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袂帖

【作者簡介】虞燕，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人民文學(xué)》 《青年文學(xué)》 《散文》《中華文學(xué)選刊》《作品》等刊物發(fā)表作品百萬余字。作品收入多種選本及中高考閱讀類書籍。獲冰心兒童文學(xué)獎、寧波文學(xué)獎、師陀小說獎等。著有中短篇小說集《隱形人》《理想塔》，散文集《小島如故》。

毛衣的溫暖與悲傷

右手小拇指隨意纏一圈毛線，微翹著，食指輕挑起毛線，忽前忽后地繞于棒針上，輕盈、迅疾，看得人眼花，左手則穩(wěn)穩(wěn)捏住另一根棒針，持續(xù)將線圈往前推。起針、上針、下針、滑針、鎖針……母親的手指與棒針相輔相成，默契十足，一件件毛衣從她的指間誕生。

兒時，家里生活拮據(jù)，少有余錢給我添新衣，但母親會想法子。

母親拆了自己那件毛衣，赭紅色的。它有點兒神秘，一直疊得整整齊齊，珍藏于衣櫥。拆之前，母親將毛衣攤于膝蓋上，輕柔地?fù)崦撕脦妆?。拆出來的毛線彎彎扭扭，方便面似的，得用開水泡直，晾干，再編織。后來，我穿上了一套赭紅色的毛衣毛褲，小毛衣的領(lǐng)子鑲上細細的白色條紋，別致、秀氣。有一回，父親說起，赭紅色毛衣母親只在結(jié)婚當(dāng)日上過身，平日里沒舍得穿。

父親單位發(fā)了白色棉紗手套，母親便動了拆手套的心思。幾雙手套的棉紗線被一點一點抽出來，斷了，便接上，而后，將其放入熱水翻滾的鐵鍋里。那是一鍋加了染布粉的水，棉紗線被母親用筷子撥來攪去，像在煮面條，染料慢慢滲入，洇開，淺黃色的氣體氤氳開來。這個過程猶如變魔法，明明放進去的是白色的線，撈出來卻是嫩黃色了，實在神奇。母親借了一本編織書，翻看后選定了花樣，白天活多，她只能利用晚上時間爭分奪秒地織。有時我一覺醒來，母親坐于床邊，正低頭織得認(rèn)真，美孚燈的昏暗燈光籠著她，墻上的那個影子模糊卻篤定。夜里靜寂，棒針相碰的細小聲音鉆進了我的耳朵，聽著聽著，我又睡著了。

過些天，我便擁有了一件嫩黃色的毛衣，嚴(yán)格地說，是棉紗線織的衣，但毫不妨礙它的美，一叢一叢的太陽花隨意撒落，那么清新淡雅。父親也要湊熱鬧，接過毛衣，親手繡上“麗蘋”兩字，那是他當(dāng)初給我取的名，只是母親和幾個阿姨更中意“燕”字，還說那會流行單名，父親只能作罷，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嘛。終究不甚甘心，他大概想以這樣的方式表示抗議，或給自己一個安慰。之后，每每出?；貋?，父親會抱起穿了這件毛衣的我招搖過市，母親笑他意圖明顯，相當(dāng)于四處展示他的創(chuàng)意和父愛。

偶爾也買新毛線。那金黃色毛線購自供銷社，艷麗如晚霞，柔軟似棉花，母親的手指輕巧跳躍，牽著毛線劃出一個又一個弧，恰似躍動著的小火苗。我黏在她身旁，看線團慢慢變小，毛衣慢慢變長，終于，成品出來了，是個馬甲，倒穿式，后背系扣子，母親用黑色開司米在領(lǐng)口和肩圍勾了一圈花邊，宛若許多個花瓣串連在一起，又在前胸部分繡了一個大大的黑色蝴蝶，一對棒形觸角豎起，顯得特精神。

這件馬甲實在出眾，我穿著它得到諸多贊美不說，周邊的嬸子阿姨們更是紛紛向母親討教。也是從那時起，我決定要學(xué)習(xí)打毛衣了。母親手把手教我，我學(xué)得快，簡單的編織法一下就上手了，并獨立完成了一對護膝，無跳針、漏針，織得平整、松緊有度，母親夸我還真是這塊料。

自此，我徹底愛上了打毛衣，織圍巾，織手套，織布娃娃的衣物，一放學(xué)就在家里鼓搗。我手巧的名聲傳了開去，常有小伙伴和同學(xué)央我織東西，或教她們編織，課間休息，女生們圍在一起織小物，粗細不一的鋼棒針竹棒針，五顏六色的毛線，大伙對自個兒親手織就的玩意兒充滿了期待。

