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玉耳墜

婦美沒有想到，140年前莫泊桑《項鏈》中瑪?shù)贍柕碌谋瘎?，讓她上演了?/p>

不同的是，愛慕虛榮的瑪?shù)贍柕聻榱速r償借來的一條假項鏈，付出了此后10年的艱辛。而婦美為了公開自己插足的愛情，丟失了一對老玉耳墜，毀滅了自己一生的幸福。

故事是從婦美參加合唱團演出開始的。

那是她人生的高光時刻。她一走上舞臺，全場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舞臺上，所有的攝像機、照相機都朝著她按下了快門。盡管按演出要求，她只能唱歌，不能說與演出無關(guān)的話，但她站在臺上的那一刻，就向全場，不，應(yīng)該是通過舞臺上她的演出，向所有人揭開她內(nèi)心的秘密。她就要宣布自己的愛情，將從地下轉(zhuǎn)到地上，從背陰處轉(zhuǎn)到朝陽處了。她想通過這種方式宣布，自己即將成為愛人的正式太太，再也不用東躲西藏，遮遮掩掩了。她把這次演出作為自己盛大婚禮的預(yù)演。

她穿著紫色閃光的旗袍，質(zhì)地柔軟下垂，心形圖案疊加點綴著裙擺，姣好的少婦形象呈現(xiàn)在觀眾面前。

她，身材高挑，面龐白皙，眉清目秀，一雙靈動的大眼睛替她的嘴巴表達著心中的愿望。

她儀態(tài)大方，盡顯著不言自華的高貴氣質(zhì)。特別是那對白里透著黃，黃中包裹著白的鴛鴦耳墜，前后搖晃著，左右問候著。聚光燈閃爍，人們是在照婦美，還是照耳墜，只有拍攝者自己知道。

她年近半百，卻又像個妙齡大姑娘。她的目光鎖定在臺下南側(cè)中間的位置。當(dāng)她唱出《我真心的謝謝你》時，臺下那一大捧紫紅色的玫瑰搖擺著。那是全場唯一的一捧鮮花。因為唯一就顯得特別，更加耀眼。在婦美眼里，那是她十幾年付出的回報。

她表情平靜，一副本應(yīng)該有的樣子。她的目光注視著搖晃一大捧捧紫紅色玫瑰的那位男士，好像告訴大家，那就是她要嫁的男人。

歌曲唱罷，臺下響起了掌聲。抱著鮮花的男士走上臺去，擁抱了一下婦美，把那一大捧九十九朵紫紅色的玫瑰塞進婦美的懷里，把身體正過來，一手摟著她的腰，一手垂在褲中線，站得筆直。婦美正面對著觀眾，頭斜向倚在男士的肩頭，就像拍結(jié)婚照的樣子。臺下的觀眾再次按下了快門，一張張照片，一段段短視頻留下了那難忘的高光時刻。

臺下有些唏噓聲。全場唯一的一個大禮，引人注目。

“送花的是她什么人？看上去有些年長，可與婦美還算般配?！庇腥俗h論：“這男人是她丈夫嗎？做什么的？還挺浪漫?。　?/p>

那天的演出，團里規(guī)定一位團員要帶兩名觀眾，不方便可帶一名?！八。蛶Я诉@一個?！比藗兯秸Z著。有的人拍下她的雙耳和耳墜的特寫。她的雙耳猶如雕刻了一般，清晰的耳郭，大大的耳垂，好像住在母親宮殿的胎兒的外形，又像彌勒佛的大耳朵。只是她的耳朵還沒有垂到肩膀上?！斑@大耳垂，有福。就得佩戴貴重的耳墜?！庇腥怂秸Z。人們扒拉著手機上的照片，放大那對耳墜。乳白色，水鳥形狀形。左耳墜上雕刻著一只雄鴛鴦，右耳墜雕刻著一只雌鴛鴦。據(jù)說，那對耳墜，是一件雕上鴛鴦的耳墜，是三級文物呢。

后邊的節(jié)目大家聽不進去了。他們低頭放大拍攝的照片，和先前婦美發(fā)到群里的耳墜照片比對著?！肮湃硕嗝磦ゴ笱?！在小小的耳墜上雕刻下鴛鴦那么復(fù)雜的圖案。那會兒還沒有鐵質(zhì)工具呢，用什么器具雕刻的呢？那對耳墜圖案是用什么工藝呀？文物咋能帶出來呢？”人們好奇。離舞臺太遠了，看不清。

