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懷澠池寄子瞻兄》看《和子由澠池懷舊》

《和子由澠池懷舊》是蘇軾贈與其弟蘇轍的一首和作。公元1061年，結(jié)束丁憂的蘇軾前往陜西鳳翔為官，其弟蘇轍留京侍奉父親蘇洵。圣旨既下，不容踟躕。蘇軾立刻踏上赴任之路，而蘇轍則隨行數(shù)十里為哥哥送行。至鄭州，蘇轍不得不止步；至此，縱然兄弟二人心中多有不舍，也只得回馬上路彼此各奔東西。兩人分別不久，蘇轍便寫下了《懷澠池寄子瞻兄》與蘇軾：

相攜話別鄭原上，共道長途怕雪泥。

歸騎還尋大梁陌，行人已渡古崤西。

曾為縣吏民知否，舊宿僧房壁共題。

遙想獨游佳味少，無言騅馬但鳴嘶。

蘇軾隨后和作一首《和子由澠池懷舊》，將寬慰之意、感傷之情、人事之思藏于其中：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yīng)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fù)計東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

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

于是這首詩既有一位兄長對幼弟的情緒承接與情感應(yīng)和，也有一個青年對人世的細致觀照與價值探尋。

雪泥鴻爪：狼藉或靈動，唯在心態(tài)迥異

蘇轍詩開宗明義，直言鄭原相別一事：時值冬日，蘇轍望著兄長遠去的背影，聽著漸行漸遠的馬蹄聲，眼見白如雪、了無痕的土地上留下一串漆黑如墨、雜亂無章的泥印，心中紛亂如麻。這里的雪泥儼然不再是“雪泥”，而是蘇轍心中傷感情緒的具象；他的感官在送別蘇軾的場景中無限放大，以至于本微不足道的踏雪之痕也令他感傷。而這種分別之痛，顯然并不足以用一個“雪泥”來寄托，于是蘇轍后兩句緊接著又想象同一時空里自己與兄長的兩重境遇：一人將“歸”，已至大梁平坦的阡陌田野之間，往前是繁榮昌盛的汴京都城；一人仍“行”，駕馬于崤山以西的漫長古道，終點是風(fēng)物未知的鳳翔縣邑。

從《懷澠池寄子瞻兄》的前四句可以看出，蘇轍對于分別一事所產(chǎn)生的情感體量相當(dāng)龐大，他的離愁別緒清晰可見，以至于詩中不見“思念”之詞，卻處處充滿“思念”之意。而使他內(nèi)斂情感顯現(xiàn)的線索，是“怕”。蘇轍“怕”什么？是“雪泥”嗎？非也。面對前途未來，年輕的蘇轍深感茫然無措：兄長的離開讓他在人生的迷惘階段失去了一個交心的密友、一個明確的參照、一個追隨的方向，于是蘇轍退無可退，只得將復(fù)雜的情緒凝結(jié)在“雪泥”里。

那么蘇軾在《和子由澠池懷舊》中如何“和”子由所提及的“雪泥”呢？可以說，蘇軾一開篇就展現(xiàn)出了一位兄長的格局與胸襟。無疑，“雪泥”意象一出，便引起了蘇軾與其弟跨時空的共鳴；也正是這種兄弟間的微妙共鳴，讓蘇軾瞬間明白應(yīng)該如何落筆，才能自然、完整地承接蘇轍的情緒，既給予幼弟安撫與鼓勵，又表達自己的心境與思考。他首先選擇規(guī)避人世情感的紛亂糾葛，不與蘇轍講述自己赴鳳翔為官路上的艱辛與漫長?！叭松教幹嗡?，應(yīng)似飛鴻踏雪泥”兩句，就是蘇軾作為兄長對幼弟娓娓道來的話語：人生萬事變遷不可控，凡人命運走向無定論；身處命運洪流之中的人無力預(yù)測自己的未來，只得被動接受上天的安排?？蛇@看似深不可測的人生，其實竟像一只飛鳥，它不懂自己背負著怎樣沉重的意義，只曉得隨心所欲地在雪地上小跳、留下一道道雜亂無章的爪印，而后漫不經(jīng)心地振翅離去，不管身后狼藉。“偶然留指爪”“那復(fù)計東西”將飛鴻的動作刻畫得極致輕盈、靈動，因而“雪泥鴻爪”必然是蘇軾極具匠心的設(shè)計：他以實在的、輕快的意象，四兩撥千斤地消解掉了幼弟對于“人生”“命運”這一宏大概念所生發(fā)出的悵然情緒。而這樣靈動的意象配合著蘇軾如話家常的詩句，頃刻間就營造出一種輕松的氛圍與渺遠的意境；在展信閱讀的一瞬間，世界好像不再是紛繁雜事的交織與糾纏，而是被茫茫的雪花覆蓋，在寂靜深處偶爾傳來幾聲鴻鳥啁啾、顯現(xiàn)幾處爪印斑駁。

