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里充斥著水晶容器碎裂的聲音和女人的嘶吼聲,而那個剛出生不久的孩子卻毫無知覺地熟睡著。此刻,那個嬰兒也許并不知道他的父母正在激烈地爭吵,他應該明白自己的未來就掌握在這兩個成年人的手中。這兩個愚蠢的大人,他們認定孩子什么都聽不到,什么都不懂,其實他們錯了。對這宇宙來講,孩子也許初來乍到什么都不懂,但他的的確確能夠精確地感受到,他的父母,他們并不愛他。
從他出生的那一刻起,他就被抱到了重癥監(jiān)護室,一直到第十一天,他才回到這個家里。他的手臂上全是淤青,他的鼻子周圍因為插管的緣故還留有一些血痂。他躺在他媽媽身邊,一直在睡覺,就好像一個疲憊不堪的小老頭。他的皮膚是咖啡色的(因為黃疸的緣故),因為被穿刺頭皮針注射液體的緣故,他被重癥監(jiān)護室的護士們剃成了禿頂,她們?yōu)槭裁床话阉械念^發(fā)都剃光呢?如果剃光了他也不會是這副模樣,至少那樣他可以是個光頭。他很少哭,有時候他媽媽覺得他就像個懂事的小大人,他也許知道他的媽媽非常討厭愛哭的小孩,所以他幾乎從來不哭。他也不主動要奶喝,因為他好像知道他的媽媽還沒有學會怎樣給一個小孩哺乳。
今天是他出生的第二十七天,幾天前,他的奶奶爺爺已經(jīng)來給他取過名字了,他的爸爸答應過他媽媽孩子的名字要由媽媽來取,但是他沒有履行承諾,他本來應該有個更好聽的名字,更不平凡的名字,但是現(xiàn)在他只能叫“愛澤”。他的起名儀式是由他爸爸和爺爺完成的,他們用了調(diào)虎離山計,把小愛澤的媽媽支到了客廳。這樣,他們才可以在她不知情的情況下,定下孩子的名字。他們以為小愛澤的媽媽什么都不知道,然而,他們不知道的是她早有預感,只是她對她的丈夫海碧夫抱有一絲希望和一絲僥幸,希望海碧夫能夠不令自己失望,然而,他們還是那么做了。
“小愛澤的起名禮成了,媽媽。”女人的丈夫自豪地望著自己的母親,說道。
她望著自己的丈夫,冷冷地笑著,重復道:“小愛澤?”心想自己辛辛苦苦懷胎十月,最后連孩子的名字都做不了主。“愛澤”。在她心里孩子的名字應該叫“愛里瑪斯”,這個名字有鉆石的意思,她想過很多稀有而好聽的名字,那么多意義非凡的名字,為什么要叫“愛澤”?她望向海碧夫,在他的眼中遇見了某種捉摸不透的神情,那好像在說:“你能怎么樣?最后還不得聽我們家的?!彼龑λ脑购蘧褪沁@樣一點一滴開始積累的。
男人請了十五天的陪產(chǎn)假,但這半個月的時間,她的丈夫都用來陪著自己的父母和他的侄女,他不在意孩子在重癥監(jiān)護室的安危,不,也許他在意,只是沒有那么在乎。他也不顧妻子焦灼悲傷的心情,把她扔在她的外婆家,帶著自己的父母侄女去逛大巴扎,去新開的瑞達頂層品嘗美食,去水上樂園玩過山車。他永遠都不會認為,也許下一秒,他那在重癥監(jiān)護室與死神和病魔戰(zhàn)斗的孩子會離開人世,他孤獨的妻子會自殺,即便發(fā)生那樣的不幸,他也會認為那是命中注定,是他的妻子得了精神病。幸運的是,他的孩子戰(zhàn)勝了病魔和死神,回到了他們的身邊,只是此時海碧夫的妻子已然一腳踏入了抑郁的領地。
“你想不想抱抱孩子?!睈劾柩虐押⒆颖У胶1谭蛎媲?,有點羞恥于孩子的模樣,他實在算不上一個可愛的孩子。她為沒能生出一個漂亮的小王子而感到羞恥,她初為人母,根本不知道孩子剛出生時其實大都長得較丑,像小老頭和小老太婆。
海碧夫搖了搖頭,說道:“還是算了吧!”
愛黎雅不可思議地望著自己的丈夫,她在他的眼中沒有找到一絲父愛,他的目光里,就連對自己的愛也一并消失得無影無蹤。她失望透了,對自己,對孩子,對她的愛人。他們兩個因為愛而結(jié)婚,走過了千辛萬苦才結(jié)了婚,這個孩子更是來之不易??墒?,他們之間的愛卻消失得如此之快。
海碧夫抬起手看了看時間,愛黎雅知道他又要離開了,那些沒有孩子在身邊的日子,海碧夫也從來不肯多留一分鐘?,F(xiàn)在,孩子回家了,他也不愿意多逗留。太可怕了,愛黎雅心想,我要成為一個棄婦了,我什么都沒有了,身邊還多了一個累贅。我用了僅僅一年時間,從一個姑娘蛻變成母親,最終成為了棄婦!
