焊 鄉(xiāng)

【作者簡介】陳東，魯迅文學院第四十五屆高級研修班學員，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東省濱州市濱城區(qū)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時有散文、小說見于報刊。曾獲中國工業(yè)文學獎、山東省青年泰山文學獎、中國·黃河文化散文獎。

除夕夜，新立河橋畔，黃紙燃起。

那焰火連兩天前的積雪都化不開，父親卻妄圖用它焊接一座連結通往故鄉(xiāng)的橋。目光助著火光升騰，像一雙雙舞動的手，問候遙遠故鄉(xiāng)。它撕裂雪的縫隙，溶些水，暖些土，僅此而已。末了還是要被寒冷縫合，空空如也。那時倏然風過，寄往故鄉(xiāng)的書信化成萬千暗紅飄渺而去，余溫灼傷大地，留下新傷舊痕，沉淀在夜歸人五味雜陳的心緒。飄散的，如何留戀，也注定回不去。那時，父親的故鄉(xiāng)在橋那邊，而我的則在橋這邊，都是惦念。

1

渠江穿群山，在竹林山谷處繞彎成灣，灣里是竹鎮(zhèn)。近江遠山籠著薄霧，古藤石橋，竹屋兩排，市井雞犬，越是喧鬧，越讓人心靜。到江邊不過百步，青笠蓑衣，泛舟魚鴨，又有柳蔭傍水。不禁感嘆巴蜀之地善做水墨，青為釉，霧留白，隱隱林中雀鳴。婦人們清早擺出天然的菜攤，碩大竹筍帶著露水七分一斤，雨露新淋的菌干五分一斤，還有五彩尾巴的雉雞論只且不叫賣。竹鎮(zhèn)的竹高節(jié)且繁茂，食竹筍、庇竹瓦、載竹筏、衣竹皮、書竹紙、履竹鞋，皆是凡俗之用。唯有竹紙作坊老閻祖?zhèn)骷夹g堪稱一絕，薄如蟬翼，親墨淡雅。所造宣紙雋寫詩句，遠離世俗，書畢繼爾，伴石而棲，任由輕風搖曳，賢閑寂靜?！敖斤L月，閑者是主”，手藝人愛其經(jīng)春歷夏、勞瘁貢獻而不肯俯首折腰。又把東坡、板橋之詩句火烙于竹紙上。微灼的質(zhì)地中，更粹就了堅韌氣節(jié)。這氣節(jié)傳給閨女小雅，守住鎮(zhèn)子竹墨清香的閑適。

可沉寂在某個清晨被一群陌生人打破。

龐大車隊載一群外地人闖進來。他們穿過筍攤、穿過老街，穿過竹作坊，豁然打開箱板。吊車擎著竹鎮(zhèn)人骨折式仰望的姿態(tài)，將一根根鋼管立起來，扎在老街腹地。竹鎮(zhèn)人忽然發(fā)現(xiàn)那些立起來的鋼柱比竹子更直更粗更高，就那么高高戳到了天上。挖掘機、推土機轟鳴，一刻不停。竹林被砍斷、壓倒、推平，探照燈懸在云朵里，連接白天與夜晚，廠房、鍋爐、圍墻、一座座，一排排立起來，竹鎮(zhèn)被水泥、生產(chǎn)線和藍色玻璃瓦房頂豁開大口子，筍、瓦、皮、紙、筏也碎了一地。

老街竹木板門上的尉遲敬德和秦瓊，斑駁破碎，被紅色招聘啟事壓住，了無生氣。新鮮的紅色赫然昭示江南方言對巴蜀俚語的強行焊接。人們找到鋼廠想問個明白，不料鋼廠老板等在那里。他說，竹子被時代折斷了，現(xiàn)在是電視、電腦、互聯(lián)網(wǎng)的世界。他打開投影儀，向竹鎮(zhèn)人展示城市的繁華，電影、咖啡、百老匯，機器人和生物醫(yī)學……他說城市需要鋼鐵，竹鎮(zhèn)也需要鋼鐵。未來竹鎮(zhèn)也要成為那樣的城市。等竹鎮(zhèn)修一條鐵路，帶大家走出竹鎮(zhèn)，走向城市，走向更遠更美好的明天。竹鎮(zhèn)人沉默了，茫然地望著周遭的竹林，筍、瓦、皮、紙、筏，斷了、破了、碎了，都不知如何作答。

