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村上春樹

■嚴輝文

一、給無面人畫幅肖像畫

又是一個進入中年的老男孩，結(jié)婚6年的老婆跟他分手了。

又是一個深入地下世界的獨行俠，在現(xiàn)實世界與非現(xiàn)實世界之間掙扎前行，兩不得意。

初看起來，村上春樹的這部《刺殺騎士團長》（以下簡稱“騎士”），似乎新意不多。尤其是重回他曾經(jīng)摒棄的第一人稱敘事、單線性結(jié)構(gòu)的寫作模式，這算是返樸歸真，還是炒現(xiàn)飯呢？這可是以長篇取勝的人氣作家村上，在沉寂達四年之久之后，新推出的力作??！莫非就連“厲害了我的村上”，也不免淪落到江郎才盡么？

來來來，我們先瞧瞧村上君這次都鼓搗了些什么。

“我”是一個即將步入中年的落魄畫家?！拔摇惫倘蛔非蠹兇獾乃囆g(shù)境界，但為了生存，又不得不畫連自己也認為有損藝術(shù)品味的肖像畫?！拔摇睈劾掀?，卻從不被她的家庭認可，實際上也無法走進她的世界。正如讀者所能猜想的，后來她有了情人，甩掉了男主角。

“我”離開了家庭，唯一的轉(zhuǎn)變是，放棄為了養(yǎng)家糊口而屈就的肖像畫事業(yè)，住進了好友雨田政彥的父親住院后留在偏僻山間的空房，謀求繪畫藝術(shù)轉(zhuǎn)型。恰巧，“我”遭遇到了一系列的離奇事件?！拔摇庇錾狭松衩囟陋毜泥徣嗣馍?，遇上了人妻女友，遇上了疑是免色涉親生女兒的小女孩秋川真理惠，遇上了閣樓中的貓頭鷹，遇上了雨田具彥秘不示人的奇畫“刺殺騎士團長”，遇上了夜半驚悚的鈴聲，遇上走下畫布的“騎士團長”，遇上了索求肖像畫的無面男子……

好了，劇透到此為止。

給無面人畫幅肖像畫？讀者諸君想到了什么？現(xiàn)代日本人（人類）西西弗斯式命運？橫在村上春樹面前的終極藝術(shù)命題？

假如您把它當做一道現(xiàn)代性的隱喻，或許多少有些理解村上這部長篇小說了。

“騎士”這部村上的最新力作，主角當仁不讓，還是“我”這個孤獨的老男孩。“我”聽音樂，愛藝術(shù)，不追求世俗功名。不，不只是這樣，“我”顯然還宿命性地背負著人的現(xiàn)代性即孤獨性，無計解脫。

由此一來，“我”必然走上了兩條路徑。

一條是“我”與女人悲傷離別的路徑?！拔摇鄙類鬯齻儯瑓s永遠無法擁有。妻甩下“我”，跟不知情的情人走了。這是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拔摇迸c妻沒有什么顯性矛盾，沒有過不下去的跡象，幾乎連爭吵都沒有。然而有一天，妻突然宣告：“非常對不起你，我恐怕不能和你一起生活了?！?/p>

被問及理由時，妻只是告訴“我”，幾天前，做了一場夢，醒來確信，兩人還是分開為好。

婚姻的終結(jié)，促使“我”反思與女人的關(guān)系，似乎是，注定要失去?！拔摇庇幸粋€小3歲的妹妹，兄妹感情甚篤。她有一雙好看的眼睛，一個尚未發(fā)育好的美人坯雛形，性格、為人、學習，各方面都比“我”優(yōu)秀多少倍，但在12歲那年突發(fā)心臟病死了。

跟妻分手后，“我”突然發(fā)現(xiàn)，當初追求妻，實際上是因為她與妹妹的某種相似性，比如同樣擁有瞳仁深處可以窺見什么的眼睛?？梢愿Q見什么？實際上至今“我”都不明所以，什么也未能窺見，最終不得不失去她們孤獨地存活。

與妻分手后，先后交往了幾位女性。一位在旅行途中遇上的女人，還在一夜情之后的睡夢中，就消失了。遷居山上，偶爾到繪畫培訓機構(gòu)兼職，遇上了兩位人妻女友，即便交往得長一點那位，也在“我”以為兩人已是情投意合的性伴侶之時，突然提出不必再見面了。

這正是老男孩的宿命。

另一條是“我”必須深入地下的路徑。

“騎士”中，多次特別強調(diào)，“我”從小就怕黑，怕被封閉于窄小的空間，甚至于這回在場景安排時，特意將“我”安排到遠離塵囂的山上（高處）。

這一切，好像是特意為了與村上慣用的“地下手法”撇清干系。然而詭異的是，自從“我”在閣樓上發(fā)現(xiàn)了那幅“刺殺騎士團長”的日本畫后，命運急遽直轉(zhuǎn)：山上即地下。

