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群山連綿,莽蒼無涯,一輛大卡車攀爬在崎嶇的山路上。那山路如一道長長的繩索,一圈一圈纏繞著山,從山底盤向山頂,環(huán)連環(huán),環(huán)復環(huán),就如捆粽子一般,愈往高處去,繩環(huán)愈縮小,最終僅余一個小環(huán)中漏出一個山尖。不知不覺間,環(huán)路滑向另一座山的峰頂,一環(huán)環(huán)向下盤下來,越來越粗,越來越鮮明,逼近山腳時,尾巴一甩,沒入山叢深處。
“二哥,我這開車跑運輸,要說死,也死了好幾回了。那一次憋在山里,就差點兒!”他低下頭,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他的脖頸處密密白白的短發(fā),如冬天霜打的草叢,分外扎眼。每每想起他,浮現(xiàn)眼前的總是一個瘦瘦小小的小伙子。可如今一算,他也五十多歲了。
“活到今兒沒經(jīng)歷過那么大險,大雪加冰凍,幾十年不遇!”他抬起頭,額頭上現(xiàn)出三條疊合交叉的皺紋,深深的,仿佛積著灰塵。
我眼前飄起大雪,大雪籠罩下是逶迤的群山。不知雪是啥時候下起來的,轉(zhuǎn)眼間便白了山頭,鋪滿山路。雪不是飄下來,而是砸下來的,一團一團砸到大卡車前窗上,層層堆積起來,把窗子鋪成一塊雪野。
卡車嗯哼嗯哼喘著粗氣,左右搖晃著前行,路旁無數(shù)樹梢一齊向后斜過去,路上隨處散落著折斷的樹,橫七豎八的亂枝,新鮮的茬兒口閃著黃白色光澤,時有滾落下來的石頭,巨大的,碎塊狀的,橫亙在路上,令人驚心。車窗緊閉,但還是能聽到風聲,呼呼,嗡嗡,轟轟,他的手開始感到刺骨的冷,然后是麻,是木,是無感覺。
峽谷在向車后撲去,右方,連綿無盡的一座又一座山頭的剪影,一晃而過。有一瞬間,他的腦子里如落了雪,一片空白。
猛地一驚,像從夢中醒來。路上落下的雪便很快結成冰。卡車一側(cè)被山壁推擁著,擠壓向另一側(cè),那里是萬丈深淵。車輪切著崖沿,其間仿佛只有韭菜葉之距。車輪打滑,歪歪扭扭吱吱叫著,眼看就要溜下山谷,完全掌控不住。心懸起來,晃晃蕩蕩,要從嘴里沖出來。
卡車呼叫著搖晃著避開險處,路過一個深坑,車子一沉一彈,崖下濃霧涌上來。
急剎車。車輪刺耳地摩擦著地面,滑行了一段,停下來。
深山,天黑透了,無盡的夜。
卡車就像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白色的玩具,遺落在浩莽的山壑底處。
“困在山溝里,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手機根本沒有信號,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彼粗蠅ι系膽掖埃劬镆黄斩?。
早就忘了餓。
“餓”上來了??ㄜ嚿蟽H有一袋方便面,半壺開水。水喝光了,就從山坡上捧一捧雪按到嘴里,靠口中的熱量化成水。面吃光了,等“餓”再次來襲,滿車廂翻過來倒過去地找,一粒面屑也沒有,只有躺著喘氣,冒著虛汗。
