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殊年代里的農村,餐桌上幾乎沒啥葷腥,豆腐是待客的主菜。白菜、豆腐、粉條,放幾片肥肉燉,出鍋前撒上點兒姜末和芫荽末,就成了佳肴。
冬日的清晨,天還未完全亮透,屋外梆子聲、吆喝聲由遠及近: “換豆腐嘍!”單聽這聲音就知道,孫家豆腐出攤了。梆子聲聲,富有韻味,豆腐香味十足。有時家中突然來客,主人一下慌了神兒,向鄰居求援:“借你家塊豆腐,明天還給你?!?/p>
到街上換豆腐的多是女人。聽到梆子聲響,女人對男人說:“今天得換兩斤豆腐,俺爹托人捎信要來?!迸思绷锪锏卮┖靡律眩贝掖业厥⑸蟽赏朦S豆。村里的街道不算太長,天氣晴朗的日子,從村西一眼能瞅見村東的豆腐攤子。遇上霧氣彌漫的天氣,得順著梆子聲方能望見攤主。豆腐攤子多擺在住戶多、地勢平坦的地方。攤主敲著梆子,笑呵呵地招徠顧客。天長日久,誰家客人多,經常換豆腐,他們爛熟于心。很快就有幾個女人出來,瓢里盛著或多或少的豆子,手里拿著大小不一的碟子,奔著豆腐攤來了:“給俺換幾塊豆腐!”攤主笑臉相迎,趕忙掀開蓋在豆腐上的包袱皮兒。稱完豆子,稱豆腐,攤主動作麻利,冒著熱氣的豆腐拿回家放進了碟子。當村當莊的,用不著擔心缺斤少兩。
孫掌柜干過生產隊會計,能說會道,算盤打得麻利。他手里稱著豆腐,嘴里仍不停地叨叨:“咱家的豆腐,你就吃吧……”豆腐刀子捋著包袱皮兒上的水漬,幾塊碎小的豆腐隨手抹進顧客的碟子里,說:“就是碎了點,模樣看著不濟,吃起來一個味兒?!鄙磉叺娜岁懤m(xù)散去,他不緊不慢地敲著梆子,接著吆喝他的豆腐。豆腐換完,差不多就日上中天了。他心滿意足地挑著擔子回家,焐在鍋里的黏粥早就涼得透透的。
堂嫂嘴饞,變著法子換豆腐吃。她結婚三年沒有孩子,總是頭疼,腰疼,肩膀疼,整天嘰嘰歪歪的,吃不下飯。堂哥下地干活去了,她還窩在炕上哼哼。聽到街上的梆子聲,她立馬眉頭舒展,掀被下炕,樂顛顛地換豆腐去了,動作比常人都靈便。她每次都不多換,夠自己吃的就中。燒熱鍋,倒上油,蔥姜加上,豆腐的香味撲鼻而來。碰巧來個換面魚的就更好了,盛上小半瓢麥子,換上三兩張面魚。就著豆腐吃面魚,那可真是神仙般的日子。堂哥回家前,“戰(zhàn)場”已清理完畢,且不留任何痕跡?!澳慵疑钔茫娞鞜醵垢?!”鄰居的話,堂哥聽著不對頭,趕緊掀開了甕蓋子。小甕里的豆子快見底了,大甕里的麥子下去好幾指。
做豆腐是個力氣活。豆?jié){磨完,大半夜就過去了。待豆腐下架,天也放亮了。收拾好行頭,挑起擔子,小心翼翼地出門。梆子敲著,嘴里吆喝著,還得時不時地瞅瞅腳下。雪天路滑,不小心摔個跟頭,一夜辛苦泡了湯,七零八落的豆腐,賣給誰?
