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所不知道的宮崎駿

宮崎駿看自己的電影《起風(fēng)了》時哭了，對于這位日本動畫宗師來說，這也是破天荒第一次?！盎蛟S因為覺得已做完所有想做的事，眼淚才流下來的吧?！?/p>

在過去的幾十年，宮崎駿創(chuàng)作出龍貓、千尋、娜烏?？ǖ葻o數(shù)經(jīng)典動漫人物，成為可以抗衡迪斯尼的東方力量，改寫了世界動畫版圖。

一直以來，他都是個巨大的矛盾混合物，體內(nèi)居住著無數(shù)小怪獸。除了動畫大神這一面，他還是：電影奴隸工作狂、零分爸爸、女性崇拜者、毒舌傲嬌情緒帝。他的自畫像是一頭豬。

電影奴隸工作狂

在投入動畫工作的50年里，宮崎駿沒有周末的概念。他對放假的理解就是：午睡一會兒。直到50歲，因身體原因，他才開始偶爾一周單休個星期日。

他自稱電影的奴隸，曾撰文剖白心跡：“如果想要制作人性化的動畫，我們必須接受自己得以非人道的方式生活，于是我最終變成了一個工作狂?！?/p>

生活中，他很少看電影，不看電視，也不上網(wǎng)，唯一的娛樂是散步。動畫制作如果遇到瓶頸，他的解壓方式是閉關(guān)。他的動畫從來沒有劇本，每次都是邊想邊畫。這種創(chuàng)作方式也給了他巨大壓力。每次創(chuàng)作新故事時，他都會患上神經(jīng)性胃炎。

為了讓作品保持他心目中的靈性，他一直堅持手繪制作，并且對畫面精度要求極高。為了完成《懸崖上的金魚公主》開頭那個一只水母從海里浮上來的12秒鏡頭，他足足用了1613幅原畫畫稿。這種制作方法無疑費時耗力又勞神花錢，而他說：“不是自己喜歡，而是命中注定只能這么做。”

對他而言，動畫的價值超越一切。問題是，他不僅這么要求自己，還如此要求同事。

2011年3月11日，日本大地震。當(dāng)時《虞美人盛開的山坡》首映在即，吉卜力工作室正趕制后期。為防止余震引發(fā)混亂，和他一起創(chuàng)立吉卜力工作室的制片人鈴木敏夫決定給畫師放假。宮崎駿知道后怒吼：“誰說的會混亂?。糠偶倭瞬呕靵y呢！首映日不能變，所以更要拼命才是！你們正在做的是電影！就是在這種時候才要創(chuàng)造神話！哪怕有點余震也得畫！”同事們陷入集體沉默。工作室取消放假，大家繼續(xù)上班。最終片子奇跡般準(zhǔn)時首映。

在首映發(fā)布會上，宮崎駿說：“在困難時期，更要為人們創(chuàng)作出更好的電影?！崩蠣斪友廴t紅的，明顯是哭過。

驅(qū)使他如此拼命的是內(nèi)心一股揮之不去的壓力。他曾面對NHK的鏡頭說：“我認(rèn)為只有娛樂別人，自己才有存在價值。”他思考過這種想法的來由，是幼時形成的某種心理在作祟，但具體是什么則不想探究。

回望大師的童年，伏線隱約能見：宮崎駿的母親在他六歲時因病臥床不起。有一次，還是小男孩的宮崎駿求母親抱他，但母親在床上連翻身都困難，只能含淚拒絕他的請求。為了讓母親開心，他在成長過程中一直強迫自己做乖孩子。

零分爸爸

在兒子宮崎吾郎眼里，宮崎駿雖然是一百分動畫導(dǎo)演，卻是個零分爸爸。

吾郎接受《紐約客》采訪時回憶，小時候父親每天早上八點出門，凌晨兩點歸家，小吾郎每天清晨起床后都會去宮崎駿房間門口看一下熟睡中的爸爸，好讓自己有種“爸爸在家”的安心感。

他還像強迫癥一樣搜集閱讀所有和宮崎駿有關(guān)的資料。長大后的吾郎笑言自己當(dāng)時應(yīng)該能排宮崎駿研究者NO.1。

宮崎駿對媒體回憶童年時曾說：“我父母在我童年時幾乎沒有關(guān)心過我，為此我的童年是在孤獨中度過的?！倍c兒子的關(guān)系，幾乎就是他與自己父母關(guān)系的翻版。

因為缺少父親陪伴，小吾郎只能在父親創(chuàng)作的動畫上找心靈寄托，無形中內(nèi)心深植了做動畫的夢想。在三十多歲時，吾郎走上了動畫導(dǎo)演的道路。

