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身

一

“嚯，都到秦嶺了?！编徸拇蟾绻緡伭艘痪洌桌谶@才意識到車窗外光影的變幻逐漸頻繁起來。一個接著一個隧道，忽地一下被黑暗吞沒，等你覺得這隧道永遠也穿不過時，前方亮起一束光，猛地一下撞進光明里，還來不及瞥一眼窗外的風景，又一次被黑暗吞沒。周而復始，無窮無盡，好不容易到了平原地帶，眼睛對持續(xù)的明亮都有些不適應了。米磊忽然自問了一句：“你后悔了嗎？”沒有答案，只有火車的轟隆聲。行李箱依舊放在頭頂?shù)男欣罴苌希赃叺拇蟾绾ㄈ蝗胨?，推著車吆喝賣東西的人又開始來回走動，看向窗外，村莊多了起來，低矮的房屋在渭河平原上蔓延開去。漸漸的，樓群出現(xiàn)，越來越密集，車廂里的人紛紛站起來拿行李，列車員也走了過來，大聲喊：“西安站到了！各位乘客請注意！西安站到了！”

哪怕是在一個月前，米磊都很難想到會來到西安這座城市。它是千年古都沒錯，有非常厚重的歷史底蘊，以后有機會也許會過來旅游，但是現(xiàn)在自己卻拖著行李箱站在了西安的土地上，看著馬路上熙熙攘攘的車流人流不知該往哪個方向走。此時，他又忍不住自問：“我來這里做什么？”一瞬間，真想扭頭再次走進火車站返回襄樊（那時候還沒有改名為襄陽）。但無路可退，襄樊的工作已經(jīng)辭掉了，租房也退掉了，跟前同事們的告別酒也喝過了，沒有理由再回去繼續(xù)之前的生活了。更何況，之前的生活也不值得留戀，新的冒險人生剛剛開始。

的確是冒險。這讓米磊再次想起了大學畢業(yè)那一陣子找工作的遭遇，東奔西走，四處碰壁，招聘單位看了一眼他畢業(yè)的學校名稱，連簡歷都不收。折騰許久，才在一家廣告公司尋得一份文案策劃的工作，轉(zhuǎn)正前六百塊錢一個月，好不容易轉(zhuǎn)正了，工資也只漲到了八百?？鄢孔狻⒔煌ㄙM和日常開銷，手上根本攢不下錢。即便如此，米磊還是特別珍惜這份來之不易的工作，甚至懷有感恩之心。畢竟還有很多同學輾轉(zhuǎn)多個城市，都沒能安定下來。如此工作了一年多，忽然有一天接到西安朋友阿奇的電話，他說某家報社要招聘編輯和記者，讓米磊趕緊準備簡歷投一下。米磊一下子就心動了。這可是他一直就想做的事情！之前去日報社應聘，筆試過了，面試沒過，深以為憾。這次機會可不能再錯過。米磊又去上網(wǎng)查了一下阿奇提到的這家報社，在陜西乃至全國都有一定影響力，如果能應聘上，他就有機會進入報紙這個行業(yè)。更何況，阿奇就是該報社的記者，有他的推薦，自己肯定可以的。

想法既定，米磊在廣告公司簡直一天都待不下去了，接到電話的第二天就提交了辭職報告。公司領(lǐng)導頗感意外，問：“你想好了？”米磊愣了一下，點點頭。他“唉”了一聲，說：“我還想著培養(yǎng)一下你呢。你文筆不錯，也有想法，要是能在廣告行業(yè)好好做幾年，未來會有很好的前景?！彼秸f，米磊越猶豫：原來他是看重我的，平日他看起來嚴肅寡言，對我的各項工作總是不滿意，一直以為自己很糟糕……不行不行，不能動搖，編輯和記者才是自己真正想做的，為此丟掉現(xiàn)有的工作也愿意。領(lǐng)導見米磊心意已決，只好簽字同意。離開公司那天，整理這一年多來為客戶做的企業(yè)內(nèi)刊，厚厚一摞，都是一次又一次去廠里采訪編寫的成果，除開公司和客戶的人會翻翻，外面的讀者不會有人去看的。而現(xiàn)在，自己有可能會成為真正的報紙編輯、記者，會做出讓成千上萬讀者翻看的新聞，這樣的愿景讓他興奮不已。

