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埋于內(nèi)心的那份寧靜與純粹

黃官品的詩歌從總體上考察，與其說寫的是鄉(xiāng)愁，還不如說體現(xiàn)了一種濃重的時間憂郁，從他詩歌的字里行間中，總能或明或暗地體會到時間流轉表象下，詩人深藏于內(nèi)心的思維定式、情感域場和價值取向。從詩人的立場出發(fā)，并非愿意回到過去的生活環(huán)境和方式，但對一點點流逝的“鄉(xiāng)愁”所表達的糾結和痛苦，一定是既復雜又無奈的。這是身體體驗和內(nèi)心感受的巨大落差，也是當下鄉(xiāng)愁詩主題火熱的原初動力。我認為黃官品的鄉(xiāng)愁詩獨具個性，他在“鄉(xiāng)愁”中扎得很深，不是那種“身在城市，心懷鄉(xiāng)間”的普通抒情，而是固守傳統(tǒng)的鄉(xiāng)間凝固又循環(huán)式的時間觀，在一個相對固定的時空再現(xiàn)人與自然鄉(xiāng)野的關系，竭力尋找過往的呼吸和心跳。但同時，詩人也絕不回避那個令他心馳夢繞的時空，受到了工業(yè)化和現(xiàn)代文明的擠壓和迫近，在鄉(xiāng)村日漸被“搗空”、自然生態(tài)缺乏活力的同時，一種新的時間觀念也在悄然形成，已然被遮蔽的傳統(tǒng)，成了永恒時間停滯的部分，或遺落閃失的部分。從詩人的鄉(xiāng)愁詩中，我讀到了深刻而不是淺顯的挽歌氣息、真誠而不是虛假的懷舊情結、精神圖騰而不是現(xiàn)實回歸的沖動。詩人的這一基本設定，決定了他的鄉(xiāng)愁詩的文本價值。

詩人直接以“鄉(xiāng)愁”命名的詩就有好幾首，不得不說，這些詩在呈現(xiàn)手法上，還是有別于詩界大多數(shù)詩人的。他主要寫現(xiàn)狀、寫“遺址”、寫鄉(xiāng)間僅存的熱氣和一息游絲，即便如此，在詩人筆下鄉(xiāng)村并沒有死，也沒有消亡，讀者所能領略到詩人對現(xiàn)實凝重的注目，是一步步虛空的老宅，但仍頑強存在的人和自然的對話，如《鄉(xiāng)愁》中：“落葉般飛了的蝴蝶/樹梢鳴叫的麻雀/坐風中的石頭/一直回憶天空的藍”，再如《鄉(xiāng)愁最后的留守者》中：“溝溝渠渠干涸了/無農(nóng)一身輕的鄉(xiāng)村/剩幾棵歲月?lián)u曳的古樹/還有喋喋不休的蟬/獨自騎著會飛的時光”，以及另一首《鄉(xiāng)愁》中：“等村里最后的那條看家狗死了/老鼠、跳蚤也將隨著人群搬家離鄉(xiāng)/剩幾棵蒼涼冷清忘記名字的老樹/彎腰駝背地站在村口/譫妄清點數(shù)落著什么/一切將回撤到遠古的星空中”，這些應是詩人對現(xiàn)存物的深度構筑，對無可挽回的時光的追思，體現(xiàn)的是鄉(xiāng)村的支離殘缺和激越蒼涼，但仍讓讀者領略到土地的精神之根，也能從詩中感受到生命的呼吸和肌膚的溫度。我甚至感到詩人站在兩個時空的中間，那種被拉扯或撕裂的困境，詩人以自己的輕聲吟唱來“抗衡”時空畸變，自我療愈靈魂的悸動，只能在光速般嬗變的時空里保持沉默，讓靈魂自在徜徉。

當然，黃官品更多的“鄉(xiāng)愁”表達，還是抓住某個細節(jié)飽滿而活潑的文字，如《樹瘤中的羅漢松》這首詩，寫的是受過傷的一棵羅漢松，從“樹瘤”處頑強長成參天大樹，此樹借喻為苦難中生存的力量：“一棵羅漢松的前世今生/一字活著的戲言/一個笑話/也古樹參天”。不可忽視詩人詩歌中竭力樹立的“負重而行”“樂觀向上”的人間意象，如《村口的春天》：“春風浩蕩/一片片房瓦吹響春天的口哨/房前屋后的桃樹梨樹/搖擺疾走/小廣場邊一蓬蓬竹/彎腰跳起街舞/村外田野/散發(fā)出蠶豆豌豆花斷魂的芬芳/布谷鳥的咕嚕咕嚕聲/一個勁催春”，詩人的情緒是激昂的，又是詩性的。再如《登山，活捉一場大雪》，詩人則以超然氣場，表達一種豁達和豪邁，同時也表達一種不屈和斗志：“越來越深的腳印/越來越模糊的身影/今晨定制/一場白白胖胖的相親/妄自登山的人/憑空套牢一場大雪的掌聲”?！缎禄榇笙玻o女兒穿衣梳頭》寫的是鄉(xiāng)間女兒出嫁的民俗場景，女兒出嫁是一種希望，也是一個家庭時間切換的轉折點，詩人列數(shù)“女兒”成長的歷程，百感交集，這也是我們常見的鄉(xiāng)間嫁女又哭又笑的場面，這首詩是詩人對過往情景的意象重構，但十分感人，所以黃官品的鄉(xiāng)愁詩以精巧的細節(jié)感人，是其很重要的一個特色。

