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嚕聲越來越有味道
一定是爬到了天山北支的某個崎嶇部位,火車才會累得時不時“呼騰——呼騰”喘息幾下。能不累嗎?除了要拉成百上千號人和他們的行李,還要把一車皮一車皮的呼嚕聲馱在身上。
每當(dāng)車廂里的鼻息裊裊升起時,火車就開始了新一輪的哆嗦。不論誰打出來的呼嚕,都被火車收集起來,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分發(fā)給每一個鋪位。那些醒著的耳朵有活干了。
男人們的鼾聲“呼——噗——”飛過甜蜜的夢鄉(xiāng)。有時也在孩子頭頂上盤旋,俯瞰著一地圓瞪的眼睛;有時也在女人身旁偵查,收獲幾句從白褥子撩開的縫里發(fā)送出來的嘟囔。而那些在走廊口炸響的,就聽不出是從隔壁車廂扔過來的,還是我們車廂的哪串呼嚕沖鋒到了邊界上了。
坐火車的男人,像旅程中被隨機扔進哪節(jié)車廂里的石子,誰也說不準他們會落入你周圍的哪個鋪位。似乎每一站都有石子扔進來,安頓就位后,石子就開始制造呼嚕的漣漪。
先是一聲一聲,敲打著車廂里那些不起眼的角落。等到每個角落都打開了耐心,一雙耳朵跟天線似的,瞬間就把“呼——噗——”的信號發(fā)射到了車廂的盡頭。越來越多呼嚕的漣漪找到了同類,索性團結(jié)起來,把一整節(jié)車皮蕩漾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
一部分女人和孩子的瞌睡被擠出車廂,鐵軌上到處都是失去夢鄉(xiāng)的瞌睡。有些流離失所的瞌睡探頭探腦地往車廂里張望過去,見東升西落的呼嚕聲閃爍起來,每一個鋪位被照亮,鋪位上孩子的目光被照亮,被褥里的女人被照亮。每一個亮處都回響著同一種岑寂。
這時候,一節(jié)車廂如同一條夜色下的河。粼粼地亮,是呼嚕走夜路時留下的腳印。輕晃的水波,是輾轉(zhuǎn)反側(cè)的女人在掀被子。
男人的呼嚕聲和火車的制動聲,長了根似的,一下一下,往大地深處里鉆。仿佛聽懂了來自大地深處的鼓舞,呼嚕聲由漣漪變成水花,濺落在車玻璃上,吵醒了玻璃窗外一個個流浪的瞌睡,而被吵醒的女人也只能無奈地望著窗外的月色嘆息。
聽見女人們窸窣翻身的聲音,我也抽搐了一下,睡意在全身上下各處放逐,卻再也睡不著了。
女人們翻身時,不小心撞飛了車廂里的氣息暗門,一股只有在火車里才會聞見的氣味——食物的味道、人體分泌物的味道、柴油味,它們充分攪拌后的旅途專屬味道——開始塞滿每一節(jié)車廂,一眨眼的功夫,就滲透到每一個鋪位。無微不至的旅途味道,把每一個人腌泡其中。夜深了,腌制好的呼嚕聲越來越有味道。
“呼騰——呼騰”又一次戰(zhàn)栗,火車趕在天亮前發(fā)出最后一聲制動。男人們的呼嚕停住,女人們的翻身停住,因為呼嚕聲一直勞作著的耳朵停住。車燈打開,黑夜停住,無夢鄉(xiāng)可歸的瞌睡開始回鄉(xiāng)。伊犁到了。
車門打開,仿佛打開了腌菜缸的蓋子,每個人都開始恢復(fù)新鮮。
初秋晨熹里的伊犁,氧氣清冷密集,特別適合睡覺。一腳踩住伊犁的土地,身體里所有聲音和味道瞬間換空,瞌睡順勢膨脹了起來。我只想趕緊到賓館,喝上一碗熱熱的粥,然后伸展睡一覺。
喀什河龍口的等待