蘇軾創(chuàng)造“雪泥鴻爪”這一意象，最直接的動因是出于對幼弟全情傾注的愛：他全盤接受蘇轍由“雪泥”生發(fā)的一系列悵然落寞的感情，并用巧思讓“雪泥”看起來可近可愛、易于接受，從而起到寬慰幼弟的作用。這恰恰充分體現(xiàn)了蘇軾作為兄長的胸懷與擔(dān)當(dāng)?？杉幢愦嗽姴⒎羌兇飧S蘇軾自我意識的流動，也決不可忽視《和子由澠池懷舊》中充斥著一種“蘇軾式”的哲思與達觀。彼時蘇軾僅二十六歲，可通透、樂觀、禪思卻已然成為這個年輕人思想的一部分；他看待世界的態(tài)度足夠包容、角度絕對細致、思維充滿辯證，以至于雪泥在他眼中不單單意味著臟污與卑微，更伴隨著純潔的飛鴻與皚皚的白雪?？梢哉f，蘇軾身上具備一種“允許一切發(fā)生”的英雄主義色彩：他不但敢于面對嚴酷的現(xiàn)實，而且善于消化命運帶來的苦楚；甚至他還能夠向外界輸出情緒價值，并在這種輸出中療愈自我、更新心態(tài)。

老僧舊題：稚氣或成熟，溫度見諸筆端

《懷澠池寄子瞻兄》至第五、第六句，點出了蘇轍與澠池結(jié)緣的因由。這兩句中蘇轍不再是前兩聯(lián)中被動接受自己與兄長分別的敘事客體，而成了掌控過往記憶的行為主體。他由近及遠地回憶了兩件事：第一件“曾為縣吏”發(fā)生在嘉祐五年，當(dāng)時蘇氏兄弟結(jié)束服喪期，與父親一同遷居京城，不久后蘇軾便被任命為河南福昌縣主簿，蘇轍被任命為河南澠池縣主簿。但此時蘇氏兄弟聽說第二年有朝廷特設(shè)的制科考試，便都辭不赴任、全力備考。第二件“舊宿僧房”發(fā)生在嘉祐元年。當(dāng)時蘇軾蘇轍跟隨父親第一次離開家鄉(xiāng)，前往京城趕考，途經(jīng)河南陜州時道路崎嶇顛簸，加之坐馬蹄傷，三人只得在摸索中艱難前行。時值傍晚，他們借宿于一僧舍，寺內(nèi)老僧的熱情款待讓蘇氏父子感動萬分，蘇氏兄弟遂題字于舍壁。

這一聯(lián)較之于上兩聯(lián)，感情有了明顯的舒緩與溫和：蘇轍斂住了自己對分別的哀傷，用兩個帶有暖色調(diào)的回憶場景拉近了自己與兄長在心靈上的距離。“曾為縣吏”是蘇轍的假想，“舊宿僧房”則是蘇轍與蘇軾的親身經(jīng)歷；這樣一虛一實的設(shè)計，營造出一種如夢似幻的溫情場景，更顯示了蘇轍渴望與兄長共享時光的真心。而尾聯(lián)則進一步證實了蘇轍心緒由感傷到釋然的轉(zhuǎn)變。他落筆于“獨游”，卻用“佳味”與之相對，沖淡了“獨”所蘊含的離愁別緒；“佳味”在此甚至帶有隱約的戲謔意味，仿佛是兄弟二人對坐閑談時蘇轍用于調(diào)侃哥哥的字眼，文辭相當(dāng)自然樸質(zhì)，并于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蘇轍作為幼弟的俏皮與活潑。全詩最后一句以“無言騅馬但鳴嘶”收束，蘇轍再一次將思緒拉回當(dāng)年澠池借宿一事，只不過他沒有直接流露在僧舍借宿的慶幸之感，而是選擇將時間線向前推進，以騅馬嘶鳴暗示父子三人在雪地中苦尋到容身之所的掙扎與艱辛。此處蘇轍對困苦場景的描摹極為細膩，但并未傳達出絲毫消極之意，而是帶著一種“輕舟已過萬重山”的釋然。

