蝸蜒女

一

“老邱出軌，提出離婚，把財產(chǎn)全部留給了蕙安?！甭牭竭@個傳聞，起初我是不相信的。

現(xiàn)在這社會，離婚的人多了，但老邱出軌提出離婚，我真是不相信。但凡你見過這對夫妻，我想你也無法相信，出軌的居然會是老邱。我坐在蕙安對面，拋出一連串為什么。

其實，他們離婚已經(jīng)是半年前的事情了，蕙安賣掉了無錫的房子，搬回了家鄉(xiāng)南通居住。這是個三居室的房子，禪意風(fēng)裝修，一個臥室，一個書房，一間茶室。這個房子原本是蕙安父母住的，多年前她父母車禍去世，房子一直空關(guān)著，蕙安回來后清空了房子，重新做了簡單裝修。屋子里通鋪了原木色的地板，貼的是乳白色的墻布，配上不多的幾樣實木家具，僅在墻角放上大小不一的幾只陶土罐，內(nèi)插幾根枯枝做點綴。書案、茶桌、床頭擺放著各色鮮切花，也多是素雅的花材。

蕙安穿著玄青色無袖連衣裙，披著一件白色的寬大披肩，云發(fā)豐艷，松松散散挽著一個髻，精巧的臉盤上，一雙瞳仁剪秋水，手如柔荑，領(lǐng)如蝤蠐，連我一個女人都在心中暗贊，真真是一位玉骨冰肌的妙人兒。

檀香裊裊，有零落的陽光輕灑在茶臺上，寧靜恬淡，歲月靜好。她嫻熟地溫壺、煮茶、斟茶。我無法想象，是怎樣一位國色天香的尤物，能讓老邱毅然決然拋棄眼前的這位可人兒。

蕙安抬手給我斟茶，朝我嫣然一笑，似乎已然是猜出了我心中所想。

“是不是很好奇，老邱的那個出軌對象？”

“是呀！是怎樣的一個狐媚子，能讓老邱不顧一切為她凈身出戶？”

“哼！”她輕哼一聲說，“看到本人，你會大跌眼鏡的?！?/p>

“??！你見過那個女人？”

“見過，我還有她的照片?！?/p>

“真的，可以給我瞧瞧嗎？太好奇了?！?/p>

蕙安放下茶盅，拿起手機(jī)翻找了一番，她點開一張照片，遞給我看。看到照片的一瞬間，我愣住了。照片是在一間法式餐廳的大門口拍的，旁邊的植被上覆蓋著一層薄薄的積雪。穿著淺灰色大衣的老邱擁著一個體型豐盈、圓臉的女人站在橘色的燈光下，老邱一臉寵溺地望著女人，女人回報以甜笑。她穿著奶白色羊毛大衣，留著一頭棕褐色披肩發(fā)，長相一般，看起來并不年輕。

“怎么會？究竟是為什么呀？老邱這是眼瞎了呀！蕙兒，你真是太委屈了，你有去找過她嗎？”

“沒有，沒必要，心都走了，我留他又有什么用，看著就心煩?！彼美w纖玉指剝著一只綠色的香妃葡萄，云淡風(fēng)輕地說。

美女就是不一樣呢，吃粒葡萄都這么講究、這么優(yōu)雅，這種葡萄我連皮一口可以吞下三四顆，我暗想。

“老邱也什么都沒解釋嗎？總要告訴你原因吧？”

“沒有?！彼A眉苦笑。

“那么是因為你們那方面不和諧？”我太好奇了，直言不諱。

她紅著臉看了我一眼不說話，只是拿著一方絲絨茶巾來來回回地擦著茶臺。

“那是了？”我追問，“這有什么不好意思說的，又不是什么神秘不能言說的事情。”

“結(jié)婚一起過日子，夫妻之間為什么非要做那種骯臟的事情呢？”

“??！”我愣住了。

“就是呀，那都是男人高興做的事情，女人是沒辦法，盡義務(wù)而已?！?/p>

我啞然，心想，原因找到了，她居然覺得那是骯臟的事情，難怪，難怪……

“他倒是抱怨過幾次，說我躺在那里像根木頭一樣?！鞭グ舱f。

“你說是不是？女人有時候真難呢，要盡義務(wù)，要生孩子，沒辦法。”

我沒有同她爭辯，只含糊應(yīng)答，已然是牢牢植入了她腦袋里的東西，不可能因為我的幾句話讓她改變想法的。這次的拜訪，讓我認(rèn)為我已經(jīng)找到了老邱為什么提出離婚的原因。

