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燦的冬天飛走了

一 麥姐粵菜館

一拐進雨花街，何宇燦就看到了自家阿媽肖小麥熟悉的身影，她正和幾個阿婆阿嬸站在一棟灰色的樓前看熱鬧。順著她們的視線望上去，只見二樓的陽臺站著一個頭發(fā)燙著玉米卷兒的年輕女人，她正扯著嗓子喊：“說你兩句就離家出走，你走??？還回來做什么？”

站在樓下的男人紅著臉，嘟囔了一句：“真是個母老虎！”

何宇燦走到肖小麥身邊輕聲問：“沒出什么事吧？”

“沒?！毙ば←湸笫忠粨]，“就是兩個人吵架，男的生氣摔門出去晃蕩了一上午，結(jié)果回來進不去屋?！?/p>

何宇燦一聽是這些家庭瑣事，便拉著肖小麥的手臂往家走。肖小麥還想接著看熱鬧，腳步挪得非常慢。

何宇燦先走進了家。這是一棟兩層的房子，一樓拿來做飯館，二樓住人。房子樓齡大了，何宇燦聽說是當年他的阿爺用自己開飯店賺來的錢買的，買下后又自己設計，進行了簡單的修整。阿爺和阿嬤住在這兩層小房子里養(yǎng)育了三個兒女。后來兒女長大分了家，阿嬤也去世了，就只剩阿爺和大兒子一家居住在這里。

“阿爺、阿爸，我回來了！”何宇燦放下書包，隨手拿起桌上的茶壺倒了一杯茶水，咕嚕咕嚕地喝下去。

阿爺?shù)姆块g就在一樓，廚房的隔壁。因為廚房油煙大，他的房門經(jīng)常是關(guān)著的?？善婀值氖?，何宇燦每次叫他，他都能聽到。這不，阿爺馬上打開門迎了出來，喊道：“乖孫回來嘍！”

“今天阿爸煮什么菜？”何宇燦問。

“苦瓜黃豆排骨湯一鍋，蒸鱸魚一條，紅燒雞翅一碟，炒時蔬一碟。怎么樣，滿意不？”阿爺用勾起來的食指刮了一下何宇燦的鼻頭。

“不是說好了今晚要吃蝦的嗎？怎么改魚了？”何宇燦撇撇嘴。

“哎呀，今天阿爺出門晚了，好的蝦被人挑光了。明天！明天阿爺補給你好不好？”阿爺哄著他。

何宇燦不說話，拿起書包跑到樓上去寫作業(yè)。走上樓梯時，他聽到阿爺對阿媽說：“小麥，你拿塊濕巾擦一下招牌，都多久沒擦了，上面都是灰塵?！?/p>

“知道了，等會兒就擦?！?/p>

何宇燦家里的飯館原本叫“阿輝粵菜館”，這是根據(jù)阿爺何紹輝的名字起的。后來阿爸何家盛接了手，本應把“阿輝”改成“阿盛”的，哪知阿爸不肯，非要換成肖小麥的名字。就這樣，“阿輝粵菜館”變成了如今的“麥姐粵菜館”。采購食材的是阿爺，掌勺的是阿爸，真正的話事人卻是阿媽。

到了二樓，何宇燦看到阿爸正在廚房里奮力地炒菜。這幾天天氣冷，他的雙手因為用冷水洗菜而凍得通紅。炒完了一家人的菜，他又得接著到樓下去炒客人的菜，可阿爸從來都沒一句怨言。以前阿嬤埋怨過阿媽不夠勤快，阿爸總是用一句“懶女人才幸福”堵回去。

阿媽真是好命。何宇燦心想。

何宇燦今年十歲，讀四年級，功課負擔并不重。在背了一首古詩、寫了幾道算術(shù)題后，他把寫好的作業(yè)本疊好塞回書包里，然后下了樓。見阿媽和阿爺在前門招呼進店吃飯的客人，他偷偷地從后門溜了出去。

麥姐粵菜館對面是一家熱干面店，店主夫婦是湖北人，做的熱干面地道又好吃。他們有個女兒叫趙梔子，和何宇燦同歲，同樣在雨花路小學念四年級。

“蘭姨，梔子在家嗎？”

他們兩家的店都不是朝外街的商鋪，平時只有周圍的鄰里街坊會來光顧，因此即便是飯點兒，店里也不會太忙。面店的墻上掛了一臺小電視，老板娘郁蘭正津津有味地盯著看。

“哎喲，梔子不在家，去公園練習跳繩去了。”郁蘭想起個事又問道，“阿燦，你們班體育測試要不要考跳繩的啊？”