進了臘月門,梆子聲驟然少了,但做豆腐的依然沒閑著。過年客人多,今天換豆腐,明天換豆腐,如此下來怪麻煩的。萬一豆腐坊不開張,遇到個事什么的就抓了瞎。有人突發(fā)奇想,干脆每次先做豆腐工錢用豆子結算。做豆腐的覺著挺合算,不用挑著擔子上街吆喝,錢還不少掙。雙方拍板成交,換豆腐的應接不暇。做豆腐家的放寒假的兒子,撈不著出去瘋了,不情愿地幫著大人磨豆?jié){。
我母親擅長做豆腐。把豆腐切成塊,用鹽鹵后裝進壇子里,用時掏出幾塊,煎、炸、蒸、燉,隨心所欲。屋檐下掛著冰溜子,屋內灶坑里木頭火燒著,全家人圍桌而坐,盡享豆腐大餐。豆腐拌菠菜好吃又好看。煎的焦黃的豆腐干切絲,配以翠綠的菠菜和白色的粉絲,倒上芥末汁或大蒜泥,加上些紅色的金鉤海米。紅黃綠白相間,令人賞心悅目,垂涎欲滴。
當年的孫掌柜現已近八旬了。每次回老家,我總看到他坐在墻根下曬太陽,手遮著額頭望望遠方:“聽說換豆腐的買賣挺好!”他在閉目養(yǎng)神,或許在回憶他的“豆腐生涯”。談及換豆腐,孫掌柜就來了精神,不緊不慢地說他的“豆腐經”。那就是個良心營生,好豆子才能做出好豆腐。孫掌柜當年換豆腐挺較勁,幾粒有瑕疵的豆子,他都要給人撿出來。為此他背后沒少挨罵,甚至丟掉了到手的買賣。
“這門手藝估計快要失傳了?!笔种竸澲帐幨幍拇迩f,孫掌柜的神色有些暗淡和傷感。年歲大的干不動了,年輕的進了城。起早貪黑,吃苦受累,掙不了幾個錢,人家圖個啥呀!他不知道昔日的豆腐如今成了香餑餑,人家教個徒弟就三四千塊錢?!鞍?,干這行的人不多了,有人還能堅持著干就不善?!崩蠈O一聲長嘆,道出心中的無奈和不甘。
面魚
老家小鎮(zhèn),總有香噴噴的味道彌漫,嗅來很是舒服。小鎮(zhèn)街道很短,林林總總的店鋪中,有五六個炸面魚的攤子。攤主熟練地操作著,買面魚的人在旁邊候著。油煙向四周飄散,我仿佛看到了村莊里的裊裊炊煙,讓我回憶起久違的童年。
在我幼時的記憶中,逢集日,供銷社飯店里炸面魚賣,全鎮(zhèn)僅此一家。莊戶人家偶爾有炸的,比如娶親辦喜事,蓋房子上梁。印象最深的,是跟隨大人趕集的孩子,瞅著熱氣騰騰、香味撲鼻的面魚,孩子饞得拉不動腿,嘴里吞著口水。大人按按衣兜,狠狠心,扯著孩子離去,全然不顧孩子期盼的眼神。布票、糖票、肉票,在憑票買東西的年代,能掏出糧票買面魚的農村人寥寥無幾。能買得起面魚的,好像都是掙工資的“公家人”。面魚掛在車把上,用紙包著,外面用紙繩拴著。有意無意地摁幾下車鈴鐺,哼著小曲進了村子,惹得孩子們好生羨慕:“面魚,真香!”使勁兒抽了抽鼻子。
面魚作為稀罕物,很多時候用以招待客人。主人象征性地陪著,客人吃得很矜持,他們知道,誰家也不是富裕戶。餐桌上多幾個面魚,似乎是給足了客人面子,讓主人感覺臉上有光。那年有財娘的兩個侄子,特意來給姑姑拜年,面魚是他們的壓軸飯。有財盯著面魚,兩眼發(fā)光。有財娘提醒過有財:“他們輕易不來,讓他們多吃點兒,你吃個裝點裝點就行了?!庇胸斔坪鯖]聽到娘的話,抓起面魚就不住嘴了,招呼客人道:“吃面魚,挺香的?!卑阉锏脑拋G到了腦后??腿嗣婷嫦嘤U,哪里還有面魚的影子!眼前只剩下幾個黑不溜秋的餑餑。他娘尷尬至極,賠著笑臉說好話,罵有財是“餓死鬼托生的”。有財滿不在乎:“吃什么不是吃!誰吃都是吃。”
女人老早就打算著炸面魚。炸面魚很費力氣,單和好面就挺累的。太硬和太軟了都不行,先反復搓揉,然后發(fā)酵,接著再醒一陣子……她為此累得夠嗆,不時伸伸胳膊,捶捶腰,緩解身上的酸痛。油燒到七成熱,把面抻成魚狀,下鍋油炸。油不能燒得太熱,否則,容易炸糊。面魚在油鍋里不停地游來游去,愉悅感涌上女人心頭。炸面魚是女人的專利,年紀大的駕輕就熟,炸出的面魚耐看好吃;剛過門的新媳婦手藝不濟,四處拜師學藝,唯恐落到人后。女人不會炸面魚,往往遭人笑話。
面魚可以做菜。留出十個八個面魚,選個陰涼通風的地方,任其自然風干。等到面魚稍硬的時候,切成條狀,與白菜芯、面魚、蒜泥等進行攪拌,爽口的拌白菜芯新鮮出爐。如果配上煮好的花生米,就更好吃了。大人說過去沒錢買肉,所以就用面魚代替。面魚是用來調味的。常有讓人哭笑不得的事發(fā)生。女人準備動刀了,面魚竟然不見了。用不著費心翻找,沒養(yǎng)狗不養(yǎng)貓的,一準兒是被嘴饞的孩子偷吃了。拌白菜芯是待客的佳肴。土炕熱乎乎的,面魚白菜芯一夾,酒盅一端,談天說地,吹牛聊天,有人當場喝歪了頭。
隨著時代變遷,面魚進入尋常百姓家。作為美食文化,長盛不衰,日漸發(fā)展,被譽為“地方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