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高調控下音響的“收”與“放”

［摘 要］ 亨利·杜蒂耶的晚期代表杰作《時光的陰影》凝聚了作曲家一生的創(chuàng)作技巧，具有獨特的音樂特色與藝術風格。本文以該作品為研究對象，通過對音高構建的分析與研究，探索作曲家是如何通過音高的安排與布局實現(xiàn)對音響的掌控，并且進一步探討各種音高技法下所體現(xiàn)的獨特音響個性。

［關鍵詞］ 杜蒂耶；《時光的陰影》；音高；音響

［中圖分類號］ J614" "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7-2233（２０２4）09-0114-04

亨利·杜蒂耶（Henri Dutilleux，1916—2013）被公認為是20世紀中葉至21世紀初法國音樂界最杰出的作曲家之一。他沿襲法國音樂的傳統(tǒng)，受德彪西、拉威爾等法國作曲家的影響，十分重視音樂中的色彩感，十分擅于將傳統(tǒng)的技法蘊含于現(xiàn)代作曲技法中，從而形成了獨具特色的音響效果，有著“音響造型藝術家”之美譽。高為杰先生曾對杜蒂耶做出這樣的評價：“迪蒂耶①的音樂風格不一味以新奇取勝，但絕不陳腐。他那種新浪漫主義、新印象主義的音樂語言，美輪美奐，卓葷不凡?！保?］

音樂自誕生以來，音高的構建和音響的表現(xiàn)一直是一個緊密相連的整體，它們與其他音樂元素一同構筑出音樂的全貌。本文以《時光的陰影》為研究對象，站以音高視角，深入探討杜蒂耶是如何通過巧妙的音高安排和布局來調控音響的。通過對這篇文章的深入研究，筆者旨在清晰地呈現(xiàn)音高構建與音響呈現(xiàn)之間的緊密關系。同時，還期望通過對《時光的陰影》的分析，能更深入地理解杜蒂耶的音樂風格，為未來的研究提供更廣泛的啟示。

一、“收”之態(tài)勢

（一）“時光”主題之牽引

《時光的陰影》由五個樂章構成，中間穿插一個短小的“間奏曲”。由于各樂章之間無明確終止線，樂章之間不同性格、情緒的體現(xiàn)就不得不歸功于主導性材料之一——“時光”主題，它源自第一樂章開頭，并以不同形態(tài)貫穿全曲。無終止線的流暢與貫穿始終的主題使整部作品擁有一氣呵成、連貫自如之特點，形態(tài)各異的同一主題使得其另具一波三折之特質。

譜例1：

如譜例1所示，“時光”主題“時光主題”的旋律音錯落有致地分布于小號的四個聲部中（圓圈標記），不同旋律音出現(xiàn)于下一聲部時，其原聲部繼續(xù)對上一旋律音做短暫延續(xù)，弦樂隊則作背景的烘托，用撥奏支持旋律的骨干音，使樂隊的音響具有延綿起伏之感，奠定了作品的感情基調。

“最能反映節(jié)奏特征的要素應當首推時值，包括單個音的時值以及不同音之間的時值組合等。”［2］

觀察主題各音之間的間隔距離，能夠得出如下結論：

若指定■=1，據(jù)此計算出各音之間的時值距離比為：4：1：■■：1■■：1：1：1：1：1：1：1：1：1：1：1，在第二小節(jié)后形成等時值比，再根據(jù)譜例1中不斷變窄的箭頭指向，能夠看出主題呈前疏后密、先松再緊的趨勢，好比一顆正在做自由落體運動的網(wǎng)球，體現(xiàn)時光的驟然流逝，音響上呈現(xiàn)不斷收束的特點。主題結束后經(jīng)由快速的下行音階過渡到1①處木管組與弦樂組演奏相對靜止的長音保持。

“時光”主題在其后的一樂章末尾、三樂章、四樂章中多次出現(xiàn)。如下各例（均縮為一行譜）：

譜例2：原“時光”主題

譜例3：一樂章末尾8處

譜例4：三樂章■處

譜例5：

譜例3無論從音高、節(jié)奏、旋律行進方向以及配器安排等方面均與原主題保持高度一致，音響層面也與之遙相呼應，一樂章末尾的位置巧妙地與開頭主題形成首尾呼應的關系，盡顯出一樂章音響中的“收—放—收”過程。