那么快，那么匆忙。狗尿苔還沒來得及黃，按舊歷該忙起來的手工作坊的竹板門上掛了鎖。人們不謀而合地走進鋼廠，做起鋼鐵活計。石橋上垂老的婦女們是最后的守舊者，嗑著瓜子，百無聊賴地繼續(xù)著她們的竹筍營生，雖然并不叫賣。鋼廠伴著煙塵敘寫繁雜且混亂的融合。在陌生人驅(qū)役下，竹鎮(zhèn)人轉(zhuǎn)身去擁抱電影、花裙、面膜、甚至帶著印有美女畫的廉價打火機。時間過得好快，山里的竹子粗了，葉子黃了，卻沒等到收割。

鋼廠進出的車轍分兩路，一路細小且密集，它屬于零散的鐵器、彎曲的螺紋鋼、丟棄的鐵鍬、銹成團的螺絲，配著叮叮當當?shù)穆曧?，帶來竹?zhèn)從未有過的熱鬧；一路寬闊且深沉，屬于大貨車。在行吊的長臂下，它們載滿一根根鋼坯，從露天生產(chǎn)車間魚貫而出。大大小小的貨車忙碌在我窗外，勾勒著竹鎮(zhèn)新面貌。它們過磅后被打上鉛印，成為我收發(fā)單據(jù)上的一串串數(shù)字。它們進進出出，被我描寫在一本鋼鐵的“生死簿”上，也寫在夾雜竹屑的山路上。

作為外鄉(xiāng)人的外鄉(xiāng)人，我也愛竹鎮(zhèn)，也愛上了竹紙技藝傳人老閻的女兒小雅，竹鎮(zhèn)最水靈的姑娘。她倚在父親身邊讀書。鋼廠外空蕩蕩的手工作坊，成了小雅與我的樂園。她說只許親嘴，不然隔夜臉頰就起皮。那吻令我癡迷，令我諾言輕許。

深秋不太冷時，發(fā)生了一件怪事。鋼廠門前的帆布篷下剛剛收工的司爐工混在一起吃酒。三五成群的人們叉腿坐著喝酒，嘻嘻哈哈。突然有人把我拽過去，摁在長凳上。那一瞬間，老閻的樣子讓我震驚。此前細嫩的皮膚火烤似的黢黑油亮，皺紋更深了，還混著劣質(zhì)的煙草味道。他嗓子發(fā)出的聲音像從火爐里取出來的，燙心：“小雅沒娘，這里就不是故鄉(xiāng)。竹鎮(zhèn)要敗了……帶她離開！”

竹鎮(zhèn)人被鋼鐵扎了心，我也被老閻的話扎了心。小雅從此與我連起來？連夜無眠，我望著赫然聳立的高爐像一株新栽的“火竹”，隱隱擔心冰冷的鐵管盛著的火，會蔓延到竹鎮(zhèn)每個角落，燒盡筍、瓦、皮、紙、筏?，F(xiàn)實里，高薪水招來的男人們收集十里八方的廢銅爛鐵，點起大火，旺旺地燒一夜，就燒出一根根鋼坯，也一定會燒出一條通往竹鎮(zhèn)的鐵路。鐵路的另一段一定是城市繁華，那里有好看的電影、好吃的冰淇淋、好玩的游樂園。小雅要去那里，而不是老死在竹鎮(zhèn)。我們都要離開……