三年級的某天，教我們數(shù)學(xué)的周老師叫住了我，問我是否愿意幫她的忙，給她的侄女織一件毛衣，侄女比我低一級。周老師已有數(shù)日沒來學(xué)校，她美麗的眼睛腫如核桃，嘴唇開裂，一說話，血一點一點滲出來，我一口答應(yīng)下來，我是真心愿為她分擔(dān)，當(dāng)然也摻有虛榮心，想在老師面前表現(xiàn)一番。

第二天，周老師拿來了毛線，暗紅色，略彎曲，說明非新，為其他毛衣所拆，我想起周老師曾有過這樣顏色的毛衣。怕我把握不好大小，母親給起的頭，除了衣身最下部和袖口是羅文針，其他均平針，織起來還是省力的?？椀揭恍“霑r，我才得知，周老師的兩個嫂子在不久前的15號沉船事故中同時遇難，那次海上事故死了好多人，他們大多是去寧波購貨的。

周老師的侄女剛剛失去了媽媽，怪不得沒人為她織毛衣，原想織完后獲得一些夸贊的心思如燈熄滅。我更加勤快地織，喜歡的電視和游戲暫時棄之，也更加謹(jǐn)慎，分袖子分肩等關(guān)鍵步驟，都讓母親監(jiān)督，怕萬一出錯，返工費時。最擔(dān)心的是，天氣突然變冷，女孩卻還穿不上這件毛衣。

毛衣終于織好了，我并不感覺輕松，周老師接過毛衣，又夸又謝，我也并未有多開心。我覺得自己織了一件充滿悲傷的毛衣。

有一天放學(xué)，我在校門口等人，學(xué)生們陸續(xù)出來，高矮胖瘦，著裝各異，我一眼認(rèn)出了自己織的毛衣，我太熟悉它了，套頭，小翻領(lǐng)，它正被一個短發(fā)女孩穿著，女孩背著顏色發(fā)舊的書包從我身邊走過，她的側(cè)臉被頭發(fā)遮了大半，五官隱沒于陰影。與女孩相認(rèn)的念頭一閃而過，終沒有付諸于行動，惟呆呆望著她的背影，直至那暗紅色的影子拐入小徑。

多年以來，每每提及毛衣，我總會想起她，在其不幸的童年里，那件毛衣是否曾暖過她的身和心呢？

花裙子，舞起美麗的夢

六七歲時，我只有兩條幾乎一模一樣的連衣裙，衣身白色，裙身皆為花布窗簾的余料。其實，兩個白色衣身的面料是不一樣的，一件的確良，另一件略透明，母親稱之“玻璃紗”，但誰會注意這點差別呢？后來，母親在兩裙子的胸口繡上了不同的小花，既增添美感，又用以區(qū)別。小小的我還看不上這樣不倫不類的“相拼裙”，一心想要全身一個花色的連衣裙，那樣才和諧完美嘛，甚至做起了美夢，要是能擁有各色各樣的漂亮花裙子該多好，且美夢一做多年。

在那個年月，一個小女孩要實現(xiàn)穿嶄新花裙子的愿望，并不容易。我向母親討要了多次，起初，她一口拒絕，后被持之以恒的我惹煩了，只好勉強答應(yīng)，說會去供銷社扯一塊好看的花布，再讓裁縫師小姑婆做一條連衣裙。這下，我的心里像吹進了五月的暖風(fēng)，醺醺然矣，兀自遐想裙子的花色和款式，遐想自己穿上它的模樣，越想越心急，三天兩頭問母親，花布扯了沒？小姑婆在做了嗎？母親總是說再過幾天，再過幾天。

未曾想，我的花裙子還沒影子，小伙伴芬倒有了一條嶄新的連衣裙——潔白的底子上開出了一朵又一朵的粉花，顏色素雅，花色活潑。她在我面前轉(zhuǎn)圈圈，裙子鼓得像一把旋轉(zhuǎn)的花傘，美得讓人眩暈。連續(xù)很多天，芬的那條裙子一直在我眼前飄來蕩去，如煙似霧的粉色洇暈了那時的夢境。對花裙子的渴望達到頂點時，天邊絢爛繽紛的彩霞都能讓我發(fā)癡，心想，若能扯下彩霞做裙子就好了，能做好多好多條！然這個畢竟太不現(xiàn)實了，我轉(zhuǎn)而對家里唯一的花布窗簾產(chǎn)生了非分之想（就是余料做了“相拼裙”的那個窗簾），一大片熱熱鬧鬧的桔色中糅雜了黑色的圓點，做個連衣裙肯定不差。我握把剪刀在窗簾下坐了許久，無數(shù)遍想象著自己從凳子爬上寫字臺，剪下窗簾，我有給布娃娃裁剪、縫制衣裙的經(jīng)驗，依葫蘆畫瓢做一條大的裙子應(yīng)該沒問題，頓時，心里充滿了悲壯的成就感。當(dāng)然，鑒于意料得到的可怕后果，最終沒敢實施。不過，我還是大膽跟母親提了建議：這么好看的花布做窗簾浪費了，不如卸下來給我做裙子，窗簾么，隨便找塊難看的布就行了啊。