“你和孩子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海碧夫站起身,拍了拍愛黎雅的肩膀,像一個相識不久的人。
愛黎雅點了點頭,站起身把丈夫送到了門口。她關上門,問自己究竟還能堅持多久?這種隱忍下的溫柔和善解人意還能夠堅持多久,她已經(jīng)快要爆發(fā)了,像一個隨時爆發(fā)的海底火山那樣,她不是這樣的,誰都知道她在壓制自己,而海碧夫卻覺得這是愛黎雅升級為母親后的一種溫和,他不清楚愛黎雅已經(jīng)快到忍無可忍的程度。他忘了愛黎雅的暴脾氣和敏感度超越了很多他過去認識的其他女人。
愛黎雅回到臥室,面對陽臺傾瀉而入的玫瑰色夕陽,想起小時候在植物園的那棟房子里的情景。在夢中,她時常站在昏暗的樓道里,聽桑葚葉沙沙作響。她會拾級而上,經(jīng)過走廊,走進客廳,看著歷經(jīng)磨損的羊毛地毯和褪色的窗簾,還有那罐被外婆藏在窗戶縫的玫瑰花醬,那罐玫瑰花醬的顏色就比現(xiàn)在的夕陽深那么一點,她永遠也忘不了它的味道,永遠也忘不了偷吃一口以后的那種滿足感。她想起這些天來海碧夫的表現(xiàn)和他說過的話,心里的那根刺漸漸浮現(xiàn)出來,像剝開了一層皮,隱隱發(fā)痛,現(xiàn)在,她得把那根刺挑出來。
“我覺得家里有甲醛,不適合孩子住?!?/p>
“我覺得你可以等孩子兩歲了再回家,等孩子會跑會跳會說話的時候。”海碧夫說這話時,感覺自己很幽默。
“你是準備孩子滿四十天就回家嗎?我覺得不太好,我們家的那些盆栽,就是那些我們買的綠蘿,你記得嗎?最近全都枯萎了,我聽說孩子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容易得白血病?!?/p>
“你聽說了嗎?最近報道了一篇孩子因為住進剛裝修的房子,得白血病的新聞,太可怕了。”愛黎雅終于明白了,海碧夫說了這么多,原來是在拒絕她和孩子,他不希望她們回家,他希望她們能夠一直住在愛黎雅的外婆家。她笑了,歇斯底里地笑著,生完孩子以后,她反倒連自己的家都回不去了。她把這些天海碧夫?qū)λf的話告訴了媽媽,她的媽媽幫她分析了這些話,還有海碧夫的那些小動作,那些肢體語言,愛黎雅是學過心理學的,她再傻也看得出海碧夫的小動作,他不停地抖腿,不斷地抬起手看時間,他分明就是很著急,他在愛黎雅和孩子身邊竟覺得度日如年。何況他連半天都沒有陪過她,他是如此焦急地想要擺脫愛黎雅,看望愛黎雅只是每天的責任和義務而已,它就像是一份差事,海碧夫不愿意這么做,卻又不得不這么做。而這四十天很快就要到了,所以海碧夫在擔憂,擔心愛黎雅和小愛澤會叨擾他的單身生活,叨擾他的清凈,叨擾他能夠為所欲為的這段時光,所以他在拖延,他狡辯說家里有甲醛,希望愛黎雅知難而退,希望她可以打消帶著孩子回家的念頭,他不希望他們回家,他害怕他們回來。沒有了她和孩子對他的阻梗,他可以逍遙自在地過從前的日子,他來看望一下他們,施舍他們數(shù)十分鐘,假裝來陪陪他們,又不需要參與到孩子的撫養(yǎng)當中。
“愛黎雅,明天是你的生日,海碧夫一定會來看你和孩子,我會帶著你外婆出門去,你可以有充足的時間和海碧夫談談,他究竟想做什么?有什么打算?你問清楚,如果他不想和你繼續(xù)生活,你也可以早做打算。”
愛黎雅徹夜未眠,自從小愛澤出院回家,她沒有睡過一個完整的覺,這更增添了她的焦慮,熬夜使她的精神越來越差,她的神經(jīng)時刻緊繃著,有時候,她生怕那些神經(jīng)會突然繃開。
凌晨三點,愛黎雅打開了床頭燈,按例拿出電動吸奶器吸奶,是的,她仍然沒能讓小愛澤吸吮一口乳汁,她總是習慣把母乳吸出來,然后再通過奶瓶喂給他,而愛澤似乎也早已習慣如此,愛黎雅甚至連怎么抱他都沒有學會,又怎么可能習慣讓他直接吸吮自己的乳汁。