二

我和蕙安算不上是非常親密的朋友，多年前在一次聚會上認(rèn)識她，那時候她不到30歲，美得驚天動地，男人們的目光全程在她身上，一桌子上其他的女人都淪為了陪襯。也許是這個原因，蕙安的女性朋友很少，我知道的僅有一個叫末末的攝影師，那個女孩打扮很中性，我一度懷疑末末的性取向有問題。蕙安結(jié)婚后跟著老邱去了無錫生活，同末末、同我們基本上斷了聯(lián)系。

三月份的時候，有朋友開新書發(fā)布會，晚上定在嵐翠軒聚餐。發(fā)布會結(jié)束，辰光尚早，于是大家提議先去嵐翠軒打牌。但有些人不會打，有些人不喜歡打，也有湊不齊一桌的，于是不打牌的人就三五成堆聚在一起喝茶閑聊。

有個寫小說的女孩我不知道她姓什么，大家都叫她繽羽。因為我不是太喜歡她，所以雖然老早加了微信，但從來沒有私聊過。她似乎也不是很喜歡我，即便碰到，也僅是禮節(jié)性地寒暄一下，然后各自走開。

繽羽留著一頭蓬松的小卷發(fā)，粉嘟嘟的巴掌小臉，一雙烏黑閃亮的大眼睛讓人印象深刻，小巧的鼻子，微微上揚(yáng)的嘴角，笑起來那一對深深的梨渦里好像能汪出甜酒來。她是個美人，但不是像蕙安那樣的大美女。也許是年歲尚小的緣故，她那些小野心全部寫在臉上。酒桌上，雅集時，只要蕙安不出席，她是眾星捧月的小公主，但只要蕙安在，她就黯然失色了。圈子里的人都知道她討厭蕙安的另外一個原因，是有位她非常愛慕的詩人是蕙安的忠實粉絲。

蕙安同老邱結(jié)婚的時候，她同別人說蕙安傍大款，要不老邱比她大8歲，長相也不是頂頂帥，她干嗎要嫁給他？其實老邱只是中產(chǎn)，不是什么大富豪，我見過他一次，談吐不俗，非常謙和的一個人。這次不知道她從哪里聽說蕙安離婚的消息，于是一臉幸災(zāi)樂禍地同我們八卦。

“聽說了沒？我們的大美女蕙安離婚了?！彼樕系男σ獠囟疾夭蛔　?/p>

“?。≌娴难?？消息可靠嗎？”

“百分之百可靠，她都搬回南通來住了。”

“咦，老邱肯定難過死了?！?/p>

“難過的是她，老邱愛上了別人，把她給甩了?！?/p>

“啊……”在場的人都呆住了，打牌的人也停住了酣戰(zhàn)?！霸趺磿渴遣皇锹犲e了？出軌的是蕙安吧？”

“千真萬確是老邱出軌，老邱還算有良心，把全部財產(chǎn)都留給了她，凈身出戶的?！崩_羽對大家的反應(yīng)非常滿意，她得意地說。

三

我家同蕙安居住的小區(qū)僅隔著一條河，但我不確定她是不是真的回南通定居了，就是回到了南通，也不知道是不是住在父母的老房子里。很想去找她問問情況，又怕唐突了，畢竟不算多要好的朋友，又是好些年沒聯(lián)系了。

沒想到在一個周日的上午，蕙安主動聯(lián)系了我。那天我正在修剪花草，聽到微信提示音，點開一看，有個微信名叫繁花落盡的給我發(fā)了一朵玫瑰花，我一時想不起來是誰，點開查之前的聊天記錄，發(fā)現(xiàn)空空如也。

微信頭像是個女人的背影，看著像是本人的照片。余霞成綺，一位身姿婀娜的女人穿著黑色長裙赤著足面向大海站立著，海風(fēng)吹起了她的裙擺和長發(fā)，如一道美麗的剪影。

我回復(fù)了一朵玫瑰，外加一個笑臉。一會兒，對方發(fā)來了一段文字：“姐妹，多年未見還好嗎？我回來了，空了過來玩，我現(xiàn)在住你河對面，原先爸媽的房子里?！?/p>

我這才想起來是蕙安，回復(fù)：“蕙兒，你什么時候回來的？我下午空的，去找你，你什么時間方便？”