婦美從微信發(fā)來的乳白色、微黃的鴛鴦耳墜的紋理依稀可見，團友的心中激起很大的波瀾?！澳侵刀嗌馘X啊，都成了國家文物了，咋到了他們手里？是真的嗎？那個神秘的男士是啥來頭兒??？怎么會有持久的溫情呢？”

婦美走上舞臺的那一刻，團員們把目光投向了她的雙耳。來劇場的時候，她的耳朵上戴著包黃金邊的乳白色和田玉耳墜。有人說那對耳墜值80萬，是玻璃種的上一品，再包上龍形黃白金邊兒，少說也得值上百萬，那神氣勁兒別提了，可高貴了。她外邊兒穿一件兒羽絨大衣，手提一外國的名包。那位男士不離左右。演出前，她又換上了傳說中殷墟鄰市出土的婦好的多少代親戚的耳墜，那該需要什么級別的保護呢？知道這一信息的人嘖嘖稱嘆。

合唱團首次聯(lián)歡會是以小組為單位準(zhǔn)備節(jié)目的。一個小組5個節(jié)目，必須有2個合唱曲目，其他自選。自選與合唱相結(jié)合，就意味著每個人都能登臺。婦美的節(jié)目是自己申報的，她要獨唱一曲。她承諾，還要給大家做一個貢獻。她答應(yīng)為大家?guī)€化妝師，全組不收費，還給大家發(fā)了幾組和田玉耳墜照片，墨綠色。她留言有喜歡的可以最低價格收藏，為了姐妹們的情誼，給最大的優(yōu)惠，給大家留個念想。

合唱團的副團長是文化局副局長。名字叫喬布琪，她理解婦美的意思，婦美曾經(jīng)多次找喬副局長，遞交成立一家以玉耳墜為主題的玉文化博物館申請資料。家里已有三百多件收藏品，幾千件玉質(zhì)工藝品。婦美還送了喬副局長一尊玉質(zhì)馬踏飛燕的工藝品。喬副局長分析，婦美是想借合唱團聯(lián)歡會之際，推出她的玉文化博物館和玉質(zhì)工藝品。也想借此傳播玉文化，銷售玉產(chǎn)品。

為做好博物館的審核工作，喬副局長很謹(jǐn)慎。囑咐團長一定要把住節(jié)目質(zhì)量關(guān)。以愉悅身心，傳播主流價值觀為主，不做商業(yè)廣告，不亂加個人表白。好在團員們都是有身份的人，沒有一人接受佩戴耳墜的邀約。

好奇心充滿著整個劇場，大家有些摸不著頭腦。婦美心里清楚她要的是什么。不管團長李正儀怎樣強調(diào)，她心里是有數(shù)的。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吧。她的頭腦很靈活，大功告成之際，她想討個說法，要書歸正傳，再也不想走旁門左道了。

婦美的本名叫姚香玉，父親是一家建筑公司的業(yè)務(wù)經(jīng)理，母親是一名幼兒園教師，家住郊區(qū)一處二層小樓，有自己的獨立空間。因喜愛讀《紅樓夢》，喜歡上了茶道、詩詞創(chuàng)作。她把自己的房間布置成了大家閨秀的樣子。高架床上裝飾著花鳥山水，床頭上的花蕊，鳥眼上鑲嵌著玉珠，顯示出了主人愛玉的品格。一組豎柜倚靠邊墻，上面的小柜和下面的立柜相連，造型端莊大氣，容量很大。玫瑰色的底色配以黃銅的鎖扣，白玉的裝飾足以顯示出主人家的富裕。絲綢的窗簾半垂著，透過鏤空的窗花，給人一種寧靜致遠的感覺。她的書房，清靜雅致。千秋書架，紅酸枝木的書桌，鑲玉的筆筒放置在書桌一角，書架上擺放著與玉文化有關(guān)的書籍。從她的居所，無論如何也不能把她和愛慕虛榮、第三者插足的角色聯(lián)系在一起。