“愛黎雅,你應該直接抱著愛澤,你這樣會得病的,你可以躺下來哺乳,不需要端坐在這里辛苦地用吸奶器吸奶,難道你寧愿讓這臺機器吸吮你的乳汁,也不愿意抱著孩子讓他自己吃奶嗎?”媽媽已經(jīng)說過無數(shù)次,但是愛黎雅對此固執(zhí)而生疏,作為一個母親對待孩子的心理或是行為,都讓她感到陌生,她不懂得該如何適應這一切,她就是不甘心這些無聲的變化,這些可怕的改變,她打從心底無法接受。
“真是不可思議,現(xiàn)在的孩子怎么都這樣?我們那時候什么都會,沒有人教過我們,你最清楚不過我和你外婆的關系,她沒有教過我,一次都沒有,我和你之間一切發(fā)生得那樣自然。要知道你出生后也在重癥監(jiān)護室待過幾天,但是后來你出院了,我就抱著你喂你吃奶,你怎么就不會抱孩子呢?哺乳是一個母親的天性,你是愛澤的母親?!?/p>
沒有用,愛黎雅根本聽不進去這些話,她不認為這是一種天性,她現(xiàn)在越來越覺得這些她經(jīng)受的一切都是外力強加給自己的負擔,她不該這樣草率地成為一個母親,但是怎么辦呢?她無法讓孩子消失,她也無法讓生活回歸過去那沒有孩子的日子,這才是最可怕的。
現(xiàn)在,孩子的存在成為了一種無法改變的事實。她無法為其負責,卻又不得不為其負責,她將他帶到了這個星球,這些都不是愛澤自愿的,是她愛黎雅的選擇,是她讓他降臨在這人世。所以,無論她多么痛苦,多么無法接受,她也必須要和他一同面對現(xiàn)在和未來。
在過去的十個月里,是她默許這個孩子在她的子宮里生長,讓他有了心跳,有了人形。現(xiàn)在,他出生了,成了一個獨立的個體,他和他的母體分開了,他離開了她的子宮,這一切都是她允許的。所以,她要像過去那樣,為她這一選擇而負責,像曾對她所做出的所有選擇負責那樣,這一次,也不例外。
清晨,咖啡的香氣和明亮的窗戶并沒有改善屋里的氣氛,一種凝重彌漫在空氣中,所有人都默契地沉默著,似乎預感到即將發(fā)生的事情。早茶過后,媽媽就帶著外婆出門了,愛黎雅吃了一小塊金黃色的沙琪瑪后,又沖了一杯蛋白粉,然后一口氣喝掉了它,她心想:一會兒,我得有力氣和那個混蛋爭論才行,我要問問那個混蛋,他到底想不想和我過了!他忘了自己是怎么求我嫁給他的!最重要的是,他竟然忘了我的暴脾氣!
這時,屋外傳來了敲門聲,是海碧夫,他的敲門聲一直如此,很輕,輕到你不仔細聽便無法辨認。
“生日快樂!”愛黎雅以為海碧夫會面帶微笑,然后祝賀她生日快樂,她以為他的手中至少有那枝他們之間約定好的玫瑰。然而,他的手是空的,他什么都沒為她帶來,即便是在她拼了命,為他生下一個兒子以后。即便是在新婚時,他們就已經(jīng)約定好,要在愛黎雅的每一個生日里送給她一枝玫瑰。一枝啊!不是一束,也不是一整個后花園的玫瑰叢,愛黎雅要的不過只有一枝玫瑰而已,不在意你的人,卻連你這么小的愿望都無法滿足,他也記不住你曾向他許過什么愿望,因為那都不重要。
她想起帕赫爾丁姐夫為星星表姐種下的玫瑰,一夜間,她的后花園里種滿了玫瑰,滿滿一花園,在她推開窗就能看到的地方,他為她種下了一片芬芳。那樣的愛情,甚至在星星與帕赫爾丁多年后的婚姻生活里仍然在持續(xù)。有好幾次,愛黎雅都想問問星星:姐,你幸福嗎?你和姐夫,你們現(xiàn)在也幸福嗎?她想要否認那樣的存在,這世上不存在完整的幸福,每個人都在忍受一部分的命運與不幸,只有這樣,她才能繼續(xù)接受現(xiàn)在的海碧夫和他們之間日漸淡薄的愛,以及他們?nèi)諒鸵蝗盏钠降睢褚坏罌]有加鹽的菜,色香味什么都沒有。只有星星告訴她,她也沒有得到完整的幸福,愛黎雅才能心理平衡,并且繼續(xù)忍受這些感受和這種生活。然而,她又不得不承認,人的命運是如此截然不同,如此不公平,婚姻、事業(yè)與幸運之間的聯(lián)系,如此懸殊。她曾堅信她以為的堅持,會換來變化,然而厄運的爆裂聲在她近三十年的生命里不斷發(fā)出巨響,讓她清醒。她度過了一段又一段赤手空拳與困境斗爭的生活,而每一次,她都充滿希望地以為命運會在她下一段生命的初始施舍些運氣給她。