沉沉的暗夜,山里隱隱傳來不知什么動物的叫聲。冷不丁醒來,驀地發(fā)現(xiàn)一只灰白色的什么東西在啃車輪,他聲嘶力竭喊著使勁按喇叭,才把那獸嚇退。
第二天夜,一輛載著三十多人的客車傾覆到山谷中,地方政府采取應急響應,救援了一夜,結果還是有二十人死亡,十三人受傷。與此同時,公安交警和志愿者連夜展開對滯留山里的其他車輛的救助,散落山道上的十多輛車才脫離危險。
“要不是客車沒準點,接站的家屬們急了,他們在網(wǎng)上求助,事情一下子成了熱點。不然,那真就埋在山里了,餓不死也得凍死、嚇死。我看明白了,人這一輩子,不知道經(jīng)歷多少死。死和生同時‘活’在人身上,向左一點兒就是生,向右偏一步就是死?!彼倨鹱?,叼上一支煙,點著火。
我張了張口,又合上。
二
1992 年,他19 歲,初中畢業(yè)。那兩年與老家相鄰的油田基地成了一個大工地,塔吊林立,機器隆隆,熱火朝天。他父親帶著一百多人的建筑隊伍承包了幾個工程。他趕到工地想出點力。
看著他瘦得像根麻稈挑在那里,細細的胳膊上隱隱透出的血管像青色小草梗一樣,他父親嘆口氣,轉(zhuǎn)頭找了市交警隊熟識的一個老鄉(xiāng),把他塞進駕校學了一個月??荚嚹玫今{駛證后,又托關系找門子,把他安排進工商聯(lián)辦公室當了臨時工,拿報紙,送文件,燒開水,打掃衛(wèi)生……他人靦腆老實,話又不多,眼里有活,大家都喜歡他。
后來工商聯(lián)主席擔任了政協(xié)副主席,配了專車,讓他當了司機。他除了接送領導上下班和參加公務活動外,把領導家里的活都包了,換燈泡,修鎖,買菜,扔垃圾,接送孩子……每天忙忙碌碌,領導表揚一句,他也只是羞澀地笑笑。如此下來,似乎有個好前程等著他,領導也有暗示。不料事情有變,上邊要求徹底清理機關臨時公雜人員。盡管費了好大勁兒,最終還是沒辦法留下他,希望像被一針刺破的氣球,一下子癟了,他低頭耷胛地回了老家。
就是那年,他和我堂妹結了婚。我從外地趕回老家參加婚禮。紛紛攘攘的人群里,他父親揮著手,大著嗓門招呼著進進出出的客人,安排著一應事務,而他穿件看上去有些肥大的黑呢子大衣,立在新房門側(cè),淺淺笑著,兩眼彎成了細月。
我返程時,他騎一輛大輪自行車送我去鎮(zhèn)上,坐在后車座上,我總感覺前輪要抬起來,我跳下車,搶著帶他,他緊攥車把,歪扭著身子,緊閉著嘴,堅決不讓。十五里鄉(xiāng)間小路,坎坎坷坷,晃晃悠悠,好不容易才到。我擠上客車,透過后車窗,看著他瘦小的身影漸漸變成一個黑點。
后來,他就開起了大車搞運輸。
那年,他家里不順。他父親在工地上突然犯了病。后來才知道,他父親血壓高了好多年了,一直挺著不吃藥,以為頂?shù)米?。一年到頭攬工程,籌資金,找工人,購原料,忙施工……工程建設的事,憑他的施工經(jīng)驗、管理能力能應付得了,最難的是處理各種關系。甲方對工程嚴格要求,那都還不算啥,讓他撓頭的是常常有些懷著想法的人,以各種理由三天兩頭來打擾,長年累月折騰,最后他父親終于撐不住了,腦血管爆了,雖然在醫(yī)院ICU 治療一個多月,好不容易把命扯回來,多年積攢的錢也基本花光了,到底落下個偏癱失語。
全家的頂梁柱塌了!