“隨時方便?！?/p>

當(dāng)天下午，我?guī)Я藥讟铀グ菰L，于是有了文章開頭的那段對話。

再次見到她是在三個多月后，還是我去拜訪的她，本來約她去喝咖啡的，她不肯。我偶爾會點開她的微信朋友圈看，但僅有一條孤零零的灰色線條，沒有任何內(nèi)容，她應(yīng)該不是屏蔽我，只是不喜歡發(fā)朋友圈而已。

我提了兩盒中式糕點去她家，她穿著一件領(lǐng)口、袖口點綴有奶白色毛條的落英粉夾襖，已經(jīng)煮好了茶在等我。天氣漸涼，但還沒有冷到需要打暖氣的程度，可能是蕙安用果木炭煮茶的緣故，屋子里很暖和。

“你怎么天天悶在家里頭？為什么不出去走走呢？”我問。

“感覺南通也沒啥地方可逛，再說一個人逛也沒意思，還是家里自在些。”

“如果你想逛的話，可以叫上我的，晚上，或者是周天我都是有空的。”

她不作答，抬手給我斟茶，然后岔開了話題：“你也離了快3年了吧？沒遇上合意的嗎？還是就想一個人過了？”

“可遇不可求，遇到好的會考慮，但這個年紀(jì)，沒必要為了結(jié)婚而結(jié)婚?！?/p>

“嗯嗯，是呢，你有一份養(yǎng)活自己的工作，也不需要靠男人?！彼⑽㈩h首，說道。

“你呢？”我問。

“我是不準(zhǔn)備再找了的，男人靠不住。”她神色黯然。

我不再說話，是呀，這樣一位貌若天仙的女人都無法做到讓老公對自己從一而終。在我的印象中，蕙安就如一只美麗高貴的白天鵝一樣，她的身邊總是圍繞著一群仰慕者，這次卻徹徹底底輸給了一個遠(yuǎn)不如自己的俗氣女人，我不相信她的內(nèi)心會如她的表面一樣毫無波瀾。被男人拋棄，對一位驕傲的大美女來說這樣的打擊應(yīng)該是大的，所以才會說出再也不找男人的話來，只是這樣的如花美貌，一個人自開自落自枯榮，著實是可惜了。但一想，再找個男人組成個家就完美了嗎？那也未必！

她剛剛離了不到一年，應(yīng)該還沒有走出來，再聊下去只怕會勾起她許多的愁緒來，于是我轉(zhuǎn)移話題，聊到了寫作上，但讓我沒想到的是，她似乎對此并不感興趣，我說了一些耳熟能詳?shù)闹骷业臅?，她完全插不上話，一時間氣氛有些尷尬。真是奇怪，她是作協(xié)會員呀，也在報刊上發(fā)表過很多篇文章，我之前有讀過她寫的東西，覺得寫得還是很不錯的，怎么會呢？一個完全不閱讀的人，如何能寫出那些文章的？她書房的一面墻都做成了書柜，我曾經(jīng)隨手翻閱過幾本，發(fā)現(xiàn)上面有用水筆寫的閱讀筆記，我沒見過蕙安的字，所以無法判斷那些筆記是不是她記的。她的父親是語文老師，難道蕙安發(fā)表的文章全部是父親代筆？腦袋里突然冒出這個想法，隨即被我否定。蕙安深居簡出，很佛系，怎么看都不像是那種愛慕虛榮、追名逐利的女人。

我不再去細(xì)想，改聊花草，她似乎也沒多大興趣，說：“我對花草不是很懂呢，花草打理起來太麻煩，還招蟲子，前面那個院子的地面我讓工人全部用水泥澆筑起來了?！?/p>

“啊，我記得你爸爸是很喜歡種花草的，那株粉牡丹快30年了吧，你爸爸把它當(dāng)孩子一樣呵護(hù)的，難道你也把它給挖了？它開花的時候我見過一次，簡直是美極了。那拔掉的花呢？”我問。我是愛花草的，盡管總是養(yǎng)不好，但聽說她把花給挖了，又心疼又生氣，說話的語氣有些重。

她不可思議地望了我一眼，很不屑地說：“有啥好看的，我早就想拔掉它了，之前我爸在，把大部分時間都浪費在這些事情上，天天在家用蛋殼、魚肚腸、爛菜葉子做肥料，臭都臭死了。”