然而,這樣的幸運卻從不屬于她。她被迫去接受一個不受歡迎的孩子和一個永遠拒絕成長的男人,被迫去見證她所向往的婚后生活的破滅和那個從未現(xiàn)身的靈魂伴侶。她和海碧夫從來都不是什么靈魂伴侶,如果說他們初相識時有過那樣的假象,現(xiàn)在想來那也是海碧夫的偽裝。為了得到她,海碧夫做過許多她所憧憬的浪漫而美好的事,他曾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紳士。然而,有一天,愛黎雅卻發(fā)現(xiàn)他再也裝不下去了,亦或許,他早就不想再裝下去了,因為“紳士”這個身份,的確很難扮演,而他的的確確辛苦扮演了那么長時間。
誰會繼續(xù)給一條上了鉤的蠢魚投食?而如今,愛黎雅甚至連魚缸里的金魚都算不上,她甚至都失去了被觀賞的價值。下垂的臉頰,肚子上的贅肉,胖到變形的大腿和失去星光的那雙空洞的眼睛。此刻,她終于明白,總有一天,她的一切將會被海碧夫耗盡,她會像一朵晴天里的小麥花那樣,在數(shù)十分鐘的花期后,開盡、散落,而后墜入泥土。她的熱情、她對浪漫和美好的憧憬、她深刻的情感和她的時間還有生命,都將被耗盡,在死亡來臨以前就會被耗盡。
“你媽媽呢?”結(jié)婚兩年余,海碧夫仍然稱愛黎雅的媽媽為“你媽媽”。這也是他們之間的約定,海碧夫知道愛黎雅沒有辦法稱呼自己婆婆為“媽”,所以,他們約定不勉強彼此稱呼對方的父母為“爸媽”。
“她們出門去了?!焙1谭蛞廊粵]有去看孩子。
有時,愛黎雅的敏銳會觸動到海碧夫的心,讓他真切地看到她的痛楚,可有時卻不行。
如果對現(xiàn)狀不滿,便會對過去產(chǎn)生思念,而這種思念令愛黎雅再一次接近回憶,她坐在海碧夫?qū)γ?,望著他那顆冰冷而理智的腦袋,回想起她倆的婚禮。那時,她的肩膀上沒有背負責任和債務,她和海碧夫之間只有愛,一份純粹的愛。在這段婚姻起始的那一天,那是唯一的、無比浪漫的一天,只有一天。人們唱歌,跳傳統(tǒng)舞、跳華爾茲。人們感動、感激,相互擁抱、流淚。然后,在幾個小時以后,婚禮結(jié)束。新婚夫婦會被送進一扇門里,丈夫抱著妻子邁入門檻,那扇門里是散落遍地的玫瑰花瓣和氣球,現(xiàn)在,這個星球上就只剩下他們兩個人,沒有人能夠插足,沒有人再去評論、去阻撓,愛會抵達巔峰。
第二天早晨,最現(xiàn)實也是最可笑的一件事便是沒有人會替妻子把過了夜的花瓣和干癟的氣球清理出去,這些都要她自己來做,親自做。她早早起來,收拾完屋子,還要陪著笑臉,換一身紅裙去給公公婆婆問早安。那枝紅色的玫瑰代表她的清白,婆婆竟然沒有主動拿出來把它放到眾人面前。不是一束??!那根本花不了多少錢,只是一枝玫瑰而已。然而,無論是玫瑰還是情感,他們都是那樣吝嗇,他們根本什么都不想給愛黎雅,難道她真的不值得拿到那枝玫瑰嗎?那個令人羞恥的早晨,是大姨開口去問她婆婆要的花。
“花呢?這些規(guī)矩應該在哪兒都是一樣的吧?難道你們沙雅沒這規(guī)矩?”大姨的情緒不高,但始終在克制自己,沒有表露出來。愛黎雅坐在沙發(fā)上開始焦慮起來,她不希望再發(fā)生任何不愉快的事。為了能讓這場婚禮順利舉行,她和海碧夫付出的夠多了,而在這以前,她和海碧夫之間已經(jīng)決裂過太多回,現(xiàn)在,不能再出狀況了。
“有,有,有,您看我這記性?!?/p>
“忘了什么都不能忘了這個呀!”
那朵花是一個標記,意味著將愛黎雅是處子之身這個事實公布在眾人面前。但是,這個事實卻只有海碧夫心知肚明,他比誰都清楚愛黎雅的清白,這枝玫瑰應該由海碧夫遞到愛黎雅手中。
從愛澤回家以后,在海碧夫至今為止的行為中,問候孩子,擁抱他,甚至是去多看一眼愛澤,都沒有,什么都沒有,他不像一個正常的父親,他的一切行為都在表明一件事情,那就是:他根本不在意他們之間的這個孩子,以及他所帶給她的糟糕感受。
“昨天不是說好一起去烏拉泊的那個燒烤店給你過生日嗎?她們怎么就先出去了?”