去小商品市場買行李箱，到打印店打印多份個人簡歷，好好地理個發(fā)，人看起來精神了很多。對了，還得拿出那一套舍不得穿上的西裝，熨燙平整，到時候穿上身，給招聘老師一個好的印象。一切都準備好了，走在回租房的路上，陽光從梧桐樹間灑落下來，黃亮亮，暖洋洋，他幾乎想唱起歌來。到了租房后，該扔的扔，該送的送，該還的還。前來幫米磊收拾的大學同學大張開玩笑地問：“以后不打算回來了？”米磊想也沒想，回道：“不回啦！”大張拿著米磊想扔的被褥說：“我給你留著吧。萬一，我是說萬一，你要是回來了，這東西還用得上?！泵桌诘闪怂谎?，“你這烏鴉嘴！”大張嘻嘻笑了幾聲，沒有說話。他這一年多來一直在準備考研，第一年沒有考上，第二年繼續(xù)備考。收拾完后，跟大張一起吃飯。大張感慨道：“大家都要離開這里，我也希望盡快考出這個地方?！贝巴獾膹V場上，阿姨們正隨著音樂跳廣場舞，大爺們拿著鞭子一下又一下抽打著高速飛轉(zhuǎn)的陀螺，小朋友們追逐著玩笑。這是一個閑適的城市，也是一個不容易養(yǎng)活自己的城市。

辭職的事情，直到臨出發(fā)的前一天才敢跟父母親說。他們一聽，果然著急起來，“你說的西安那個工作是確定下來的？”一聽米磊說沒有，母親聲音大了起來：“你啊，太莽撞了。萬一西安的工作沒搞定，這邊工作又辭掉了，豈不是兩頭空？”又是“萬一”！總是要考慮那么多“萬一”，這讓米磊有些不耐煩?！翱隙〞干系摹！泵桌诨亓艘痪?。母親也沒多說什么，父親在旁邊插話，“你自家考慮好。萬一不行，再回來跟現(xiàn)在公司領(lǐng)導說說好話?，F(xiàn)在找個工作難哩。你莫瞎跑，曉得啵？”米磊連說：“曉得。曉得?！睊炝穗娫捄螅俅慰聪虼巴獾囊股?，再看向空空蕩蕩的租房，心里只有一個想法：“我不會再回來了。”

二

不知何時睡著的，醒來時窗外浮起一層朦朧的晨光。偶爾下晚班的路人路過，細碎的腳步聲夾雜著說話聲。早上第一班公交車經(jīng)過，有人會趕這么早的車去上班嗎？不知道。但“上班”這個詞又一次激活了米磊的焦慮情緒。整整一晚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來西安一周，西裝還放在行李箱里，沒有機會穿上身。阿奇已幫米磊把簡歷投給了報社的人事部，而面試通知的電話始終沒有打過來。米磊一直沒敢讓手機離身，生怕錯過面試通知的電話。等待的那些天，西安的著名旅游景點米磊一個也沒去，一方面是沒有心情，另一方面不敢隨便花錢。身上總共帶了四千塊錢，一千塊是米磊攢下的，三千塊是米磊向朋友借的。這一周等下來，住宿加上吃喝，已經(jīng)用掉了近一千塊。如此等下去，只會坐吃山空。恰恰這時，阿奇被報社外派到其他省，短時間內(nèi)不會回來，這讓米磊更加心慌。

那正是報紙興盛的時期，早報、晚報、都市報遍地開花，對編輯、記者的需求也隨之增多，大批中文系、新聞系的畢業(yè)生由此進入這個行業(yè)。如果說剛大學畢業(yè)時，米磊還是沒有任何工作經(jīng)驗的“小白”，現(xiàn)在已經(jīng)工作一年多了，采編的經(jīng)驗也有，如此多的工作機會就不能有一個是自己的嗎？白天，米磊坐上旅館外的那一路公交車，沒有目的地亂跑，與其枯坐在旅館煩悶，不如擠在公交車上與陌生人待一起。直到路過報社門口，米磊才反應過來自己真正想要來的是這里。不少人挎著包從門口進進出出，有些人甚至一路小跑，感覺前方會有一條緊急新聞等著他去報道。再往樓上看，那一格格窗子里想必是熱火朝天的景象，敲打鍵盤的聲音、接電話的聲音、迎接新聞當事人的聲音……這一團繁忙的氣氛，如此飽滿，如此自足，以致于不會再容納一個外人，比如米磊的存在。這個失敗的預感如此強烈，卻在一剎那間讓米磊松弛下來。