“咦，你不要哪怕送給別人呀，糟蹋了這么好的一棵花。上次來，看你到處插的鮮花，還以為你喜歡呢?！蔽艺f。

“那是末末送來的。”她淡淡地回了一句，然后拿起茶刀垂眼挖一塊茶餅，我知道她不開心了，于是低頭喝了一盞茶，然后跑去窗下看院子，果然，那個原本花團(tuán)錦簇的院子變成了一塊灰蒙蒙、冷冰冰的水泥地，看起來倒是比之前大出了許多。

我心里有些失落，不知道是因為蕙安還是因為那些花草，在窗前站立良久，轉(zhuǎn)頭時已然換上了一張笑顏：“聽說了嗎？夏筱筱生了個雙胞胎，兩個男孩子，老可愛的，粉嘟嘟，胖乎乎，像藕粉團(tuán)子一樣?！?/p>

“哪個夏筱筱？”

“就是寫散文的，在市中當(dāng)老師的那個呀，有一次聽完講座，我們還一起吃過飯呢?！?/p>

“忘記了呢，沒什么印象，還生兩個，煩都要煩死了。”蕙安綿言細(xì)語里透著一種莫名的如冰霜般的冷漠。

“你不喜歡小孩子嗎？”

“小孩子太煩了，也說不上來喜歡不喜歡的?！?/p>

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我們誰都不再說話，我本來想就此告辭回去的，但馬上走，又怕她認(rèn)為我是生氣了才走的，所以打破沉寂，說：“你天天不出門，吃什么呀？”

“訂快餐唄，然后網(wǎng)購一些水果、面包、零食。”

“你不做飯嗎？”

“一個人懶得做，做了也吃不了，再說弄得一身油煙味。”

“你有潔癖嗎？”我問。

“有一點吧，但不嚴(yán)重?！?/p>

“那整日在家靠什么打發(fā)時間呢？”

“睡覺，喝茶，刷刷手機(jī)?！?/p>

我有些無語，沒想到她是這樣一個毫無生活情趣的人，似乎沒有什么話題能提起她的興趣。那次的談話不算愉快，但我并沒有放在心上，朋友嘛，能聊到一起就多聊聊，話不投機(jī)就少聊。

四

光陰荏苒，一晃又過去了兩個月，刮起了西北風(fēng)，天氣愈發(fā)冷了。這天我刷手機(jī)，突然刷到了蕙安的一條朋友圈。朋友圈里放著一張照片，蕙安綁著一條松松散散的麻花辮，穿著一件白色毛茸茸的家居服，笑靨如花，她的懷里抱著一只瘦骨嶙峋、一臉嚴(yán)肅的三花貓。配文：收養(yǎng)了一只小可憐，從此是有家的孩子了，我家的乖寶小豆兒，請多多關(guān)照。下面是一長串評論，全是溢美之詞。

“人美心善?！薄岸嗄瓴灰?，越來越漂亮了。”“小貓?zhí)腋Ａ?，遇到了善良的美女。”“流浪貓跟著你走，證明你的磁場很干凈，是陰德深厚的人?！薄?/p>

蕙安統(tǒng)一回復(fù)：“謝謝大家關(guān)注！”

自從那日聊天后，我們沒再聯(lián)系，雖然沒有鬧不愉快，但感覺話不投機(jī)。今天看她第一次發(fā)朋友圈，所以還是點了個贊，留言道：幸運(yùn)的小豆兒。

誰知道她回復(fù)我：“小南姨姨什么時候來看豆兒呢？”

我不知道那么多條留言，她為什么單獨回復(fù)了我，于是回復(fù)：“等空了就去看豆兒。”

我只是隨便一回復(fù)，并不是真想去看她。我有些納悶，有潔癖，燒菜都嫌油煙味的蕙安為什么會收養(yǎng)一只流浪貓，畢竟那是個小動物，會大小便，需要天天鏟屎，而貓的糞便又是極臭的，她居然不嫌棄。心想，她雖然無趣，人還是蠻善良的呢。

三天后，她私信我：“好久沒你消息，在忙啥呢？周末空的話來喝茶?！?/p>

我裝作沒看見，猶豫了良久，還是回復(fù)了兩個字：“好的?！?/p>

周末午后，見到了那只叫豆兒的三花貓，它看起來還不到一歲，非常瘦小。三花貓因為染色體原因，只有萬分之一的概率是公貓，所以我想豆兒應(yīng)該是只母貓，一問，果然是個小女孩子。它似乎很膽小，一直蜷縮在窩里，盯著我看，眼神很復(fù)雜，幾分警惕，幾分恐懼，幾分哀怨。沒錯，我居然在一只貓的臉上看到了幾分哀傷的神情，想來是因為長期流浪受過很多苦的緣故。

