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一個角度想,我們都是蟬一樣的蕓蕓眾生。
1
三伏天,是蟬的世界。
從人民醫(yī)院體檢中心出來,即可看見貫穿我們這座城市的一條河。行走在河邊,藍(lán)的天,白的云,綠的楓楊,碧的水,隨風(fēng)在水中搖曳蕩漾的樹影,岸上匆匆的行人,鋪天蓋地的蟬鳴,一切都是那么涼爽、清朗。
我想在河邊坐坐。尋一張膠木雙人椅,面對河水,獨自坐下??罩哪嵌?,幾只大個頭的黑螞蟻,立馬慌亂地一縱一縱地快速爬行,方向不定,走投無路的逃生模樣,不知是驚訝于我這個不速之客,還是也讓蟬聲噪的。
聽不出河兩岸有多少只蟬在叫。是許多只在大合唱。頭頂?shù)男?,不遠(yuǎn)處的又響了,隨后,頭頂?shù)挠謶?yīng)和起來。看不見蟬。如果不知道世上有蟬,也許我會誤以為是大樹在叫,這一株高大的楓楊叫了,那一株枝葉如冠的楓楊也叫了。楓楊的花或種子,一串一串的,垂著,像風(fēng)鈴;串起的單體,兩瓣,半透明狀,上端銜接,下端半展,又像極了一枚枚玉質(zhì)的蟬的雙翼——是那些玉蟬在鳴唱嗎?鳴唱的,若果真是亡者的“玉琀”,那該是一位位先人不死的精神在回響吧。樹上不時落下一兩片葉子,不甘心似的,在空中紆徐盤旋,像在為蟬鳴伴舞。只不過,它們的歌聲和舞姿,都是拙劣的。
河邊,不遠(yuǎn)處,一位穿橙色馬甲的環(huán)衛(wèi)工人,像我平常讀書一樣,不急不慌,在一行一行地清掃人行道,除了她,和我,附近不再有閑人。
2
我看過法布爾的科普散文《蟬》,知道蟬要想在這個火熱夏季站在高枝上,昂揚地發(fā)出聽似單調(diào)卻很嘹亮的聲音,幼蟲至少要在地底下,在黑暗中經(jīng)過約四年的努力,多則七八年、十幾年,而成年蟬的生命周期,也不過五個星期左右,加之天敵傷害等意外,這就是說,并不是每一只蟬都有“引清風(fēng)以長嘯,抱纖柯而永嘆”的驕傲的。
這多么像許多年前我為自己這個“笨人”總結(jié)過的人生經(jīng)驗:人家比我聰明,一天能學(xué)會十個動作,一年能學(xué)會無數(shù)動作,而我,十天才能學(xué)會一個動作,三年五載也未必能精通一門技藝。那么,一輩子,我就不顧單調(diào)、枯燥,反反復(fù)復(fù)訓(xùn)練這一個動作,把這一個動作練到爐火純青——十年磨一劍,最終,別人也許有所建樹,要么技多而無特長,我雖無經(jīng)天緯地之才,卻也能以一技之長,立足于社會,有益于他人。
我說的是自己的寫作。
身邊一位從事書畫工作的朋友,不止一次跟我感慨:小城市平臺太小,發(fā)展空間有限!他憧憬他的未來:退休后,去省城乃至北京,購一處房,開一個畫室,搞幾次畫展……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退休,不知他實現(xiàn)了自己的理想沒有。
年輕時,沒準(zhǔn)兒我也有過類似的想法,年歲漸長,經(jīng)歷了一些人與事,我總覺得,一個對藝術(shù)真正有追求的人,“平臺”的大小和高低似乎并沒有那么重要。因為我們追求的是藝術(shù)本身,而不是所謂的“平臺”。某個階段,某樣具體的事,平臺可能很重要,長遠(yuǎn)地看,辯證地看,平臺并不是成功的必然條件。對于大多數(shù)人,先有了成功,才有了平臺,而非相反。
人過中年,我屢屢思考的是,我們是不是到了應(yīng)該修修補補的年齡,身體需要修補了——單位安排的這次體檢,我擔(dān)心報告單上會又多出幾個“↑”或“↓”;家庭,事業(yè),個人夢想,等等,許多方面需要修修補補,力求完善了。相比于多得到什么,我更加在意的,是我堅持了什么,自身擁有什么。我只想做一個普通的自己,即使做不成聲音洪亮、喧囂一時的蟬,哪怕做一只普通的小蟲子,像夏天之后秋天的蛐蛐兒,在草木叢中,能發(fā)出一點點微弱的聲音即可。那是我自己的聲音,獨一無二。
自古以來,人們對蟬毀譽各半。毀之者,因其不能振翅高飛,鳴聲不能千回百轉(zhuǎn),入秋更顯凄切,還因為它與學(xué)鳩一起嘲笑過成功人士——“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的大鵬:“我決起而飛,搶榆枋而止,時則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總之,蟬胸?zé)o大志,目光短淺,晚景凄涼。譽之者,則主要因其“忽神蛻而靈變兮,奮輕翼之浮征”,“蟲之清潔,可貴惟蟬”,“飲露身何潔,吟風(fēng)韻更長”……此品格,可入詩,亦可入畫。蟬的一生,原來也如人生,眾口鑠金,褒貶不一,何必孜孜以求,覬覦生命中過多的完美呢?
