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看過并記得老電影《錦上添花》的人應(yīng)該不太多了,影片里那種地僻人稀、民風(fēng)淳樸、生活火熱的小火車站至今仍然還有。在長白山余脈海拔一千二百八十米的老爺嶺上,仍然存在,那就是老爺嶺車站。老爺嶺車站紅墻黑瓦,高高的信號機日復(fù)一日綠燈爍爍,經(jīng)年累月引領(lǐng)著大山深處的列車暢通無阻。
冬天,長白山的雪季長達半年以上。站臺上,經(jīng)常有個拿著掃帚,歪扣一頂小白鐵桶帽子,挺著個胡蘿卜鼻子的雪人,瞪大煤球眼睛,盯著來往的列車和無限延伸的鐵軌。
此外還有三個活生生的人。
大年三十凌晨,吉林城還沒睡醒,張洋四點鐘起床,輕手輕腳穿好衣服,親了親夢中的女兒,輕輕按住要起來給他熱飯的妻子,要她再睡一會兒。
張洋用抹布將房門仔細(xì)擦過,貼上對聯(lián)和福字,然后,他帶上前一天買好的年貨出了門。
嘎吱嘎吱張洋踩著雪向前走,三十分鐘后,他走到岳母家的平房前,他沒有敲門,在院門上貼好對聯(lián)和福字,轉(zhuǎn)身又向車站走去。他是關(guān)里人,老家在河北滄州,沒法給老家的大門貼對聯(lián)和福字,只能在晚上給父母打電話拜年。
張洋到東北鐵路系統(tǒng)工作十二年了,結(jié)婚十年,在八十公里外的老爺嶺站當(dāng)站長也有六年了。六年里,年年過年都如此,當(dāng)他下了這個班返回城,就已經(jīng)是大年初三了。
六點二十五分,吉林至白山的列車正點發(fā)車,六點五十七分到達老爺嶺站。張洋先趕到食堂從袋子里把年貨掏出來,雞、鴨、魚、肉、各種青菜和長白山特有的山珍塞滿了整整一冰柜。
七點零五分,從白山方向開來的對向列車也到站了。第一年當(dāng)上副站長并兼任著客貨業(yè)務(wù)員的王立國也從白山的家里趕來了。
八點,張洋帶著王立國和值班員老梁,踩著齊膝深的大雪,清掃了道岔和站臺。
如果從更高處看車站,茫茫雪中,三個人奮力揮掃,一個個成了神氣活現(xiàn)的雪人。
掃完雪,三個人一起給車站的大門貼福字、對聯(lián),再掛燈籠,然后各自回到崗位上。
老爺嶺車站上,雖然往來列車不多,但白晝列車運行期間,各崗位必須有專人值守,尤其車站值班室,片刻不能離人的。
工作到中午,王立國來到車站的小食堂幫梁大嫂下廚,給全站人員準(zhǔn)備年飯。
王立國是復(fù)員兵,在部隊炊事班干了三年,做得一手好菜,有三級廚師證,自稱遼菜傳人。但論起包餃子,他只服氣梁大嫂,梁大嫂的手藝那是一絕。
梁大嫂攪拌著餃子餡料,攪得王立國直咽口水。他放下手中的菜刀問道:“嫂子,今年的餃子餡又是山野菜?。课艺f你們兩口子,年年都能弄出新花樣,饞死人不償命是吧?”
梁大嫂笑笑說:“今年這個野菜叫‘老常芹’,長在長白山雪線以上,只有你大哥認(rèn)得,頭年夏天他拉著我上山采了兩季,都擇得干干凈凈,在家里菜窖里放著呢,足夠你們吃一冬的?!?/p>
餃子包好,煮熟出鍋,連八菜雙湯都擺放在了桌子上。
外面天色漸暮,梁大嫂望著窗外說:“到點了,下白班了,他們該回家過年了。哎,我說你這干嗎呢?聽我說話沒?”
“調(diào)手機呢,一會兒開飯不得跟家里老小視頻連線拜年嗎?”王立國忙得頭也不抬。
老梁原籍是長春人,三人中只有他家在老爺嶺,他在老爺嶺站過了三十七個春節(jié)了。當(dāng)初跟他一起分到老爺嶺站的師兄師弟都調(diào)走了,只剩下他自己。
前兩年,有一天車站上??苛艘涣胸涇嚨却匦戮幗M,司機待編時通過對講機聯(lián)系車站,非讓值班員上機車去一趟。老梁以為出了啥故障,連跑帶顛兒地趕過去,結(jié)果司機帶著徒弟在車下等著,說:“沒啥事兒,老梁哥,我跑完這班就要退休啦,就是想讓我這徒弟認(rèn)識認(rèn)識老爺嶺上的梁師傅?!?/p>
老梁當(dāng)場對那司機的徒弟說:“好好干吧,學(xué)點手藝和責(zé)任心,一輩子都用得著啊。不要辜負(fù)了你師傅的心?!?/p>
老梁拉著那司機的手說:“老哥,咱倆大半輩子了,你在車上,我在站上,風(fēng)里來,雨里去,你看我,我看你,還從來沒好好面對面地見過,謝謝你今天特地會會我,還有兩年不到,我也該退啦!”
老梁知道自己三十七年的寂寞,總怕張洋和王立國吃不好,待不好。他在車站四周修建了小菜園、小果園、小花園。老梁就成了一個“擔(dān)山人”,所謂擔(dān)山,別人是把貨物往山上擔(dān),而老梁卻是把山上的土往山下?lián)?,?dān)進菜地、果園和花園里。
大山里本不缺土,可車站花園、菜地和果園的位置鋪墊的是舊站舍拆扒下來的建筑垃圾,土很薄,種啥都不長。老梁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穿著一件破舊的半截袖工作服,一雙滿是泥巴的黃膠鞋,一條高高卷起褲腳的破褲子,再戴一頂沒剩多大帽檐的草帽子,帶上扁擔(dān)和竹筐就上了山。
老梁一擔(dān)一擔(dān)地把山中腐土擔(dān)了回來。梁大嫂每次都跟在他后邊挖土裝筐,平土開壟,點種施肥,絮絮叨叨地罵他傻,沒事找事。
老梁家的房子還是很多年前,這車站剛建時的老石頭房,離站臺不到一百米。一個無墻院,一條看家狗,兩間房像個微縮的車站,平時連門都不用鎖,院子里劈好的柴火,碼起了一人多高的柴火垛,齊齊整整圍成了院子,一看這家的主人就是個勤快人。
遠處和近處的鞭炮聲此起彼伏響起來了,漸漸連成片,天空不時綻放焰火。張洋和老梁接到王立國打來的電話,認(rèn)真填寫好交班記錄。他們一起踏著夜色匆匆向小食堂走,途經(jīng)站臺,張洋突然駐足回頭,拍了拍雪人的肩膀,說:“伙計,春天就快回來了,我們想留你也留不住了,春節(jié)快樂,來年再見??!”
老梁在前邊焦急地說:“小張,你倒是快點兒啊,還在那兒跟誰倆磨嘰呢?我還特意讓我老婆給你做的鍋包肉,一會兒菜都涼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