“它膽子小呢，可能流浪的時候被人毆打過?！鞭グ舱f。

“肯定是的了，真是個可憐的寶貝。”

“豆兒過來。”蕙安伸手柔聲叫它。

它瞪著眼睛面無表情地看著蕙安，沒有挪窩。

“隨它去吧，可能看到有生人在害怕，讓它待著，不用管它?！蔽艺f。

蕙安家的茶室是由次臥改造的，大約有12平方米，西墻邊放著一排架子，上面陳列了各式茶盞、茶壺、茶餅等物，南墻上掛著一幅禪宗圓悟克勤的“印可狀”茶掛。茶掛下的地上擺放著一個舊陶罐，里邊斜斜地插著幾根枯枝。

蕙安見我看墻上的茶掛，說道：“這是我父親臨摹的圓悟克勤印可狀，墻壁上太空，所以就掛上了?！?/p>

頓了頓，她接著說：“也沒仔細(xì)研究寫的是什么內(nèi)容?！?/p>

這話似乎有些矛盾，既然知道是圓悟克勤的印可狀，怎么又說沒研究寫的是什么內(nèi)容呢？我沒細(xì)想，說道：“嗯嗯，茶掛是茶室的靈魂，掛在這個位置正合適呢?！?/p>

印可狀是圓悟克勤寫給弟子虎丘紹隆的信札，后流入日本，幾經(jīng)輾轉(zhuǎn)被一休宗純（動畫片《聰明的一休》原型）珍藏，后一休又傳給了弟子村田珠光，珠光將其掛于茶室的壁龕之上，每日相對，終于悟出了“佛法存于茶湯”的道理，他將禪宗思想引入茶道，創(chuàng)建了獨特的草庵茶。村田珠光被譽(yù)為日本茶道的開山鼻祖，對茶圣千利休的老師武野紹鷗的影響很大。

此后，印可狀又被千利休收藏。千利休把禪、茶、侘寂、幽玄美學(xué)相結(jié)合，將草庵茶發(fā)揚(yáng)光大，確立了“和、敬、清、寂”為日本茶道的基本精神，印可狀也成為日本茶道界至高的圣物。

可惜的是印可狀后被獨眼大名伊達(dá)政宗一裁為二，拿去了后半部。前半部有19行字，現(xiàn)藏于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被評定為日本的國寶。后半部45行字，由伊達(dá)家族的后人保存，但如今已不知所終。

“茶煮好了，來喝茶吧?！鞭グ惨娢伊⒂诓钂烨鞍l(fā)怔，招呼我過去。

今天照例是用了龍眼炭和烏欖炭搭配煮茶，房間里打了暖氣，又燒著炭火，很是溫暖，只是門窗緊閉著，有些氣悶。我脫了大衣掛到架子上，走至北窗下的茶臺旁坐定，然后伸手把窗戶打開了一條縫隙。外面飄起了細(xì)雪，梅影橫窗瘦，有陣陣清冽的幽香裊裊飄入。身穿無心綠對襟白狐小襖，氤氳在花香茶香里的蕙安面如瑩玉，眼眸如一泓清泉，好似一朵不染纖塵的碧色芙蓉。

我心想：“像蕙安這樣如花一樣的女子，為什么會不喜歡花草呢？所幸后窗外的花草不屬于她家，要不也早被她砍掉了，這會兒哪里能在花香中品茶聊天？”

之前我有和好友聊過這個話題，她也是位喜愛擺弄花花草草的人。她說：“對花草無感的大有人在，很多人美商不在線，甚至是沒有啥美商。你我眼里美麗嬌艷的花朵，在他們眼里可能同一塊泥土沒任何區(qū)別。”

“天氣冷了，你天天這樣關(guān)著窗煮茶嗎？”我問。

“是呀。怎么了？”

“這個雖然是無煙炭，但在密閉的空間長時間燒的話，也是有一氧化碳中毒的危險的?！?/p>

蕙安的眼皮輕跳了一下，神色有片刻的凝滯，隨即笑著說：“沒事，我也不會長時間待在茶室，再說空間大，這點炭不至于中毒吧？”