將譜例4中的骨干音“拎”出并做對照比較可發(fā)現(xiàn)，它是原主題的T7移位，個別旋律音被隱藏于顫音之中，省略了應有的F、B-A、#F四音（譜例4的方框），同時還將本應為F-#F的順序局部換位成#F-F的進行。此處音響特征在之后將會被詳細提及。

譜例5中的音高及節(jié)奏基本與譜例3別無二致，只在最后一小節(jié)處節(jié)奏變得更為緊湊，強調個別同音反復。它的樂器安排、各聲部織體進行等也幾乎與譜例3一模一樣。故此處的音響效果又呈現(xiàn)出收束之態(tài)勢。

主題的不斷演變體現(xiàn)著作曲家“progress growth（漸進生長）”②的創(chuàng)作觀念，這也是作曲家繼作品《神秘的瞬間》之后再次使用“progress growth”創(chuàng)作技法的一部作品③。由于此文章并不重點論述作曲家的“progress growth（漸進生長）”技術，故不作展開。

圖1［3］

圖1為“時光”主題多次出現(xiàn)的音響強度變化圖，從中能夠得知它是一個逐漸演變最后趨于回歸的過程，整體音響強度為弱—強—弱，盡顯“收—放—收”之趨勢；形態(tài)上呈現(xiàn)拱形之特征。作曲家收放自如般地操縱著音響，宛如一位調配顏料的畫家，或素雅，或濃艷，將一幅五彩斑斕的水彩畫帶到了音響世界。

（二）中心音之回歸

“杜蒂耶經(jīng)常使用中心音或中心和弦，他并不回避這種明顯具有中心地位而且不時再現(xiàn)的因素。當一個和弦在第一次聽到它很長一段時間之后再次以一種引人注意的方式出現(xiàn)時，它就具有了一種特殊的功能和潛能。這種類型的和弦能夠喚起聽眾的懷舊之情。因此，杜蒂耶期望聽眾能夠非常集中精力地聽，并且希望這些中心和弦能夠促成聽眾良好的音樂記憶能力。”［4］

譜例6位于？輨？輱？訝處，對應的是樂曲的間奏曲部分。根據(jù)音高劃分，該間奏曲可歸類于兩組元素，一組是以管樂組樂器類、顫音琴、馬林巴琴等，利用音色接替的手法對#G音作同音反復（具體樂器的接替過程如譜例7所示）；另一組是弦樂組在中低音區(qū)進行以二度和三度為主的平穩(wěn)旋律。這兩組元素相互融合，形成了整個間奏曲的面貌。#G音以ppp-mf區(qū)間的弱力度在管樂組和其他樂器之間穿梭，構成相位變化，音之間的距離呈現(xiàn)先密后疏的特質，最后兩小節(jié)如回光返照似的加緊了步伐，但仍受pp力度的控制。使該部分呈現(xiàn)出虛幻且收束的音響特征。在間奏曲的最后三小節(jié)，弦樂以滑音的姿態(tài)出現(xiàn)，仿佛音響的重生，為第四樂章“光之波”的到來做準備，發(fā)揮“啟下”的作用。

譜例6：管樂縮譜

另外，在第五樂章的？輫？輲？訝之后，各樂器之間時而同步，時而異步地重復#C音，突顯中心音#C，與遠在第一樂章的中心音#C遙相呼應，形成大型的拱形結構。在這部分的音樂中，樂器逐漸退去，音響從先前的豐滿過渡到空靈，音之間的距離也愈發(fā)稀疏，整體呈現(xiàn)出日朘月減的趨勢，最終在木魚敲擊模仿時鐘嘀嗒聲中結束全曲，一步步體現(xiàn)時光的逝去。