而蘇軾在《和子由澠池懷舊》后兩聯(lián)的表述帶給讀者的感受與蘇轍詩全然相反。毋庸置疑，蘇軾詩后兩聯(lián)仍選擇就著蘇轍給定的場景發(fā)揮，將淺層敘事聚焦于僧舍借宿，但其詩思想內(nèi)核已發(fā)生了顯著的變化。《和子由澠池懷舊》第五句講老僧死、新塔成，這是對蘇轍所言往事進行的補充，于是澠池借宿有了完整的時間線：雪中借宿——老僧盛情款待——蘇氏兄弟感動至深遂題字于壁——僧死寺毀、往日的痕跡就此消失。顯然，蘇轍詩重心在這條時間線的前半段，因而他的回憶是極致溫情、布滿柔光的。但蘇軾沒有順著弟弟的思緒感懷往事，他選擇用近乎冷酷的態(tài)度揭示毫無溫度可言的現(xiàn)實，故而此句的情感基調(diào)相當(dāng)沉郁；加之“死”這個直白的字眼給人帶來的情感沖擊，讓人去樓空、物是人非的悵惘思緒與歲月更迭、世事變遷的沉重氛圍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下一句蘇軾回到了“和子由”的主題上，敘說“題壁僧房”。但顯然，蘇軾的著力點仍是對現(xiàn)實進行描繪，于是第六句延續(xù)了上一句的深沉氣氛，并進一步將詩境推向了凝重與悠遠。如果說老僧逝去后新塔誕生暗示了個體生命的渺小，那么舊時題字不復(fù)存在就意味著萬事萬物的存亡如同新陳代謝，一切命運的軌跡都是順理成章、不可違逆的?？少F的是，在看清命運的冷酷之后，蘇軾并沒有為尋求心靈的安定而容許自己沉溺于被美化的往事之中，他不愿以自我欺騙式的心態(tài)去面對命運的考驗，他堅決選擇以清醒的、客觀的視角去看待人間百態(tài)與天命運數(shù)。在與天命的博弈之中，蘇軾選擇了一條最難走的路，但他甘之如飴。正因如此，蘇軾詩蒼涼的表象下才能燃起一團熊熊的焰火，具有不滅的生命力；蘇軾其人才會具有一種向死而生的勇氣和決絕，顯示出人類精神的堅毅與珍稀。

可以說，在第五、第六句中蘇軾對自己情感的表達是相當(dāng)克制的。他的遣詞造句精準干練，看似是因為身處命運的洪流之中不可掙脫、故而毫不保留地傾瀉自己對人世和命運的感慨；實則他始終站在旁觀者的角度，冷靜地觀察并剖析往事，將其明白地展示在讀者面前，讓他們?nèi)ヮI(lǐng)會個中況味。不同于蘇轍詩“高溫”的情感宣泄，蘇軾的語言是“零度”的，即便無常的命運深深觸動了他，蘇軾詩的表達也始終保持冷靜自持，不輕易流露出沮喪、哀傷、苦痛、憤恨等消極的情緒。但這種對消極情感的克制并不意味著蘇軾詩中沒有灰暗色彩的存在，而是由于蘇軾從對語言的表達到對內(nèi)心的觀照都帶有一種不自覺的積極基調(diào)：他率先實現(xiàn)了與人生命運的和解，接著以昂揚的姿態(tài)融入人世，尋求天人合一的平衡。

值得注意的是，在《和子由澠池懷舊》的最后一聯(lián)中，蘇軾昂揚的樂天心態(tài)與鎮(zhèn)靜的處世態(tài)度產(chǎn)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他隱晦地流露出自己對于往事的傷感和對世事無常的無奈。第七句起始，蘇軾狀似無意地詢問弟弟是否還記得投宿僧舍前父子三人走過的那條崎嶇山路，這顯然是明知故問，此處蘇軾仿佛在與幼弟進行隔空對談；但實際上，這句話的接收對象并非蘇轍，而是蘇軾自己，他是在為自己接下來的情感抒發(fā)設(shè)置一種緩沖。蘇軾本不想直白地向蘇轍表達自己低落惆悵的情緒，因為這位兄長深切地關(guān)懷、愛護著幼弟，不愿意讓他承受太多的心理壓力，但蘇轍的來信無疑動搖了他的防線，致使蘇軾無法克制心中細密的酸澀，情不自禁地表現(xiàn)出脆弱。所以，第八句的意象帶有落寞與黯然的色調(diào)：路長、人困、蹇驢嘶。

至此，《懷澠池寄子瞻兄》與《和子由澠池懷舊》的情感變化形成了閉環(huán)：蘇轍詩從離愁別緒、悵然失落起，至心懷希冀、溫情蕩漾終；蘇軾詩則就著蘇轍詩以樂觀昂揚起筆，最終收束于對世事空茫的慨嘆。

蘇軾一生創(chuàng)作詩文近兩千七百首，其中絕不乏名篇，但這首創(chuàng)作于詩人早期的《和子由澠池懷舊》能夠廣為傳頌，也并非虛名。無論是靈動精巧、別具匠心的意象塑造，還是渾然天成、形神兼具的行文格調(diào)，或是充滿哲思、昂揚奮進的處世觀念，都讓這首詩在蘇軾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展現(xiàn)出別樣的魅力。蘇軾詩中所蘊含的對幼弟的關(guān)懷、對人生的樂觀、對命運的通透，共同構(gòu)成了一位偉大文學(xué)家的藝術(shù)風(fēng)采，使其在中國文學(xué)史的夜空中熠熠生輝。

（作者單位：杭州電子科技大學(xué)法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