“你可不要掉以輕心了，一氧化碳無色無味，空氣中的濃度達(dá)到1.28%的話，3分鐘內(nèi)就可致命?！?/p>

“哦哦，那我以后小心些，改用電爐子或者是開著窗煮。”說著她把自己一側(cè)的窗也打開了一條縫隙。

蕙安今天似乎很愿意聊天，主動尋一些話題來說。她聊了同老邱相識、相戀到結(jié)婚的故事，聊了一起去新疆旅游的事情。還著重聊到了《24個比利》這本書，那是美國作家丹尼爾·凱斯創(chuàng)作的長篇紀(jì)實小說。主人公比利是一個多重人格分裂者，他是美國史上第一個犯下重罪，卻獲判無罪的犯人。他體內(nèi)存在有24個人格，他們有著不同的性取向和政治傾向，甚至連性別、國籍、年齡、語言、智商等方面也都大相徑庭。

不知道為什么，我總感覺那本《24個比利》是她為了今天的聊天而去閱讀的，但又猜不透她的目的所在。

我這個人有每天發(fā)朋友圈的習(xí)慣，我用朋友圈去記錄每天的生活和心情，朋友圈是對所有微信好友敞開的，不會設(shè)置三天可見，或是一個月可見，因為我覺得并沒有多少人會真正在意你的生活，你在別人心目中也沒有那么重要，很少有人會特意去翻看你之前的朋友圈，再說，朋友圈里的東西也沒什么是不可展示的。所以，每次來拜訪蕙安，我回去后都會編輯發(fā)送一條朋友圈。

比如有一條朋友圈的文案我寫道：“又來我們蕙安大美女家討茶喝了，足不出戶的大小姐，快一年沒出門了吧，偶爾可以出來走走，和姐妹們約個茶喲！我猜想你是擔(dān)心出了門，天上的大雁會全部掉下來吧？”

蕙安回復(fù)：“一張油嘴，大雁掉下來，正好可以擺攤做烤鳥了。我這人喜歡安靜，感覺還是家里自在些?！?/p>

別人看我倆在朋友圈里的互動，會感覺我們的關(guān)系非常親密，其實面對面聊天時，總感覺兩人之間隔著一層紗，無法真正敞開心扉。我后來有同我們共同的朋友聊過，他們說除了我，蕙安沒有請任何人去過她家，即便有些愛慕她的男士提出拜訪，她都是婉言拒絕的。

人做某件事情總是有目的的，努力工作是為了賺錢，天天跑步是為了鍛煉身體，閱讀是為了增長知識、提升自我修養(yǎng)……我和蕙安雖說也不至于相顧無言，但也談不上相談甚歡，我不知道她一次次主動找我聊天的目的是什么？后來我去細(xì)想前前后后的一些事情，猜到一種可能，蕙安之所以接近我，正是因為我有每天發(fā)朋友圈的習(xí)慣，她要通過我的朋友圈向外界傳遞一些關(guān)于她的信息。

五

又過去了大約半個月，蕙安再次請我去喝茶，我說：“你來我家玩吧，你一次都沒來過呢。”

“還是你來我這邊吧，朋友寄了幾盒鱈魚給我，我不吃海鮮，你來拿?！?/p>

人家送我東西，禮尚往來，總不能空手上門，于是翻箱倒柜，尋出了兩瓶好紅酒帶了出門。

蕙安開門迎我進(jìn)去，她今天穿了一身的黑，黑色長裙，外套一件貂毛滾邊天鵝絨長袍，發(fā)髻邊別著一朵暗紅絨花，渾身散發(fā)出一種妖冶的美。

我遞上了那兩瓶酒，她說了聲謝謝，旋身收進(jìn)了酒柜里，蕙安是會喝一點酒的，酒量還不錯，只是我沒同她單獨喝過。每次來她家，她從來不會留我吃飯，我知道她不會做飯，又討厭油煙味，所以也沒提出買菜在她家做飯，一起用餐的建議。

“小豆兒呢？”我問。

“在窩里呢。”

我走過去看它，只見那只貓蜷縮在窩里，睜著一雙驚恐的大眼看著我，伸手觸摸到它的背，它抖了一下。毫無光澤感的皮毛下，它的脊骨凸起，骨瘦嶙峋。

“小豆兒怎么這么瘦？”

