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已來一段時間,所有花舒展腰肢,一展愁容,趕集似競相開放。只有核桃樹下那片菜花沒有一點笑意,自由瘋長。
春風(fēng)繼續(xù)吹,又吹過幾天,菜地旁的柳樹、楊樹、核桃樹已經(jīng)披上綠色盛裝。這時,油菜花像一個羞答答的小姑娘,慢慢從綠葉中探出頭。等你折柳枝、編柳帽時,不經(jīng)意路過菜地,才發(fā)現(xiàn)那片菜花已經(jīng)露出花骨朵。
又下了一場春雨,那些菜花一簇簇、一朵朵默默起勁地開。村里人趕牛忙耕田,播種麥子,到莊稼地鋤草、施肥、捉蟲,沒人得空注意菜地里的菜花開了。幾只蝴蝶飛來,成雙成對圍著菜花飛舞,好像也只有它們在意這些花兒。
那年八歲,父親帶兄妹倆看菜花。成片菜花開滿山坡,深深淺淺盡情開放,一片深綠,一片淺綠,縱橫交錯,成一幅天然水墨畫。田野里、小路邊、山坡上到處是油菜花,自始至終的黃,充滿朝氣,沉淀燦爛陽光。十字形花冠四瓣,散發(fā)淡淡清香。金燦燦的花海太闊、太扎眼,摘了一朵又一朵,想把每朵花都收入囊中。田間地頭矗立著大大小小的木制蜂箱,成千上萬只蜜蜂在蜂房跳舞,“嗡嗡”開足馬力飛向遠方。一只只蜜蜂忙碌花間采蜜,雙腿攜帶蜜罐,飛越千山萬水,嘗盡百花,釀成蜂蜜。看著滿地涌動金色花浪,不禁想起:“采得百花成蜜后,為誰辛苦為誰甜?!?/p>
蜜蜂喜歡菜花,領(lǐng)地不容冒犯。手剛觸到油菜花,“嗡”的一聲,飛出一只蜜蜂,猛沖向我,躲閃不及,眼睛被蜇,火燒一樣疼。眼睛漸漸腫得像個饅頭,瞇成一條縫,分不清腳下的路。涂上大量清涼油,依然火辣辣疼。習(xí)慣兩眼看世界,未能看個真真切切、明明白白?,F(xiàn)在用一只眼看世界,更是渾渾噩噩、模模糊糊。第二日,腫脹逐漸消退,視野日漸開闊。來到蜂箱旁,一只蜜蜂一動不動躺在地上。它死了,尾巴毒箭刺進眼睛的剎那,宣告生命終止?!懊鄯錇槭裁磿溃俊备赣H和藹說:“蜜蜂刺針由一根背刺針和兩根腹刺針組成,末端同體內(nèi)大、小毒腺及內(nèi)臟器官相連,刺針尖端有倒鉤。蜜蜂蜇人后,刺針倒鉤掛住皮膚,使刺拔不出,用力飛走時,內(nèi)臟被拉傷甚至脫掉,所以蟄人后會死?!泵鄯淦幢M全力保護自己,終究喪命。人亦如此,用力過猛,反遭反噬,這樣的例子屢見不鮮。無論何種境地,遭遇何種不公,保持一顆平常心,整理好心情再出發(fā),要像菜花一樣溫柔綻放,淡淡開在陽光里。
油菜花爛漫盛開,金黃染盡山野。偶爾路過,發(fā)現(xiàn)花朵謝了,結(jié)出一些菜籽。春天突兀地冷了幾天,玫瑰花、迎春花、海棠花,一朵朵蔫了,唯有油菜花開得更妖艷。油菜莖綠綠的,直直挺立,莖上生長嫩綠扇形葉,大的手掌大,小的米粒大。微風(fēng)拂過,縷縷清香悠悠襲來,濃郁香味彌留齒畔,成群彩蝶你來我往,黏著菜花不肯離去。
在故鄉(xiāng),無論誰家生孩子,總要送一些油、雞蛋、面條。人們首選菜籽油,被蝴蝶吻過的菜花,帶著蝶香。村東頭老徐家置辦了一臺榨油機,菜籽大量上市,沒日沒夜地榨油。榨油機開了關(guān),再也止不住,一個勁隆隆響,榨出無盡菜油。這塊油菜黃了,枯了,收割,脫粒,曬干。圓滾滾的菜籽裝進軋機口,濃厚深黑的菜油源源不斷流出,香滿整個屋子。剛榨出的菜油有雜質(zhì),得在大缸中進行一周沉淀,待表面金黃油沫褪去才灌裝。母親挑選上成菜籽榨油,一榨便是幾百斤。村里人紛紛來家買菜籽油,母親謝絕每一位顧客,說是留著家用,給我做嫁妝。她總是催促,老大不小,該成個家,娘也放心。面對稀稀拉拉的催促,笑而不答,以各種理由倉皇而逃,一切皆在菜花聲里。
又是一年春,菜花次第開,蝴蝶飛來,給菜花講故事?!耙惶?,蜜蜂采蜜,蜇了一個人。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有位菜花姑娘……”
清明聽雨
清明那天,柔和的天驟然變臉,灑下一陣蒙蒙細雨。
“下雨了,真是一場及時雨?!庇讶伺d奮地叫道,急忙奔出家門,到院聽雨。這雨小得可憐,剛打濕地面,絲毫沒有壓下?lián)P起的灰塵,細小塵埃依舊在空中亂舞。瞧那玫瑰花葉子、花瓣沾滿雨珠,晶瑩剔透順葉尖下滑,一滴一滴落進土里。柿樹上的雨珠有點招搖,大方往下落,“滴嗒”撲進土壤,平整的土砸出不少小坑,像一個個馬蜂窩。