婦美大學(xué)畢業(yè)后，到一家國企做文秘工作。當(dāng)時的收入比公務(wù)員高，可做著不開心，時間上的死板讓她感覺壓抑。找了二十幾個對象了，就是找不著感覺。鉆到書房里寫詩，寫文案，寫創(chuàng)意計劃書，慢慢不愛出門兒了。媽媽急著讓爸爸把她帶出去參加社會活動。

誰曾想一出門，遇上夫帥，婦美就跟定了他。無論爸媽怎樣給她做工作，也拽不回來了。

因為玉，他們倆走到了一起。夫帥本名昆岡山，是本地一個藏家。早年京漂，收藏字畫雜品。賺錢后搞橋梁建設(shè)、路政工程，投資地產(chǎn)業(yè)，是市里的富豪之一，深居簡出，不善言談。與玉文化結(jié)緣很深，他遇到婦美后，換了個人似的，話多起來，逢人講玉，不管愛聽不愛聽。別人打趣說：“有什么呀，不就是石頭嗎?！彼麉s不以為然，因為玉就是他的命。在婦美面前，他喋喋不休。他不斷地買玉件，尤其愛淘耳墜，把大把的錢用在了玉的收藏上。

婦美的耳朵長得特別，大大的、彎彎的，吸引著他買來一樣樣耳墜戴在她的耳朵上。他還找大師看過像，說婦美是她的福星，收藏耳墜是他的朝陽產(chǎn)業(yè)。他就著了魔似的找婦美說耳墜，戴耳墜。他就變著法兒地收藏耳墜。

他到河南殷墟博物館看到出土的婦好墓玉件，就有了收藏古玉耳墜的想法。他瘋了似的到處找后來的出土玉件。只要藏友露出一點信息，他都跑去尋找。他還真從民間找到了傳說是婦好多少代孫女的一對耳墜，名叫鴛鴦耳墜。用了多少錢他一直沒有說出來。據(jù)他的合作伙伴、一同開玉店的名譽老板鄭一說是個天文數(shù)字。

有一天，他把婦美請過來?！跋阌瘢爝^來，我給你帶了上蒼賜予的耳墜。只有你，才配戴它?！眿D美一激動，開著車到了他的工作室。

他的工作室有展覽室、收藏室和生活室。他引著她，來到生活室。自從他倆談?wù)撚瘛㈣b賞玉、佩戴玉后，慢慢地走到了一起。

他的工作室在玫瑰小區(qū)的外門臉，三層樓房。夫帥在一樓門口等著她，在一樓客廳里踱步。一米八的大個子，端莊俊俏的臉龐，寬寬的胸膛，像吸鐵石一樣。婦美跑著小步，撲向了他的懷里，倆人緊緊地抱在一起。

夫帥拿出耳墜：“寶貝，我先給你戴上。它的歲數(shù)可大，幾千歲了。只有你，才能讓它見到陽光。我覺著你是它新的主人。” 他想把它戴在婦美耳朵上，婦美把耳墜移開。兩眼對視，把對方裝進了自己的心里。他們倆的血液開始沸騰，融合起來。

一陣子熱烈之后，他們對著鏡子，看著戴上鴛鴦耳墜的婦美，把甜蜜寫在了臉上。夫帥抱著婦美，他感覺到她渾身的柔軟?！澳阒肋@個耳墜的原主人是誰嗎？傳說是婦好的十三代孫女?！?/p>

“那可不行，婦好是什么人啊，傳說中的軍事、政治家啊。我可不敢?！?香玉也越千年了啊，你香玉也是美玉啊，還能聞到味道呢。古有婦好，今有婦美，你就叫婦美吧。娶你那天。我要讓你帶著鴛鴦耳墜嫁給我?！?/p>

婦美的淚水像小溪，憋了很長的小水灣斷了個缺口。她知道鴛鴦的蘊意，那是寓意深遠的耳墜，鴛鴦意味著永遠不分離的夫妻情誼。只是何時把這幅圖譜刻在了玉耳墜上，不可得知。她心想，從殷墟、夏商周，到春秋戰(zhàn)國諸子百家涉及鴛鴦記述不是很多，看到這么一對意義深遠的耳墜，什么時候雕的、真的假的已經(jīng)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昆哥對她的這份真情，感動天地。