天上只有一整片煙灰色的云彩,云稠得流不動。突然開始出現(xiàn)一群燕子,黑壓壓的燕子,鋪天蓋地的仿佛盛滿龍口記憶的堤岸正在崩潰,大片的黑色朝上噴涌,在空中裁剪出了一條時間的河流。
群燕時不時翻飛劃過,它們以尾巴做剪刀,在云團上鉸出幾個窟窿,慘淡的亮光蹚過時間之河,有雨點探頭探腦,猶豫是否鉆出來。
燕子們黑黑地排成行,站在橋頭建筑的廊檐上,空中地下,來回巡望。商量著如何對付下雨的事,也商量著要不要集體出動,把云幔剪開,讓一場雨下來,一點一滴,細述喀什河龍口的樁樁往事。
伊犁的秋天,借來燕子的剪刀,挑選陰翳的天氣做布料,仿照林則徐當(dāng)年率眾修筑龍口時所穿那件衣的顏色,裁了件灰黃衫,披給那天下午喀什河龍口上空的天,好為我們遮風(fēng)擋雨,好讓喀什河龍口降生時的底色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那個下午,走近這里的每個人,看一眼天色,就能望見兩百年光陰。
龍口水色幽碧,看顏色就能感覺到它的冰涼。它質(zhì)地濃稠,綠得像油彩似的,卻并不凝滯,也算不上湍急,流得心事重重。每個人站在岸邊,總有一瞬間,大概都會升起一個念頭,那就是想要讀懂這一河心事。若有魔法將這條河水停住,它定是一塊墨玉,敲一下發(fā)出敦厚之音,緩緩傾吐數(shù)百年情愫。
龍口水勢開闊,一只燕子從此岸飛到對岸就用了三十多秒。水岸旁的兩棟建筑,造型宛如翻卷中的波浪,外面鑲著蒼藍色玻璃,仿佛是立給龍口的鏡子,供河水日日夜夜照著自己,奔騰翻涌,自言自語。
水壩近旁的水,因碰撞產(chǎn)生的巨力,白花花濺起的水墻將近一人高。水墻圍住一個半徑好幾米的空間,空間內(nèi)的一切,都按下了靜音鍵。
站在旁邊岸上的人,看見轟鳴的河水被岸邊建筑上的藍色玻璃墻撞飛,幾只在廊檐頂上放哨的膽小燕子霎時驚落,緊接著一串鳥屎雨點似的打了下來,濺在手機上。
這時候我看見欄桿上有一長溜鳥糞,才恍然明白,這些鳥糞恐怕正是那些剛加入等待隊伍的膽小燕子起身時遺落下來的。每一天都有新燕加入喀什河龍口的等待,日久天長,水壩旁的鐵欄桿上就落滿了鳥糞。而那些習(xí)慣了等待的老燕,在大水面前久經(jīng)磨煉,膽子比人還大。你什么時候看過去,它們都列好隊,雕塑似的蹲在廊檐頂上瞭望,向龍口報告來訪者的一切動靜。
從林公下令開挖的時刻起,屬于喀什河龍口的漫長等待就開始了。
每一天都會遇見一些來訪者,風(fēng)和太陽是比龍口更早落戶于此的居民。風(fēng)貼地過,熟悉龍口的每一段記憶。太陽一邊關(guān)注著龍口怎樣一天比一天幽深起來,一邊晾曬著每一件大大小小的往事。若沒有太陽參與,幫忙晾曬舊時光,喀什河龍口水的心思會把河道卡住。
在等待的每個日子里,訪客也變成了龍口的一部分,越來越多的燕子、梧桐、柳樹加入其中,等待的隊伍日益壯大。每一個成員衰老著自己的衰老,陽光用來灌溉這支隊伍的生命力。
掉隊的我,不知道其他同伴們?nèi)チ耸裁吹胤?,索性就停留在原地。我沿著河岸來回溜達,無意間掉入了喀什河龍口的等待。
我向龍口問安,聲音把同行者的談笑風(fēng)生,完整地屏蔽到了世界之外,龍口水也以幽碧做屏,把整個世界圍攔其下。旁若無人的寂靜闖入了我的內(nèi)心生活,只聽見河水輕拍堤岸。離岸越近,水流越慢??堪短幍臐i漪,看上去甚至很悠閑,完全無視河心大水的呼喊——它從不怕跟不上水隊的步調(diào)。