“它腸胃不太好，不好好吃東西，我給她喂了些調(diào)整腸胃的藥，但是總不見好?！?/p>

“那帶去寵物醫(yī)院瞧瞧?！?/p>

“嗯，改天帶它去瞧瞧?！?/p>

“可憐的小豆兒?！蔽覒z愛地摸摸它的小腦袋，然后提起它的兩條前腿。我只是想把它抱到懷里，誰知它突然發(fā)出一聲尖銳的慘叫，鋒利的爪子在我的手背上拉出了兩道深深的血痕，我吃痛，手一松，它箭一般地躥了出去，躲進(jìn)了櫥柜下。

“怎么了？怎么了？”蕙安慌忙跑了過來，一見我手上的血痕，大聲地呵斥道：“這只該死的貓，躲哪里去了？給我滾出來，扒了你的皮?！?/p>

“沒事，沒事，我用水沖一下?！?/p>

突然被貓撓了一把，我并沒被嚇到，倒是被蕙安那一聲訓(xùn)斥驚到了，她一貫說話都是柔聲細(xì)語，極其溫柔的。一個人下意識的反應(yīng)和脫口而出的話是最能反映一個人真正的內(nèi)心和真實性格的，那是本能的反應(yīng)，不受顯意識的控制。

“雖然我給它打過疫苗，但你還是去打針吧，放心些?！?/p>

“不礙事，我小時候家里一直養(yǎng)著貓，被抓是常有的事情。沒事，我去沖一下。”

我跑去衛(wèi)生間處理傷口，打肥皂，用流水沖洗，擠出血水后再沖洗。被貓狗咬了，或是撓傷，用流動的水沖洗傷口15到20分鐘，可以降低被感染的風(fēng)險。

嘩啦啦的流水聲讓我有些神思恍惚，事情太突然了，我確定沒有弄疼它，我很小心地提起了它的兩條前腿，然后……然后我碰到了它的腋窩，它的腋窩下有個硬物，閃著金屬光澤的東西。

沒錯，雖然只看了一眼，但我確定，它的腋窩下有根針，那不是縫衣針，而是一枚別針。如果是縫衣針的話，那有可能是貓自己不小心戳到身上的，但如果是一根扣好的別針的話，這種可能性則為零，那么只有一種可能……

突然感覺到背后射來一道冰冷的視線，書上對“凝視感知”的解釋是：“這種現(xiàn)象背后有一個復(fù)雜的神經(jīng)網(wǎng)絡(luò)支持，涉及多個腦區(qū)的協(xié)同工作?！蹦愕谋澈鬀]長眼睛，但是你卻能感覺到視線的存在。

猛一回頭，發(fā)現(xiàn)蕙安悄無聲息地站在黑暗里，剛剛匆忙來沖洗，沒有開衛(wèi)生間的燈，她穿著那一身黑色的拖地長袍手里拿著個什么站在那里，像個女巫。

“天吶！嚇我一跳?！?/p>

“這個家里又沒有其他人，怎么還嚇著了呢？”她在黑暗里幽幽地說道。

“只是猛一回頭，嚇一跳?！?/p>

“呵呵，看你有些失神呢?！彼p笑。

“沒有，只是水流聲掩蓋了你的腳步聲?！蔽掖鸱撬鶈?。

“我只是幫你拿來了碘伏。”

“哦哦，謝謝，其實不用上的，既然有現(xiàn)成的，那就上一下吧。沖好了，我們?nèi)ゲ枋野伞！蔽壹庇谙霃倪@種壓抑的氣氛里逃離出去，看到光亮。

涂好碘伏，又喝了一杯茶，我找了個理由離開了蕙安家，最終忘記了拿那盒鱈魚。

六

那之后蕙安又約了我兩次，我都找理由婉言回絕了。再之后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沒再聯(lián)系，她不發(fā)朋友圈，不和任何人聯(lián)系，漸漸地大家似乎都忘記了這個人的存在，偶爾文友聚會，也沒有人再提起她。

仲夏的一個夜晚，我坐在床上讀一本書，聽到床頭柜上的手機(jī)響了兩聲，拿起點開一看，發(fā)現(xiàn)是蕙安發(fā)來的兩張照片，一張是穿著鵝黃色真絲睡袍的蕙安環(huán)抱小豆兒對著鏡頭笑，另外一張是她側(cè)頭嘟嘴親吻豆兒小臉蛋。那只貓看起來沒有長大多少，一雙濕漉漉的大眼睛和它的小臉蛋不成比例，它總是看起來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當(dāng)天我沒有回復(fù)她，次日早上我回復(fù)了兩個字：可愛。

