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木棉花

是夜，霧蒙蒙的云忽而淌下幾點雨來，一滴，兩滴，像是在人的心尖上跳舞。淅淅瀝瀝的雨聲漸漸密集，又漸漸稀疏，屋內(nèi)的人兒就這樣沾染上了沉重的水汽。

好不容易等到雨停，我才終于得以開始飯后的踱步。雨后的街道安靜寂寥，滑溜的青石板路上隱隱蓄著白光，人在上面走動便不免擾動月色。幾滴細小的水珠濺到了我的褲腿上，折射出星星點點的亮色。車道旁的瀝青潮濕黏稠，散發(fā)出令人有些失神的腥氣，順著鼻尖一下漫入了我的腦中。

正是在這樣的天氣里，我的耳邊會不時傳來游子憂郁的低吟，我的目光也總會落在人們捧著的書籍上那一行“鄉(xiāng)愁是一枚郵票”的鉛字上。順著京廣線往來不停的高鐵，人們早已可以輕松跨越大半個中國，十多個小時的車程，眼前的景色便能由碧藍的大海轉(zhuǎn)變?yōu)闊o垠的土坡，由北方冰雪覆蓋的顏色，轉(zhuǎn)變?yōu)槟戏剿疅熾硽璧纳接辍?/p>

千篇一律的城市面貌讓人難以分清所處的地方究竟是廣州、武漢還是北京。鋼筋水泥鑄成的有形的牢籠與彌漫在空氣中無形的壓力將人的心神牢牢禁錮，而生活在城市中的人們卻還能夠自得其樂，察覺不到一絲變化。只有在極少數(shù)的偶然時刻，人們能經(jīng)由霧霾籠罩的灰蒙天空，或是臺風席卷后的頹喪景象，發(fā)覺自己早已身處一個與故鄉(xiāng)完全不同的時空。

我不禁感到，都市人對故土的眷戀或許是極淡的。或忙碌或閑適的日子里，只有少數(shù)人能夠慢下來，去體會故土的美。從出生開始，人們就缺少與生長的土地親近的機會，日復(fù)一日的學習或是勞動讓人們無暇體察身邊的環(huán)境。新年中少有的一段回到故土的時間也并不能給人們留下用以懷念的意象，當城市間的跨越由難變易，當疾馳的列車替代馬兒的蹄子，人們對于鄉(xiāng)土的愁思反倒似乎漸遠漸淡。又有多少人會像我一樣，在無聲的夜里止不住想問“我的故土在哪里”呢？

沒有人能夠回答。我對故土悲切而濕潤的哀傷就這樣彌漫在冷冽的空氣中，形成一股濃重的、讓我忍不住想要哭泣的愁思。道路兩旁零星散落著的木棉花，此時卻仿佛是刻意在和我作對一般，正用力地燃燒著生命。那火紅的、野蠻的花瓣，在冷寂的黑夜中顯得格外扎眼。

沿著闃靜的街道走了一陣，我忽然瞥見前頭一位背著包低頭拾撿木棉花的阿婆。她站在昏暗的路燈下，細細地比對著手中兩朵大小不一的木棉花，而后將稍大的那一朵放進了包中。鮮嫩的木棉花大約占據(jù)了她背包的一半，想來她與我一樣，雨一停便從無趣的鋼筋水泥建筑里出來了。想不到如今竟還有人惦記著路旁這一株株長勢旺盛的木棉花，愿意拾起它來，輕柔地撫摸它的花瓣，注視它的花蕊。即便是在這路上少車、人們各自窩在家中的寂寥時刻。她要這木棉花做什么呢？是用來燒水、煲湯，還是入藥？但無論她要這木棉花做何用途，我都感到溫暖，這位老者稍稍治愈了我這位都市人失去鄉(xiāng)愁的苦澀。

而就在我與阿婆擦肩而過的短短幾秒后，“啪”的一聲，整個世界變得不再安靜。那個讓我感到無比熟悉的聲音，悶悶地砸進了我的心里。不必回頭，那火紅的木棉花必定是靜靜地躺在潔凈的青石板上，一如從前那樣隨意、自在。

那是夢里的模樣，亦是我童年的回憶：木棉花樹成群成簇地佇立在村頭，盤虬臥龍般占據(jù)著鄉(xiāng)村的土地。二三月的清晨，滿樹花開，一簇簇耀眼的野蠻生長的木棉花傲然而立。當一陣陣悶熱的風從村口襲來，花瓣總是微微顫動著，釋放出淡淡的香氣。待到傍晚，木棉花樹下就圍滿了納涼、消食的人，他們席地而坐，一手搖著蒲扇，一手撐著有些發(fā)燙的黃土地，聊著今日的農(nóng)事、過往的見聞。

