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周文華《汝南圃史》說東山銀杏

周文華，字含章，蘇州人，祖籍汝南周氏。他醉心于田圃之事，曾在光祿寺任職，并于明代萬歷年間創(chuàng)作了著名的《汝南圃史》。

《汝南圃史》是一部體例與內(nèi)容均十分完備的園圃植物專著，雖然冠名“汝南”，實際記載的卻是明代江南地區(qū)的作物情況。該書共分為十二卷，其中卷一總述月令，卷二細述栽種十二法，自卷三起則按花果、木果、水果、木本花、條刺花、草本花、竹木、草、蔬菜及瓜豆等十類，分別詳細敘述了各類作物的相關(guān)知識。全書分類明晰，層次井然，并間引了數(shù)百種文獻資料，具有很高的實用和學術(shù)價值。

銀杏，這一源自中生代的珍稀樹種，堪稱地球現(xiàn)存最古老的植物之一，被尊稱為“植物界的活化石”。其樹形高大挺拔，姿態(tài)萬千，病蟲害少，更兼具防火、耐煙及抗輻射的特性，是園林綠化、觀賞景致、行道樹以及防護林帶的優(yōu)選樹種。銀杏隸屬于裸子植物界，并無傳統(tǒng)意義上的果實，但其獨特的種子——歷經(jīng)去除富含漿汁的外種皮、銀白堅硬的中種皮以及薄如蟬翼的淡紅色內(nèi)種皮后，所顯露出的嫩綠色種仁，是可食用的美味。正因如此，銀杏亦被納入果樹之列，其果品即去除漿汁外種皮之后的銀白種核，俗稱“白果”。

銀杏樹為雌雄異株，雄性花色澤淡黃，雌性花則淡綠色，且夜晚綻放，白晝凋零。雄性植株僅開花而不結(jié)果，雌性植株則需雄花授粉方能結(jié)實。因此，為了確保銀杏的繁衍，雌雄植株必須在一定區(qū)域內(nèi)按一定比例同時栽種。日常所見銀杏開花者，多為雄性；而掛滿碩果的，則是雌性植株。

周文華在其《汝南圃史》卷四“木果部”中，將銀杏這一古老而神奇的樹種作為果樹進行了詳盡的記載。東山，作為享譽遐邇的銀杏之鄉(xiāng)，亦是優(yōu)質(zhì)白果的重要產(chǎn)地之一。本文旨在依托周文華《汝南圃史》中對銀杏的記述，以東山銀杏為實例，從銀杏的別名、果實特征、食用方法等幾個維度，深入探討銀杏的歷史變遷與獨特魅力。

先來說說銀杏的別名。周文華《汝南圃史》記載：“銀杏，葉似鴨腳，古名鴨腳樹?！遁膱@雜記》曰：‘銀杏，實如杏，而核中有仁，可食，故曰仁杏。今云銀杏，似是而非。’一名公孫樹，言‘公種而孫始得食’。北人稱為白果，南人亦呼之。吳俗皆稱靈眼，又稱白眼?！?/p>

銀杏葉，葉柄悠長，葉片呈扇狀鋪展，若巧妙地將葉柄與葉面彎折至直角，恰似一只憨態(tài)可掬、蹣跚前行的鴨掌。因此，銀杏樹在江南曾被賦予雅名“鴨腳樹”，其果則名“鴨腳子”。清代《太湖備考》中說：“銀杏。一名‘鴨腳子’，實圓者名‘圓珠’，長者名‘佛手’，出東、西兩山?！边@“鴨腳”之名，融入了人間的煙火氣，既生動又接地氣，不僅蘊含了濃厚的生活氣息，更以靈動而逼真的方式，勾勒出了大自然最為本真的模樣。然而，東山人并不用銀杏葉折成“鴨掌”玩，而是將其制成栩栩如生的“飛鳥”來把玩。

“公孫樹”之名，《中國古樹志·銀杏卷》（1993年版）稱始見于周文華的《汝南圃史》。實際上，在元代胡古愚撰《樹藝篇》中已有記載。在天然情況下，銀杏的播種苗木雄株居多，故其種群增長緩慢，生長周期極長，往往需要幾代人才能見證其結(jié)果?！肮珜O樹”之名不僅指其果，亦且指其材。在東山的自然生長條件下，這種特性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民間有“桃三杏四梨五年，無兒不栽銀杏樹”之說，甚至“公種了，孫不得食”也見怪不怪。然而，隨著科技的發(fā)展，人們在20世紀已經(jīng)能夠通過育苗、嫁接等技術(shù)手段，在數(shù)年內(nèi)實現(xiàn)銀杏的開花結(jié)果。因此，銀杏樹已不再是“公種而孫始得食”。此外，關(guān)于“公孫樹”名稱的由來，還有一種說法認為它與中華民族的祖先軒轅氏有關(guān)。軒轅氏復姓公孫，而銀杏樹的壽命可與中國有文字記載的歷史相比。因此，人們將銀杏樹稱為“公孫樹”，以表達對其悠久歷史和生命力的敬意。這種說法在1983年版《銀杏史話》中得到了體現(xiàn)，并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認可和傳承。