“嗯?!睈劾柩胖噶酥干嘲l(fā),說道:“你坐,我有話和你說?!?/p>
海碧夫似笑非笑地坐在了沙發(fā)上,然后下意識地抬起手看了看時間。
“他又在看時間了,他究竟有什么事如此著急?”愛黎雅心想。
“怎么?你很著急嗎?”愛黎雅壓抑著心中的怒火,那熊熊烈火,一不小心便會燒了整棟房子,燒掉他和她之間的一切,將它們化為灰燼。
“不著急,你說?!?/p>
“今天是還款日,過了凌晨就會逾期?!彼1谭?,忽然覺得他很陌生。她意識到,這些年,她做錯的似乎不只是稀里糊涂做了母親這件事,而是與他結(jié)婚這整件事,都是一個錯誤。她邁出的第一步便是錯誤,于是,她步步錯。
“我的工資還沒有發(fā)下來。”
債務是從孩子出生后第一晚開始的,一開始這個家里只有三張信用卡,后來隨著越來越多的負債,信用卡從三張增加到了四張,再后來,所有的信用卡都被透支空了。為了能還上信用卡里的債務,愛黎雅又申請了網(wǎng)貸,但很快她便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巨大的陷阱。海碧夫的收入只夠支付家里的車貸,而愛黎雅在懷孕三個月時,為安心養(yǎng)胎,辭掉了工作,暫時沒了收入。她不知道該如何在既不傷體面又不會讓自己以無法忍受的方式放棄舒適的前提下減少開支。結(jié)婚以來,她和海碧夫沒有存過一分錢,她性情中的大方和慷慨,使她深陷債務,她做不到節(jié)儉持家?!斑@不是九十年代?!彼参孔约赫f?!艾F(xiàn)在,從大街上隨便找一個人來問都有貸款。更何況這個家一直以來都是我一個人在支撐著,所以我會負債是能夠被理解的事兒。”而海碧夫?qū)Υ耸菬o權(quán)過問的,每當愛黎雅提到錢,海碧夫總是一副無能為力又很抱歉的表情。有時,愛黎雅反倒覺得欣慰,因為至少海碧夫不是那種恬不知恥,覺得沒錢是理所當然的男人,愛黎雅知道那種男人,她表妹的前夫就是這類人。
“你說有話要說,是信用卡的事兒?”海碧夫端起茶杯說道。
“不是。”周圍的空氣猶如從空調(diào)里吹出來的冷風一般令她心寒,愛黎雅凝視著眼前這個男人,發(fā)現(xiàn)此刻她要化解的煩憂,消除的不安,以及她人生圖景中的單調(diào)與精彩、優(yōu)雅與平凡、成功和失意竟都和她眼前這個男人有關。
起初,她以為她和海碧夫的相遇相知是多么難能可貴的一件事。她以為她們只要相愛,海碧夫就會在某一天做出讓步。然而,海碧夫卻從未向她讓步半點,他從未改變過。他是自私的,自始至終他都不允許自己為了愛黎雅做出任何改變,他的大男子主義決定了這一切。而這一刻,她和他面無表情地坐在客廳里,她終于明白了,她明白從一開始,從她出車禍認識他開始就是一個錯誤,她不該認識他,不該答應做他的女朋友,不該答應他的求婚,不該在他羨慕地望著自己的朋友擁有孩子之后,萌生出想要拼命為他生孩子的念頭和沖動。
“我們離婚吧!我聽說等哺乳期過了,就可以去民政局登記,從明天開始,你就不用來看我們了,我會交代家里人,她們也不會為你開門,你下了班就直接回家,不用為了義務而來看望我和愛澤,你也不必擔憂那些我懷著孕時就不存在的甲醛,會傷害我們的孩子,也不用費力說謊說那些可憐的綠蘿都枯死了,你沒必要這樣,因為你了解我,我不是那種死纏爛打的女人,這一點,對于你來說是比較幸運的,因為我不會糾纏你,求你把我和孩子帶回家,你記住,不是你不想讓我們回家,是我們要拋棄你!是我們不要你!我的兒子不需要你這種冷血的父親,我會一個人撫養(yǎng)他,我會擬一份離婚協(xié)議書,還有財產(chǎn)分割,你放心,我不會占你一分錢便宜,但我也不能讓孩子和自己吃虧!”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么?你又在發(fā)什么神經(jīng)?”海碧夫過去也是如此,只要有一個問題被抬上臺面,他就會表現(xiàn)出他什么都沒有聽懂、看懂的態(tài)度,而這種逃避的態(tài)度的確保佑他度過了很多難關。
“你以為我傻嗎?孩子在ICU(重癥監(jiān)護室)的那十一天里,你帶著你爸你媽都在干什么?一個正常的丈夫不會對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不管不顧,那是我生命里最艱難的一段日子,我度日如年,你卻一分鐘都不愿意陪我。是,你一大早會帶著我的乳汁,提著冷藏包把母乳送到醫(yī)院,然后呢?你回來看過我一眼嗎?每一天,我腦海里會出現(xiàn)一萬種可怕的念頭,我害怕電話聲響起,我害怕是醫(yī)院通知我孩子又病危了,告訴我孩子沒救了,我們可以把孩子帶回去了,不用治了。而你呢?你倒是能抓緊時間,帶著你的父母出去吃喝玩樂!這些我還是從你不經(jīng)意間說出的話中得知的。十五天陪產(chǎn)假,你用了十一天陪著你爸媽,還有你那個侄女!她來干什么?她不在你老家老老實實待著,她來湊什么熱鬧?你覺得這是兒戲嗎?孩子在重癥監(jiān)護室,我在這個家里受著怎樣的煎熬,那些天,我每天都像是在地獄里,而你呢?”
