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夷諸侯

一

華東屋脊越往上，越覺得這是一片天使吻過的峰巒疊嶂。保護區(qū)的山路上，不經(jīng)意就會見到有的人或許終其一生也不曾見到過的珍稀動物款款而過。那些令人咂舌贊嘆的奇異植物，是我從小見慣不驚的草木。得益于北武夷這片土地的養(yǎng)育，我與這里的一切同根同源，早已經(jīng)是“看山是山，見水是水?！?/p>

巖壁上的青苔蜷在一些枝干間，像來不及融化的雪，攀爬進叢林，裹抱著虬枝，如一只只笨拙的熊，毛茸茸的，令人想要撫摸。這里是有熊的，想起母親曾經(jīng)給小時候的我們講過老一輩人進福建的故事，總會讓幼小的我像觀看驚悚片一樣地緊張。翻越長長的武夷山古道就是福建崇安，古道兩旁都是參天森林，一眼無邊。來往福建的老輩人經(jīng)常都會取一對竹筒套在手臂，以防“野人”從林子里出來擄食。

母親繪聲繪色描述“野人”出現(xiàn)會先抓住行人的手臂，被抓的人從竹筒抽出手臂，趁著“野人”得意哈哈大笑時逃之夭夭。第一次遇上“野人”的行人不懂得任何防范，就沒有那么幸運了。被抓住后，“野人”像剝柚子一樣把人的腦袋瓜開瓢食用。之后，才有人根據(jù)“野人”的低智商做出了如同戴袖套一樣套竹筒的對策?，F(xiàn)在想來，或許“野人”并不存在，可原始森林里有的是現(xiàn)在看來很珍稀的各種猛獸，當(dāng)然也有和傳說中“野人”體態(tài)差不多的猩猩和黑熊，它們應(yīng)當(dāng)是這茫茫武夷山脈的諸侯。

山頂?shù)囊曇盎砣婚_闊，縱橫的武夷山脈如航拍一樣，風(fēng)情盡收眼底。峽谷里的人家正炊煙裊裊，水庫就像從天外舀來的一勺水，祖母綠寶石一樣裝點在峽谷修長的手指上。綿延山體上的樹木逶迤著紅橙黃綠，層林盡染。兩千米海拔的頂峰盡是一人高的芒草，四處有兔子和靈貓散落的糞便，恍若遠古的鴻蒙迥曠，轉(zhuǎn)頭見與我并肩的英漢雙語“武夷第一峰黃崗山”碑石孑然醒目，才感覺身處悠悠現(xiàn)世。小的時候進山砍柴并沒有這種厚重的感覺，只記得是在柴刀鈍時，連根拔起的狼萁柴兜帶出筷子粗的百腳蟲，在黑色泥土中蠕動的那種令人汗毛悚立。

記得月明星稀的夜里，山下人家聽見雞窩里的雞在“咯咯咯”鬧騰不休時，便知道是黃鼠狼來叼雞了，拿著扁擔(dān)趕往屋角，卻只聞到了黃鼠狼留下的氣味，第二天數(shù)一數(shù)便少了一兩只雞。關(guān)于識別黃鼠狼的經(jīng)驗停留在了某個時代。

關(guān)山萬里無云，遠遠可見那條只能過一輛車的山道像素練蜿蜒。這是今人想要尋找的山水靈魂和古人的城池金湯。作為當(dāng)?shù)厝?，我也還是首次登上這座華東最高峰頂。不到長城非好漢，這是江南的長城，以洪荒的高度、肥沃的森林、豐富的物種天然筑成。

大山養(yǎng)育的孩子還包括世世代代生活在這兒的人。以做茶葉為生的人家里，必然有好多用以殺青的簸箕；以做紙為生的人家里，必然有幾口祖?zhèn)鞯碾缂埐?；以農(nóng)耕為生的人家中，一定有幾副堅實的犁耙；以狩獵為生的人家中，也定有幾把锃亮的鐵銃。在史上最饑荒的時期，山里人恰恰成了“礦N代”。隨身攜帶竹手套的故事應(yīng)是民國之前，那些充滿敬畏感的年代。

二

保護區(qū)信息顯示有云豹、靈貓、黑熊和“呆鳥”黃腹角雉等兩百多種奇珍異獸，是物種退化還是更加枝繁葉茂的數(shù)字，我不得而知。一路行走的時候，同行的朋友說擔(dān)心會有野豬出沒，讓我想起這大山里父輩人英雄故事中野豬和老虎的身影。