中心音間或地收束著音響，指引著樂曲向可控的方向發(fā)展、演變。第一樂章、間奏曲以及五樂章末尾所形成的#C-#G-#C進行，使樂曲在整體結構上蘊含了傳統(tǒng)屬主關系的意味。通過對中心音強調的各種手法與布局安排等種種跡象的分析，可知屬主關系的組建并非偶然，而是經(jīng)過作曲家有意為之，充分展現(xiàn)了杜蒂耶在邏輯構思上的高超和巧妙。

二、“放”之陣勢

（一）人聲主題之起勢

作品第三樂章“陰影的記憶”是唯一加入人聲的部分，通過副標題與歌詞，能夠窺測出杜蒂耶在這一樂章中加入人聲，目的是為了強烈地譴責了戰(zhàn)爭的殘酷和無情，同時向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逝去的珍貴生命致以紀念。

該部分的人聲以不同的時間間隔共計出現(xiàn)，共計出現(xiàn)了8次，前三次的骨干音#G-A-C是開頭“時光”主題前三個音A-#G-F的倒影形式，共同屬于集合3-3（014），這是杜蒂耶創(chuàng)作生涯中最常用的音高語匯之一。這一部分的其他樂器在骨干音的控制下，以徘徊般的旋律進行，附和著人聲。之后#G-A-C作為核心細胞，不斷在其后進行延展：

譜例7：

譜例8：

譜例7為人聲的第四次出現(xiàn)，以#G-A-C為核心細胞，延展出了新的音高，分別是兩端的F和#D-E（圓圈標記），并以E音為軸，做前一旋律的逆行，從而形成異節(jié)奏的對稱（箭頭指向所示），最后落在軸心E音上，結束這次人聲演唱的同時又為下一次人聲的到來作鋪墊。

譜例8是人聲的第五次出現(xiàn)，仍然以#G-A-C作為核心細胞，用上一次的結束音E作為始發(fā)音，繼續(xù)做與上一次相同的進行，但在對稱中的自由回落過程中將前一旋律在有限的音高內做了擴張化的處理，并新發(fā)展出了bD音，其中形成的C-A-bD旋律（大括號標記）本質上仍屬于集合3-3（014）。這兩處的其他樂器組主要對人聲主題給予支撐，加強了主題性質，增厚了音響聽覺。

譜例9：

譜例9是人聲主題第六次至第八次出現(xiàn)，此處一改先前旋律的纏綿，而變得堅定，所呈現(xiàn)出的音響也比較強烈。其音高來源正是第四次的E音和第五次的bD音（bD=#C），使得整個人聲部分獲得高度統(tǒng)一。

在整個人聲主題部分，不同的樂器組在核心細胞的控制下徘徊踱步，有時回應著人聲主題，有時共同支持著人聲，整體呈現(xiàn)出異質型的音響織體。人聲主題的不斷延展是該部作品有關“漸進生長”技法的另一體現(xiàn)，這個主題在逐步演進和生長的過程中，也反映了音響在不斷起勢和擴張的過程。

（二）多樣態(tài)之造勢

1.主題的不同方向

回到第三樂章？輧？輲？訝處“時光”主題的第四次出現(xiàn)，作曲家再次勾起聽眾對原主題的記憶。此處對原主題的T7移位，個別旋律音被隱藏在顫音之中（如譜例4），其他音樂要素諸如節(jié)拍、速度、力度、演奏法等與原“時光”主題相比，均發(fā)生了巨大改變，截然不同的音樂“性格”也鑄就了別樣的音響特點。此部分中木管組、銅管組、弦樂組各自兩兩之間做反向的對稱進行，擴寬了兩端的音區(qū)，并在隨后以相同的反向進行方式在？輧？輳？訝+1、？輧？輵？訝處對原主題分別做T4移位和倒影移位。此處幾乎是以全奏的形式奏響主題，其大規(guī)模的管樂音色和sff的力度使得音響一觸即發(fā)，形成恢弘氣勢的規(guī)模，聽起來是極度充滿力量的。