一只小蟲子,鳴唱并不真的優(yōu)美,卻能傳入那么多古典詩文、名家丹青,穿越時空,經(jīng)久不衰,也算一種奇觀了。
3
學(xué)生時代讀莊子的《佝僂承蜩》,該文寫駝背老人講述自己苦練捕蟬本領(lǐng)之事。學(xué)畢后心想古人練就這一特殊技能,到底有什么實際作用?蟬可食。在食物尚不充足,物流更不發(fā)達的古代,大概,蟬算得上是一種營養(yǎng)豐富的美味吧。為滿足口腹之欲,“用志不分,乃凝于神”是值得的,有意義的,尤其對于一位謀求自食其力的“佝僂丈人”。
比成年蟬更美味的,其實是尚在地底下“修煉”的蟬幼蟲。春天的大樹下、草坪上,一只只步態(tài)安詳、神情專注的戴勝鳥,用它們長長的喙不時啄向地面,地面上那一個個一元硬幣大小的孔,正是蟬幼蟲的藏身之所。最終能“潛蛻棄穢”,成功飛上樹梢,“聲噭噭而彌厲兮,似貞士之介心”的,極可能是幸運的少數(shù)。
小時候,我們這些鄉(xiāng)村長大的孩子,也免不了捕過蟬。持長竹竿,頂端綁一個大小適宜的柳條圈,像羽毛球拍一樣從屋檐下粘滿蛛網(wǎng),然后輕手輕腳循聲上前——這樣小心謹(jǐn)慎,大多時候毫無必要,在我們心目中,蟬是不折不扣的聾子,敲鑼打鼓也驚嚇不著它,而從樹的另一側(cè)迂回過去,則十分必要。蟬有五只眼睛,其中有兩只像蒼蠅一樣的復(fù)眼,雖然不及蒼蠅復(fù)眼靈敏,也非常了不起。盡管這樣,我們突然偷襲,快速用蛛網(wǎng)“拍子”罩上去,一只棲在大樹上正在鳴唱的蟬,十有八九在劫難逃,在蛛網(wǎng)上撲騰幾下,越掙扎薄翼被黏黏的蛛網(wǎng)纏得越緊,很快便成為我們的獵物。我們只是覺得好玩,希望蟬在我們小手心里繼續(xù)鳴叫,從來不吃它,也不知道這種小東西能吃。它若叫,我們掌心能麻麻地感覺到它整個身子都在顫動,可見,它每一次發(fā)聲,都是竭盡全力的。在我們印象中,蟬像極了那種家蠅,只是放大版的而已,卻比家蠅可愛、干凈許多。
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吃蟬,是在40歲以后。單位有一個小伙子,是蘇北豐縣人,他回了一趟老家,用塑料保鮮盒帶來了一份加工好的蟬。應(yīng)該是炸醬的做法,裹了面,下過油鍋,微甜。本來我是不敢吃也不想吃的,但那時正值年輕體壯,天不怕地不怕,懷有嘗遍天下美食的宏偉夢想。這種地方小眾化美味遞到我面前,加上其熱情鼓動,豈容錯過。同辦公室的大多數(shù)人有所顧忌,淺嘗輒止,只敢品嘗一兩只,我一口氣吃下三只。那蟬是下午上班時間吃的,三四個小時后,我只覺腹中有異物作梗,洶涌難忍,快要下班時,終于抑制不住,沖著廢紙簍,哇——哇——哇——,連老本都吐出來了,好一陣子,胃里都翻江倒海。而同時品嘗的其余人,卻平安無事。自此,我明白了一個道理:天下美食雖多,并非每一種都適合我!
后來,又進一步明白:“命中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滿升”,得到不該得到的,常常要用其他方面來補償,而因補償失去的,往往更加不是我們想失去的;人生在世,選擇一樣適合自己并值得追求的目標(biāo),太需要理智了。
蟬,饞,貪,這次貪吃引起的不適,令我印象深刻。
4
河的西側(cè),有樂器聲傳來,是竹笛吧,是那排紫藤架下幾位老有所樂的老人在練習(xí),不知是他們技藝尚不熟練,還是被風(fēng)吹碎的,他們吹奏的曲調(diào)時斷時續(xù),七零八落,遠(yuǎn)不及滿耳的蟬鳴響亮、有氛圍。我想聽得完整一點,完美一點,讓我感受一下音樂的美好,卻不能夠。想必,那些老人們,也渴望順暢地藝術(shù)地展示自己,但他們?nèi)绾瘟系剑约航弑M全力吹奏出的,竟是這樣的效果。
朝著心中的目標(biāo)不懈努力,在種種內(nèi)因、外因的雙重作用下,結(jié)果卻不一定盡如人意,也許,這就是現(xiàn)實,這就是人生。
河畔聽蟬,我發(fā)現(xiàn),我快要變成一只蟬了。“蟬聲似訴心間事,愁無夢,到君旁”,蟬無形中感化著我,我又主動親近蟬,觀照蟬。
我寫作,我們許多人寫作,豈不如同蟬鳴,寫了許多年,寫了一輩子,其實只發(fā)出一個簡單的音調(diào),卻未必有自知之明,也未必受人待見,常常只是在一個小圈子里獲得一時的熱鬧,如同夏日的另一位歌唱家——青蛙,在一個小池塘里煞有介事,鬧騰得歡。盡管這么說,我還是不能忘記許多年前我寫過的一首小詩《蟬》的結(jié)尾幾行:
那些俗世的蕓蕓眾生
如何分得出
單調(diào)與執(zhí)著
知其可為而為之
是功利
知其不可為而為之
是信念
換一個角度想我們都是蟬一樣的蕓蕓眾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