阿奇在米磊等待的第十天打電話來，告訴他報社的招聘已經(jīng)截止了。雖然已經(jīng)有了心理準備，還是忍不住回了一句，“我沒有接到他們的電話?！卑⑵嫱ｎD了片刻，說：“不要急。報紙每個周末都有招聘版，你買一份留心上面的信息。招聘會也多去跑跑?！睊炝穗娫捄?，捏著手機，靠在床頭，盯著虛空的一點，心里響起一個聲音：“你現(xiàn)在后悔了吧？”沒有理會。那聲音卻不打算放過米磊，“你一直都很差勁的，沒有人要你?！辈荒茉傧萑脒@種自我嫌惡的心緒中了，必須爬起來，出門去，買一份這個不要我的報紙，搜刮新的工作機會。對，搜刮！不要執(zhí)迷于編輯、記者的崗位了，只要是可能要自己的工作，都要去試試。保潔可以的。餐館接待員可以的。跑腿的可以的。都可以。只要能給我工資，都沒問題。

周末報紙上的招聘信息果然是一大整版，細細看了一遍，挑出自認為能應聘上的，把簡歷投到他們給定的郵箱，每天晚上再去網(wǎng)吧上網(wǎng)，翻看郵箱，看有無回信。最終是一家造紙廠通知他去面試。米磊在網(wǎng)吧興奮地喊了一聲，旁邊打游戲的人奇怪地看他，他也不管了，立馬下機跑回去準備。倒了三趟公交車，出了市區(qū)，往郊區(qū)走了很久，下車后到了一個荒涼的村莊，再走十分鐘，才到了那家造紙廠。接待米磊的工作人員，拿來一套卷子和筆讓他筆試。米磊應聘的是文案工作，讓他做的題目也與文字有關(guān)。米磊一邊做著，一邊抬眼看門外的廠區(qū)，紅磚廠庫房里傳來機器的轟鳴聲，空氣里彌漫著一股難聞的紙漿氣味，車子開過去卷起沙塵……如果應聘上了，我要待在這樣的地方工作嗎？米磊忽然懷念起廣告公司寬敞干凈的辦公室，陽光從明亮的玻璃窗照射進來，落在繁茂的綠植上……已經(jīng)回不去了。題目做到一半，米磊趁著沒人注意，悄悄地離開了造紙廠。走在村莊的土路上，回頭看廠區(qū)，一根煙囪直伸到陰沉的天上去，慘白的太陽綴在旁邊。米磊心中駭然，立馬加快了步伐，逃離了那里。

三

列車長走進車廂高喊：“各位乘客請注意，襄樊站到了！”火車停穩(wěn)，看向窗外，懸掛在月臺上的“襄樊”兩個大字躍入眼簾，米磊像是怕燙一般收回目光。一批乘客拖著行李箱急匆匆地下去，又一批新的乘客鬧嚷嚷地進來，他們的襄樊口音讓米磊親切得想要落淚，但他忍住了。他們都是有座位的，而米磊買的是無座，只能站在過道上。火車開動，駛離了車站，很快地穿過一座橋，夜色中看不清漢江，唯有橋上的燈光飛掠而去。不遠處是長虹大橋，再遠處是魚梁洲，江水澄碧，蘆葦深處，水鳥噗噗地飛到天上去，細軟的沙灘上曾經(jīng)留下了米磊和同學們春游的足跡。大學四年，廣告公司一年多，在這里生活了近六年。閉上眼睛，都能知道火車經(jīng)過的每一處是哪里，旁邊有什么街道，坐哪路公交車能到。甚至每一處的氣味都是熟悉的，尤其是愛吃的牛雜面香氣，在早晨的街邊攤上，召喚著過客。但現(xiàn)在米磊只是一個過客，不敢片刻逗留，因為他要去的目的地是廣州。

離開西安去廣州的決定，正如離開襄樊到西安一樣，都是突然做出的。在西安兩周，找工作的事情毫無進展，再折騰下去也了無希望。同學群里有人提到廣州的招聘會開始了，那邊工作機會多，可以去試試。米磊立馬就買了去廣州的火車票，全程二十六個小時，無座，到了深夜困得眼睛都睜不開，腿也酸痛不已，只能靠在椅背上假寐。等到了廣州站，腿已經(jīng)站浮腫了，走路都在打顫。來之前，米磊已經(jīng)跟住在廣州的大學同學朱朱聯(lián)系過了，他也答應米磊可以在他那里暫住幾天。不過等米磊再次聯(lián)系他時，他支支吾吾地回：“你要不自己想想辦法吧。我姐不同意陌生人住進來?！泵桌谥钡卣f：“可是我現(xiàn)在到哪里找住處啊？”朱朱說：“你再想想辦法吧?！闭f完，就掛了。站在站前廣場上，既茫然，又氣惱，加上又困又餓，真想躺在地上，什么都不管了。