俗話說父病子立,一夜間,他成熟了。
說起來,這已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經(jīng)濟搞活了,市場紅火了,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蓬勃興起來了,鎮(zhèn)里建了油棉廠、軸承廠、化工廠、地毯廠……各個村也躍躍欲試,幾個人一吆喝,就成立一家建筑公司,一二十家廚房設備廠在村外路旁冒出來。經(jīng)濟流通起來了,運輸業(yè)隨著發(fā)展起來。他沒錢開廠,也買不起車,就想先給企業(yè)開車拉貨,練練身手,一是提高提高駕駛技術,二是熟悉熟悉運輸業(yè)務,三是掙點錢養(yǎng)家糊口,也積攢一點將來發(fā)展的資金。主意拿定,他四處打聽需要司機的廠家,聯(lián)系了好幾家,最后他避開了本莊的,怕鄰里鄉(xiāng)親有些事不好辦。最終定住給鄰村的一家廚具廠送貨,有廚具業(yè)務就拉廚具,沒廚具業(yè)務也干點別的,月工資1500 元。開始他主要還是跑短途,從博興去濱州、東營、淄博、濰坊、臨沂、日照、青島、煙臺、威海等省內(nèi)地市和北京、石家莊等臨近城市。當天來回,盡管累,身體還撐得過去。干了一段,他感到了壓力,“主要是精神上熬不了”,他感嘆。
那些年,跑運輸?shù)能嚦d得多,司機說,你車不超載基本不賺錢,但話說回來,超載了受到處罰是應該的。有一次他從壽光拉了一車菠菜,規(guī)規(guī)矩矩捆綁好的,沒想到檢查站以菠菜葉尖漏在車廂外為理由,認定超載。他低著頭嘟囔了幾句,就被指揮著把車停到站旁的空場上,命令他把菠菜全部卸下來。正是六月天,一車鮮嫩菠菜卸下來,放不了一天兩夜,肯定就成爛菜泥了。自己不卸?那人家就讓民工爬上車往下卸,不僅交罰款,還要交卸車費、占地費、環(huán)境污染費、衛(wèi)生費、清理費。那天,他一個人背靠車頭坐了一夜,直到凌晨弟弟送來罰款才離開。
在路上,一切都會發(fā)生。
那天我接到電話,急急忙忙乘上同事的起亞車趕往廣饒出事地點。
現(xiàn)場一片狼藉。
據(jù)說,他駕駛卡車由北向南正常行駛,右邊玉米地遮掩的鄉(xiāng)間小路上突然竄出一輛三輪車改裝的小貨車。小貨車一頭扎到公路中間,駕駛員臉上的胡茬越來越清晰,副駕駛座上一個孩子扭過圓圓的呆萌的臉蛋兒。他趕緊左打方向盤,期望能從貨車與路間護欄中間穿過。小貨車司機似乎蒙了,向著卡車調(diào)過車頭來??ㄜ嚸偷叵蜃笄胺?jīng)_去,一列隔離欄像面條扭轉(zhuǎn)起來,失去平衡的大卡車轟然翻倒在左側(cè)路上。他的頭撞到車窗上,在倒下的一瞬間,他說朦朧看到一輛棗紅的油罐車呼嘯著從南邊疾馳而來。
三天后在縣醫(yī)院病床上,他醒過來,頭上纏著繃帶,左胳膊打了四根鋼釘,左腿吊在支架上。那時坐在副駕駛座上的老福已經(jīng)躺在太平間冰冷的尸箱里,他被當場甩出車門,頭撞到了路牙石上。
交警判定雙方各負百分之五十責任。小貨車車主是個光棍漢,除了這輛不值錢的改裝車,只有三間土坯房。乘車的小孩全家盯住他不放,因為出事后孩子受了驚嚇,連續(xù)半月發(fā)燒說胡話,孩子爺爺奶奶每天去光棍漢家要賠償,光棍急了,撂下一句話:“你看我家里啥值錢,恁就拿走吧!”堂妹夫這邊主家面對突如其來的災難,一下子垮了。當初為省錢,卡車保險不全,沒入車上人員責任險。如今一死一傷,死的,要給一次性賠償,傷的還有醫(yī)療費、誤工費等一大堆費用,雖說定責是雙方責任均擔,但對方車主窮得指望不上。經(jīng)過反復調(diào)解,主家給了老福家十六萬補償金。堂妹夫這邊醫(yī)院不停催款,主家說實在沒錢了,最終放話:“車是你開的,事故是你造的,老福的賠償不讓你管就便宜你了,自己傷自個兒管!”可憐他幾年披星戴月掙來的“毛毛”,勉強夠自己醫(yī)藥費的。