而木棉花的花期僅一個月而已。到木棉花將落未落時，村里的男女老少無需約定，自發(fā)齊聚樹旁，等待著木棉花生命中最恣意瀟灑的時刻到來。說是等待，但不知何時，木棉花早已自顧自地落下，有如精練的武士將寶劍收歸鞘中一般干脆利索，不帶一絲猶豫，“啪”的一聲，落在或潮濕或干燥的泥土上，恨不得一下化為春泥。

樹下的人群沸騰了。有人閉上雙眼，感受著這紛紛揚揚的花雨，在此起彼伏的墜落聲中，體悟木棉花與泥土的交融。也有村里的巧婦提起老早就放在樹旁的竹筐，將一朵朵木棉花小心翼翼地放入筐中，直到將竹筐填滿，才一臉滿足地抱起竹筐，先行歸家。小孩們倒是會再多留片刻，撿起一些無人問津的木棉花，將上面的花瓣一片片摘下，光著腳丫子四處跑。孩子們的笑聲，女人彎腰的忙碌，在這一刻混合成迎接花落最好的交響曲。

花落的季節(jié)，老舊的巷陌里總是彌漫著相似的獨特味道，順著墻磚，從縫隙里偷溜到人們的身旁——那是剛剛拾起的木棉花在鍋中翻滾的味道。只需幾塊豬骨、幾瓢從井里打起的水、一小撮鹽，無需加入過多的調(diào)料，而后靜待花汁熬出，一碗浸透了木棉花香的濃湯就可以出爐了。各家各戶的木棉湯總有些許不同，村口的黃大媽偏愛大棗，幾顆下去，湯色漸濃，滋味甘甜。鄰居李大爺中意新制的陳皮，味道有些澀，卻能讓湯帶有回甘。各家有各家的喜好，每一口湯都是各家的驕傲，每一勺料都藏匿著一段獨家的歷史。

每當木棉花落，最開心的要屬孩子們了。幾個要好的伙伴放學后到處走街串巷，一直玩到飯點，這時和善的大人準會要求你留下吃飯。父母那邊倒也放心，見你飯點不回來，心里也明鏡似的，不會“掃興”地在這時到處喚你歸家。孩子們一天天長大，慢慢嘗遍了村里各家的湯，心中也各有各的偏好。有時聞著湯香，最愛吃的幾個孩子便急不可待地想嘗上一口，卻沒料到剛一入嘴，平靜無煙的濃湯便刺得人直咧嘴，接著“哇”一聲，將湯吐了出來。孩子也終于意識到了自己的窘迫，低著頭輕輕將湯吹涼，不敢再急急忙忙。

那時的日子就是這么簡單。一條老舊巷陌，巷頭巷尾都是鄰里，一碗香甜好湯，湯頭湯料都進了肚中。待到樹下的人們看足了星子，便相邀一同回家，交談的聲音在晚風中漸遠漸淡。那時的我，迎著陣陣蟬鳴，在那涼涼的夜色里，心中泛起輕輕的波瀾，層層、層層地蕩漾開去。

入睡前，大人們會在院子里支起大鍋。往鍋里看，鮮嫩的花瓣在水面上漂蕩，浮浮沉沉。孩子們拿起門邊的小竹凳和木桶，放在涼風習習的院內(nèi)，雙手撐臉，排排坐好，等著用木棉花水洗腳。先倒入半桶冷水，再倒一些花瓣水，大鍋的水倒入木桶的一瞬間，冷熱交匯，水汽蒸騰。你猛吸一口，便會被迷得神魂顛倒，仿佛置身于大片的火紅如霞的木棉花中，如仙境般似真似幻。院里燈火通明，夜晚蛙聲不斷，那樣的夜晚，悄悄流逝。木桶的水漸涼，孩子手上、腳上都還留著木棉花香。伴著這香沉沉睡去，又是一夜好夢。

回憶停止，世界還在繼續(xù)。我往前走，卻頻頻回頭。那樣紅的木棉花竟再沒見過。愈發(fā)清明的目光提醒我，這似乎是難以再續(xù)的夢。愈行愈靜，在空曠的街道上，在狹長的小道里，我似乎看見火紅的木棉花在旋轉(zhuǎn)、高歌。我幻想自己融入這夜色中，升到九霄之上，我伸出手，輕撫著木棉花的花瓣。我以這漆黑暮色擁抱它，看著它的眼睛，透過它的靈魂。我想，我會一直去尋，一直去尋，無論那樣火紅、果決的木棉花藏在天涯或海角的某處，還是山陬或海澨的哪里。

又是“啪”的一聲墜地，木棉花降落在我眼前的青石板路上。望著那鮮艷的紅，我恍如隔世般醒來。我聽到這一聲清脆的墜落告訴我，它深深地藏在了花蕊里，藏在時間長河的縫隙里。

我拾起那朵木棉花，花蕊根根如火柴粗細。

我回頭向那拾撿木棉花的阿婆跑去。

“阿婆——”

“這朵木棉花給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