銀杏是東山歷史悠久的主要經(jīng)濟作物之一，其歷史可追溯至晉朝，而人工栽培則始于唐代，興于清代同治、光緒年間，年產(chǎn)白果量可達7至8噸。20世紀60年代初，因?qū)︺y杏性別認知不足，大量雄樹因不結(jié)果而遭盲目砍伐，導致雌樹授粉受阻，白果產(chǎn)量急劇下降。后來在果樹研究所的技術(shù)指導下，派遣人員在外地采集開花的雄枝并綁扎在雌樹花枝上，或?qū)⑿刍ù晗春笕芙庥谒?，再噴灑于雌樹花枝上，以確保雌樹得到充分的授粉，從而維持白果的產(chǎn)量。到了20世紀八九十年代，隨著白果價格的一路飆升，小苗嫁接蔚然成風，白果的單株產(chǎn)量在短短十年間飆升至50斤，為東山帶來了顯著的經(jīng)濟效益。20世紀90年代后，東山銀杏幾乎全部實現(xiàn)了嫁接，栽種面積達到了1500畝，年產(chǎn)量高達400噸，歷史最高一級果價格更是達到了驚人的72000元每噸（以上數(shù)據(jù)來源于2002年版《東山鎮(zhèn)志》）。銀杏成為了東山果樹中經(jīng)濟效益最高的樹種，堪稱東山人心目中的“搖錢樹”。

無論是鴨腳樹、公孫樹，還是搖錢樹，東山人始終稱其為“菱（靈）杏樹”，稱白果則為“菱（靈）杏”，或許就是《汝南圃史》中所說的“靈眼”?！傲猓`）杏”“靈眼”在吳語中發(fā)音差不多。

關(guān)于白果，歷來有傳言稱其過量食用會引發(fā)中毒，東山民間更是代代相傳著一則警示：“小人不能多吃，一歲吃一粒，頂多吃七粒，多吃了會死人的?！边@一點在《汝南圃史》中也有相關(guān)記載：“此果性寒，不宜頻食，小兒食多者死?！蹦敲矗瑬|山歷史上是否真有人因食白果而中毒乃至喪命呢？關(guān)于這一點，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東山歷史文化研究會朱甫榮老師說：“沒有長足的銀杏吃了會毒死人，東山舊時有死過人的。”

據(jù)傳，白果入腹后會膨脹，一?？擅浿岭u蛋大小，此說雖似荒誕不經(jīng)，實則并非空穴來風。周文華在《汝南圃史》中也說：“或云，食銀杏，遇毒腹脹，連飲冷白酒幾盞，吐出則愈，不吐則死?！?由此可見，腹脹之說確有其事，只是夸張成分居多。事實上，白果內(nèi)含微量毒素，成人亦不宜過量食用，否則易致腸胃不適，引發(fā)嘔吐與腹瀉。至于周氏所言白酒解毒之法，在東山并無此說。

周文華在《汝南圃史》中還說：“核白肉青，煨熟食之，甘香可人?！薄叭杂芯?、糯之分，糯者肥軟香滑，粳者不堪食?！?其中，“煨”乃指將生食置于火灰中烤熟，這種吃法確實甘香可人，至今仍備受青睞。老一輩東山人回憶，他們兒時常將白果去殼半截，以茅草梗串之，置于土灶火灰中烤制；土灶更迭為煤球爐后，則敲碎殼置于煤球孔上烤；及至微波爐普及，又將其裝入牛皮紙信封或紗布袋中烘烤。盡管白果亦可去殼炒食、搗碎沖飲，或與栗子、芋艿共煮成甜品，但皆不及上述烤制之法香糯可口。

東山白果品種繁多，有大佛手、小佛手、洞庭皇、大圓珠、小圓珠、鴨屁股圓珠等，其中大佛手白果以其殼薄仁滿、香甜可口而冠絕群芳。然而，采收白果卻是一項耗時費力的工作，從浸泡發(fā)酵到去皮清洗，再到晾曬收藏，每一步都需傾注大量心血。在清洗過程中，浮于水面的東山人稱之“浮頭菱杏”或“蒙菱杏”，因果肉干癟發(fā)硬而被視為不可食用。晾曬后的成品白果，存放一段時間后亦會出現(xiàn)此類現(xiàn)象，此類白果或因未長足，肉質(zhì)隨時間流逝而萎縮，同樣不宜食用，且可能毒性更強，正如周文華所言“粳者不堪食”。

不僅白果本身含有微毒，其外種皮更是劇毒無比，內(nèi)含白果酸、氫化白果亞酸等成分，汁液具有強烈的刺激性，直接接觸可致手指瘙癢、脫皮、紅斑、水皰等癥狀。宋代詩人梅堯臣曾有“剝核手無膚”之句，生動描繪了剝白果外種皮的艱辛。此外，外種皮還散發(fā)出惡臭，且色澤深黑。因此，在東山白果采摘季節(jié)，池塘、山澗、河道皆被染成墨黑，空氣中更是彌漫著刺鼻的惡臭。隨著時代變遷與市場經(jīng)濟的發(fā)展，白果價值不再高昂，如今東山許多白果已無人問津，曾經(jīng)的“搖錢樹”已漸行漸遠。

所幸，銀杏葉至秋一片金黃。每逢深秋，東山到處是壯觀的黃色景觀。東山的銀杏，從過去的產(chǎn)果基地悄然變成了現(xiàn)今的賞葉勝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