到大山聽雨,寒氣漸生,燥熱的天變得爽朗。濕潤山風(fēng)拂過,卷走一些煩冗,留下一絲清閑。蔥郁的青松擠滿山頭,樹下鋪滿厚厚松針,枯黃松針略帶絲絲雨氣,淺黃夾雜深黃,深黃夾雜熟褐,斑斑駁駁散落一地。提起腳,抬起腿,來回在松針上走,脆生生的“咯吱”聲遠去,悄然無聲留下無盡纏綿,像行走在厚實的地毯上。密密的、斜斜的小雨灑向松林,一股腦滑落葉尖,松林掛上一道雨簾。伸出雙手,五指并攏,掌心相對,急忙托住掉落雨珠,一點一滴透心涼。小雨滴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四海為家。
小雨襲來,地面潮濕,空氣濕潤,人心濕透。走過一塊塊莊稼地,繞過一座座山頭,穿越一條條山路,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來到墓前,靜謐山林頓時沸騰。人們提糕點,拿水果,拎一包紙錢,抱一把清香,互相吆喝,催促,匆忙趕往墓地?!暗侥贡埃o爺爺磕頭,多塞點紙錢?!薄盃敔斏白類酆染?,別忘了敬一杯美酒?!贝蠹乙宦纷?,一路叮囑。
墓地掩映蒼松翠柏間,一排排墓碑排列齊整,一行行青松挺立墓前,方正的大理石墓穴,埋葬親人遺骸,埋葬無盡哀思。一些墓前擺滿零食、糖果、鮮花,顯然早有人來過。沿那條青石板路,來到父親墓前,碑頂遺像清晰可見,慈祥笑容爬滿歲月滄桑,深陷皺紋訴說生活艱辛。
父親的音容笑貌,如花般心底綻放,令人思緒萬千。那個大年三十,年味十足,家家戶戶貼春聯(lián)、掛燈籠、做年夜飯。姊妹三人天不亮便趕到父親身邊,陪他過最后一個新年。大姐、二姐和我準備年夜飯,酥肉、炸丸子、煎烤魚……往常過年,有說有笑,廚房飛出一窩子笑聲。今年,心照不宣,從不搭訕,靜心做事。前幾日,父親滴水未進,滴食未吃,整日靠營養(yǎng)液維持生命,躺床上閉目養(yǎng)神,從不睜眼瞧我們。今夜反常,家人圍坐方桌前吃年夜飯,久臥病床的父親嚷嚷著要坐起來。托起背,摟住腰,扶他坐沙發(fā)上,雙腿蓋一塊絨毯。父親精神百倍,雙眼睜得賊大,想吃東西。大家誤以為病情有轉(zhuǎn)機,甚是驚喜,七嘴八舌問,想吃什么,手忙腳亂喂他吃粥。太陽打西邊出來,小勺小勺吃半碗粥,小口小口喝半杯酒。自從生病,滴酒不沾,整日饞得抱酒瓶聞酒香,小拇指蘸酒喝。二姐捻一筷頭蒸蛋給他,搖搖頭,擺擺手,結(jié)結(jié)巴巴對姊妹說:“我走后,你們仨要團結(jié),好好過,一根筷子容易折,一把筷子難折斷……”
話未說完,父親緊閉雙唇,脖子呼呼作響,剩一口悠悠氣,眼睛睜得溜圓。大姐安慰:“父親,有啥遺愿,托夢我們,一定照辦?!备赣H仿佛會聽話,大姐剛說完,眼睛自然閉緊,安詳走了。本是團圓年,秒變離散季,“哇哇”哭聲響一片。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我的心開始下雨,越下越大。人生在世,草木一秋,聚散離合,如同四季輪回。朋友時而為芝麻小事爭得面紅耳赤;家人時而相互猜疑反目成仇;親友時而互不退讓挑起無端戰(zhàn)爭。這時,想起父親,想起清明雨,倍加珍惜眼前一切,珍惜與親人相處的曼妙時光。
小雨零星又下了,下個沒完沒了,天空陰霾沉沉壓下,幾朵黑云掠過頭頂,胸口悶得喘不過氣。幾絲涼風(fēng)拂過,帶走無盡哀愁,恍惚中回過神,端起酒杯,作揖三次,把酒潑灑墓前,陪父親小酌一杯。這酒是父親生前最愛喝的梅子酒,如同心肝寶貝,平時舍不得喝,只喝老白干。逢年過節(jié),爺倆斟滿梅子酒,把酒言歡。今日,倆人隔空對飲,所有哀愁、幽怨盡在酒中。小雨打濕臉頰,濕潤眼眶,雨中夾雜陣陣哀思,“父親,一路走好,大家都好,勿念”。
作者簡介:
李春燕,女,曲靖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曲靖市珠江源水彩畫院會員。有作品見于《曲靖日報》《青年文學(xué)家》《勝境文藝》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