鋼廠越來越紅火，外地人越來越多，竹鎮(zhèn)的產(chǎn)業(yè)越來越大，比如擴大竹筍產(chǎn)業(yè)，比如山泉水罐裝，比如圈養(yǎng)雉雞。人們努力外銷樸實的竹制品，包括水靈的女孩和結實的漢子。老閻并非第一個決心送走孩子的人。無眠的夜里，鋼廠就是一根興奮針，扎進了竹鎮(zhèn)，麻痹了痛感，割斷了留戀。人們忙著用故鄉(xiāng)換取生活。

墨鏡，皮衣，翻皮手套，對抗灼熱，無一不彰顯司爐工對爐火的敬畏。這種敬畏原本屬于山林、江水和古橋，如今與汗水一同收緊在護具里。鐵水熔融，火花四濺，滾燙流動，沿著一道道砂溝槽緩緩灌注。高爐的轟鳴聲分秒不停，像一個產(chǎn)婦的嘶吼，為新生吶喊。竹鎮(zhèn)可曾聽到，江水可曾聽到，薄霧又可曾聽到？它們無言……裹住云的被角，假意睡去。沒人怪它們，它們也不怪任何人。

山谷少風多雨。雨后，鋼廠臺階上就拱出新綠苔蘚。它們好奇為什么山谷總在暗夜里轟鳴，也想知道轟鳴何時喚來山那邊的火車。老閻說火車會帶著小雅去看天安門，小洛要火車帶他去見江西的女網(wǎng)友，我思來想去，決定借著火車票帶小雅開啟漂流。

將近冬天時，我搞到了兩張北上的火車票，興奮地向竹鎮(zhèn)奔去?；疖嚨竭_的每一站都是我停泊的碼頭，也可能都不是。我在乎的只是小雅相伴，更希望活著的每一天她都在。盼望著，盼望著，腳步越來越快，快要飛起來。

飛翔卻在鋼廠門口被傳言擊落：小雅走了……乘一輛黑色轎車穿過老街，去了遠方。

竹鎮(zhèn)啊，夢一樣碎了。它，終究不是我的鄉(xiāng)，也不是小雅的。

2

竹鎮(zhèn)，有愧于竹。我的父親，有愧于故鄉(xiāng)。

離鄉(xiāng)的父親，談不上背叛。若非得以，誰愿意離開故鄉(xiāng)？他夜夜思鄉(xiāng)，怎會出逃？不解的情愫，糾纏愛與恨。

一條河的枯竭，讓土地貧瘠，再疊加蝗災突襲，就意味著死亡與逃離。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父親的背井離鄉(xiāng)始于大江干涸、蝗蟲漫天、家族敗落的季節(jié)。饑餓四處傳染，狗、貓，就連洞里的老鼠都無一幸免。人們毫無征兆地摔倒在土路上，再不醒來。十六歲的父親，被他大哥一腳踹出家門，就像被掃去的灶臺上的灰，毫不猶豫。灶臺灰被奶奶裹進褡褳塞給父親。大哥怒吼，奶奶啼哭，哥哥們冷漠地望著，父親一步三回頭，懷著不解和忿恨，不舍故土。

多年后，父親總站在窗前唱：“白天紅旗飄，夜晚燈光照，熬過日和月，追著管線跑?！蹦鞘枪さ貍鞒母柚{，卻不是父親的童謠。但懷念的聲調(diào)大多如此，歌里的父親懷念故鄉(xiāng)春天的江邊。父親帶他放風箏。風箏飛啊飛，越飛越高，飛過高山大海，飛過云層和日月，可風中藏著無數(shù)的不確定。父親不見了，風箏線在風中打了結，倏然落在龍崗村前的草垛上。父親化作那只風箏，看到土橋、大江，看到奶奶、哥哥們，遺失的老狗、光皮的楊樹，還有聲音單調(diào)的烏鴉。

1980年，故鄉(xiāng)如故。父親的他鄉(xiāng)卻發(fā)生著天翻地覆的變化——渤南會戰(zhàn)，三萬勝利人踏平大荒原！人拉肩扛、圍海造田的油田建設中，是一個個異鄉(xiāng)人勞作的背影，其中也有我的父親。