“愛黎雅……”
“你閉嘴,聽我把話說完!作為丈夫,你什么都不愿意為我們做。七月的最后一天,你們帶著孩子回家了,我以為你之前是因為孩子不在我身邊,所以才不愿意多陪我,以后不會了??珊髞砦也艥u漸發(fā)現(xiàn),問題根本不在于孩子在不在,無論孩子在不在我身邊,你都不愿意和我們待在一起,因為你根本不愛這個孩子,也不愛我了。你記不記得,我有幾次把孩子抱到你身前,我問你要不要抱一抱孩子,因為我發(fā)現(xiàn)從孩子出院回家以來,你一次都沒有抱過他,我安慰自己你只不過是因為初為人父,還不適應,但我抬起頭卻發(fā)現(xiàn)你的眼中沒有一點愛,一絲一毫都沒有,你根本不愛他,我沒有見過你這樣的丈夫,也沒有見過這樣的父親,因為我從小就能夠在我的父親眼中找到愛和關注,但在你的眼中,我沒有找到,一點也沒有。你不要否認,也不要說這些都是我憑空想象出來的,還有起名儀式……”
“我就知道你要說這個,你終于還是忍不住了?!焙1谭蛘玖似饋?。
“你坐下,我沒有講完?!睈劾柩旁噲D平靜地說著,但她的聲音卻在顫抖,她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無法掌控局面,因為沒有辦法再心平氣和地繼續(xù)談話,因為海碧夫不想再聽了。這些對他的指控是事實,所以他坐不住了,他本該懷著愧疚坐在這里,至少聽她把話講完,但是他連這都做不到。
“我不想聽這些空話。愛黎雅,你回過頭照照那面鏡子,你看看你自己現(xiàn)在的模樣,你從不放棄任何一次舊事重提的機會,只要你有一點不滿,你那張嘴就和上了膛的機關槍那樣說個不停,你反反復復,喋喋不休地數(shù)落我的劣行,列舉我的罪狀,我就這么十惡不赦嗎?我現(xiàn)在聽你的聲音就像聽一臺壞掉的唱片機,讓我難以忍受?!焙1谭蝾D了頓,他的聲音變得更加鏗鏘有力。“但是,即便這樣我也還是沒有想過和你離婚,你每一次不滿后都要提離婚,懷孕期間你說過無數(shù)遍的離婚,哪一次是真的,離婚是那么容易的事嗎?好了別說了,我真的一句都不想再聽了?!痹谒劾铮瑦劾柩诺脑拸膩矶际强赵?。
海碧夫說完便繞過茶幾想走出去,卻被愛黎雅一把拉了回來,他們拉扯著?!捌鹈麅x式,你這個畜生。你答應過我,孩子的名字由我來定,到最后呢?見到你爸媽你就變了,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調(diào)虎離山計嗎?你說你媽媽叫我,你把我騙去客廳里坐著,好順利剝奪我給孩子起名字的權(quán)利,你以為別人都是傻子?!焙1谭蚓o緊地抓住愛黎雅的手臂,阻止她推他、打他,愛黎雅還是推開了他,她轉(zhuǎn)過身掀翻了茶幾,桌上的水晶花瓶和那些裝著堅果的容器掉在了地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它們?nèi)榱?,碎片濺到了沙發(fā)上和愛黎雅的身上,她的手也被玻璃渣劃破了,此刻正在流血。
“你是瘋子嗎?”
“對,我是瘋子!我連我兒子的名字都沒權(quán)利做主嗎?你答應過我什么?你答應我,孩子的名字由我來定!你卻讓你媽把我支開,你和你爸跟強盜似的闖進我的臥室,給我的孩子命名,你們算什么東西!我懷胎十月,拼著性命生下來的孩子,憑什么你說叫什么就叫什么!你想走?你要去哪兒?你待在這里,你自己照顧你的兒子,他不是我一個人的孩子,我憑什么要待在這令人窒息的屋子里,幫你這種混蛋照顧孩子!”