黃官品詩歌有如一幅幅山水畫，利用山石、花、鳥、蟲等喻示鄉(xiāng)間氣象，詩中雖沒有寫到人，但也能讓我們體會到人間氣象。如《大雪催開的花》中：“小院/陽臺/脫下紅棉襖的人/倚著門窗的陽光和大寒/攥緊拳頭的呼吸中/顫動在籬笆墻頭的迎春花/趕趟兒似的/也黃了一朵”，在詩人筆下，自然是浩大的，是有情感的，是永恒的，也是悠然的。天寒地凍但花朵綻放，此等生機與活力，也是詩人絕大多數(shù)詩歌的主旋律。在詩人眼里，總有一種不竭的生命之泉在涌動，總有希望在前方，同時鄉(xiāng)間靜謐的自然景色，一種恒久的努力和對神秘力量的探究，突顯了詩人在緩慢敘述中的思考，以及面對鄉(xiāng)間美景的精神求索?！缎『河裉m花開》中有一段生動地寫玉蘭花開的場景描寫，在此詩中沒有了對時間的憂郁和鄉(xiāng)村生活的彷徨，而顯得恬靜而歡快：“朵朵呼之欲出的夢/言/行/換氣/深呼吸/挽著/跳著/唱著/從天而降的神靈/將生命的花朵派駐枝頭/樹樹顫動的玉蘭/剪裁嶄新的天空”，這也是詩人從自然景象中獲取的那種博愛與快樂，是一種自然精神的領悟和生命時間的把握。反過來，詩人也會將人間的“活氣”和欲望，向自然投射，投向某種看似神圣之力，從而產(chǎn)生人與自然互依共存的氣象，如《系滿紅布條的古樹》中：“那么多載滿欲望的紅布條/那么多上蒼的旨意/那么多人間的煙火/比那棵古樹上的樹葉還多/仿佛天空和大地/從來沒把一棵小草壓垮/依然生生不息/甚至那滿樹的紅布條/只是為了遮遮老天的眼/并不需要多余的風/來吹拂”。

我認為，黃官品鄉(xiāng)愁詩的多種可能的表達，既增加了鄉(xiāng)村意象的多維和立體，又不可遏制地產(chǎn)生某種幻象，詩人看似直截了當?shù)厝憣嵕?，沒有那種故作的“陌生化”處理，但他能讓人感受到那是一棵“神樹”，是某種精神象征，樹本身的意味已被消除，這正是黃官品鄉(xiāng)村自然詠物詩很精髓的地方。也就是說，詩人很善于把一個看似平淡無奇之物，在逐漸拉近或推遠的過程中，寫出與周遭事物無形中產(chǎn)生的那種牽拉和糾纏，以至最終將之化為一個符號，獨立且有個性，再如《立筷子》這首詩，讓我領略到了詩人不俗的匠心獨運，三根立在碗中的筷子，讓詩人“經(jīng)營”得如神靈般，成為“在鄉(xiāng)下救過無數(shù)人性命的立筷子”，產(chǎn)生了無盡想象：“高燒咳嗽不止/一盞盞搖晃的燈火/夜深人靜時/我也想借窗外的一碗月亮立筷子/在天下/走出一步神棋”，“立筷子”的神靈仿佛有點玄，但有了詩中的夯實與鋪墊后，似乎又十分靠譜與踏實。詩人在詩中很多不經(jīng)意的“符號”建立，再如《蟬鳴，一種無效的藥》中的“蟬鳴”，它意味著什么呢？“蟬鳴/吶喊頭撞墻痛的感覺/從枯黃的草木延伸到大雪埋沒的夜空/碾一粒無效的藥/月亮且活著”，這樣的詩句似乎也不需要更多說明，從詩歌技藝上說，詩人在此也可以說是一種情緒的表達，難以說得更明白的一個“符號”。

詩人寫母親的詩歌很多，黃官品的“鄉(xiāng)愁”一大半是因為母親，每一首都寫得撼人魂魄。《一片33.7千克的天空》寫病中的母親，讓人淚目：“把母親抱到6號病床上/一片墜落感/雪花似的滲透體內(nèi)”。另一首《母親，我是你那座活著的墳》，詩人悲痛欲絕：“母親/我放聲大喊著/你真的不在了嗎/一動不動/躲貓貓似的換了地方/從此/再也找不到你了/那一座新壘的墳/活在我生命的山坳里”。詩人通過詩歌回憶母親生前的日子，寫得生動活潑、生機盎然，比如《說文解字的人》《字的印象》等，不識字的母親如何拿文字打趣，并從認字、識字中悟得人生道理?？傊?，黃官品寫母親的詩，是他詩歌作品中重要的一部分，其主要特色就是情真意切，細節(jié)精準，語言跳躍。

黃官品的詩歌題材主要聚焦于鄉(xiāng)愁，相信詩人也可能有其他題材的涉足，但無論如何，深埋于詩人內(nèi)心的那份寧靜與純粹，即他對鄉(xiāng)村故土的永久情懷，是他詩歌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