兒的小臉:“你媽來接你了,跟爸爸再見?!?/p>
“不!”悅悅扭晃著上身,又拉住他的衣邊,“爸爸,今天你要領我看北極星。早說過的,可你總也沒領我看。”
“爸爸說的話算數(shù),能領你看,可今晚不能看了?!彼穆曇衾飶娨种?。
北極星,孤熠在寒冷的天空上,悅悅在看兒童畫冊時記下了這顆星??擅看嗡紱]有滿足孩子的這個愿望,他總是因為忙或者心緒不佳而拖延時間,今天看來竟不知要等到何時了。
“不嘛,我今晚一定要看,我哪兒也不去!” 悅悅突然不聽話起來。
韓瑞雪盯住悅悅看了一陣兒,改變了馬上帶她走的念頭。她過來蹲下身,十分溫柔地拉住悅悅不知所措的兩只手,回過頭對聞波說:“今天你帶她吧,明天一早我來接她走。別忘了,孩子是判歸我的。”后面的話,語氣突然加重,像在提醒他。她又面向女兒:“晚上早點睡,明早媽媽送你上幼兒園,記住了嗎?”
悅悅揚起小小的眉毛,好像在吃力地思索什么,她不停地扭捏著,最終點了一下頭。
韓瑞雪走出去,汽車后面揚起淡淡的塵土,引擎單調(diào)的“咝咝”聲由近而遠。悅悅站在大門外向媽媽離開的方向一直望去,她像是覺得媽媽還會返回來。
聞波緩緩走到悅悅身邊蹲下,輕輕把身材瘦弱的女兒攬在懷里,感到有淚涌出了眼眶。
這個晚上,不巧是陰天,濃厚的陰云把滿天的星星遮住了,看不到北極星。悅悅今晚真乖,沒有鬧。朦朦朧朧的墨藍色天光中,她在院子里蹦跳著,嘴里輕輕哼唱:“路燈的下面,有一個小姑娘在哭泣。親愛的小妹妹,請你不要哭泣,你的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不要不要悲傷,不要不要哭泣……親愛的小妹妹……”
聞波不由得驚呆了,她還很小,這首曾經(jīng)流行的歌曲幼兒園老師不會教孩子的,他不知道女兒是從哪里學會唱的,聽起來奶聲奶氣的,卻埋藏著無限悲憂,在院子里回蕩,久久地在聞波耳旁繚繞,不肯消散。這么小的她已感受到憂傷了,這道憂傷壓向聞波沉郁的心頭。悅悅一直玩到困倦,才回到房內(nèi)。
悅悅不去睡覺,她找出來一只棕黃色的玩具小絨狗,抱著它偎靠在沙發(fā)的一角。她用手一會兒撫摸它圓圓的腦袋,一會兒拉長它的黑耳朵。
聞波見時間已晚了,就催促著:“悅悅,這么晚了怎么還不睡?爸爸哄你睡覺,明天要早起上幼兒園?!?/p>
悅悅上到自己的小床躺下了,身邊放著那只瞪著大大塑料眼睛的小絨狗,她輕聲哄它:“乖寶寶睡覺吧,明天媽媽帶咱倆上幼兒園?!?/p>
聞波拍悅悅睡,她卻睜大眼睛看著他,想要說什么可一直沒開口。她終于閉上眼睛沉入自己還不諳世事的夢鄉(xiāng)。不知道她做了什么夢,嘴里嚷出:“爸爸……媽媽……”
聞波輕輕拍哄了幾下,她才睡得平穩(wěn)。聞波睡不著,他回想起不久前悅悅過生日,一家人聚的最后“團圓餐”。
那天,大概是這個冬季最冷的一天。悅悅感冒了,他帶她打完吊針回來,她手上還貼著一塊白藥布。悅悅看到一桌子好吃的,還有放在桌子中間的生日蛋糕,樂得滿屋子跑??匆娮郎蠜]有爸爸喝的酒,她穿上棉外衣就跑出去。她先到近處售貨亭,又跑向更遠的一家商店。聞波出來找她,見她懷抱著一瓶冰涼的啤酒慢慢回來??粗鴽]戴手套兩只小手凍紅、臉蛋也凍得通紅的女兒,他好心疼,從心底深處涌起繾綣摯愛和濃烈親情。聞波心里默念著:“謝謝孩子……”
女兒還在睡夢里,從她的臉上似乎看不到一絲愁容,她像春日的陽光一樣和煦可愛。聞波的腦海里又映現(xiàn)她今晚臨睡前的奇怪舉動和表情……他此時真切地感覺出她臉上的神情竟是那樣令人心碎,她一定在辨認著眼前的變故,一顆幼小的心已模糊地預感到天塌地陷的來臨。“我的孩子,養(yǎng)育你的完整的窩巢已經(jīng)被打破,你才剛學步,前面路上不知會降臨多少苦難……”聞波心里感到超乎尋常的酸澀,繼而疼痛欲裂。他的目光變得有些遲鈍呆滯,眼睛茫然地轉(zhuǎn)向窗外。
外面是黑暗的夜,有幾束燈光透過窗玻璃照在外墻壁上,出現(xiàn)一個斜方形的波紋似河水不停流動的圖案。這個邊緣不很清晰的圖案,看著它使人產(chǎn)生幻覺,如同感受生活苦難一樣的撲朔迷離。他看到窗的里外有兩個自己,覺得他們存在于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空間,里面真實的自己極度疲憊,內(nèi)心痛苦不堪;外面虛幻的自己,消化了一切苦難,神色清朗、平和。
聞波擔心燈光會影響女兒的睡夢,起身熄滅屋里的燈。他伏身在女兒床腳,不知過了多久,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早晨天亮了,韓瑞雪來接悅悅。穿著齊整衣服的悅悅,走到門口忽然想起她的小絨狗,又跑回屋抱起它,她在它額上親一下,交到聞波手里:“爸爸,小狗今天就不上幼兒園了,你幫我看它好嗎?”
聞波用臂彎摟緊小絨狗,抑制住心里潮水一樣上涌的淚,向她答應下來。
“爸爸,再見!”
悅悅向父親揮動著小手,另一只手拉著母親走出了家門。
作者簡介:
凌陵,本名劉慶躍,單位:秦皇島市同力達有限責任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