野豬是常見的生猛世家，秋天最愛跑出來吃地里的番薯。好莊稼被野豬拱了，農(nóng)人自然不答應(yīng)，便想辦法在地里挖陷阱“裝弓”——一種讓野豬踩上就被卡住的土制捕獸夾。捕到野豬后全村歡呼，貧瘠的生活又點綴了幾頓葷腥。流傳的故事之一是：月黑風(fēng)高的夜晚，在家中喝了一杯燒酒的獵人，懷揣著土銃靜靜守在莊稼地的茅荻叢中，野豬踏著落葉沙沙，伸著長唇東嗅嗅、西嗅嗅，發(fā)出咻咻的鼻音朝番薯地走來。獵人全神貫注，聽到這聲音令他瞬間興奮，完全忽略了蚊叮蟲咬。

野豬的身影比黑夜還黑，嗅到番薯的味道便拱土取食。憨厚饕餮時，獵人悄悄舉起銃朝著野豬瞄準?；鹚幵谝鼓焕镩W出一道漆黑凌厲的直線，以火花的美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嵌進野豬的身體。視線的原因，火藥并沒有扎進要害，野豬剎那狂暴起來，循聲朝著獵人瘋狂撞去，它要撕咬這給予自己傷痛的人。獵人敏捷躲開又朝著目標放了一銃，這一銃打在野豬屁股上。野豬以自己靈敏的嗅覺聞到了人的氣味，緊追不放撲向獵人。山谷里萬籟俱寂，只有這打斗的聲音在回蕩。

獵人是平生首次遇上這么頑悍的野豬，而野豬也用上一生的生死時速。你死我活的爭奪中，獵人的土銃被野豬牢牢咬住，放出的火藥撞擊在山崖石頭上，驚起幾只夜鳥嘰喳。獵人渾身被汗水浸透，在深秋的夜色中陣陣發(fā)冷。他只好拼命拉緊銃柄，對著野豬拳打腳踢，野豬粗礪的皮肉像堵墻一樣波瀾不驚。它沒有放口，似乎知道這把銃就是終結(jié)了很多同類伙伴的兇器。獵人感覺到銃已經(jīng)彎成鐮刀，同時也感覺通身沒有絲毫力氣再戰(zhàn)下去。他抽出隨身的一把小刀，以最后一點“我命由天不由我”的力氣插進野豬頸脖。野豬也可能是體力消耗過剩，這一刀成為壓垮它的稻草，倒地時喘息著哼哼。

昏睡的獵人在翌日天剛蒙蒙亮?xí)r，被路過的鄰人發(fā)現(xiàn)，喊來鄉(xiāng)人們一起把長著獠牙的幾百斤重野豬抬回村里。野豬向來以力大見稱，何況這是一頭野豬王，獵人的勇猛無畏在四里八鄉(xiāng)傳開一時。可事后獵人對家里人說，要不是那晚的酒上頭了，真會瞅準時機退縮?，F(xiàn)在想想還后怕……之后獵人家里有了土地，也不再狩獵。見到以現(xiàn)代新型武器擊殺野豬的行為，獵人很鄙夷，說那種趕盡殺絕是不給子孫留后路。

獵人早已經(jīng)去世很多年，可江湖上還有他的傳說。

三

每至夏天，城里人便蜂擁而來武夷山下村民自建房修葺的民宿避暑，住進清泉白石，吟弄清風(fēng)明月。村中老人講古時說到了20世紀70年代初獵人打老虎的故事。當(dāng)年的屋脊下不光有人，有白鷴和黃麂、黑熊和野豬，還有百獸之王華南虎。

那是秋天，村里的一個獵人馱著獵銃進山，照例巡視觀察。老獵人擅長分辨各種野獸的足跡、臥跡和毛發(fā)。當(dāng)看到一行足跡時，他心中不由一凜：附近有老虎！四處查看，接著又在不遠處發(fā)現(xiàn)了不屬于小型動物的臥跡和毛發(fā)，再一次驗證了獵人的發(fā)現(xiàn)。他決定在此等候老虎的出現(xiàn)，雖然這已不是第一次和老虎、豹子近距離較量，心里還是無比亢奮。

武松打虎之后，以英雄的頭銜被人前呼后擁，抬著死老虎的隊伍浩蕩其后，那示眾游街的威榮沒有幾人能抵擋。人的基因里本就有對于身外之物掌握生殺大權(quán)的征服感，何況這之前較長一段時期為解決溫飽，墾荒開山土中刨食的艱苦奮斗。大自然分封的疆域一再被縮小，華南虎如其他的同類一樣，失去了充裕的土地和食物，于是常常微服私訪那些曾經(jīng)的領(lǐng)域。村落的耕牛、路邊的小孩，都成為嗅覺中最為香甜的食物。如此這般，捕獲一頭老虎是獵人本領(lǐng)高強的勛章，會得到特別實實在在的榮譽和獎勵。武松一戰(zhàn)成名的不知是雄霸的東北虎，還是俗稱中國虎的森林之王華南虎？潛伏在巖石后的武夷獵人想起這些，更加心神癢癢。