直到此時，米磊才不得已打電話給父母親。之前在西安，米磊不敢打電話給他們。他們有時打過來，米磊也總是以“等面試結(jié)果”來搪塞。但現(xiàn)在，米磊需要他們幫他問到堂叔君叔的聯(lián)系方式。米磊依稀記得君叔一直在廣州打工。父母親知道米磊的真實境遇后，米磊以為他們會說上一頓，結(jié)果只是嘆氣，勉強安慰了他幾句。這反而讓米磊更加難過。廣州的陽光比西安毒辣，站了沒一會兒就一頭一身汗，顧不上脫衣服了，眼睛一刻也不敢離開涌過來的人群。母親把君叔的電話號碼告訴了米磊，而君叔在米磊聯(lián)系他后也痛快地答應過來接。等君叔急匆匆趕過來時，米磊已經(jīng)餓得沒有力氣說話了。他上下打量米磊一番，感嘆了一句：“磊磊哎，你現(xiàn)在這么瘦?。　闭f著接過米磊的行李箱，讓米磊坐上他的摩托車，往廣州的鬧市區(qū)駛?cè)ァ?/p>

君叔的家在海珠區(qū)的城中村里，前后兩排房子，一條狹小的通道，僅容摩托車開過去，加蓋的樓房上空晾曬的衣服隨風舞動，也隨之帶來污水港里的腐臭氣息。停在一棟小房子前面，君叔下來開門，把摩托車推了進去，也讓米磊跟進來。米磊沒有想到還有這樣的房間：一進門左手邊是木板隔成的衛(wèi)生間，再過去貼著木板墻放了一眼煤氣灶臺，臟膩的鍋碗瓢盆堆在一旁，剩下的空間被紙盒、雜物堆滿，米磊問床在哪里，君叔指指上面，原來用鋼板隔出了一個二層空間。米磊實在太困了，想睡一覺，君叔從墻邊拿出梯子讓米磊爬上去。米磊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上去后，人不能直起腰來，稍微一抬頭就撞到了天花板。所謂的床，就是在鋼板上鋪了一層棉被，再加一條毛毯，君叔的衣服都亂七八糟地堆在床尾，襪子散發(fā)出臭烘烘的味道。米磊顧不得這些了，扒開臟衣服，騰出一塊空地方，躺下就昏沉沉地睡過去了。

起來時已是黃昏，摸著梯子小心翼翼地下來，君叔已經(jīng)做好了飯菜。折疊桌拿到門外的過道上攤開，唯一的凳子讓給米磊坐，君叔自己找來一個紙箱子當坐墊。菜也夠豐盛，煎帶魚、小炒肉、青菜豆腐湯，還有買來的兩瓶冰鎮(zhèn)啤酒和一碟花生米。米磊睡了一覺后，身心都恢復了過來，胃口大開。好久好久沒有吃家常菜了，在西安時，每日為了省錢，只敢買兩個饅頭就著水充饑，偶爾奢侈一把要一碗油潑面都會肉疼半天。君叔讓米磊吃慢一點，米磊嘴上說好，筷子卻沒有停過。吃到七八分飽時，才意識到君叔都沒有動筷子。米磊不好意思地放下碗，君叔說：“多吃點！你看你都瘦脫了相！你爸媽要是看到你現(xiàn)在的樣子，得多難受！”米磊小口小口喝著湯，沒敢抬頭，眼睛瞬間酸澀。君叔又嘆了一聲：“我天天在外面跑，看到你們這些大學生滿地走啊，都在找工作。我都替你們愁！”