她叫他昆哥，比自己大二十四歲。爸媽也比自己大二十四歲，他們都屬虎，但誰也管不住婦美這只小老虎。盡管按出生月份，昆哥比她父母小幾個月，以前叫他昆叔，可自己管不住自己，像撒出籠子的老虎狂奔，也像虎跳峽的老虎，從玉龍雪山經(jīng)虎跳石奔向了哈巴雪山。而父親就是那塊巨型跳石，矗立在金沙江中間，形成巨大的湍流。白浪混響，碧水鋪向遠方。兩岸的群山都跳起舞來。每當(dāng)父母為她吵架的時候，她就想起了虎跳峽，不但不氣，還偷著樂。媽媽捶胸：“我都快瘋了，你還笑。你不怕別人笑話嗎？你老了，誰來養(yǎng)你？你不知道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嗎？當(dāng)小三兒，遭人罵，破壞人家家庭，唾沫星子也得把你淹死?！彼还?，她知道自己和昆哥愛在山林險境，那是純真的。她也從沒有干涉昆哥的生活。所有的活動都是昆哥主張的。

有一天，她把一張報名表送到了爸媽面前?！澳銈?nèi)ハ愀窭锢嬉惶税?，費用都交好了，豪華游。一定好好看看虎跳峽?！彼龂诟乐Ｋ母改溉チ?，有何感想，他們沒有交流。

她問：“昆哥，有昆姓嗎？千字文里有玉出昆岡的句子，我覺著你這是筆名啊！”夫帥拿出了身份證，名字不錯。他告訴她，他的本家姓劉，父親參加革命工作，在昆侖山一帶打仗，給自己起的化名叫昆侖，他也就姓昆了。父親對自己要求很嚴(yán)格，事事謹(jǐn)慎。他表白，她是他的第二個女人，絕無其他。婦美感覺到眼前這個男人干凈、純粹，是她可以終生信賴的人，她要把自己的全部交給他。

她腦子里的靈光閃現(xiàn)：“你叫我婦好，我就叫你夫帥，你是我的天，我是你的地，再也不分開了。對，就叫你夫帥了。” 她像一只小鳥，飛進了夫帥的懷里。從此，婦美、夫帥名字就叫起來了。他們自己叫，身邊的人也這么叫，連反對他們的婦美的父母也這么叫。

確定稱呼的那一刻，他們?nèi)峄碾p唇黏在了一起。仿佛空氣中的氧氣稀薄了，他們喘著粗氣。夫帥用雙臂抱住婦美的腰，把她摟到了床邊。

婦美決定不嫁他人后，夫帥也很少回家了。而那一年，婦美剛剛28歲，夫帥52歲了。只不過夫帥不顯老，看上去夫帥像三四十歲的樣子。一個心里燒著一團火苗，一個像久放的干柴。

婦美渴望挎著他的胳膊，大搖大擺地在大街上行走。夫帥也想帶著她游走四方，千里尋玉，可他們倆內(nèi)心都有一座高山。

夫帥的妻子何一涵是大學(xué)法系教授，法理情掌握有度，他不敢太過分了。婦美的父母約法三章，不允許非婚男子入家，更不許大街上逛悠，給家族蒙辱。他們倆的來往是偷偷摸摸的，只能在地下。

合作伙伴鄭一找到夫帥，商量成立一個玉藝館?！霸蹅冞@么多藏品，還有這么多工藝品，辦個玉藝館吧，讓婦美打理。她有才，懂玉，可不能浪費人才?。　?/p>

夫帥問：“成嗎？會有難題吧?！编嵰恢婪驇浀念檻]，“家里的事情讓你嫂子去做工作。她們倆是閨蜜，讓她做下工作。再說，你總不回家也不是個事啊。給你個臺階，你好好把握，多回些家，兩邊兼顧一下，給一涵教授做做工作。再說還有孩子們呢，你也該回家關(guān)心一下嫂子和孩子們啊?！?/p>

夫帥聽了他的話，知道鄭一是為自己著想，就照辦了。玉藝館建起來后，和妻子何一涵的關(guān)系有了改善，回家的次數(shù)多了。

婦美成了玉藝館的文化顧問兼營銷總監(jiān)。婦美與夫帥見面成了正常的事情，兩人的緊張、尷尬的情緒得到了釋放。她成天泡在玉藝館里，講座、鑒定、銷售，很少外出公共場合。為獎勵她，給她買了房子、車子，雖與夫帥沒有夫妻之名，可夫帥已成了她生命中的最重要的一員，她也很少去見爸爸媽媽。