在山上，“我”聽到了夜半鈴聲。這時已與奇怪的鄰人免色相結(jié)識，并應邀為其畫肖像畫。與具有某種探險精神和非凡能量的免色一道，共同尋找聲音來源，并掘開了一個既似古墓又似古井的地下黑洞。

由此，跟“刺殺騎士團長”畫中同樣裝束同樣大小的“騎士團長”，進入了“我”的生活。他的形體只有“我”能看見，他的聲音只有“我”能聽見，他自稱是理念式存在物，只是為了賦形的方便，才選擇了成為“騎士團長”。

作為畫家，“我”一直對“刺殺騎士團長”這幅畫懷有濃厚興趣，許多疑點又百思不得其解。雨田具彥為什么畫這幅畫？又為什么束之高閣？當初學習西洋畫后來為何突然轉(zhuǎn)型弄日本畫？為什么1938年在奧地利學習西洋畫之時，又不明不白悄然回國？

在對這個歷史線索的解密過程中，免色給“我”提供了很多幫助。雨田具彥留學奧地利期間參加了暗殺德國納粹的行動，而雨田具彥的弟弟又在侵華戰(zhàn)爭中親眼目睹了南京大屠殺。經(jīng)歷了戰(zhàn)爭創(chuàng)傷，回國后不法自拔自殺身亡。

這樣一幅不為現(xiàn)代日本人所了解的“地下歷史圖景”，讓孤獨的“我”深信，現(xiàn)代日本人存在某種無法避免的共同病灶。

這時，應免色再次邀請，“我”又為疑似他的女兒的秋川真理惠作肖像畫。真理惠母親因遭遇金環(huán)胡蜂的襲擊而病故，與父親和姑媽生活在山中。她家與“我”寄居的地方以及免色的豪宅，在偏僻的山中，構(gòu)成了三角型的格局。

為秋川真理惠作畫，與秋川真理惠交談，讓“我”與這個寡言少語，似乎不與任何人交心的女孩，成了相知。某天秋川真理惠意外失蹤，這個與“我”當年的妹妹很像的女孩，刺激“我”，必須直面地下的黑暗。

為了尋找秋川真理惠，按照“騎士團長”的提示，“我”像那幅畫上所指引的那樣，殺死了“騎士團長”，勇敢地進入地下。最終，解決所有問題的路徑似乎是，“我”必須為無面人畫肖像畫。經(jīng)歷了地下世界黑暗的洗禮，在秋川真理惠順利回家時，“我”也獲得了新生。

臨了，必須交待一句：“我”那位早夭的妹妹，名字就叫路，或者徑。

二、祝你生日快樂

生日，是人生旅途中最值得紀念的日子，沒有之一。

村上春樹總是慣于說得輕描淡寫：“由五十三歲變成五十四歲，到底有誰會視之為輝煌成果呢”？“所以，生日轉(zhuǎn)來也并不怎么歡天喜地，無非吃晚飯時開一瓶多少特殊些的葡萄酒罷了”。

實際上，對待生日，村上也未必完全免俗。比如他隨口提及的葡萄酒，已經(jīng)是夠特殊了：產(chǎn)自美國杰克·倫敦莊園的“杰克·倫敦葡萄酒”。

這是名士的怪癖，還是有什么特殊的講究呢？村上自己解密說，他的生日是一月十二日，某天他上網(wǎng)查了一下，他喜歡的作家杰克·倫敦的生日也是同一天。大概從這個時候起，作為給自己的生日賀禮，已非“杰克·倫敦葡萄酒”莫屬了。

村上之于生日，有時甚至于還格外慎重其事。這就不得不說說他受生日啟發(fā)而編著的《生日故事集》了。

這個集子創(chuàng)造了許多個第一?！熬幹保?jīng)是一個多么尷尬的詞匯啊，一度簡直成了創(chuàng)造力貧瘠寫不出東西但又迫切希望出名的某類人的代名詞，真正的作家都會避嫌繞行。村上這樣原創(chuàng)能力強的作家，居然也成了“編著”，大大方方地把別人的作品選編進集子。這是不可想象的第一次。當然，“編著”村上是不輕松的，特別的文學鑒賞眼光之外，從編選到翻譯，都一人搞定。這又是了不起的第一次。特地為生日出個集子，為了集子更豐滿，竟夾帶私貨，趁機寫個短篇小說塞進去，在一本書中，集編者、譯者、作者于一身，也是第一次。

某次慶祝生日時，村上咂著“杰克·倫敦葡萄酒”，突然萌生了編個生日主題的短篇小說集的念頭。當時他正好連續(xù)讀了幾篇絕好的生日主題小說，比如愛爾蘭作家威廉·特雷弗的《蒂莫西的生日》，美國作家拉塞爾·班克斯的《摩爾人》等等，不免堅定了當一回“編著”的信念。