對兒子的職業(yè)選擇，宮崎駿異常激烈地反對。他覺得做動畫太辛苦，不希望兒子重蹈自己覆轍。

對兒子的動畫作品，宮崎駿評價起來毫不留情。在吾郎做導(dǎo)演的首部動畫《地海戰(zhàn)記》首映會上，宮崎駿中途于眾目睽睽中起身離場，還對媒體吐槽：“在里面好像坐了有三小時之 久?！倍谖崂蓤?zhí)導(dǎo)第二部作品《虞美人盛開的山坡》時，身為此片編劇的宮崎駿指著吾郎畫的圖說：“這種沒有靈魂的畫，畫再多也沒 用?！?/p>

不過在吾郎創(chuàng)作遇到瓶頸時，他還是送去了一張自己畫的女主角印象圖。正是這張圖幫吾郎解決了女主角形象定位的難題?！队菝廊耸㈤_的山坡》首映會后，NHK記者曾問宮崎駿的感想，老爺子說：“他（指吾郎）要稍微給我點壓力呀。”

聽了這話的宮崎吾郎則笑著回應(yīng)：“臭老爹，有本事別死呀?！?/p>

毒舌傲嬌情緒帝

對待親兒子都如此，對別人就更不消說了，這個胡子白花花、系著圍裙的老頭脾氣可不像他長相那樣和藹，毒舌傲嬌這類詞才更適合他。

他說：“我希望自己能笑臉對人，但很多時候都壓抑不住，好像體內(nèi)有另一個自己不知道的宮崎駿?！?/p>

早在1989年，宮崎駿就做過一件讓當(dāng)時動漫界大駭?shù)氖?。那年被尊為“日本漫畫之神”的手冢治蟲去世，日本動漫業(yè)內(nèi)都在哀悼惋惜，而他卻寫了一篇“鞭尸范兒”的悼文：“大家都一個勁兒地在哀悼他吧。我可不想跟你們一個鼻孔出氣……我不喜歡他制作的東西——豈止不喜歡，我覺得那都是非正常的！”文中他嚴(yán)厲指責(zé)了手冢以極低經(jīng)費粗制濫造動畫片的行為。

對于近年來日本年輕人流行用iPad一事，他老人家也有話說：“電車上玩iPad的人像在自慰，令人惡心?！?/p>

每次開始新片制作，他的臉都會越來越臭?！澳鞘撬鎸π绿魬?zhàn)緊張的緣故啦?！崩洗顧n鈴木敏夫倒是很理解。

鈴木早就習(xí)慣了他的情緒波動，甚至總結(jié)出一套應(yīng)對方法：“就像對小孩子那樣，你想讓他往東就讓他往西，因為他一定會跟你對著干?！庇写?，宮崎駿工作不順居然提出要解散吉卜力，還好鈴木出馬擺平。

不過情緒化的宮崎駿也有過“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三 年。

1979年，他因首次執(zhí)導(dǎo)《魯邦三世卡里奧斯特羅之城》劇場版票房慘敗而被業(yè)界唱衰。他寫了大量動畫腳本都無人采納。這些被拒策劃中就有后來大獲成功的《龍貓》的原型。

那時他挺淡定，別人說他的故事不行，他就原樣收回放好，心想：“沒準(zhǔn)以后還有用武之地。”

回憶那段低谷期，宮崎駿說：“一部片子沒被采用，這不算什么，每次都為此而大喜大悲，才是失敗?！彼f，自己“不把命運委與他人之手”。

正是這份傲嬌支撐他走出了瓶頸，有了后來一炮走紅的《風(fēng)之谷》，宮崎駿動畫時代也由此開啟。

女性崇拜者

宮崎駿絕大多數(shù)的動畫，主角都是女性，她們堅強善良，勇敢溫暖，常常以最終拯救者的面目出現(xiàn)。

《風(fēng)之谷》里公主娜烏?？芎腿f物溝通、會御風(fēng)飛行、為保護自己的子民不惜犧牲生 命。《千與千尋》里十歲的小女孩千尋歷經(jīng)考驗，最后打破湯婆婆的魔咒，讓變成豬的父母恢復(fù)人形，還拯救了朋友無面人和戀人白龍。

和這些明亮奪目的女性角色相比，男性角色則稍顯平淡。

有記者問他為什么那么喜歡用女孩做主角，他答：“每當(dāng)情節(jié)里同時出現(xiàn)男孩和女孩時，我總覺得女孩更英勇。一個男孩大步走路，我不會覺得有什么特別；一個女孩走得氣宇軒昂，我會覺得好帥??！”