太陽泛紅暈，在蘆葦蕩中凝結清晨的冰冷，一團團冰疙瘩，通透晶瑩，在水中泛起似銀魚般的光點。父親彎曲的脊背與手里的鎬頭連成一線，折成與地平面一百二十度夾角，發(fā)間滾落的汗珠緩緩落在眉毛胡子上，結成冰霜。他的身影與初升的太陽一樣，是這片清晨唯一的暖色調(diào)。嘿喲嘿喲，父親化作大平原畫作上的一粒黑點，渺如塵埃。發(fā)絲般纖細的冷雨寂靜在內(nèi)心深處喧囂擁擠。父親的呼吸和眼前的平流霧一樣，藏著深遠的鄉(xiāng)愁。

用洼里舀來的水煮粥，喝了會鬧肚子。父親便拿出奶奶當年留給他的褡褳，撒一點故鄉(xiāng)的土在碗里，混著喝下，當天就能止瀉。工友常尋他要。父親說，治愈腹瀉的不是土，是心中有愧，是有娘的故鄉(xiāng)。

隔夜的工地送來一封加急信。若在平時，父親斷然不會打開。那些沒有打開的信件藏在大通鋪第三個枕頭下面，厚厚一摞。但這一封信與以往不同：加急。父親不認得字，卻認得村頭做盡壞事依舊茍延殘喘的私塾先生胡老蔫的狗刨字。他丟下鎬頭，跑出一里地找指導員，要他念來聽。

“吾（五）弟，大哥臨終前，想說對不起你。那時，你有吃的，家里就要有其他人餓死。哥沒法。你和孩子都還好吧？哥要走了就求你平安?！?/p>

大平原上平流霧是心中升騰的怨恨，鏈接著他鄉(xiāng)與故鄉(xiāng)。黃河的皇皇之聲那么靜、那么平，那么溫柔，讓父親誤把它當做了故鄉(xiāng)村外的大江所奏，誤把它當作江上童謠。那一刻，故鄉(xiāng)，是一個不經(jīng)意扎進胸口的詞語，痛得雙手一顫。他咬咬牙，狠狠咽了淚水，繼續(xù)揮動鎬頭，猶如揮動兒時的鋤頭。

后來幾天，父親連收加急信，第二封寫“要死了”，第三封寫“真要死了”，第四封寫“真的要死了”……父親終于還是扔掉了鎬頭，坐上回鄉(xiāng)的列車。

時隔二十年，大江、老楊樹，甚至老井都沒變。只有心生悔恨的大哥躲進了墳塋，與他相對無言。父親逐一打開大哥寄往山東的信，一封封地看。他看不懂胡老蔫的狗刨字，卻在圈圈擦擦的鉛筆字里看到大哥半生的悔意。那一刻，父親終于放下了怨念，決定與鐵軌盡頭的故鄉(xiāng)完成一次和解。然而親戚們的“積怨”超出他想象，他花光了多年積蓄，也沒能收完所有人的“借條”。那些錢注定回不來，卻為父親留下與奶奶獨處的空間。潮濕陰暗的偏房里找不到煤油燈，連蠟燭也沒有。借著門縫透過來的陽光，父親才得以找到瞎了眼的奶奶。他握著奶奶的手，再不是淘米水般細嫩的樣子，歲月抽干了豐潤，留下干癟的皮，包著骨頭。父親平生第一次回故鄉(xiāng)，第一次在母親的懷里，把二十年欠下的淚流干。短暫幾天的探親，十里八鄉(xiāng)的窮親戚們都來了，冷灶支上熱鍋，熱熱鬧鬧，喝酒唱歌，大家趁酒說些村里村外的變化。奶奶也獨守在黑屋里偷聽，偷笑。但熱鬧幾天后，奶奶忽然冷漠起來，隔著黑屋的木門，叫“老五，走吧！滾回去，再也別回來了?！备赣H不解，推開黑屋。奶奶扭過頭對墻，再也不說話了。