一陣風(fēng)掃過叢林，抑制了蟲唧蛙鳴的起伏，接著傳來了一聲睡舒服之后打哈欠的虎嘯，聽聲音這只老虎年齡不大，年輕卻依然不怒自威?！叭伺禄⑷?，虎怕人七分”，這只老虎或許是太餓了，或許是聞到了陌生的氣息，踱著落葉徑直朝獵人的方位威風(fēng)凜凜地走來。黑洞洞的銃口擱在隱蔽的巖孔上瞄準了虎頭。圓圓的虎頭彎著兩拱短短的虎耳，額頭上赫然架著威武的王字，有家貓一樣的萬分萌態(tài)。粗大有力的四肢肌肉分明，長尾巴像鐵棍一樣在身后左右扇動，一身橙黃間雜著黑色圈紋在斑駁的月色中閃耀。這威儀它若不稱王，沒有其他動物敢冒泡。獵人盯著老虎，接觸到那閃著藍綠野性的眼光時，汗毛倒豎使他立即扣動了扳機。

千鈞一發(fā)之際，老虎以閃電一樣的速度縱身撲向隱藏在石頭后面的獵人。獵人閃避之余，土銃脫手，老虎趁勢咬住了獵人的鼻子。獵人掙扎中從腰間摸出了一把利刃，狠狠插進老虎的身體，受傷的老虎吃疼后松口，徑直逃往林子，獵人對著老虎接連放銃，直到老虎在密集的銃聲中倒下。鼻子綁著繃帶的打虎英雄獲得了組織豐厚獎勵，英勇無敵的事跡也上了當(dāng)時報刊。

此后，北武夷下的方圓百里再也沒有聽過關(guān)于老虎的事件。我曾查閱過本地資料，這位打虎英雄之后，再無類似信息。40年后的公元2012年，華南虎被宣布在中國野外滅絕。這個獵人打死的，也許是生活在這片大山深處的最后一只華南虎。那只老虎或許是帶著孤獨和絕望倒下的吧？沒有飛禽走獸的人間會寂寞致死嗎？或許會，或許不會。

四

峽谷的村莊，稻粱肥腴，簸箕里的茄子、南瓜干正在曬秋，這兒早在多年前已沒有人冒著風(fēng)險進山打獵。黃麂在路邊慢悠悠啃食，和白鷗成了好朋友，雍容路過的“呆鳥”黃腹角雉令我想起小時候隔壁的叔叔。

隔壁叔叔從小沒了爹，長大后，從部隊退伍后回家務(wù)農(nóng)。他聰明能干，什么事情都難不倒，打獵捕魚沒有他不會的。小時候沒有見過隔壁叔叔捕獵大型野獸，通常是山野茅茨中獵到的雄野雞，尾巴上的羽毛有上尺長，褐白相間，像京戲刀馬旦盔頭上那兩根閃動的雉尾翎。村中婦人每每討來插在自家的瓷瓶里，顯得特別優(yōu)雅有古韻。再長大些后，就很少見隔壁叔叔打獵了，或許是野雞越來越少的原因，他便跨行做了漁夫。武夷山脈一關(guān)卡處，奔騰沖入境內(nèi)一條大河，村里的世世代代都傍著這河成長。隔壁叔叔有一個浴缸那么大的木盆，他家嬸嬸還會織漁網(wǎng)。每天傍晚他劃著木盆去河里放網(wǎng)，凌晨時獨自去收網(wǎng)，捕到的魚剛好可以放在早市賣。

這樣過去了好幾年。有一年夏天的晚上，隔壁叔叔放好漁網(wǎng)，河風(fēng)正習(xí)習(xí)，那時農(nóng)家沒有電風(fēng)扇，更別說空調(diào)，他便決定在涼快的河灘上睡到收網(wǎng)的時候。長期養(yǎng)成的生物鐘把他叫醒時，只見星光滿天，明月清風(fēng)，遠山靜影。把木盆放進河面，他正準備登盆劃槳，一抬眼見到幾米遠的石頭上坐著一位白胡子長至胸前的老爺爺。隔壁叔叔以為自己犯迷糊，用力地甩了甩頭，再看時老爺爺居然還在。他驚出了一身冷汗，拎著盆子一路狂奔，踹開家門用被子蒙住頭大氣也不敢出……隔壁叔叔事后親口對鄰人們說了這個故事。