三
妹夫在醫(yī)院住了仨月,又在家里養(yǎng)了仨月,也盤算了仨月。這輩子絕對不開車了!摸也不摸一下,看也不看一眼!他說下定了決心。剛出車禍的一兩個月,他說一閉眼,就是圓圓的呆萌的孩子的臉蛋兒,扭成麻花一樣的護欄,棗紅色的油罐車正面沖過來。一次次驚醒,胸膛撲騰撲騰的,汗水浸透了被子。可是,思來想去,自己沒啥手藝,掙錢沒啥門路,老人有病,孩子還小,責任田里的莊稼要施肥、要澆水、要打藥,處處用錢。一想起來,胸膛就像壓著一個沉重的車輪,心臟像被一根繩索勒得好緊好疼……思來想去,最后一咬牙,他還是決定買輛大卡車跑運輸。
買車的十幾萬塊錢從哪里來?出院后,他一瘸一拐到親的和不太親的親戚,熟的和不太熟的朋友家,吞吞吐吐、一遍一遍,難為情地訴說,指天跺地發(fā)誓,忙不迭表達著感謝,核心就是求大家?guī)兔?,借錢,買車。跑了半個月,湊了不到兩萬塊錢。正當他急得滿屋子轉(zhuǎn)花,感到絕望之際,住在縣城的同桌同學傳來一個信兒,說剛下來政策,可以貸款買車了。聽到這消息,他突然發(fā)現(xiàn)天是藍的,風是暖的,田野廣闊,路面反射亮光,一切美得如夢一樣!他騎上自行車,五十里的路用了不到一小時就趕到縣城,立馬讓老同桌領著,撲到縣城僅有的三個汽車銷售點,跑到四家銀行打探消息,又連夜回到家,顧不上喝口水,找親戚、托朋友,開了信譽、擔保等一大堆證明,往縣城來來回回七八趟,終于辦好手續(xù)。又過了三個多月,他家的大門口、大街旁,停上了一輛閃閃發(fā)光的嶄新的一拖一掛“大解放”!
為了尋求貨源,全鎮(zhèn)每個村、每個企業(yè),他一家一戶去找,運輸價格被壓到最低他也干,少掙點,建立起固定客源最重要。貨物送到指定城市,不能空車返回,他到當?shù)氐呐湄浾緦へ浿?、找貨源,也曾?jīng)貼小廣告,把個人和車輛信息印到32 開紙上,到企業(yè)扎堆的地方散貼,結果都不理想。后來他發(fā)現(xiàn),通過中介搭線找廠家,按比例交上中介費后,簽訂三方協(xié)議,長期合作,在四五個城市建立了穩(wěn)定的貨源聯(lián)系點,雖然利潤又被分去一塊,但畢竟不拉空車了。
發(fā)車前,他都會幫著裝車,本來主家顧了裝卸工,可他不參與總放不下心。貨物全部置放車廂后,他再把貨物捆牢。那情景往往是這樣的:燃燒的大太陽在天上翻滾,空氣像滾燙的液體澆在身上,他彎著腰,在卡車一側(cè),固定住繩子一頭,然后憋足勁,靠著瞬間的爆發(fā)力,掄起膀子,將十幾米長、幾十斤重的粗重的繩子高高拋上去,繩子如長蛇飛起甩到卡車另一側(cè),他健步跑過去,粗糙的雙手像鉗子一樣,把繩索緊緊勒住掛鉤,健碩的胳膊上鼓起橢圓形的古銅色的肌肉。他再一次將長繩從高聳的車頂擲回去,如是幾番,把貨物橫三匝、豎三匝捆牢。之后,他像一只壯熊手腳并用,臂彎里夾纏一角沉實的下墜的篷布,爬上三米多高的車頂,將碩大的篷布用力地一拃一拃拽上去,然后一庹一庹扯展開,把貨物嚴絲合縫覆蓋上,然后打個對折,蓋上第二層,最后用繩子把篷布捆得結結實實。他的衣服溻透了,頭發(fā)像在水里泡過,眼睛被汗水殺得瞇縫著,眼白通紅?!傲獠恢靛X。放心才中!”他感嘆道。