據(jù)后來老蔫的信上說，老五回鄉(xiāng)固然是好，可奶奶喜極而痰涌，斷了吃味，吃啥吐啥。

其實，父親與奶奶獨處是我想象的。但并非毫無根據(jù)。十歲那年，父親挑著扁擔帶我回老家。他說那是故鄉(xiāng)，是他的童年，也是我的。我疑惑，我的小伙伴們都在勝利，為什么要回河南？那里不是我的故鄉(xiāng)。父親狠狠瞪了我一眼，做人不能忘了祖宗。祖宗是什么？是木板門年畫上的尉遲恭和秦叔寶？是大江土橋上的大柳樹？還是后排主屋里供奉的牌位？都不是。直到我在父親的強拉硬拽中，被推進陰暗的屋子里，望見從未謀面的瞎了眼的奶奶，身子一顫，躲到了父親身后。他把我拉到身前，“媽，孩子沒見過你，你別怪。”瞎眼奶奶瞪著瞳孔，里面像盛滿混濁的井水，見到我時，那潭水如同被攪動了，更加渾濁起來。她剛張嘴還未說話，口水就從干癟的唇角溢流出來。更恐怖的是，奶奶從幽暗處伸出雙手，繼而露出一副骷髏樣的蒼白臉龐，讓我渾身的汗毛直立。我下意識地躲到父親身后，我顫聲叫爸讓我離開這里。父親卻把我推上去，去跟奶奶親親。不，我絕不。她……她太嚇人了。奶奶的雙手懸在空中，十指顫抖著喊：“老五啊，我看到孫兒啦。回吧！”

路啊，那么長，是我回鄉(xiāng)的路，也是父親離鄉(xiāng)的路。它打斷了我和小伙伴西水庫的釣魚計劃。一路上，父親買票，趕路，在每一個站點，裝滿軍用水壺，拉我走夜路，趕汽車，爬火車，背離了鐵軌那頭的故鄉(xiāng)。我們還坐了一艘露底的破船過河。我站在船頭，俯視水中的蓮葉與藕，想念西水庫嬉戲的小伙伴們。父親呵斥我坐下，小心溺水。我還在那里，以示對父親心中故鄉(xiāng)的抵制。

3

人群，一座沸騰的大熔爐，聚合、分離、逃逸，沉寂，都是為了活著。我一度漂泊，不知去往何處。多年后，吃了苦，挨了打，遭了罪，我才隱約明白老閻送走小雅的用意——故鄉(xiāng)要有娘，更要有活下去的理由。

巡游山河千萬里，到后來明白，故鄉(xiāng)在家。我回頭看隨身行囊，不過一箱、一包、一套衣裳，卻獨獨忘了深夜不眠、惦記著遠方游子的老娘。我曾莽撞、荒唐、放蕩。她窺探著，不打擾。直到我需要時，第一時間出現(xiàn)。當我讀懂母親的眼神，便放下漂泊的執(zhí)念，與父親和解。那用了很長時間，內(nèi)心躲著的野性，時不時鉆出來，狠狠咬一口，也痛不到我。當我從產(chǎn)房抱出兒子，背負起責任，才真正搞清楚我與故鄉(xiāng)的距離。

和沉寂相比，我扎根在父輩拼搏的土地上，時時刻刻為石油身份自證。我們翻看大地深處，滿滿都是父輩對鄉(xiāng)土的念與恨。我扶著孱弱的母親，帶著蒼老的父親，在除夕夜為故鄉(xiāng)燒一沓黃紙，將故鄉(xiāng)的懷念化作煙灰。

我工作的預制場地，也是油管們完成使命的中轉(zhuǎn)站。那里的油管對著天地說盡了石油故事，空無一物。我緊握的焊槍宣布將在這場空寂中找到重生。它們找不到刻在管頭的編號與故鄉(xiāng)留下的姓氏。不重要了，一切投入火熱中，在日夜琢磨中體味甘苦。