玉藝館收益可觀，鄭一分紅不菲。他們一家挺感謝婦美的。鄭一的妻子鮑布萍也很同情她的閨蜜。她提示：“一涵，你要抓住夫妻關(guān)系好轉(zhuǎn)的機會，關(guān)心夫帥，吸引他?；丶?。”

夫帥回家次數(shù)多后，一涵內(nèi)心很感謝布萍做的工作。她解釋說：“我家昆先生忙，業(yè)務(wù)量大了，給錢多了，對家挺關(guān)心的。不能事事干預(yù)啊，那樣還咋干事業(yè)??！你不是經(jīng)常教導(dǎo)我嗎?！?/p>

女人，為了孩子，心里有多大的委屈，在人前還得表現(xiàn)出沒有事的樣子，怕人家笑話。何一涵教授早就發(fā)覺了丈夫的變化?？丛趦蓚€讀初中、高中的孩子上，從中考到高考，作為教授的她都默默地承受著。直到孩子們大學(xué)畢業(yè)參加工作，才給夫帥捅破了窗戶紙。作為教授，心里雖懷疑，為免爭吵，很少和丈夫理論。她有著極大的忍耐力和很高的修養(yǎng)。夫帥幾次提出分開過吧，經(jīng)濟上你說了算，給我自由就好?？伤亟^了，離婚的事兒先不要談，讓兩個孩子長大成人再說吧。她始終相信，夫帥會回來的。

婦美從28歲到40歲，從青春歲月到中年婦女，不與人爭高低，不擺闊氣，她一直等待夫帥孩子們成人的到來。夫帥答應(yīng)她，孩子們成人后就離婚，明媒正娶，不管歲數(shù)多大，都要給婦美辦一場隆重的婚禮。她很少參加社會活動，她耐心地等待著。

夫帥的兩個孩子從初中、高中、大學(xué)到成家立業(yè)了，婦美仍是個文化顧問、營銷總監(jiān)。錢沒少掙，夫帥除了給她開工資，還給她買了房子和汽車，穿戴生活費用也是夫帥給的。她自己沒有花銷，自己的錢存下來給誰花，不知道。內(nèi)心的空虛與無助時時侵?jǐn)_著她。

她和夫帥懷過四次孕，前三次都去醫(yī)院做了無痛人流。第一次剛過三十一歲，正是她熱切希望當(dāng)媽媽的時候。夫帥答應(yīng)她生下來，把孩子寄養(yǎng)出去，經(jīng)濟不是問題。可當(dāng)婦美的媽媽知道后，大聲斥責(zé)，成何體統(tǒng)？未婚抱個孩子丟盡了臉面。那是絕對不可以的。被迫做了人流。第二次，他們倆商量好懷孕后去巴厘島度假，生完再回來。那段時間她在家安心保胎，啥也不想，快到3個月的時候，出現(xiàn)了先兆流產(chǎn)，沒保住。第三個孩子的到來非常短命。懷孕兩個多月檢查，大夫說胎停了。她怎么也沒搞明白，在肚子里好好的。咋就沒有了呢？第四次用了人工干預(yù)的辦法。他們?nèi)チ司┏堑拇筢t(yī)院。那家醫(yī)院不要結(jié)婚證、準(zhǔn)生證之類的證件。他們告訴大夫我們想要個孩子，要兩個。名字都想好了。一個叫阿河，一個叫阿圖。醫(yī)生看了他們倆的表情，試試吧，都三次流產(chǎn)了，怕是不好懷上，盡最大努力吧。醫(yī)生的醫(yī)術(shù)是高超的，按計劃排卵，按計劃受精，一切都順利。婦美特聽話，按醫(yī)生指定的時間吃藥，打針，著床那段時間，每天一針激素。一個個喜訊傳來，有胎芽了，有胎心了，兩個月的時候說有兩個，三個月的時候說有一個沒看見，在后面還有一個，應(yīng)該是三個。

夫帥高興極了。那老三就叫洛書了，他親吻著婦美，從額頭、臉頰到耳朵、從嘴唇到脖頸、肚臍，把全部愛流進了婦美的血液里，流到了肚子里的胚胎中。“叫爸爸，爸爸愛你們?！?/p>