等得快絕望時，我被告知，有新裙子穿了——當(dāng)然不是窗簾做的。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條完完整整的碎花連衣裙，淺藍與淺粉相依相偎，宛若胭脂云飄滿藍天，同色褶皺花邊繞著領(lǐng)子鑲了三圈，泡泡袖蓬起，兩條飄帶自然垂落于兩側(cè)腰部，可在腰后打蝴蝶結(jié)。穿上新裙子后，我自覺地拒絕跟那些男孩子一起玩泥巴，安安靜靜地端坐在院子里，并祈禱夜晚到來得慢一些，因為晚上洗了澡就得換掉裙子，至少等上一整天才能再穿上身。

什么時候能擁有另外一條花裙子呢？

穿上第二條碎花裙時，我已經(jīng)上小學(xué)了。與第一條百褶裙不同，這一條是喇叭款，小姨依著裁剪書給我做的。深深淺淺的紫色花瓣在我身上雀躍，大大的荷葉領(lǐng)溫柔地?fù)碇业牟弊?，芬說我把攀爬于院子石頭墻的牽?；ù┰诹松砩?，她去央母親也給做一條，卻被狠狠罵了一頓，遂灰頭土臉地偷了碎布頭出來，自個兒沒得穿，給布娃娃做身新裙子總可以吧。

那時候，電視逐漸普及，一放假，我和芬就乖乖守在黑白電視機前，那里的世界精彩紛呈，那里的衣裙新穎綺麗，我倆尤其癡迷《小婦人》（動畫片）和《茜茜公主》，片中裙裝多而美，看過去為黑白，色彩全在我們的心里和腦子里，兩人還嘗試用蠟筆和水彩筆畫下自己心儀的那款。看著畫著，難免心癢，趁大人不在家，動用一切適合的物品，如絲巾、圍巾、毯子、桌布，甚至被面和蚊帳，大膽發(fā)揮想象力，在身上扎一扎，系一系，上演裙裝秀。兩女孩還討論起長大了做什么可以每天穿花裙子，芬的結(jié)論是去唱戲。

過年過節(jié)，常有戲班子來島上，我緊盯著花旦的裙子看，那么輕柔、淡雅、清麗，芬迷上裙子也迷上了唱戲，咿咿呀呀地學(xué)唱，還不顧其母親告誡，想方設(shè)法跑去看戲，被揍了好幾次。奶奶跟我們說起了數(shù)年前的一件事：有戶人家重男輕女，兒子想吃啥穿啥盡量滿足，女兒到了愛美的芳華之年，卻仍穿著打補丁的衣裳，女孩實在渴望穿花裙子，翻來覆去想了好幾天，終于跟家里提出了，她父親一聽，操起扁擔(dān)就劈了過去……后來，女兒跟著戲班子走了，臨上船，有人提醒后悔還來得及，她很堅定地?fù)u頭，說要跟著戲班子學(xué)戲，不怕苦不怕累，她不但要穿美麗的戲服，掙了錢還要買自己喜歡的裙子。

有一次，我夢見了那個姐姐，亭亭玉立，長發(fā)披肩，著一身浪漫的花裙子翩然而來。夢里看不清她的臉，但我知道就是她。

褲子之緣

上小學(xué)之前，我似乎沒有一條像樣的褲子，并非母親不給做，而是我比較費褲子，玩起來不管不顧，扮家家酒、捏泥巴、造小屋等等，坐著、跪著、躺著，跟野猴子一樣，褲子很快就臟了，舊了，破了。我們這群“野猴子”還在一號碼頭發(fā)現(xiàn)了一處斜坡，甚是平滑，特別適合當(dāng)滑滑梯用，有段時間，幾乎天天去滑，反反復(fù)復(fù)地滑，然后，我和弟弟的燈芯絨褲子竟同時磨破了，母親嘆氣，你們兩個啊，得穿鐵褲子。