愛黎雅推開門跑了出去,她的身上穿著一件松垮的睡衣,睡衣的胸前還有奶漬。她的頭頂是一輪毒辣的太陽,它毫不留情地沖破白云照射在愛黎雅通紅的臉頰上,將她胸前骯臟的奶漬照得更加清晰。八月,午時花燦爛地綻放在花園里,和此刻愛黎雅的狼狽形成鮮明的對比。過去,她是那樣在意自己的形象,即便是孕期,她也是化著淡妝,穿著可愛的衣服。從前,她是絕對不會允許自己這樣披頭散發(fā),穿著骯臟的睡衣出現(xiàn)在院子里,這樣的自己邋遢而不堪,她像是瘋了似的一路狂奔。
海碧夫追上了她,他氣喘吁吁,一把將愛黎雅拉住了,他連拖帶拉地把愛黎雅帶回了她外婆家。
“我知道你討厭我的父母,好了,你已經(jīng)發(fā)泄完了,不要在這里丟人現(xiàn)眼,孩子一個人,你放心嗎?你太狠心了?!?/p>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她被海碧夫用力拉扯著?!拔矣惺裁床环判牡模课液菪??對,我不配做父母,你更不配?!睈劾柩藕芟胪乱豢谔翟诤1谭蚰樕?,他應該被她這樣羞辱。但是她發(fā)現(xiàn)自己做不到,即便再難堪,她也不允許自己變成那樣的市井潑婦,即便憤怒已然沖昏了她的腦袋,她仍然無法丟棄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教養(yǎng),教養(yǎng)使她無法做出這樣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舉動。那不是她,如果她吐了這口痰在海碧夫臉上,出了這口惡氣,那她便不再是愛黎雅。
“還好沒人看見,你這個瘋子。我晚點再來看你!”海碧夫像逃命似的推開門出去了。愛黎雅甚至都來不及看一眼他的背影,那可惡而冷漠的背影,那不值得再留戀的背影。那背影曾是愛黎雅的依靠,她曾那樣迷戀著他寬厚的背影,憐憫地從身后擁抱失敗時的他,給予他安慰,然而現(xiàn)在,在愛黎雅最需要陪伴和安慰的時候,這個背影卻倉皇而逃,像一個捉不住的影子。
“你滾吧!混球!以后都不用來看我們了,就按我說的,哺乳期過了,我們就離婚。”她顫抖著站立在門邊,以一種安靜的瘋狂傾聽著他遠去的腳步聲,最后的幾個字仿佛是對她自己說的,她多么希望海碧夫能夠聽到它們,又害怕他已經(jīng)聽到了它們。
剛才的一切發(fā)生得太快了,她還來不及去作出反應,從海碧夫進門到他們之間的談話,接著是她突如其來的失控,愛黎雅瘋了似的跑出門,他們把孩子獨自留在屋里,海碧夫粗魯?shù)匕褠劾柩爬丶依铮詈笫呛1谭虻碾x去。愛黎雅感到后怕,她想不明白海碧夫怎么能把孩子一個人留在屋里,出來追她?這太可怕了,那孩子只要動一下就有可能掉在滿是碎玻璃的地毯上,下一秒,他的眼睛可能會受傷,也許會發(fā)生更可怕的事情,她不敢再往下想了,她越想越害怕,越想就越覺得海碧夫不可原諒。是的,他還沒有學會怎樣做人,他怎么會知道怎樣去做一個合格的丈夫和父親,現(xiàn)在,這一切就都可以解釋了。
海碧夫走后,屋里又恢復了平靜。愛黎雅無力地走到小愛澤身邊,想把他從沙發(fā)上抱到小床邊,他是什么時候被抱到沙發(fā)上去的?她一點印象也沒有。她抱起他,發(fā)現(xiàn)他躺的位置上散落著那么多的水晶碎片和玻璃渣,那些碎片差點就傷到了愛澤。她抱著孩子,愧疚地哭起來。
“對不起,我差點傷到你,對不起,你在醫(yī)院受了那么多苦回來,我們就讓你經(jīng)歷這些。對不起,對不起,我從來都沒想過讓你在這種惡劣的環(huán)境里成長,對不起,是我沒有控制好情緒?!彼〈怖锸焖膼蹪?,此刻,一縷陽光正輕撫著他黃色的小臉。這些天,愛黎雅發(fā)現(xiàn)他的黃疸似乎褪了一些。他的發(fā)色和愛黎雅一樣是金黃色的,她期待著等到黃疸褪去,他白皙的皮膚就會呈現(xiàn)出來,他會是個漂亮的小王子,她對他有信心。她拉起他的小手,看著他纖細的指頭和修長的指甲,心想自己許的愿望竟都實現(xiàn)了,她希望孩子的皮膚和發(fā)色能夠像她,也許愿孩子的耳朵能像海碧夫的那樣,有一對彌勒佛那樣的耳朵,許愿孩子的手指也能夠像海碧夫的那樣修長。她又想起那段時光,海碧夫深愛著她,在她眼里,海碧夫是個音樂天才。