卡車上路了,車輪滾滾,迎著夕陽,沒入群山,向著朝霞,穿越田野,河流在車旁流淌,無數(shù)人影在大地上起起落落……到了一個休息區(qū),他方便后,順帶在公共洗手池邊,把頭埋在水管下水池里沖洗頭發(fā),用毛巾將上身洗擦幾遍,然后把衣服、毛巾洗了,掛在半開的車玻璃上晾曬著。在樹蔭里吞一包泡面,擦擦嘴,登上駕駛艙,繼續(xù)前行。困極了的時候,將車停在服務區(qū),躺在車后座上,頓時響起撼山的呼嚕……
冰雪事件后,他一個人再出門,全家的心都懸著。堂妹下狠心把斷奶剛剛一個月的孩子交給婆婆,和丈夫一起踏上運輸?shù)拈L路。有她跟車,幫不上多少忙,但換輪胎時有個人遞扳子,加油時一人守車另一個能跳下車付個油錢,餓了他們就在服務區(qū)用隨身帶來的柴油爐子炒個菜做個飯。那些年的奔波,缺乏規(guī)律的飲食,長期不足的睡眠,使他得了高血壓病、胃病、頸椎病,大車司機基本都有的職業(yè)病……一塑料袋子西藥、兩袋子中藥伴隨著他們,飯后,她用帶著的砂鍋熬煮好中藥,濾出一小碗藥湯看著讓他喝下。當車子又一次發(fā)動前,他們再一次用雙手拽拽繩子是不是松了,用腳踩踩車胎是不是飽滿,仔細查看車輪子紋路里有沒有石子、釘子,摸摸輪轂溫度是不是過熱。數(shù)九寒天,他們戴著厚厚的手套,頂著刺骨的寒風,拿著撬棍,敲打篷布上的冰凌,把繩索再次緊固。遇到冰雪路,他們小心翼翼地把防滑鏈扣牢、裝緊。疫情下不了高速,漫長的時間里,只有她陪著丈夫拉拉過去、聊聊明天。
疫情過去后,他們的心徹底放開了,第一次出發(fā)的路程貫通南北西東。從博興帶貨出發(fā),一路向東北到了黑河市,卸貨后向南五百七十多公里到達哈爾濱,裝上新貨,向西奔行兩千多公里跑到銀川,又帶貨三十多小時插向西南南寧,之后是深圳、寧波、臨沂,車窗外的風景次第變幻……
今年春節(jié),堂妹一家過了一個不一樣的年。
大年二十九他們才灰頭土臉回到老家,三十早晨還沒起床,銀行的業(yè)務員就來敲門了,她進門就盤腿坐到床頭上,看上去不急不慌,大有長期駐扎下來的勢頭,話不疾不徐、不高不矮,但話里的蒺藜也讓弟弟坐立不安?!澳研姆诺蕉亲永?。我一定還。您知道這兩年有的小企業(yè)不夠景氣,俺跑車的要不來運輸費。我求求他們,您寬限寬限。爭取十五前還上。”好不容易送走銀行要賬的,老福一家老的少的七八口人哭著喊著沖進了門?!袄细8丬?,走的時候好好的,突然就沒了。年輕輕的才三十二??!我那苦命的兒?。 崩细D锟拗f著,突然癱坐下去。老福媳婦則滾到了天井里,“老福,你這狠心的,閃下俺娘們倆,咋活??!”正哭喊著,突然沒了聲響,“哎呀,這是咋了,翻白眼啦!”于是有跪在身旁按人中的,有急得團團轉(zhuǎn)的,有跑出門找大夫的,一個孩子口里不斷叫著娘,鼻涕眼淚掛在臉上、嘴唇上、下巴上。堂妹夫婦也跪在人群里,眼睛通紅,胸前衣服上濡濕了一片,褲子上沾著泥土?!八?,這是咋了?”堂妹婆婆瘋了一樣跑到天井里,指著妹夫沒人聲地喊:“快看看你爹,咋回事,只有出氣,沒有進氣,臉都紫了!”堂妹和妹夫一聽,一下子爬起來,三步并作兩步?jīng)_進西屋,里面?zhèn)鞒觯骸暗?,爹,你醒醒,你醒醒??!”咣當一聲,什么東西掉到了地上。
也不知什么時候,天井里安靜下來。
四
大年初六,他們又一次啟程了,和這塊土地上的一千多萬兄弟?!疤炷敲创?,地那么廣,人那么小,就像卡車一批批產(chǎn)出,一輛輛報廢,一茬茬上路,咱老百姓還是要一車車地跑,去過生活。”
車輪旋轉(zhuǎn)、旋轉(zhuǎn),一直到大陸的邊緣。地球也在旋轉(zhuǎn)著,旋轉(zhuǎn)進星云密布的浩瀚的銀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