同樣的照片她也發(fā)在了朋友圈，配文：半夜了，小朋友還不睡，那就吃點夜宵（罐罐）再去睡覺吧。此條朋友圈下照例是一長串的點贊和評論。

三天后，聽到了一個無比震驚的消息，蕙安的前夫老邱自殺了，死因是一氧化碳中毒，陪他一起赴死的是未婚妻莫小禾，也就是老邱的那位出軌對象。大家都想不通他們?yōu)槭裁匆詺?。有人猜測是因為老邱的父母不同意他們在一起；有人猜測是老邱的公司破產(chǎn)，欠下了巨額債務(wù)；有人說是莫小禾的前夫以死相逼，不同意他們結(jié)婚。但我的腦袋里，曾有一瞬間冒出了另外的一種猜想，我被自己的這一猜想嚇到了，慌忙將它撲滅。

然而我的心臟卻突突地跳得厲害，雙手發(fā)冷，軟軟的，沒有一絲力氣。我顫抖地點開了三天前蕙安發(fā)給的那兩張照片，2023年7月19日00點05分，看到圖片發(fā)送時間的一瞬間，我大大松了一口氣。蕙安前夫老邱和莫小禾的死亡時間是2023年7月19日凌晨1點左右，南通到無錫100多公里，開車需要一個半小時，那時候蕙安在南通家里。

七

秋風(fēng)蕭瑟，枯葉飄零的十一月，蕙安發(fā)了第三條朋友圈。一只小小的木匣子里裝著小豆兒小小的尸體，它身上蓋著雪白的絨布，只露出了一個小小的腦袋，木匣子里放著一只老鼠玩具、三支線香和兩包凍干。配文：小豆兒一路走好，天堂沒有病痛，對不起，媽媽沒能照顧好你，乖寶寶，來世還做媽媽的孩子。后面加了三個哭泣的表情。下面又是長長一串的評論，有安慰的，有夸贊的。如果我沒有看到那枚閃亮的別針的話，我肯定也會在此條朋友圈下寫上一段安慰的話，但那枚別針的存在，讓我不得不懷疑小豆兒的死因。

小豆兒，可憐的小家伙，短暫的貓生受盡苦楚，希望你來世可以投個好人家，我總是時不時會想到它那雙驚恐的大眼睛。

再次點開了蕙安發(fā)給我的那兩張照片，真是無懈可擊，好美的一張臉呀，用世間最美好的詞語去形容都不為過。真的無法想象，她是如何用這雙纖纖素手把那枚別針鉤入小貓柔嫩皮肉里的。等等，有哪里不對勁呢，我細(xì)看那張面對鏡頭的照片。房間里僅開著一盞臺燈，有些昏暗。小豆兒面對鏡頭趴坐在桌子上，穿著鵝黃色真絲睡袍，坐在椅子上的蕙安從后面伸出一雙嫩白的手，輕握著小豆兒兩只毛茸茸的小爪子。昏暗的房間、橘色的燈光、睡袍，這些都會使人聯(lián)想到夜晚。但貓那細(xì)長的瞳孔暴露了照片真實的拍攝時間是在白天。貓的瞳孔會根據(jù)光線的強(qiáng)弱發(fā)生變化。光線強(qiáng)烈，貓的瞳孔會變成細(xì)長的一條線，在黑夜，或者是一直待在光線暗淡的室內(nèi)，瞳孔則會變成圓形。

蕙安在前夫和情人去世的這一天給我發(fā)來了兩張偽造成夜晚的照片，其目的似乎不言而明，大有“此地?zé)o銀三百兩”的嫌疑。但是一切都已經(jīng)蓋棺定論，沒有誰再去深究。人美心善、人淡如菊、溫柔知性、深居簡出，這些是大多數(shù)人對蕙安的評價。而同她算是接觸較多的我，卻不知道如何去評價她。

那之后我和蕙安再也沒聯(lián)系。一年后的某個酒局，聽繽羽說蕙安嫁了個美籍韓裔，已于半年前離開中國，同新婚丈夫定居美國了。我點開了她的朋友圈，發(fā)現(xiàn)僅剩下了一條孤零零的灰色線。

作者簡介：

羅麗南，女，曾用筆名愛璨璨，1977年生，江蘇省南通市通州區(qū)人，南通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2012年起多篇小說、散文在各類報刊發(fā)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