迎著它過去,仿佛見一個老友遠道而來,眼看著就在跟前,可以相擁了,它卻慢上半拍,像鏡頭被摁下了慢動作,長長的一個波,晃悠過來,輕蕩一下堤,旋即又乘著長長一個波,離開岸。
一回頭,望見路邊一棵跌倒的柳樹,它倒下的方向,正好直沖著龍口水壩。不遠的前方,有兩座大橋如虹,橫跨綠水之上,從數(shù)百年前的日暮斜陽,到今時今日的清晨霧靄,一直臥在這里,看盡了人來人往。大橋之下,有五根水泥石柱矗立河中,每一根都像穿越世紀的老者。石柱之間,有六股粗壯的大水奔騰傾瀉,轟隆隆震碎來訪者的種種心事。
更遠處的地方,矗立著林公雕像。林公在那里解開衣襟,用長袖擋住喀什河龍口頭頂上的這片天空,為今天到來的這一群人辟出了一個沒有風(fēng)聲雨聲的下午,創(chuàng)造出一點點時間,傾聽龍口流水的述說,還原兩百年前這里修筑工事時的艱辛與壯闊。
遺憾的是,我并不知曉更多關(guān)于此處的往事。網(wǎng)上針對喀什河龍口的史實細節(jié)都被寥寥帶過。唯聽當(dāng)?shù)厝颂崞疬^,喀什河龍口水利工事,堪比近代都江堰,林則徐率眾鑿在伊犁大地上,造福這里數(shù)代人。龍首即在我們眼前,龍口水向西流,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一圈后,又流回了伊犁河谷,在霍城縣惠遠鎮(zhèn)畫上龍尾。
那些沒有等到文字記錄的歷史細節(jié),早都在風(fēng)吹日曬中變成了養(yǎng)料,隨日夜奔騰的龍口水,灌溉了這片土地上的每一棵花木,滋養(yǎng)著生活在這里的每一戶人家,也包括臨時來訪的我們。
滔滔綠水,一年又一年把伊犁河谷的版圖沖大,越來越多流散的往事細節(jié)和那些知道歷史的人,被沖刷到河谷的邊緣地帶,將伊犁大地越撐越遼闊。在這里,人不用抬眼看天,目光抵達的地方,都是天空,都是向往。
從同伴分享的照片中,我看見了林公身上的那件長衣,灰黃老舊。唯愿更多關(guān)于喀什河龍口的歷史記載,同林公的雕像一起,被前來觀瞻的人們望見。
我不由得一笑,笑自己的自以為是。人以為這些知悉往事但不會說話的物件都在翹首盼著那些會使用文字的人到來,用一串訴說,結(jié)束一場等待。但其實,每一樣事物都在使用自己的語言,在各自的族群中,傳說著經(jīng)過它們的歷史。人的講述,也只是史說版本的其中之一罷了。
在十三戶古渡口
我看見馬路對面的草灘上,一個騎馬的老人,正在招呼他的一群牛和羊。
看著同伴們陸續(xù)走上渡口大橋,我的視線漸漸恍惚起來。今天來看望的十三戶古渡口,仿佛就像剛才那個老人一樣,只不過老人騎在馬上,古渡口騎在伊犁河上游。
特克斯河、鞏乃斯河、喀什河在這里碰頭。三條河繞到渡口中央一大片草灘身后,仔細端詳著遠道而來的對方,嘩嘩水聲是它們在傾訴一路甘苦。它們在這里交換著各自的河水。特克斯河勾住喀什河的脖子,喀什河盤住鞏乃斯河的腰。團聚的喜悅溢滿了古渡口。
我站在渡橋上,替它們熱淚盈眶,不說一句話。我不忍心打擾三條河千里相會的幸福,只目送它們相擁著流走,任目光隨它們一起奔向遠方。
這是多少風(fēng)云歲月集會的地方。十三戶古渡口如同一個住滿往事的秘密會址,一雙腳就是一把鑰匙,人往雅瑪圖大橋一站,“吱——呀”一聲,密室門開,一段往事走了出來,迎面碰到了泊在渡口的老槳。