2.主題的不同形式

第二樂章具有豐富的作曲技法，不僅有因橫向上圍繞中心音而疊置成的三音音簇進行，還有多處十二音的進行。

譜例10：十二音序列縮譜

譜例10位于二樂章？輥？輴？訝處。早在？輥？輲？訝處的小單簧管聲部就已有一個帶重復音的P9序列來對此部分的十二音作出了預示。原型序列P9以“時光”主題的前三音作為始發(fā)音并延展出新的音高結構，作曲家的“漸進生長”創(chuàng)作技法于此處再次體現(xiàn)。前兩小節(jié)天巴鼓聲部奏出的音高B-#C-#D-D是集合4-2（0124）的成員，集合3-3（014）便含于此。此外，第四小節(jié)二提琴和中提琴聲部奏出的B-C-G-#C-A是對R9序列每個拍點處的強調（圓圈標記），這幾個音是集合5-9（01246）的成員，集合3-3（014）也含與于此，前后的微妙聯(lián)系使這段看似嚴肅的序列進行音樂并未脫離主題“調性”，宛如一根繩索牽引著此處音樂的發(fā)展。

此處雖然只有短短四小節(jié)，但是該原型序列仍進行著豐富的變化，其移位、逆行、倒影、倒影逆行的形式各自以疊置的方式呈示（如譜例所示）。不同樂器組合所形成的復合音色，以及不同序列在異節(jié)奏的對位關系，造成音響趨于飽和的陣勢，為后續(xù)再次出現(xiàn)的圍繞中心音而疊置成的三音音簇進行起到了強烈的聚“氣”作用。

第四樂章“光之波”的？輨？輶？訝+6處，也是對十二音的呈示，將雙簧管和單簧管、低音單簧管分別分為兩組，可以發(fā)現(xiàn)它們在縱向上是以D/bE為軸的倒影對稱，反向進行擴寬了音區(qū)，預示著音樂情緒的不安，為接下來濃烈的音響流做足了準備；第五小節(jié)緊接著做縮減的逆行，同時個別音進行了換位處理，使得這部分在橫向上具備不勻稱之感，以此打破間奏曲寧靜的音響。

此外，弦樂的靠琴碼演奏呈現(xiàn)的薄而清脆的聲響以及管樂加弱音器吹奏等使音響變得收束，呈現(xiàn)情緒逐漸回落之態(tài)勢；弦樂的滑奏增加了音色的張力，導致音響緊繃，形成了劍拔弩張的氛圍，大規(guī)模的音群技術、整個樂隊的齊奏以及紛繁的織體擴張，共同營造出密集而熱鬧的氛圍，形成宏偉的音響效果，這種逐漸升溫的氛圍展現(xiàn)了情感不斷高漲的勢頭，等等。以上均隸屬于樂器演奏技巧的巧妙安排和配器技術的全面運用，這些因素共同塑造了多種情感的音響效果。這些效果與音高的設計并沒有著直接的聯(lián)系，故在此未做展開。

結" "語

作品《時光的陰影》凝聚了作曲家一生的創(chuàng)作技巧。在這部作品中，我們不僅能夠從宏觀的角度觀測出類似傳統(tǒng)屬主關系（#C-#G-#C）的結構布局，還能看到作曲家對現(xiàn)代音樂中集合的嫻熟掌控，以及對冰冷的序列賦予溫度的巧妙運用，使音樂聽起來既有嚴謹堅實的邏輯構建，又具有感性層面下的隨遇而安與瀟灑。

作曲家通過音高控制，收放自如地對音響做出調控，使作品的音響呈現(xiàn)出弱而不輕浮、繁而不臟亂的和諧景象。音高與音響二者相得益彰，共同鑄成作品的深遠意境。

參考文獻：

［1］ 高為杰.法國作曲家迪蒂耶的兩部交響曲［J］.音樂愛好者，2004：22.

［2］ 高暢.后調性理論基礎［M］.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2018：88.

［3］ 陳雨婷.亨利·迪蒂耶《時光之影》音色對比與音色布局初探［D］.西安音樂學院，2017.

［4］ Caroline Potter.Henri Dutilleux：His Life and Works［M］.Published by Ashgate，1997：100.

（責任編輯：莊" "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