吃飽后，米磊要起身收拾碗筷，君叔攔住，遞給米磊冰啤酒。他們一邊喝一邊閑聊。君叔問起米磊這段時間的經(jīng)歷，米磊說起辭職的事情，他嘖一下嘴，“我一個月送菜接客，也能掙個幾千塊，你那幾百塊沒得掙頭！早就該辭掉了！”又說起在西安找工作的不順，他忽然問：“你爸媽就沒有想過幫你謀一些路子嗎？”米磊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啊，路子？”君叔把酒瓶往地上一放，大聲說：“你爸媽就不想想老家有什么門路，走動走動關(guān)系？就靠你一個人在外面苦兮兮地跑來跑去，是不行的?！泵桌诓恢绾位兀皖^吃花生米。君叔越想越生氣，讓米磊把手機給他，問米磊家里電話號是哪一個，米磊指給他，他撥打過去?！凹毟绨?，你也是心大！你細兒在外面餓得跟鬼似的，你還在屋里優(yōu)雅咯……你和細姐也要想想法子，你記得中學有俺的一個老表啵？就是那個老八！你問問他，看學校有沒有空缺……還有那個河邊的文主任，不是一直搞個廠，廠里總需要文員吧？你也想著去問問哎！……我跟你說，你兒這樣的，又不是名牌大學的，又沒得腳力，做父母的不想想法子，指望他自家闖是妄想……”米磊全程臉皮發(fā)燒地聽著，他不知道電話那頭父親和母親是如何回的，也不敢知道。幾次米磊恨不得把手機奪過來，但君叔越說越激動，米磊只能垂首等在一邊。

凌晨四點，君叔就起身了，他摸索著下了樓，把菜筐套在摩托車后面，然后騎出去。米磊聽他說過，每天他都要起早去給菜市場送菜，忙完后天也亮了，他再去火車站、客車站拉客人，也就是大家常說的“摩的”。這樣的生活他已經(jīng)過了十幾年。他出去后，米磊想接著睡，可心里千頭萬緒，怎么也睡不著?；蛟S，他父母親此刻也沒有睡著。君叔在電話里如此說了他們一通，他們會不會很難過？米磊的確羨慕有些同學通過家里的關(guān)系找到一份安穩(wěn)的工作，也羨慕家境好的同學能拿著父母給的錢跑到北京上海去闖蕩，而米磊只能靠自己。他知道家里是靠不上的。父親在米磊大學畢業(yè)前中風，后又檢查出糖尿病，這些都是需要錢去治療的。如果米磊能盡快地找到好一點的工作，支援到家里，那父母親的擔子也會輕很多。但現(xiàn)實是家里父親不能做重活，全靠母親撐著，自己偏偏如此無能，只能躺在這里發(fā)愁。

早上八點鐘，家里打電話過來。米磊猶豫了半天，還是接了。父親說話的聲音含混不清，他還沒有從中風的陰影中走出來。母親接過電話，問：“你要不回來？我們這邊找找關(guān)系……”米磊想起當初為了自己上高中的事情，父親帶著他去一個領(lǐng)導家里送禮物說情的尷尬場面，便回：“我不想回老家?！彪娫捘穷^沉默了片刻，母親又說：“昨天我們跟你的表叔聯(lián)系了，他們學校有招老師的指標……”父親在一旁插話，“人家要重點大學。”母親說：“那你想想辦法噻！”父親沒有回應他。沒有辦法。米磊知道的：如果我是重點大學畢業(yè)的，就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沒有選擇。這個怪不了父母親，只能怪自己學習不好考不上。說到最后，母親問：“你是不是沒得錢了？”米磊小聲地回：“還有……”母親說：“等家里麥子賣了……”米磊啞著嗓子說：“不要。我夠的?！?/p>

四

米磊沒有想到，他會又一次重返西安。在廣州的第四天，接到來自西安某家房地產(chǎn)公司打來的電話，他們在郵箱看到了米磊的簡歷，問能不能過去面試，米磊想也沒想就答應了。廣州這邊的招聘會比之于西安的，規(guī)模更大，應聘者更多，競爭更加激烈，簡歷投出去如同石沉大海，毫無回應。而西安這家公司，既然能主動聯(lián)系他，說明他有機會應聘上。米磊立馬買了回西安的火車票。離別前，君叔又做了幾個大菜，讓米磊多吃點兒。微風吹拂，是一個安謐的夜晚。君叔坐在紙盒上抽著煙，瞇著眼睛看了米磊半晌，鄭重地說：“磊磊，心下莫怪你父母。他們也是沒得辦法?！泵桌谡f：“我沒怪過他們?！本妩c點頭，接著說：“社會復雜得很，你自家也要當心，莫被騙咯。也莫鉆牛角尖，我看到你啊，心思重，容易想七想八的。遇到事了，莫悶在心里，要曉得跟人說。熬過這幾年，以后買大屋，接你父母過去住，幾好哩?！泵桌谌滩蛔⌒Φ溃骸百I大屋？我連安身的本領(lǐng)都沒有，哪里敢想安家的事情？”君叔手指向天上，“要敢于想！這樣你才有動力噻！你想啊，未來你在大城市買的大屋，客廳地板磚放光，陽臺幾大，臥室?guī)状?，你接你爸媽過去住，他們心下幾高興，連說我兒好厲害好有本事！”米磊說：“我還要給君叔留一間房，你隨時過來住?！本迮呐陌驼疲耙寐?！就這么說定咯?！?/p>