鄭一說，夫帥和婦美是真愛，愛情就應(yīng)該是這個樣子的。鄭一的妻子鮑布萍知道了婦美懷孕成功，把婦美懷孕的消息告訴了何一涵。一涵解釋說：“隨他們?nèi)グ桑F(xiàn)在的社會風(fēng)氣見怪不怪了。全國生育率太低了，再說年輕人都不愿意生孩子了，能生就生，也算給國家做貢獻吧?！?/p>

十幾年的掙扎，婦美換來了默許，獲得了一些安慰。她挺感激一涵教授。每逢玉藝館外事活動的時候，她就退讓，讓一涵教授陪著夫帥。婦美想，夫帥是自己的白馬王子，也是人家正妻的合法丈夫啊。兩個女人見面，點頭示意，教授沒有在大庭廣眾之下找過麻煩，婦美覺著自己夠幸運的。夫帥跟自己好上后，他沒有與其他女子有任何觸碰糾纏。他們的話題總在玉文化上，總有說不完的話，念不完的書，看不完的史料，每次賭石都沒有走過眼。

婦美認(rèn)了，管他咋樣呢，只要生個孩子，就有盼頭了。教他們背千字文、百家姓、三字經(jīng)、弟子規(guī)，她暢想著。懷孕了，就開始胎教了。背千字文背到玉出昆岡處就激動起來：“聽到了嗎？千字文里寫到了你們的爸爸”。她像影視劇里一樣準(zhǔn)備起了小肚兜、小背心、小寶寶服，虎頭鞋?？粗R子自嘆，你們的媽媽還沒有舉辦過婚禮呢！我一定要帶著你們?nèi)齻€舉辦一場盛大的婚禮。

她說著，雙手摸著肚子。

一日，她摸到了孩子的心跳，摸到了孩子們的小腳丫。調(diào)皮的孩子踢著肚皮。婦美高興地對著孩子們說，別踢了，媽媽的肚子受不了了。也許是胎兒聽到了媽媽的話兒，三個孩子興奮起來，翻身、踢腿、攥拳打著肚皮，這邊鼓個包，那邊兒踹兩腳，折騰得挺歡實。她撥通夫帥的視頻電話：“快看，孩子們想出來了！”

夫帥和婦美寒暄了幾句，鏡頭轉(zhuǎn)向了肚子，夫帥說：“還不到日子啊，咋著急了？” 婦美感到了一陣劇痛，哎呀了一聲?！澳阏α耍刻蹎?？需要我回去嗎”" 夫帥在另一頭喊著。

婦美的肚子緊繃繃的，咋也松弛不下來，她感到了肚子的疼痛，一股熱流浸潤了雙腿。

夫帥急急忙忙趕回來，發(fā)現(xiàn)了床上的血。婦美被推進了手術(shù)室，三個胎兒長到六個多月，又一次逃走了。她曾盼望著等孩子們長到七個月，做剖宮產(chǎn)。俗話說七活八不活，婦美六個月的孩子們沒能活下來。

她陷入了絕望，整天拿著四個月時做的B超四維圖發(fā)呆。多胎是不做四維圖的，可在婦美的強烈要求下，醫(yī)院還給她做出了一張。兩個孩子的頭挺大的，另一個看不見。她把它掛在鏡框里，發(fā)呆，一動不動。嘴里念叨著：“我只知道七活八不活，可六個月也能活呀。告訴媽媽，你們?nèi)ツ睦锪搜?？”她反?fù)念叨著，成了又一位祥林嫂。

一年后，市直機關(guān)退下來的縣處級干部成立了合唱團，團長是市僑聯(lián)主席權(quán)宜心。副團長是文化局副局長喬布琪和市政建設(shè)總公司民營企業(yè)董事長姚發(fā)達，團員是各市直機關(guān)、醫(yī)院、學(xué)校、企事業(yè)單位的一把手、副職，還有一批民營企業(yè)家也云集在內(nèi)。合唱團的老師是音樂家協(xié)會主席、副主席，這是一支來自各方的政要和實力團隊。

夫帥被列在了受邀之列。

看著羸弱的婦美，他想點燃她的希望之火。他懂得自己這些年沒有給她名分，也沒有給她后代，卻讓她為玉付出了一切。對妻子他感覺歉意少些。兩個孩子已結(jié)婚生子。妻子已成了三級教授，學(xué)術(shù)地位已鞏固。他回家的次數(shù)多了，給家里的錢也多了。只是在家停留的時間并不多。