“要啊，全年級都要的。”何宇燦說。

“那你通過了嗎？我聽梔子說要在一分鐘內(nèi)跳一百多個才有‘優(yōu)’。你知道的，她體育一向不行，現(xiàn)在連三十個都跳不到！”

“我能跳一百四十多個，兩次體測都是滿分。我可以教梔子，不過今天不行，太晚了?！焙斡顮N體育向來不錯，印象中他都沒怎么接觸過跳繩，可是很輕松就跳了個全班第一。

郁蘭看了一眼墻上的鐘，說：“對，今天是晚了些。梔子是下周才測試，你周末能不能幫梔子輔導一下？”

何宇燦沒猶豫就點點頭。他和梔子的交情，用北方話說是“鐵瓷”，用南方的話說就是“青梅竹馬”了。

這一切還得從幼兒園說起。

別看雨花路小學就在這條雨花街的盡頭，可去幼兒園的距離就遠了。要從雨花街街尾向左拐出去，直走兩百米到一個大路口前，過兩個紅綠燈，再沿著一條大直路繼續(xù)走個兩百米，才能到一家叫“夢開花”的幼兒園。

要是碰到下雨天，何宇燦抱著阿爸的腰坐在電動車后頭，雨水“嘩啦啦”地順著阿爸的雨衣流到他的雨衣上，再悄無聲息地落到他的脖子、肚子，很快全身就都涼颼颼的。

再加上幼兒園的辦學條件實在不算好，連個戶外活動的場地也沒有。何宇燦生性調(diào)皮，明明在家跟個猴兒精似的，可進了幼兒園沒兩天就成了“霜打的茄子”，整個人都蔫兒了。

“讀書太辛苦了，我想留在家里！”何宇燦小小年紀就吃了通勤的苦、被禁錮在小天地的苦，自然對讀書沒了好感。有一天，他信誓旦旦地宣布自己不想上學了，其他人都只當他是孩子氣，阿嬤卻認認真真地把他的話聽進去了。

那個時候阿嬤還在世，她待孫子何宇燦比待兒子還要親上幾分。聽了何宇燦的話以后，她提出想把家里的房子給賣了，去換個學區(qū)房。

這可把全家人都嚇了一跳。何家一窮二白，這兩層房子是家里唯一的資產(chǎn)，要是真的把房賣了，何宇燦讀書的問題是解決了，可他們的生計怎么維持？

“外面租個房子做飯館，租金得多貴啊。阿媽，這是寸土寸金的廣州城?！焙渭沂⑻嵝训?。

“是啊，我炒了一輩子菜，兒子也炒了半輩子菜，我們都不懂干別的。要是賣了房，我們一家人靠什么生活??？”何紹輝也提醒老伴。

“那阿燦呢，也炒一輩子菜嗎？”阿嬤反問他們。

那幾天，家里的氣氛有些壓抑。阿嬤執(zhí)意賣房，阿爺阿爸不肯賣，阿媽不敢出聲表態(tài)。只有何宇燦最開心，因為阿嬤找了個生病的借口幫他請了假，他就每天坐在飯館的門口，優(yōu)哉游哉地吃著各種零食。

對面的鐘表維修店轉(zhuǎn)讓了，新老板正在裝修店面。招牌上有好幾個字，何宇燦只認得一個“面”字。

一個小女孩兒搖搖擺擺地從店里走出來。她頭上頂兩個圓圓的髻，用粉紅色的繩子扎起來。何宇燦在電視里見過，那個叫哪吒的小神仙也是這樣的發(fā)型。

“梔子，等等我！”店里跟出來個女人，穿著藍色的修身牛仔褲和一件姜黃色的毛衣，蹬一雙黑色長筒靴，把她整個人襯得時髦又光鮮。

“是阿燦吧，你爸媽在家嗎？”女人開口，聲音很溫柔。

何宇燦的家人聽到聲音就全出來了。

“你們好，我是對面熱干面店的老板娘郁蘭。是這樣的，這是我女兒趙梔子……”她把小女孩兒拉到跟前，“今年三歲半，我正準備把她送到附近的夢開花幼兒園去讀小班。這不，聽說你們家阿燦也在那里讀書，就想著兩個小孩認識一下，將來上下學結(jié)個伴兒?！?/p>