村上將選編視野定位在了近年鮮活的當代作品上。盡管在文壇他以寬闊的國際視野著稱，而實際做起來，卻遠不如他當初想的那么容易。以至于最后，他不得不哀嘆“選集詛咒”之無情。終究這些都沒有難住博覽群書的他，他自己譯過包括雷蒙德·卡佛等人的幾篇作品還記憶猶新，隨手翻書時，又接連碰上了幾篇不錯的作品。

就這樣，篇幅還是遠遠不夠，他不得不向他的美國經(jīng)紀人，還有日本大學的美國文學研究學者，相關(guān)出版社的責任編輯等人求助，終于獲得了一本書的較完美架構(gòu)。甚至他還被網(wǎng)開一面，為了這個集子，別人譯過的作品也被允許他重譯一遍。

編譯罷，村上發(fā)現(xiàn)，這些作品雖然是生日題材的，但基本上與“生日快樂”主旨相去甚遠。比如雷蒙德·卡佛《洗澡》，迎來生日的孩子卻遭遇車禍，之前定的蛋糕忘了取，在醫(yī)院照顧孩子的疲憊男女主人公回家洗澡，輪番接到催取蛋糕的電話，無不莫明其妙。而威廉·特雷弗《蒂莫西的生日》中，年邁的父母在老邁的舊家園準備迎接兒子回家過生日，從前每到生日必是這樣團聚的，沒有料到的是，羽翼漸豐的兒子已不屑于此。他的父母左盼右等，等來了兒子派來的手腳不干凈的仆人。

大抵是諸如此類令人郁悶的東西，村上想，那些以別出新裁為志的作家，想必是成心要寫出與“生日快樂”相背而馳的作品。令人著急呀！怎么辦呢？生日總是要快樂的，這或許是自有人類以來就有的美好愿望。于是與此相關(guān)的寫作使命就落到了村上身上。

正如讀者所預料的，《生日故事集》這本書的最后，村上登場了。在浩如煙海的村上小說中，請善待這個貌似不起眼的短篇《生日女郎》。

我這么說，不只是因為它與“生日快樂”有關(guān)。那位在酒店打零工，以至于二十歲生日也不能休息的女孩，在生日當天，意外地得到了老板的祝福。老板祝她生日快樂之余，還特別強調(diào)：“祝你人生豐富多彩，任何東西都不能將陰影投在那上面”。

與那些選譯的作品不同，這篇小說始終彌漫著致命的小清新意味。村上自稱，他二十歲生日時，正是在酒吧當服務生中度過的。他因為找不到替班的人，生日就沒有慶祝成，“那天直到最后的最后都一件開心事也沒有”。這一節(jié)正好移植到了小說中。

不過，小說的主人公換成了一位過二十歲生日的女孩。這位小女孩，為過生日當初已經(jīng)跟別人換好了班，意外的是，頂班者生病，女孩只有在生日當天上崗。一開始，對于酒店情景以及眾生相的描寫，年輕時就在酒吧打工，后來又曾開酒吧為生的村上肯定是駕輕就熟的，因而也是頗有可觀的。

那家餐廳的老板是個神秘人物，深居簡出，在酒店樓上有自己的房間，飯食靠酒店領(lǐng)班經(jīng)理送上去。“吃自己酒店的外賣”，“每餐必吃雞”，因而“歷屆廚師也都變著法子挑戰(zhàn)所有的雞肉做法”。正是這天，體壯如牛從未生過病的領(lǐng)班經(jīng)理，也突發(fā)疾病，給垂簾樓上的老板送餐的使命就歷史性地落到了女孩的身上。

送餐是個好機會，女孩見到了身材瘦小衣著講究的老者。簡單的交談中，老者知道這天是女孩二十歲生日，講究禮貌的老者，彬彬有禮地祝賀她生日快樂，并且提出想給女孩送一樣生日禮物——只要女孩許一個生日心愿，老者都可以滿足她。

小說寫到這里，村上又一次“村上附體”。小說家正兒八經(jīng)地描寫女孩如何許愿，老者如何滿足女孩的心愿。滔滔不絕過后，讀者仍然無從知道，那是什么心愿。所知道的不過是，老者很怪異，女孩性格很特別，許的愿壓根與變漂亮、變聰明、變多金之類的大路貨無關(guān)。因為女孩深知，“人這東西，無論去到哪里，都不可能成為自己以外的存在”。

順便說，《生日女郎》雖只是個應景的短篇生日故事，但藝術(shù)魅力卻不可小視。小說時而是她者，即生日女郎的第三人稱視角，時而小說家又以第一人稱的形式出場，不露聲色游走在段落間的人稱轉(zhuǎn)換，使小說在節(jié)奏、氣息、韻律等方面，提供了新鮮愉快的審美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