淀上人家

又回到了故鄉(xiāng)白洋淀。

站在這空曠的水域，初春的天氣微寒，自覺地提了提衣領(lǐng)，將那件洗的泛黃的西裝衣領(lǐng)立了起來，遮擋住搖晃的蘆葦扇動的風(fēng)，一艘搖動的帆船，在水里擺動水波，發(fā)出“吱呀，吱呀”的水聲。白洋淀的水，是養(yǎng)育我的營養(yǎng)，是我全身流淌的血。

岸邊，皺褶彎彎的柳樹，掛滿魚兒般的柳葉垂蕩著淀水，泛著亮光，像超大的手掌托起艷麗的蓮花，花瓣粉濃色尖，漸漸的淡粉，似紅色的淀上姑娘，既羞澀又大方，亭亭玉立地綻放著盛夏的時光。我蹺著二郎腿，嘴里叼著一根小小蘆草，鼓搗在嘴里，迷迷糊糊地聽母親讀孫犁《蘆花蕩》講起當(dāng)年抗日的故事：夜晚，敵人從炮樓的小窗子里，呆望著陰森黑暗的大葦塘，天空的星星也像浸在水里，而且要滴落下來的樣子，到這樣深夜，葦塘里才有水鳥飛動和歌唱的聲音，白天它們像是緊緊藏到窠里躲避炮火去了。

我好奇地問母親：“為什么葦塘里深夜水鳥飛動和歌唱呢？”

母親告訴我：“那是黑暗的時候，是我們淀上人被欺凌的舊社會，我們淀上人家在暴風(fēng)驟雨面前從來不低頭。敵人監(jiān)視著葦塘。他們提防著有人給蘆塘里的人送來柴米，也提防里面的隊伍跑出去。我們的隊伍還沒有退卻的意思，可是假如是月明風(fēng)清的夜晚，人們的眼再尖利一些，就可以看見有一只小船從葦塘里撐出來，在淀里，像一片葦葉，奔著東南去了。半夜以后，小船又漂回來，船艙里裝滿了柴火油鹽，有時還帶來一兩個從遠(yuǎn)方趕來的干部?！?/p>

“撐船的是一個將近六十的老頭子，船是一只尖尖的小船。老頭子只穿一件藍(lán)色的破舊短褲，站在船尾巴上，手里拿著一根竹篙。老頭子渾身沒有多少肉，干瘦得像老了的魚鷹，可是那曬得干黑的臉，短短的花白胡子卻顯得特別精神?！蹦赣H停頓下，我望著他那雙眼睛，含著淚水，用力地咬著嘴唇，極度地控制住情緒。我知道，母親是想起了我的姥爺。

抗戰(zhàn)時期，他在淀上當(dāng)雁翎隊時，再也沒有回來。

母親常說，我姥爺劃著船和隊伍開拔那天，村里的人們都來送行，姥姥帶著母親站在村口的歪脖垂柳樹下，望著悠悠淀水，和倒影下的柳絲，抽打著通向遠(yuǎn)方拱起的石橋下，一艘艘小船載著遠(yuǎn)行的雁翎隊員，從橋孔下經(jīng)過，頭扎毛巾的戰(zhàn)士們向岸上親人揮手告別。籃子里姥姥給姥爺煮的鴨蛋，都來不及裝進(jìn)他的口袋，他們就消失在茫茫的蘆葦蕩。

唱起那首“一九四六年哪，反攻大動員，白洋淀的炮樓端了多半邊哪，盛下王村和里坦”，母親的眼窩里滲出淚水。

姑父老趙，無論做什么買賣，到最后總賬，都是賠，但有失必有得。如果你在大淀周圍的村子只要提起賣魚的老趙，你就會知道這個實(shí)誠大方的好人。

老趙叫趙樹起，除了賣魚，他還有一門技術(shù)絕活，編縷子編席。粗糙的雙手，編起活來，手腳麻利做活細(xì)膩，周圍的村子給他起了外號，叫趙老編。他編的九個芯蓋墊，開頭口絕：二翻二正或三翻五正。有瞎席，沒有瞎蓋墊。蓋墊是我們做飯蓋鍋的專用品，而葦席正面朝上，細(xì)密光滑，是火炕上的專用鋪墊。

每年放假，母親都要把我從平原的村莊送到白洋淀姑姑家，住上幾天。姑姑家有表哥、表姐，表哥長我十歲，初中剛畢業(yè)就跟隨賣魚的老板去了大城市。只有表姐長我三歲，在安新一所中學(xué)上學(xué)，放假期間，跟家人也在白洋淀駛船放伐捕魚。

暑假天熱，姑姑駛船收地籠里的魚，我和表姐赤著腳，腳泡在水中隨船涌動。大片的荷葉，大朵的荷花在風(fēng)中搖曳著清澈的淀水，船行駛在航道，小腳丫濺起水花，打在臉上濕噠噠的。表姐摘一片碩大的荷葉，翻過來當(dāng)草帽蓋在頭上，遮擋住暑夏的驕陽。表姐生在白洋淀里，水性好，偶然跳在水里，一個猛子扎下去，看著水面翻濺起的浪花，等很久，才在不遠(yuǎn)的地方露出頭，手里舉著條活蹦亂跳的大鯉魚，她揮手扔進(jìn)船艙，魚兒在船艙里翻著跟頭，甩著紅紅的尾巴掙扎。表姐矯健地跳上船，船在淀水上晃蕩，她衣服濕透，兩條烏黑的辮子也淌著水，曬得油黑的臉上露出笑容。姑媽說：“一個姑娘家別那么魯莽，小心點(diǎn)。”表姐微微點(diǎn)頭，眼神帶出滿不在乎的表情。