槳動,水翻涌,河水以打著旋的姿勢朝西倒走。打堆的漩渦,一把拽住低垂在河面上老棗樹的枝丫,仿佛想牽著它一起上路。在河水和樹干的拉扯中,每一片沙棗葉都把銀白色的那一面亮給天空,河面頓時跳滿了小銀魚,粼粼波光晃人眼,人看不清河里發(fā)生了什么,河水也看不清岸上的事,它放開了棗葉,只攜著人的目光遠去。從此,水歸河,葉歸樹。
十三戶村的天空是煙灰色的。我居然喜歡上了這種顏色。它比想象中的湛藍多了絲沉穩(wěn),各種形狀不一的云朵包容其中,天空之上仿佛還有天空,每片云都在自己的高度上舒卷。
本以為這趟十三戶古渡口之旅,會因歷史的沉重和天氣的陰郁涂滿嚴肅的色調(diào)。然而,旅途中總是出現(xiàn)各種意外與驚喜。
一棵造型奇特的棗樹打破了嚴肅,一支突然出現(xiàn)的牛隊驅(qū)散了沉悶。
杵在古渡口旁的幾棵沙棗樹,老得看不出歲數(shù)。其中有一棵棗樹,長到半人高的地方,兩股分出,分叉處,裂開一道修長秀麗的樹洞。兩位老師站在樹下,撿熟透了掉在地上的棗子吃。
一陣驚叫聲使我抬起了頭。循聲望去,只見渡口橋上的同伴們,像一排站在電線上的燕子,人人扶著欄桿,面朝河道,大呼小叫。
我趕緊跑到人堆里,順著大家的視線,照直往前看,水中央一片荒草灘擋住了目光的去路——正是剛才三條河躲在其后勾肩搭背說悄悄話的那片荒草灘。
原來,在離我們百米開外的地方,古渡口河勢最開闊處,行進著一支慢吞吞的隊伍,隊員是企圖蹚過近百米河道的二三十頭牛。它們排隊為了過河,我們排隊為了看它們過河。
對峙的兩支隊伍相隔甚遠。從我們的隊伍看過去,一頭頭牛,螞蟻大小,黑牛居多,似一窩黑螞蟻;黃牛少許,像散落的幾粒米;三兩只小白牛,仿佛給正在過河的一行詩打上去的標點符號。
每頭牛的脊背都一聳一聳,動作整齊劃一,顯示著水下的牛蹄子正在高一蹄低一蹄,說明那里的水雖不深,河底卻不平。要過河需老牛帶路。牛群按年齡排隊。越老越走在前頭。每個隊員都踩著前一個隊員的步子往前挪,滑稽,謹慎,小心翼翼,憨態(tài)可掬,像剛學(xué)走路的尕娃娃,咯哉,咯哉,每晃晃悠悠走上一步,在人揪心會不會摔倒之時,又見新的一步被直愣愣地邁出了。
會不會有一雙牛眼,正從牛的隊伍看了過來:
對面那支嘰嘰喳喳的人隊,為什么站在河道上不走。他們是不是在呼救,但他們?yōu)槭裁礆g天喜地呢?
童話世界的大門
大巴車沿著山路彎彎曲曲地扭上來了。一叢叢圓胖的地膚草,像一盞盞綠燈籠,布滿沿途。這是屬于天山花海的迎客禮儀。
越來越多的綠色涌了過來,潑在車玻璃上,試圖撞開窗戶,把大巴車也灌滿。綠色的潮撲醒了我的瞌睡。我把腦袋從車簾身后探出來,伸進驚嘆聲里,順著一眾目光看過去。
當(dāng)一車人的眼睛一起看向地膚公園,我們目光的合力,就推開了童話世界的大門。滿世界看都看不完的地膚草,胖墩墩的,圓乎乎的,松軟軟的,蓬茸茸的,奶綠奶綠的,像年畫娃娃的臉蛋,像奶油綠的棉花糖,像剛烘焙好的泡芙蛋糕。
睡意瞬間被拋出了童話世界的大門,我一下子來了勁頭。
天空上只留下一些地膚草一樣胖嘟嘟的白云朵。這樣的天空,最適合當(dāng)一架棉花糖機器,來烘焙一個甜美的下午。
朝四下里俯望,果園里的香妃果熟了,新梅也開始了采摘。山下的田地,像一塊塊切好的水果蛋糕。越過一些正在休養(yǎng)、等待種植的空地,再往前,就有無盡的綠來左擁右抱了。泛濫的綠色,像誰家被父親寵愛的小女兒,撒嬌似的變著法子綠,森綠、豆綠、蘋果綠、女兒綠,情態(tài)各異。
尤其地膚草的綠,聞一聞,有露珠的清香,草芽的清香;舔一舔,像奶油,像小時候吃過的膨化雪糕;擱在胸口捂一捂,就讓人想起八月十五的月亮來。這是一種無論怎樣描述,都無法精準還原的綠,就叫它“地膚草綠”吧。