穿再新再好的褲子也能迅速變舊，母親新做了褲子索性先放起來，待過年或喝喜酒時才拿出來，平日里就穿舊的、打了補丁的。我也不在意，褲子么，隨便穿穿度日，在我的邏輯里，褲子不重要，漂亮美好只跟裙子有關(guān)。不過，自從去了一趟小學(xué)，褲子在我心中的地位就如躥上天的鞭炮，“嗖”一下高了。

到了上學(xué)的年齡，母親教會了我數(shù)數(shù)字及十以內(nèi)加減法，以便應(yīng)付上學(xué)前的報名。終于，那個下午，母親帶我去了小學(xué)，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學(xué)校。正是上課時間，母親抱著我經(jīng)過一個個教室，從窗口望進去，跟我年齡相仿的和比我大一些的均坐得齊齊整整，身上的衣物說不上嶄新，至少不舊，且潔凈，這樣的他們仿佛具有某種優(yōu)越感，襯得我灰頭土臉，盡管當(dāng)日，母親把我打理得也頗整潔。到了家，校長辦公室答題的緊張早已被我拋之腦后，只顧特認(rèn)真地跟母親表達了自己的想法：我九月份就要成為一名小學(xué)生了，不能再穿破舊貨，得穿新的好看的，包括褲子，母親趁機引導(dǎo)，說都要上學(xué)了，得文靜些，多看書，別再搞得滿身泥。

母親扯來一塊的確良花布，紅白相間的小碎花，碎花們手拉手，連成一長條，又一長條，遠看像白底紅條紋，剪刀“咔嚓”幾下，縫紉機“噠噠噠”幾聲，一條花褲子即成。天漸熱，正好可以穿。穿了花褲子，我舍不得再往泥地里蹭，一天下來，整個人果然清清爽爽，晚飯后洗了澡，死活不肯換褲子，因為要去羅西姐姐家看電視，那么多人一起看電視呢，當(dāng)然要把最悅目的褲子穿上。

那個時候，島上還未通電，有電視機的人家鳳毛麟角，羅西姐姐家不光有電視，還有電瓶，每晚，總有一大群人擠進她家的院子。我坐于最前排的小竹椅上，注意力被四四方方的屏幕吸引，只當(dāng)前后左右的人不存在。那一晚，有個小女孩搬著小馬扎輕手輕腳地到來，并挨著我坐下，我不情不愿地稍稍側(cè)臉瞥了一眼，咦？好像哪里有點眼熟，遂將眼睛徹底從電視上移開，轉(zhuǎn)向她，她竟然穿了跟我一模一樣的紅白相間褲子，在月光和熒光里，紅色比白天暗了些，但依然美觀。她也發(fā)現(xiàn)了，腿特意朝我挪了挪，兩人相對而笑，就此相識。

頭一次忽略掉那個令我為之沉迷的屏幕，與她小聲交談，她住附近，跟我同齡同姓，名字里也有個“yan”（艷），夏天過完，我們都要上小學(xué)了。艷皮膚白皙，五官清秀，落落大方，我一下子就喜歡上了她，臨別問她，明晚還來不來看電視，她說會盡量。此后，去羅西姐姐家就不只為看電視了，還想見見與我有同款褲子的投緣的艷。

九月份開學(xué)，在陌生的教室，在一群陌生的一年級新生中，我和艷同時望見了彼此，那日，兩人都穿了那條紅白相間的碎花褲。學(xué)校里，我倆自然更親近些，經(jīng)常黏在一起，老師還以為是兩姐妹成了同班同學(xué)。二年級、三年級、四年級、五年級……我和艷既是同學(xué)又是要好的朋友，她在我家做作業(yè)、玩游戲、聊心事、織網(wǎng)，而她在自己家里，儼然是個小主婦，掃地、打水、燒火、洗衣，第一次見她削番薯皮，我怔在了那里，只見她左手握番薯，右手執(zhí)菜刀，“唰唰唰”，那么熟練、利落，皮雪片似的往下掉，削得薄且大小差不多。周邊人家都知道艷，說她勤快懂事，我簡直有點兒為她自豪。初中，我和艷分在不同的班級，她來找我的頻率比較高，若有各自的同學(xué)問起，我們就說，喏，那是跟我有同款褲子的好朋友。彼時，那條碎花褲早已不知所蹤，就算在，也都穿不上了。

后來，艷出島求學(xué)，選了服裝設(shè)計，偶爾，她會在寄給我的信中夾上照片，照片里的女孩穿著其自制的衣服褲子裙子，俏麗純美，青春逼人，她說，以后，咱倆想穿世上絕無僅有的同款便容易了，她會負(fù)責(zé)設(shè)計和制作。那些年，我們飛來飛去的信箋里裝滿了自認(rèn)為最美最特別的關(guān)于服裝的構(gòu)思。