姑父姑母常年多病，風(fēng)里浪里落下了病根，不是腰疼就是腿疼，表姐常言：要學(xué)醫(yī)，救治老人虛弱的身體，回報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

那年，表姐努力考上保定衛(wèi)校，年后要上學(xué)，而且要交上一筆學(xué)費(fèi)。姑媽來我家借，母親拿出父親全年木工手藝的收入，交給了姑姑，但還相差很多，只能再想辦法。

大雪剛過，枯萎的蘆葦叢搖晃著滿頭蘆花，像雪片一樣卷在風(fēng)寒的冰面。常言道：“一淀蘆葦一淀金?！惫酶岗w老編把女兒的學(xué)費(fèi)寄托在蘆葦上，光亮的冰面剛能勁住人，撐冰滑枆進(jìn)到淀中，手握一米長的“打鐮”熟練地割倒，打成捆，裝滿金燦燦冰劃犁，碼放在空地，準(zhǔn)備編席子。表姐和姑夫擇選出又粗又大的蘆稈，在小院用木制剮刀，蹭去葦葉葦皮，露出潔凈的蘆稈，用碌碡碾成篾片，淋上潮濕的水，開始了在空曠的地方編織席領(lǐng)。一雙粗糙的手，打上第一個十字扣，沿井字片片壓茬，篾刀下編織出菱形花的細(xì)致葦席片，偶爾葦刺扎破手，他用針挑出刺，嘴吸出血繼續(xù)干。那時的人們沒有那么嬌氣，用手套做防護(hù)。接近年底，隨著外地的采購，這一年攢夠了表姐的學(xué)費(fèi)。

表姐畢業(yè)以后，分配到保定的一家醫(yī)院。

有次姑父有病，閨女自然接他在這家醫(yī)院治療，我和父母驅(qū)車，從老家前去探望，在病房見到消瘦的姑父，他依在病床，看到我父母，而提起表姐上衛(wèi)校的學(xué)費(fèi)，眼里含著淚水說：“那時家家不富裕，從你家借的錢還沒有還，要不是編織葦席還真沒有錢供她上學(xué)。”父親對姑夫說：“姐夫，我和姐是一奶同胞，當(dāng)舅舅的是應(yīng)該的?！?/p>

全屋的人潸然淚下，哽咽聲充滿了整個病房。

白洋淀多水，分上、中、下三大淀。現(xiàn)在的白洋淀稱西淀，也稱上淀。文安洼，古汶安處水之地，稱東淀。靜海團(tuán)泊涯稱下淀。祖輩撐船，說的“哈咯上淀池”，意思是我去白洋淀。

魚是故鄉(xiāng)美食。

秋后，多是噘嘴鰱子逆流而上甩籽的時候，在水流動的地方，根據(jù)網(wǎng)眼大小下幾掛沾網(wǎng)，一天一休會捕獲大小同一的白魚，肉質(zhì)鮮嫩，但離水就死，聰明的捕魚人，在岸邊支一口大鍋，燒著從地里撿來的柴火，裝上水，放上調(diào)料。將活魚放入七成開的水中，馬上撈出放在蘆葦席晾半干，再另外支口大鐵鍋，鍋里放鐵絲箅子，將白鰱魚碼放在上邊。鍋底放黃花松木鋸末，火大燒出煙味熏蒸，味道帶著煙木熏味，鮮美甘甜。大多是夕陽西下，沿街叫賣，拉著長嗓門，帶著顫音，“鍋煲魚嘍，白洋淀的鍋煲魚”有時也俗稱白洋淀熏魚。

那時候，爺爺坐在院子的方桌上，一蝶花生仁，一蝶小熏魚，一蠱保定老白干“一畝泉”白酒，品味人生最好時光，若有對手邊喝邊聊，性情之時會哼唱兩句老調(diào)，《寇準(zhǔn)背靴》，字正腔圓婉轉(zhuǎn)悠揚(yáng)里，帶著故鄉(xiāng)人的倔強(qiáng)。那聲音就是不用伴奏，同樣毫不顧忌地沖出小院，響徹在空曠的華北大平原。

吃熏魚不客氣地說，白洋淀周邊的人還真有一手。不像吃大魚先挑刺，再食之，特別有趣地說，像吃花生一樣，手掐魚背輕輕一剝，一片露出鮮嫩的白肉，一片連著內(nèi)臟和魚刺骨和頭，只要把頭掰斷，用手一撕成條的魚刺帶著內(nèi)臟分離。放進(jìn)嘴里有咬勁，耳濡目染那叫絕。鍋包魚成了叫俗的名詞。

特別是小蒿根兒，也叫山石榴的小魚，圓圓的眼睛，黃肥的身體。小魚沾上面在干鍋一焙，再對上蔥姜醬油，不用放油，鍋面自出一層黃油，這種魚入口即化，帶著一股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