他的指尖撥弄著一把吉他的弦,為她彈奏出美妙的弗拉明戈曲,他的聲音是那樣渾厚而富有磁性,像那些男主播的聲音,她曾迷戀海碧夫的聲音和關于他的一切,在他深愛著她的那些時光里,她也同樣真摯地愛著他,他們曾許諾共度余生,他們也曾翻山越嶺、斬妖除魔,一路艱辛才好不容易組建了家庭,有了那個小家,海碧夫不再是“南疆人”,不再是被人嫌棄的“外地人”,不用再忍受房主的欺壓,他不用再擔心冬日里會被房主驅(qū)逐。是愛黎雅給了他一個家,還有這個不那么可愛的孩子,即便小愛澤長得沒有那么惹人愛,但每一天他都在變化,愛黎雅相信他會成為一個可愛的小家伙,只是這需要時間。然而,她自己也沒有心情去期待這一切。未來,對于她和這個孩子來講,似乎都掌握在海碧夫的手中,這一次,由不得愛黎雅。她可以選擇要不要和海碧夫戀愛,可以選擇要不要嫁給這個男人,卻無法將這個已然降臨的孩子塞回子宮深處,讓他消失?,F(xiàn)在,海碧夫?qū)Υ秃⒆舆€不如一個路過的陌生人熱情,他躲在家里,待在幸福的寧靜中,待得越久,他就會越不想迎接愛黎雅和這個孩子回家,或許,他早就決定要拋下他們,他后悔默許這個孩子的到來,后悔和愛黎雅結(jié)婚、生子。
八月,一個燥熱的午后,愛黎雅從沉重得透不過氣來的夢中驚醒,在那個可怕的夢里,她看見海碧夫手里拿著一把黑色的大剪刀,站在玫瑰花叢中,剪下幾株玫瑰,在他身后,玫瑰花紅色的花朵隨風起落,葉子紛亂搖擺,仿佛變成了一片血色汪洋,在那個夢里,海碧夫手里的玫瑰花刺扎進了愛黎雅的手指。
她憶起方才的夢,開始自言自語。她開始發(fā)問,然后回答,仿佛一個走錯了路的孩子,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中迷失,這樣的錯,她還要經(jīng)歷幾回。
從孩子出生到孩子回家,短短十一天的時間里,她瘦了十一公斤,她忍受著巨大的心理壓力和加重的自卑感,深怕會遭到丈夫的遺棄。每一天清晨,她都會早起化上淡妝等著他來看她,即便那些天她沒有那個心情。她的自卑導致了這一系列的反應,她卻還在堅持,之后她花了僅僅半個月的時間恢復到了懷孕前的體重,20公斤,這不是一個小數(shù)字,這一切不過是為了不遭到海碧夫的嫌棄,不過是為了不要在丈夫的臉上看到嫌惡的表情。然而,到最后,她還是遭到了他的嫌棄,現(xiàn)在,海碧夫甚至都懶得再看她一眼,即便她已經(jīng)那樣努力去維持她在他心中的形象,也無濟于事。究竟為什么?這一切是如何變成現(xiàn)在這副景象的?她無從得知。一想到自己也許再也無法激起他的溫情,她就感到一種窒息的難過,難道她和海碧夫之間真的結(jié)束了嗎?還是產(chǎn)后的抑郁令她突然變得多愁善感,變得更加敏感?對,這是產(chǎn)后抑郁,是她體內(nèi)的激素在搗鬼,她和海碧夫之間根本就沒問題,是她太過敏感,讓他感到膽怯,所以他才會短暫地遠離她,為了避免更多的不愉快,所以他才會丟開她倉皇而逃,他必須離開才能避免更大的糾紛,才能避免一場惡戰(zhàn)。
漸漸的,愛黎雅失去了先前的堅決。她告訴自己,作為一個母親,無論她愿意與否,她都得學會將一些創(chuàng)傷深鎖在內(nèi)心里,準備好埋葬自己的情緒。她不再是那個任性的女孩,穿過金色麥田,在炫目的藍天下奔跑的那個女孩?,F(xiàn)在,她是一個母親,一個偉大的母親是不會這樣自私的,她得時刻為孩子而戰(zhàn),為了孩子,她可以暫且丟棄自己的感受,一切的一切,她都可以暫且放下、丟開。因為追根究底,她不愿意讓小愛澤失去父親,她不愿意讓他在一個不完整的家庭里成長,她希望他健康、快樂、自由地成長,無論是身體還是心理,她都希望他能夠健康。于是,她問自己究竟想要什么?答案是她希望丈夫能夠做出改變,能夠成熟一點,做一個父親該做的,努力愛上這個孩子,然后重新愛上自己,她希望他能夠敞開胸懷接納他們,迎接她和小愛澤回家。
憂傷從緊閉的藍色大門下滲進門里,愛黎雅望著窗外,懷念起海碧夫開車把她載入夕陽的那些黃昏。也是在這間屋子里,他們永不滿足地親吻彼此,戀戀不舍地相擁,似乎再甜蜜也不足以表達對彼此的感情,也是在這扇門里,海碧夫牽著愛黎雅的手走向門外,讓她從這個溫暖的、充滿寵溺的原生家庭踏入另一種生活,步入另一段生命。
【作者簡介】瑞朵·海瑞拉,本名穆克代斯·海拉;1989年9月出生于新疆烏魯木齊,畢業(yè)于新疆醫(yī)科大學;作品發(fā)表于《朔方》《民族文學》《西部》等刊,著有小說集《永恒的刻度》;現(xiàn)居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