對婦美的歉意在不斷增長。他深愛著她，婦美什么也沒有得到。沒有光明正大的家室，沒有自己的孩子，更沒有自己的事業(yè)。他必須把她從祥林嫂的狀態(tài)里救出來。

他在給她尋找機會，想給她一個更大的平臺。那天，他把市直合唱團的請?zhí)坏搅藡D美的手里。“你去吧，你的歌聲很美?！眿D美沒有表情。近一年來，三胞胎的流失讓她對什么也不感興趣。

夫帥告訴她：“你進了合唱團會和各個行業(yè)的人士打交道，你的心就打開了。我還想把咱們的玉藝館變成全市玉文化博物館呢。拿出一個展廳專做耳墜主題展，那對老玉耳墜可以做博物館的鎮(zhèn)館之寶。你也不能總沉默了，玉文化博物館的可行性報告、申請材料還要靠你寫呢，你先當(dāng)博物館長，再考慮咱倆結(jié)婚的事情。你不能當(dāng)一輩子顧問呢。這個合唱團里有咱博物館的貴人。你得爭取他們支持，爭取學(xué)友愛玉藏玉呀，這是你的優(yōu)勢，非你莫屬?！?/p>

婦美靜聽著，一直沉默不語。她蜷伏在床上一動不動，像海邊的一只回不到海洋的海母。夫帥無計之下想出最后一句：“只要你參加合唱團，等你第一次演出時，我會到場祝賀，給你獻花。你要戴上老玉耳墜，算作我倆大婚的預(yù)演，你看行不？我已經(jīng)和一涵商量離婚的事兒了。有，有戲?！狈驇浻H切地絮叨著。

婦美軟綿綿的身子硬朗起來。她走到書架旁，摸著古玉鑒定書籍，年度玉器獲獎作品集，玉文化研究等厚厚的書本，抬起眼皮看了夫帥一眼，好像在問“我行嗎？”

她一直羨慕有職業(yè)的人，可自己又離不開玉，離不開夫帥。如果真能當(dāng)上這個玉文化博物館館長，自己也不白活一世??？也可為更多的人服務(wù)??！她的眼睛從呆滯到散動，從散動到聚起光來，用了大半天的時間。她摟著夫帥的脖子喊：“我的夫啊，我行嗎？”

婦美慢慢振作起來，她參加了合唱團。一直小心地和團友們交流。見面微笑，遇事沉穩(wěn)，落落大方，每個人都是一座高山，她想靠一靠。

副團長喬布琪懂得婦美的心理，再三囑咐她別急，慢慢來。婦美很聽話，平時話少，開口文靜。挺討人喜歡。只是在開始準(zhǔn)備獨唱節(jié)目的前兩個月，婦美經(jīng)常在群里發(fā)服裝呀、配飾的短信。喬副局長沒有料到，婦美想通過獻歌一曲，把她的那個地下情人轉(zhuǎn)到地上。

喬副局長更沒有料到婦美會把博物館的鎮(zhèn)館之寶帶到現(xiàn)場。博物館馬上要開館了，開了館就變成了三級文物，丟了要犯法的呀。

合唱團成立七個月后的演出是一場狂歡。團友們穿上了演出服，化了彩妝，確實漂亮。

狂歡的熱情與對老玉耳墜的關(guān)注，纏繞在了一起。誰也沒有想到， 那對老玉耳墜的故事有了新的內(nèi)容。喬副局長擔(dān)心的事兒發(fā)生了。

晚飯后，合唱一組群里發(fā)了一則尋物啟事。婦美的一對鴛鴦耳墜不見了。翻遍了自己隨身帶的包包，所有衣服上的口袋兒都沒有找到。不得已向群里尋求幫助。婦美在群里發(fā)了兩張圖片，尋找一只雕有雄性鴛鴦紋理的耳墜和一只雕有雌性鴛鴦紋理的耳墜。不懂玉的團友說：“看不出雄雌的區(qū)別。誰要它呀，黃不拉幾的，既不白也不綠，出土文物，沒人要。”團友們有的寫了一段段文字，有的還錄上一段兒語音發(fā)到群兒里，好不熱鬧。