還是站票，君叔給米磊準備了一個小馬扎。深夜大家都睡了，米磊拿出小馬扎在過道上坐下，頭枕在胳膊上打盹。有人通過時，拍拍他，他站起來讓人家過去。想挪到車廂連接處，那里也擠滿了人，甚至連盥洗池上都坐了人。再次到了西安站，還是一個人一個行李箱，盡管只隔了十幾天，心態(tài)上卻頹靡了很多。但不能消沉，得打起精神，西裝穿起來，皮鞋擦得亮亮的，頭發(fā)也理得清清爽爽，早早就去房地產(chǎn)公司等人事經(jīng)理召喚自己過去面試。做了一套筆試題，又被公司的幾個領(lǐng)導輪番問了一些問題，聽到讓他回去等通知時，米磊又莫名升起了信心——也許這次是可以的？他們跟我說話那么和藹，還讓我喝茶，還對我微笑，還說我的回答有創(chuàng)意……不過，可不敢讓這個信心過分膨脹，就像是面對好不容易燒起來的小火苗，很擔心一次喘息就讓它熄滅了。

這次的面試結(jié)果沒讓米磊等很久，第三天他們就通知米磊沒有通過面試。偏巧這時，廣州那邊有電話打來，是一家文化公司，他們想讓米磊過去面試。米磊真想大喊：“為什么等我離開了才來找我？”他已經(jīng)折騰不動了，錢所剩無幾，只能暫時留在西安找工作。不過第一步，先要租一個房子。旅館不能再住了，承受不了。那些小區(qū)里的房子，肯定是租不起的，而郊區(qū)的房子雖然便宜，但來回不方便。唯有城中村才是合適的?？疾炝藥滋?，選定了沙井村，一來它在市中心，出行方便；二來租金便宜，生活便利。米磊所租的房子三百元一個月，位于一棟民宅的五樓，也是頂樓，全部租戶有十幾家，共用四個衛(wèi)生間。房子里只有一個鐵架床、一張桌子和一個破沙發(fā)，沒有取暖設(shè)備，沒有窗簾，只能在玻璃上貼報紙，算是保留一點兒隱私。

去買被褥時，驀然想起離開襄樊時大張說的那句：“我給你留著吧。萬一，我是說萬一，你要是回來了，這東西還用得上。”不禁苦笑了幾聲。大張現(xiàn)在怎么樣了？米磊沒問他，也不希望他來問自己。把床鋪好躺下，報紙不隔光，走廊的聲控燈隨著人來人往時亮時滅，隔壁租戶說話的聲音隱隱可聞，城中村里的喇叭聲、爭吵聲、叫賣聲此起彼伏。起身出去透氣，探頭往下看，樓下是條窄街，川菜館、拉面館、肉食店一家挨著一家，五金店、雜貨店、燈具店，也是花花的亂人眼。多少人住在這里啊，從街頭到街尾，挨挨擠擠都是涌動的人頭。晚風吹來，米磊毛躁的心忽地安妥下來，不想再跑動了，就老老實實地住下來，不在西安立下足就絕不離開。

五

這期間，最開始帶的四千塊錢也漸漸花完了。有一次米磊在上樓前偷瞄了一眼房東的住所，隔著紗窗，隱約能看到他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這才輕手輕腳地往樓上走，飯菜的香氣撲面而來。每一層的小小廚房，都有人在做飯，菜在鍋里熱騰騰地翻炒，湯在租房門口的小煤爐上咕嚕嚕地沸騰，洗菜池邊站著五六個人在洗菜和聊天。到了四樓，在一片喧囂聲中方才聽到狗吠聲。等他往自己的租房走去時，才發(fā)現(xiàn)房東的狗不在原來的樓頂，而是拴在他的房門口。還未走近，那只快有半人高的狗開始狂躁不安地沖他狂吠。旁邊的租戶打開窗戶對米磊說：“你快點兒讓房東把狗牽走吧！我們都不敢出去了！”米磊一邊后退一邊問：“它什么時候在這兒的？”那租戶回：“下午就在了。吵死了！”