石筆在油管上勾勒五線譜，生命終章，新生的序曲。我燃起火焊火苗，掠過油管的銹蝕面?？謶值睦浜寡刂M窄弧面緩緩散開，未聚成水，被火焰吹散成煙，飄去。再回神，鋼鐵也紅了?；鸺t從斑斑裂痕中聚集，慢慢凸起，再緩緩塌陷，直到整個熱區(qū)亮起來，氧氣閥打開，一滴滴鐵水泛著紅亮光澤沿著火焊的鋒線，無限飛翔、逃逸，濺起星光，四散而去，和著忽然記起的姓氏，亮起又熄滅?；鹄锏匿撹F一言不發(fā)，焊在尾聲留下微嘆，佩服它死死咬住的牙關。

切割后，焊接。

焊帽過濾光芒與熱，也隔絕光明與黑暗兩個世界。在黑暗中擦亮焊條，燃起希望。白色煙塵在焊帽外端升騰，巨大的爆響是鋼與鋼忍痛熔合的吶喊，飛濺的焊渣像鈴聲響起時放學回家的孩子們，四下奔跑，有時也調(diào)皮地鉆進我工鞋里。我漸漸煉成了緩慢忍痛的旁觀者，也可能成為焊渣的受害者。屏住呼吸，忍痛，任由皮肉冷卻。我透過墨色鏡專注熔池的左右擺動，鐵水每打穿一個熔孔，就在焊縫內(nèi)外各留一份，一滴連著一滴，像生活中的我們，一面留給白天，一面留給夜晚。熔池像水里的蠶豆一樣沿著灌注的液面，緩緩爬滿整條焊縫。藥皮敲下，一條晶瑩潤滑的焊縫赫然出現(xiàn)，焊縫周圍暈開的墨色是鋼鐵的疤痕。第二天，焊件回歸常溫，風替它揭開銀傷疤，帶著新使命去遠方，去井場，去經(jīng)風歷雨。我的汗水，并不比焊帽前的熔池大，卻和生活一樣滾燙。陽光透過水中拎出來的工服密密麻麻的斑洞，細數(shù)我重構的鋼鐵生活，卻從未計數(shù)那些偷逃進衣物、留給我的疤。

疼痛是強行連接的副作用，在他鄉(xiāng)和故鄉(xiāng)轉(zhuǎn)換中完成我與這片土地的姓氏熔合，也在心底更新了故鄉(xiāng)模樣。

幾十年前油管焊起來的鋼房成了危房。拆散的鋼房架，在吊車懸臂強拉下，離開地面。悲極生樂，它以為自己是一只飛翔的鐵鳥，第一次離開地面。張開四腿，想要撐起風、振翅飛翔、向更高，向更遠，向更寬廣的世界?？伤诎肟罩猩⒓埽Z然倒下。夢一瞬，醒一瞬，便完成它安然角落、遮風擋雨的一生。

它被解構、拆散，碎塊狀堆積在待售垃圾場。一道焊縫裂開的裂痕泛著銀白色的光澤，像露出的白骨，疼痛與思鄉(xiāng)的心緒袒露無遺。晚霞惋惜，為它蒼白的軀體披上彩衣。我望向那時的天空，它飛翔的軌跡里藏著一片七彩的云，也可能是劃過天際的折翼。

鋼鐵不語，倔強性格刻在金屬里，縱然萬般苦痛來襲，縱然有千鈞重擔要舉，縱然刀割火切，也絕不齜牙咧嘴，絕不哭天抹淚。它們是鋼，是鐵，是兼具韌性與堅硬的冰冷?？蓵r間終究是一把戒尺，鞭撻遲滯的機械一步步走向衰亡。它終究要走下舞臺，咬著牙也不去索要鮮花與掌聲。

終于，曾經(jīng)輝煌的井架被閑置了。它通體白漆遮不住連接處的銹跡。它被劈成上下兩半。一根根拉筋割下來，一道道長梯切下來，火焊撤銷它站著的權力時，我劃亮焊條，送一朵金黃色的焊花，栽在他躺下的地方，裝上拉筋、支角和爬坡，等待一輛輛車拉它們?nèi)ミh方。

春天，它腳下開了一朵橘黃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