情急之下，喬副團長請示正團長封閉劇場，留下收拾垃圾的工人，全力尋找那對鴛鴦耳墜。對婦美座位的前后左右鄰座人員進行詢問走訪。正團長是僑聯(lián)主席，做過紀(jì)檢書記，辦過案件，對處理此類事情還是有辦法的。但她心里知道喬副團長說話的分量，要是真的，他們都是有責(zé)任的，都變成了待罪之人，還有主管部門的領(lǐng)導(dǎo)也要為此付出代價。藏品既然審批過了，就應(yīng)該嚴(yán)管，咋能把兩只文物帶進演出現(xiàn)場呢？太荒唐了吧？

經(jīng)過查詢，兩名衛(wèi)生員排除了，他們一直沒有回家，在演出現(xiàn)場、生活場地找遍了，也沒找到。在垃圾箱里像找針一樣也沒有看到。有人看見撿垃圾的人翻過垃圾箱，人們把這一線索查過后也排除了。最后一線希望放在了提走桌上食物的團友身上。這個團友提走了幾根香蕉，那個團友帶走了幾個橘子，誰也沒有看見那兩只耳墜。夫帥安慰著婦美，丟就丟了吧，丟了婚禮上就不戴了。婦美懂得那是安慰自己，她知道辦玉文化博物館的時候，那是作為001號藏品登記入館的，屬于市三級文物，丟了要負(fù)法律責(zé)任的。更何況那是她的夫帥花了血本兒的。她的心肌像皮筋兒一樣抽搐起來，一頭扎在了床上。

婦美沒有預(yù)料到，夫帥去了文物局，說明耳墜的丟失原因。臨走的時候，他抱著婦美：“我去去就回來。等市玉文化博物館開館后，我們就舉辦婚禮?！彼懿簧岬梅驇涀撸翱烊タ旎?，我等著你！”

路上，夫帥司機開車超速，與一輛大貨車相撞，夫帥和司機出車禍去世了。

婦美的父母要把女兒接回家去，她拒絕了。“爸媽，我得等著昆哥，等我的夫帥，我要不在，他就回不來家了。我還得陪著我的阿河、阿圖、洛書過呢，他們不能沒有媽媽呀！”

婦美告訴爸媽：“我是你們的香玉，婦美只有夫帥才能叫?！闭f罷，她又抱著那個四維彩超鏡框發(fā)愣去了。

過了些日子，她清醒起來。夫帥走了，那個被夫帥寵著的婦美也就不存在了。她開始思考下一步的路子。

半年后，姚香玉在鮑布萍的陪同下，背著個雙肩包，拉著個行李箱來到了昆岡玉的家里。

來到客廳，她看到了何一涵。從包里拿出了昆岡玉留給她的房產(chǎn)證、汽車行駛證說：“這些是夫帥留給我的，現(xiàn)在沒用了。找時間去過戶吧。這些藏品是留給我的，現(xiàn)在也交回你吧，也算物歸原主了?！?/p>

何一涵淚流滿面，頭發(fā)白了許多，說了一句：“誰之錯??？何必呢！”

又問：“你咋過啊？”

姚香玉指了指自己的懷里：“我和他們過?！闭f完，她癱坐在地上。

何一涵和鮑布萍把她攙扶起來，扶著她來到昆岡玉的臥室。墻上掛著他的遺像。遺像前擺著一個大大的首飾盒。里邊放著兩只老玉耳墜。她看到了那對鴛鴦耳墜！

姚香玉感覺那么熟悉，那不是那對鴛鴦耳墜嗎？怎么到了這里？

白里透著黃的外皮，在河里游蕩的鴛鴦，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向她打著招呼，她大聲叫著：“夫帥，找到了！”她的哭聲，穿透了房頂。

鮑布萍給她解釋：“你戴的那兩只與這兩只都是復(fù)制品，正品已經(jīng)移交銀行保管了。事兒是我辦的，主意是一涵教授出的，你丟的那對也是復(fù)制品?！?/p>

婦美倒在了地上，懷里那張四維圖相框掉了出來。

責(zé)任編輯 時鳳俠

王淑彥，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居河北保定。作品見于《天津文學(xué)》《長城》《新疆文匯》《當(dāng)代人》《散文百家》等刊。著有非虛構(gòu)《玉蘭花開——2020保定抗疫紀(jì)實》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