在他眼里，只有女性才擁有在現(xiàn)實和奇幻世界里穿梭的能力。如果男性擁有這種能力的話，他總覺得有點怪。

他是個女性崇拜者，“再過十年，我可能就把這點直接說出來了”。

高中時看動畫《白蛇傳》，他把白娘子當(dāng)成了夢中情人，“得很慚愧地承認(rèn)，我從此愛上了女性英雄主義的動畫”。

在他親自設(shè)計的吉卜力工作室里，一個小細(xì)節(jié)也能看出他的女性主義：女衛(wèi)生間面積比男衛(wèi)生間大一倍。

身體里住著一群小怪獸

據(jù)說，每個人心里都住著一頭小怪獸；對宮崎駿來說，他心里的怪獸可不止一頭，應(yīng)該是一群才對。

在他的動畫世界，你會遇見像黑絨球一樣的灰塵精靈、睡在一朵水母里的金魚公主、月夜站在樹梢吹曲子的龍貓、掌控萬物生死的麒麟獸……

這些小怪獸都從他頭腦里跳到屏幕上和大家見過面，而更多的小怪獸其實還住在他身體里等待露面機會。

他曾說如果把自己內(nèi)在完全敞開的話，整個日本社會都會驚呆。

NHK的攝影師曾問他怎么看待他動畫里的角色?！爱?dāng)然都是真的啊！”他臉上掛著一副“這還用問”的表情。

他相信世界上真有《懸崖上的金魚公主》里那道懸崖，并且懸崖上就住著小男孩宗介一家，他甚至能看到他們站在懸崖上的身影。

他還相信劇中人會長大變老：1988年創(chuàng)作的《龍貓》里的小月和小梅兩姐妹現(xiàn)在已是大人了。

因為體內(nèi)的這些怪獸，他日常生活中有許多奇怪之舉。

他每天早上十點打開辦公室的門后會對空屋子說：“早上好?！蹦慷眠@詭異一幕的NHK攝影師當(dāng)時問他：“你在和誰打招呼？”他答：“跟屋里人。這屋里有人的，雖然我不知是誰，不過肯定有?！?/p>

他在工作前有個例行儀式就是把一條長椅抬到工作室門口，再放上“請隨便坐”的小牌子。他說不這么做就無法工作。好笑的是，一旦椅子被他不喜歡的人坐了，他又會很糾結(jié)，只能每次在抬椅子時祈禱“那個誰今天不要來啊”。

他下班路上也有個習(xí)慣，就是數(shù)巴士，如果到了一定的數(shù)量，他就覺得當(dāng)天工作做對了，數(shù)目不夠就會很焦慮。

他的朋友去世了，即使在火葬場親見過對方骨灰，宮崎駿依然覺得那人還獨自躺在病床上，并為此專門跑去醫(yī)院陪著“那人”。因為怕醫(yī)院自動門會夾到朋友，他就讓門一直開著。

畫畫時，他對著工作臺時而手舞足蹈時而怒氣沖沖時而淚水盈睫更是常事，他的同事已經(jīng)習(xí)慣了，知道他肯定又是被各種動畫角色輪流“上身”。

“我是一頭會飛的豬”

在宮崎駿動畫里，豬的出鏡率奇高：《幽靈公主》里有英勇無畏的豬神；《千與千尋》里小女孩的貪吃爸媽被魔法變成豬；《紅豬》里的主角波魯克干脆就是一頭戴墨鏡叼煙卷，能把飛艇開得出神入化的酷豬。

他喜歡用波魯克自 比。

他的自畫像常年是一頭戴著眼鏡、表情嚴(yán)肅、有時還圍圍裙的 豬。

《紅豬》里的波魯克本是名空軍飛行員，他的生活矛盾重重：他愛的祖國意大利“一戰(zhàn)”后開始法西斯化；他親愛的戰(zhàn)友都在戰(zhàn)爭中死去；他愛的女人吉娜是敵國人，還是自己死去朋友的妻子；他痛恨戰(zhàn)爭卻又深愛戰(zhàn)斗飛艇……

為了逃避這些人世矛盾，波魯克把自己詛咒成了一頭豬。

有人笑說，如果波魯克恢復(fù)人臉，估計就是宮崎駿的樣子。因為宮崎駿和波魯克一樣內(nèi)心矛盾，格外厭世。

宮崎駿接受《紐約客》采訪時承認(rèn)自己骨子里是悲觀主義者。當(dāng)時是2005年，他半開玩笑：“我希望再活30年。我想看到東京沉沒，NTV（日本電視公司）的電視塔成為孤島，曼哈頓變成水下之城。我想看到人類人口急速下降，因為沒人買樓，再也沒有高樓出現(xiàn)。我對這一切感到興奮。（因為）金錢和欲望，人世的一切都會崩潰，綠色野草將接管（世 界）?！?/p>

他還對人類命運下了個嚴(yán)肅判斷：地球上的資源將只能支持揮霍無度的人類繼續(xù)生存四五十 年。

和《紅豬》里的波魯克看著美好女孩菲歐會覺得“人類還有救”一樣，雖然自己悲觀厭世，但宮崎駿并不希望把這種情緒傳染給孩子。他在動畫里一直說的是“這世界值得我們活下去”。

波魯克以飛行為生存意義，他說：“不會飛的豬，只是一只平凡的豬。”這其實也是宮崎駿的心聲：不做動畫的自己，只是一個普通的人。他多次說要退休又食言，也與這種想法有 關(guān)。

他多次鄭重其事說“退休”，其實也只是停止制作動畫長片而已。他早已決定：生命不止，動畫不休。

（摘自《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