米磊轉(zhuǎn)身下樓，到了房東家門口，又躊躇起來。隔著門聽得到綜藝節(jié)目里的笑聲，還有房東大爺大口喝水的聲音。不斷地有租戶下樓去衛(wèi)生間方便，門口又有剛下班的租戶說說笑笑地走進來，他們有的瞟了他一眼就走開了，有的略帶訝異地打量他一番后才上樓。沒有辦法，米磊只好硬著頭皮敲門。房東慢悠悠地晃過來，臉皮通紅，看樣子喝了點酒，“干嗎？”米磊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叔叔……狗……你要不……”房東盯了他片刻，想起他是哪家的了，仰起頭說：“簡單，你拖欠房租一天了。你什么時候把房租交了，我什么時候把狗牽走?！泵桌诎蟮溃骸拔业腻X很快就有了，能不能……”房東堅決地回絕：“不行。給你三天時間，沒錢就走人。”說完，他關(guān)上了房門。

米磊站在城中村的小路上，一時間不知往哪里去，雙手插在兜里，攥成兩個拳頭，卻誰也不能打，只能忍著。想了片刻，鼓足勇氣拿出手機，往家里打電話，他跟母親剛在電話里聊了幾句，說自己在西安繼續(xù)尋找工作機會，還沒有提到錢的事情，母親忽然在電話那頭嘆氣道：“家里沒有錢啊。你父親這個情況你是知道的……”米磊忙說：“我沒有……沒有……我不缺錢的……”掛了電話后，發(fā)了半日呆，又往哥哥那里打電話。米磊想哥哥既然是做生意的，幾百塊錢總歸是有的吧，電話中哥哥聲音遲疑了一會兒，“我這邊錢有點周轉(zhuǎn)不開?！泵桌谥浪錾饪偸翘澅?，沒有現(xiàn)錢想必是也很困難吧，便連忙說：“沒事的，我再想想辦法好了?！睊炝穗娫?，走到城中村的巷口，路燈昏黃，街邊的大排檔正熱火朝天地開著，遠遠的大街上車流人流滔滔。他們都知道自己前去的方向，而自己沒有。

拐到污水橫流的巷道上，一只老鼠從米磊腳下噌地跑過去。他這才突然想起來今天一天都還沒有吃飯，摸摸口袋里只剩下七十五塊七毛錢，還要撐到找到工作為止。可是工作什么時候能找到呢？大學畢業(yè)證和學位證，因為學費沒有交清，未能拿到；工作經(jīng)驗缺乏；這個城市也沒有一個朋友和熟人；家里完全指望不了……饅頭鋪的大饅頭真香！那個店里坐著的胖女人呼嚕嚕地喝著胡辣湯，真好喝！米磊默念著一句話：什么事情都會過去的，一切交給時間好了。隱隱地仿佛是腳踩在棉花上，人輕飄飄地浮在空中。從天上看，城中村在城市中，城市在山谷中，山谷在風中，風在他手中。讓這些操蛋的事情都隨風去吧。晚上米磊買了一個饅頭和一罐辣醬，湊合吃了，天氣冷就去了網(wǎng)吧歪在椅子上胡亂地打發(fā)了一晚上。

第二天，米磊翻了電話中的通訊錄，扒拉來扒拉去都下不定決心向哪位借錢。正遲疑著，君叔打來電話問他的近況，米磊說還好還好。君叔忽然截斷問：“你說話都沒力氣！我看是不好吧？是不是沒錢了？”米磊支支吾吾地應著，君叔那邊又問了一句：“不要跟叔兜圈子了，你需要多少？”米磊小聲地回：“五百……”君叔立馬說：“五百哪里夠？我給你打一千！把銀行卡號發(fā)給我！”米磊說好?？鞉祀娫挄r，米磊忽然想起來，忙說：“君叔，我會很快還你錢的?！本濉鞍选绷艘宦?，“伢兒哎，你是我親侄兒，莫談還不還的話。好好找個工作最要緊?！泵桌诤韲蛋l(fā)緊，頓了頓，又說：“這個事情先別跟我爸爸媽媽說?！本濉班拧绷艘宦?，“曉得，曉得。你自家要保重?！?/p>