據(jù)說,每一株地膚草,都是一朵從天上掉下來的云骨朵。在伊犁河谷中一行一行排成團,挨個給染成綠色,人們望啊望,望成了地膚公園。圓圓胖胖的地膚草,就像地上的綠燈籠,守望著伊犁河谷的天空。多大年齡的人往地膚草身邊一站,都會變得和地膚草一樣,清秀里透著一股憨氣,個個變成了小娃娃,喜眉喜眼的,圍著泡芙團團轉(zhuǎn),俯身深嗅都不夠,調(diào)皮些的,干脆張大了嘴巴,恨不能在空氣里啃上一口。
呼吸逐漸清新起來,這時呼氣變成了一種付出,人的一部分被交換到天上去當(dāng)云做雨。身體也逐漸輕盈起來,躺在地膚公園里,張開雙臂,伸展腿腳,認真擺出一個“大”字,就能像蒲公英一樣飛起來。
把伊犁河水引入腦海
站在伊犁河上游的那個下午,似乎比此刻我離它的距離還要遙遠了。
我花了一個黃昏的時間朝伊犁河方向回望。我試圖用目光開鑿出一條新的河道,重新把河水引入腦海。
天光仿佛橘色河水,直直瀉進我的眼睛,西瓜瓤似的夕陽顆粒,沙沙地蘸滿睫毛——它們是太陽的童年。黃黃的,小小的,一群小太陽。好多個落日密密匝匝地吊在眼皮上,像誰家豐收了一筐大南瓜。我試圖以收獲的無盡喜悅,抵擋即將到來的無邊暗夜。
我困得閉住眼睛。再睜開的時候,天徹底黑了。
這時,地面突然搖晃了幾下。本能驅(qū)使我跑到了一處開闊的地方,雙手抱頭,貼地蹲下。
我的記憶突然出現(xiàn)一段長久的停頓,像一片荒蕪的戈壁,在我腦海中黑黑地擴張。隨著沙化面積的吞噬,大片記憶正在走失。
天色已晚,我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見了。我癱坐在地上,害怕地喊出了聲。一口氣順勢從張開的嘴巴里進來,吸到胸口就再不往下走,也不敢往上返回。越來越多的空氣攔截在身體里,把我充得鼓鼓脹脹,活像一株圓圓胖胖的地膚草。我干脆雙腿一蹬,四仰八叉躺在了腦海邊。
這時剩下一雙耳朵的橋,橫跨腦海之上,架在我與世界之間。
秋蟲的叫聲顆顆分明,好似萬畝驚雷,在我四周炸響。晚風(fēng)被炸成粉末,一粒一粒地粘在我豎起的汗毛上。一長串火車制動的聲音,像閃電劃過大地,“呼騰——呼騰”滑過我腳底。
緊接著是河水流過來的聲音。多么熟悉的水聲,和我站在伊犁河邊那天下午聽到的一模一樣。
我想聽得清楚些,于是翻了個身,趴在夜看不見的原處,讓耳朵貼住地面。
這時候,隨著汗毛的倒下,粘在毛上的晚風(fēng)粉末,開始成批脫落。陣陣晚風(fēng),撩撥著輕敲堤岸的水波,一寸一寸漾到我耳邊。身體漸漸放松下來。任由河水拍打堤岸的聲音,長久地沖刷著我的耳膜。像媽媽把我抱在懷里,河水如同一雙溫柔大手,輕拍著堤岸,也輕拍著我的脊背。水聲替我發(fā)出嚶嚶嚀嚀的吐息,世界仿佛一個嬰孩,隨時都能睡過去。
一個盹兒的功夫,我仿佛回到了當(dāng)初伊犁河邊的那個下午。伊犁河上的夕陽,仿佛誰家新娘圓圓的臉龐,羞紅了大半個天空的云彩。粉綢織就的霞光做蓋頭,圍幔住半邊落日,另半邊垂掛在伊犁河上。波光遠遠地閃,像是有誰伸手拽了一把蓋頭,一縷紅云慢慢掉在水面上,輕飄飄地散,直到天黑。
夕陽落下。伊犁河的夜來了。
純粹的黑暗再一次降臨。夜空香香的。在天山花海輕拂了一天的風(fēng),此刻摩挲著伊犁河的夜,“嚓”的一聲,劃亮了天邊的幾顆星,那是燃著的幾盞銀燭光。燭光搖曳,星星閃爍。月牙像新娘的眉毛,秀秀麗麗盈滿空。岸邊的樹林影影綽綽,晚風(fēng)如畫筆勾勒著樹影的形狀——那是一條絲滑的曲線,如同新娘曼妙的背脊,風(fēng)過時,微微戰(zhàn)栗。