又過了幾年，上游多個礦山開采，河水受了污染，魚兒也越來越少，不能再養(yǎng)家糊口，隔壁叔叔便去附近的煤礦做了礦工。他在礦山鑿眼放炸藥爆破，這個是歷來熟練的，之前隔壁叔叔也時常會去深河區(qū)域點炸藥炸魚。在礦山大約做了一年多的某一天，那次點燃引線后，炸藥沒有爆破，隔了很久他決定回頭去看看，想應(yīng)該是炸藥受潮了。可就在隔壁叔叔走到安放炸藥點不到一米遠的位置時，炸藥卻“轟”的一聲爆炸出驚濤駭浪。隔壁叔叔埋在了碎土矸石中沒能活下來。有鄰居說到天意，撿起隔壁叔叔遇上白胡子老爺爺?shù)耐拢f他殺生太多，那次是上天在警示，只是隔壁叔叔癡迷不悟而已……每個人的身后都會裹挾一些亦真亦幻，隨著時間的流逝，骨灰一樣煙消云散。

很多年過去，想起炸藥爆破那一刻的隔壁叔叔，或許就是制高點的冥冥大手中可隨意作弄的卑微生物吧，和那些被人捕獲時的靈性動物一樣無助悲涼。小煤窯關(guān)停已有些年，河里的魚兒又多了起來，鷗鳥和野雞四處悠游。如果隔壁叔叔還健在，也已古稀之年。盤點一生時，或許會說那個白胡子老爺爺只是心相？天意是教人不揮霍透支自然的真相？

五

華東屋脊下的竹林一片青黃。旱天里的一對情侶瀑不知是夫還是妻已經(jīng)斷流。峽谷河流瘦成了細繩，凸出大大小小的石頭像是嶙峋的骨頭，好在“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yīng)如是”。

離開大山的這些年間，我見識過許多異域的山水，感動之余，總會有熟悉的氣息襲來，氣息里的記憶跟隨著我天南海北。如今再見，一切都那么熟悉，一切又都滄海桑田，沒有異鄉(xiāng)人那樣一驚一乍的初見。

籬笆邊誰家的黃狗對著我嗅嗅鼻子，伸了個懶腰，不停地搖著尾巴。我和它并不熟悉，或許此生是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見面。想起小的時候，鄰村有一個拐子，已經(jīng)不知道他小的時候得過什么病，反正從我孩提起，他就是一個長相不周、瘸腿拐腳的中年人。

令人奇怪的是，他無論走到哪兒，都有一群狗在他身后不停地狂吠。小時候我只以為狗也勢利，是見他的容貌對不起這世界，就這樣輕賤?？墒墙?jīng)常有叫花子來要飯，也不見狗們激動成這樣。狗吠成了他足跡的指針，東邊狗叫，他一定到了東邊，西邊狗叫，他一定在西邊。哪天如果狗不叫了，一定是拐子沒到處漫游。

八十多歲的鄰居奶奶在一次紛亂的狗叫聲中感嘆說：“狗通人性呀，拐子打死那么多狗，被狗記恨了……”才明白拐子是專業(yè)打狗人士。那些做買賣的物色好了之后，他是給予最后一擊的人。狗并不群居，不明白如何得知他是辣手？但無論怎樣，鄰居奶奶的話還是給了我深刻的印象。隨著年歲的增長，我愈加深知“生靈”這個字眼的分量。

聽那村里人說拐子已經(jīng)去世多年。他鰥獨一世，死的時候，只有一條瘸腿的狗在那不停叫喚，鄰人聽見后覺得反常，進屋一看才知道拐子已經(jīng)離開人世。

路不拾遺的時代，養(yǎng)狗守家的人少了。上山下地時沒有野獸，也不再需要忠實的狗跟著做伴。一些年輕人牽著卷毛的洋狗，人陪伴狗，狗守候著人。

日色偏西，狼萁草散發(fā)出溫?zé)岬那逑恪ｌF如煙紗漸漸籠住山嵐，黃崗日出或是云海夕照的恢弘景象觸手可及地展現(xiàn)在眼前。一群雨燕飛來，巡視了一番悄然飛走。為這些珍稀族類繁榮生長歡呼時，青山無言。山川莽莽，林森似海，當(dāng)人成為率土之濱的“孤王”時，縱有鼓瑟吹笙，也會是荒涼失色的獨角戲。包括生長在這片土地的我們，誰還不是武夷諸侯。

這些年，綠水青山再造，闊別已久的野生華南虎若有一日王者歸來，武夷山脈已為它們準備好從前那樣豐裕的地盤。

作者簡介：

潘愛英，江西上饒市鉛山縣人。作品發(fā)表在《散文百家》《散文選刊》《星火》等報刊，獲得吳伯簫散文獎、中國作家網(wǎng)優(yōu)秀小說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