如重生一般，米磊取了君叔打來的錢，把錢交給房東，總算不用再低眉順眼了。房東把幾張錢數(shù)了幾遍，看了看米磊，又數(shù)了一遍，才上樓把狗給牽走。那狼狗在門前撒的一泡狗屎，他也懶得收拾了。危機雖然暫時解除，工作還是得趕緊找到，但他知道急不來。心意已定，也就不亂了，慢慢地也找到了節(jié)奏。有一天傍晚米磊在城中村外面的廣場上散步，忽然感覺身邊走動著一個人，他無形無聲地跟著米磊。回到家中，米磊坐在桌前，他就坐在米磊的床上，默默地看著米磊。像是有默契似的，米磊拿起筆和本子開始寫他。這個無形無聲的人，是米磊為自己創(chuàng)造出的伙伴。米磊感覺自己能捕捉到這個伙伴的靈魂，開始著手寫起小說來。在文字中，米磊把自己一分為二，米磊既是米磊，也是這個伙伴，在文字中不斷發(fā)聲，不斷糾結(jié)。每天米磊都沉浸在二人時空中，讓他對外界不斷的拒絕變得沒有那么痛苦。上午去人才市場和網(wǎng)吧投簡歷，下午就開始動筆在本子上寫，寫到傍晚，買一個饅頭打發(fā)一下，晚上繼續(xù)寫。窗外不斷響起人潮聲和喇叭聲，樓頂?shù)哪侵还芬苍诓粩喾徒?。這些聲音逐漸都退卻了，米磊已經(jīng)完全進入到另一個世界里。一摞一摞的稿紙堆了起來，他從來沒有寫過這么長的小說，也從來沒有體會到這樣愉悅的創(chuàng)作。寫到凌晨十二點，米磊強迫自己不要再寫了，要睡覺了。保持一個勻速的寫作速度，才能持續(xù)下去。

如此持續(xù)了一個月，米磊終于寫完了小說，既興奮又惆悵。興奮的是，米磊終于能寫出如此長的小說；惆悵的是，當米磊完成的那一刻，那個隱形的伙伴也隨之消失了，米磊又要獨自一人面對這個世界了。不過，好消息緊接著也來了，一家視力矯正公司的人事經(jīng)理打電話來，通知米磊通過了他們的面試，決定錄用米磊去做產(chǎn)品文案策劃，工資試用期六百塊，轉(zhuǎn)正后八百。跟米磊在襄樊廣告公司的工作崗位和薪資待遇一模一樣。這真像是生活給米磊開的一個玩笑。人事經(jīng)理在電話那頭追問了一句，“這個條件你接受嗎？”米磊這才回過神來，連連回：“接受！接受！”對方“嗯”了一聲，“那好，下周一來公司報到?！泵桌谟诌B說好。

掛了電話后，米磊心中百味雜陳，又一次想起在火車上自問的那個問題：“你后悔嗎？”折騰了這么久，吃了這么多苦，結(jié)果又一次回到了原點，前公司的領(lǐng)導如果知道了，會不會大聲笑他？米磊不知道，也無暇顧及。他走出租房，到樓下的面館，要了一份油潑面，大碗，加辣，再喝一大碗面湯，吃完已是滿頭大汗，真是暢快！再去隔壁街理個發(fā)，去澡堂泡個澡，不用再摳摳搜搜地一分錢掰成兩半用了，馬上就有工資了！忙完這些后，他坐在租房里，打電話給君叔，君叔在電話那頭問明了工資多少后，停了片刻，才緩緩地說：“慢慢來噻，第一步先安身，后頭的日子會越過越好的嘛?！泵桌邳c頭說是。君叔又問：“還缺不缺錢？缺的話跟我講。”米磊說不缺。君叔說：“哪里不缺喔！我再給你打一千?！泵桌诿φf不用，君叔不聽，“就這樣了，我要去送貨了。”說完掛了電話。米磊眼眶濕潤了一下，忍住了，應該笑一笑才是，不是嗎？這才是君叔希望看到的。米磊捏著手機，看向窗外，夜幕降臨，城中村四處亮起了燈，下班的人群回來了，喧囂的人聲此起彼伏。明天，自己也要融入到他們中間去，上班下班，來回奔波，但畢竟可以留下來了。新的生活就此開始了。

【作者簡介】鄧安慶，作品發(fā)表于《人民文學》《花城》《山花》《上海文學》等刊，著有《紙上王國》《柔軟的距離》《山中的糖果》《我認識了一個索馬里海盜》《天邊一星子》《永隔一江水》《望花》《留燈》等，有部分作品被翻譯成英、意、西班牙等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