驚艷了童年的大衣

我被那件橘黃的絨絨的大衣勾去了魂，久久回不過神。

那一年，我六歲，在上?？床　ｋx開前，父親抱著讓母親和我開開眼界的心思，領(lǐng)我們走進了上海第一百貨。一個偏遠小島的孩子頭一次置身于商場，且是這么大這么繁華的商場，眼睛早已不夠使了，前后左右上下，脖子都扭酸了。到了童裝區(qū)域，我完全忽略了其他的服裝，直勾勾盯住一件橘黃的半長款大衣，鮮亮如朝霞，胸口繡有動物圖案，金屬扣子閃閃發(fā)光，料子也稀奇，厚實，表面有絨毛，想象著穿上它該有多暖和。我滿心滿眼皆是那款大衣，而父母親看了價格后，勸說我長大后再買，我毫不理會，只想立馬擁有它，他們只好連哄帶騙，速速將我?guī)щx。

一路上，我的眼前和腦海不斷晃動橘黃的影子，許許多多的影子，一會列隊一會重疊，它們匯成一大片橘色霧氣包圍了我。我任父母親抱著背著，混混沌沌前行，直至到了碼頭，上了船，我突然清醒，想及再也無緣于那件大衣了，不禁悲從中來，絕望地大哭。船開了，離上海越來越遠，我越來越難過，抽抽嗒嗒，唉聲嘆氣，直到母親再三允諾，會買同樣的布料給我做一件方才罷休。

回家后，我自然看不上那些棉襖了，自己的，別人的，都顯得土氣又過于樸素。某日，一小伙伴穿了新衣，黑紅色大格子呢大衣，得到了眾多贊美，可我覺得不及我的橘黃大衣千分之一，并詳細描述了大衣的模樣，大家的胃口被吊起了，紛紛要求我穿出來，我很沮喪，說衣服在上海的百貨公司里。此后幾天，我接二連三夢見那件大衣，每回醒來就跟母親念叨，父親到底什么時候會買回來布料呢？

父親提過，那種面料少見。父親所在的運輸船靠碼頭后，他都會上去逛逛，寧波、上海、南通等地的大店小店也注意過，一直沒遇到。不過，父親買來了他認(rèn)為格外好看的，先是嫩黃色燈芯絨，后有深粉色鑲金絲格子薄呢，母親均拿到了裁縫師小姑婆那，分別制成了款式別致的大衣和西裝，我知道，它們也很漂亮，因為它們，一個小女孩曾變得那么耀眼而自信?？墒牵冀K撼動不了橘黃色大衣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先入為主加求而不得，于我，大衣已不只是大衣了，而是一個絢麗的夢。

夏天時，我光惦記裙子，暫時淡忘了橘黃大衣，待天一冷，西北風(fēng)“呼呼呼”橫沖直撞，我的心里也起了風(fēng)，刮出了記憶深處的那抹橘黃，飄來蕩去，飄來蕩去，我對它的渴望化作了牢騷。又一年了，我要的大衣為什么還是連個影都沒有呢？每當(dāng)這個時候，父親母親的臉上總是微露愧色，兩人偷偷說，早知道我惦念成這樣，當(dāng)時狠狠心買下算了。長大后，我才知道，彼時，我們家因蓋房欠了債，后又給我治病，花費甚多，那幾年，父親母親過得相當(dāng)艱難，而他們，還是盡了最大的努力把我扮得美美的。

終于，父親那次出?；貋?，頗興奮地拿出疊成四方形的布料，絨絨的，厚而軟，是艷麗的楊梅紅，他說，好不容易找著了這種面料，就是沒有橘黃色，“好吃魚肉，好看紅綠”，小女孩穿梅紅鐵定好看的。母親興沖沖去了小姑婆家，從記憶中翻出商場童裝的大致模樣，自此，一款帶有圓夢性質(zhì)的大衣算是有了著落。

翻領(lǐng)，兩側(cè)各一個方口大兜，有內(nèi)襯，卻在紐扣上犯了難，沒有讓人眼睛一亮的大紐扣可與之相配，后決定用同款面料做包布扣。母親坐在窗下，長滿凍瘡的手忙不停歇，楊梅紅余料裁成幾個大小一樣的方塊，棉花搓圓，塞進方塊，縫成圓乎乎的包布扣。窗外的光細細碎碎地漏進來，她的側(cè)影茸茸的，柔柔的，像在某個夢境里。

楊梅紅大衣上，大大的包布扣宛如一個個楊梅紅的湯圓，那么惹人喜愛。我穿上了大衣，心情美得快要飛起來。那個冬天，是被楊梅紅映紅映暖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