我站在岸邊深嗅夜香,不多時,身體里那些與寂靜有關(guān)的事物,開始蠢蠢欲動。
白天,伊犁河穿著厚厚的聲音外衣,人聲、車聲,哪個工地上的施工聲,把河水的聲音裹得嚴嚴實實,要很用力地聽,才能從各種聲音里撿出它來。到了晚上,時間緩緩剝?nèi)ズ由砩系募曇敉馓祝涣粝潞铀旧?。夜色中的伊犁河,潺潺汩汩,?nèi)斂羞澀。
靠岸處,漣漪輕拍岸,是新郎深情的鼻息。他在這片水域里求索,仿佛自己是一艘渡船,徑直駛?cè)牒拥溃几耙粋€向往已久的歸宿。眼看著河心巨大的漩渦要將他吞沒,當(dāng)他呼嘯著穿越自己的嘶吼聲時,河水的嗚咽在他身體里游走,水波推動船槳,抵達對面堤岸,渡船掉頭,一寸一寸,繼續(xù)探求這片水域。
遠去的河水,將夜拉長,也將水聲拉得悠長,是他入睡后滿足的串串呼嚕,是她泡開在水中徐徐煮沸的一河溫柔。
此時,我覺得自己就是古渡口中央的那片荒草灘,目睹了三河交匯時的秘事,目睹了牛群過河時的喜樂,已練就出足夠幽深的沉默,傾聽并撫慰河中發(fā)生的種種沉迷。
夜晚的伊犁河邊無人前來,一切交流都可以放松地深入。被時間遺忘的靜默將我覆蓋。晚風(fēng)開始涼了,盛大的寂寥披在我身上,溫暖從腳底升起,呼吸像白天輕拂過天山花海的那場風(fēng)。
回頭,朝睡眠出發(fā)的方向望過去,我看見了我用一個黃昏的時間,揮舞著目光挖掘出來的那條通往我腦海里的河道。
這一次,我以目光為向?qū)?,指引著河水流入我挖的那條渠里。這條渠變成了伊犁河的支流,以靜默為水聲,浩浩蕩蕩,匯入腦海。新記憶推著海潮擴充著我腦海的疆土,海水涌入大批老記憶走掉后留下的那片戈壁荒灘,那里因獲得灌溉而漸漸變成綠洲,變成河谷。
這是獨屬于我一個人的一條伊犁河。一整塊時間籠罩在我的腦海上空,猶如那天下午天上只有一整塊煙灰色的云彩,包裹著水中翻涌的墨綠的心事。多少狂浪的欲望與思念,在濃得化不開的墨綠旁黯淡了下去。記憶之網(wǎng)將河岸圍住,連我自己都被攔在外面。
我看向水壩,大水從我目光拾級而上的地方“撲通撲通”蹦入河中。一些河水下來的路上,遇見一棵粗壯的棗樹,銀灰色的枝條像老人須發(fā)。密實的棗樹枝,織成一個灰簾子垂下來,掛在河面上。風(fēng)掀開簾子的時候,所有棗葉都把銀白色的那一面露在外邊,沙沙一番響動后,銀簾子隨風(fēng)蕩漾,輕輕掠過河面。我不知不覺濕了眼眶,望見一個老人立在曠野,頭發(fā)被風(fēng)吹亂。
老棗樹早早地站在壩旁守候,改變了一部分河水的前程,那些水沿著棗枝的脈絡(luò),描繪它灰白的弧線,看上去如同一行熱淚,從老人須邊緩緩滑落,在抵達河面的瞬間,化成一道好看的噴泉。
風(fēng)徹底停住,像被老棗樹聆聽過后,在棗葉里安了家。結(jié)束了這場長久的傾聽與注視,河水的純粹,被我收進耳朵,收進眼眶,那晚夜色下的一河呼嚕聲,此刻正回蕩在我腦海中。
【作者簡介】熊藝楸,又名花楸,生于1985年10月,新疆沙灣人,畢業(yè)于四川外國語大學(xué)俄語專業(yè),從事翻譯工作,2023年開始發(fā)表作品,首見《西部》;現(xiàn)居新疆沙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