何宇燦家里正在商議著要不要賣房搬家的事兒，聽到郁蘭這番話，他們誰都不敢隨便答應，便都齊齊望向了阿嬤。

阿嬤心里也沒定數(shù)呢，她問何宇燦：“阿燦，你愿意帶妹妹一起上學嗎？”

何宇燦看著跟前漂亮得像個洋娃娃似的梔子，再想想討厭的幼兒園，一張小臉兒憋得通紅，最后“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郁蘭聽說了他們家最近的煩惱，她跟何宇燦的阿嬤說：“其實夢開花幼兒園蠻好的，我聽說他們是三語教學，普通話、粵語、英語都有涉及，據(jù)我了解，遠一點的小太陽幼兒園可沒這個優(yōu)勢?！?/p>

阿嬤有些驚訝：“他們用粵語教學呀？那很好啊，現(xiàn)在很多小孩都不學粵語了。你說身為廣東人不會說粵語，那怎么能行嘛？我們家阿燦從小就說粵語，我也希望他在講粵語的環(huán)境里長大?！?/p>

見何宇燦的阿嬤態(tài)度有所松動，郁蘭又接著說：“可不是嗎？其實咱們這片兒真挺好的。對口的幼兒園是市一級，到小孩大一點了又能讀省一級的雨花路小學，多好呀。其實我們家房貸壓力也很重呢，但是想著小孩能讀這么好的學校，我們也安心多了?！?/p>

據(jù)郁蘭說，他們家把房子買在面館后面的公安宿舍，那地方何宇燦的阿嬤也知道，樓齡跟他們家房子差不多。看到這小兩口花了那么大價錢買一套老房子，她又覺得好像自家這房子也沒那么差了。

“我家趙鋒買了輛二手車用來運貨，我想著要是遇上天氣不好就讓他開車去接送兩個孩子吧，咱們做家長的也放心一些?！?/p>

郁蘭這么一說，何家人全都喜笑顏開，什么顧慮也沒有了。

那之后，何宇燦和梔子兩個小豆丁每天一起吃早餐、一起唱歌、一起結(jié)伴上幼兒園……就這樣一天天的，他們戴上了紅領(lǐng)巾，走進了小學的校門。

“蘭姨，我先回家吃飯了，等周末再來找梔子?！焙斡顮N見梔子不在，打算回家去。

“阿燦，等等?！庇籼m起身打了一碗熱干面遞給他。見何宇燦不肯接，郁蘭直接打包，把塑料袋子的結(jié)兒穿到他的食指上。

何宇燦提著熱干面從后門進了家，走到二樓飯廳，看到阿爺和阿媽已經(jīng)在桌前坐好等待開飯了。他立馬把熱干面藏在身后，想先躲進自己房間。

“阿燦，提的什么？”什么都逃不過肖小麥的眼睛。

“就……蘭姨給的面，今晚我吃面就行?！焙斡顮N有些心虛。

“不行?！毙ば←溦f，“你阿爸炒了這么多菜，你卻要吃面。熱干面吃多了上火，留著今晚咱們幾個人分來當宵夜。”

何宇燦不聽，走回房間鎖上了門。

這個舉動惹怒了阿媽，她拿來鑰匙開門，和何宇燦理論了幾句。見他還是油鹽不進，那把熟悉的雞毛撣子就登場了。

雖然何宇燦身手矯健，但還是被憤怒的阿媽打了四下。這大冬天的，隔著兩條褲子他的屁股還是痛得不行。何宇燦真生氣了，他走到飯廳的墻角，安靜地蹲下來，一動不動。

這也是何宇燦的拿手好戲。小時候遇到不順心的事，他就趴地上鬧，后來長大了覺得趴地上丟臉，就改成了蹲在墻角抗議，反正阿爺看到了準會心疼。果然，他蹲下還沒兩分鐘，阿爺就開口了：“阿燦，起來吃飯吧。先吃一碗飯，再去吃熱干面?！?/p>

其實，何宇燦對阿爺這樣的安排還算滿意，他正打算起來，就聽到阿媽不留情地說了一句：“讓他蹲著吧，我們吃自己的?！?/p>

何宇燦一聽，脾氣來了，索性坐在地板上。地板可真涼啊。他一低頭，看到前面有一粒米飯，上面沾著幾根頭發(fā)。哎呀，真是惡心。

何宇燦等了好一會兒，也沒等到阿爺叫他起身。他聽到阿媽已經(jīng)在收拾碗筷了。平時他們?nèi)齻€人吃完飯都會給阿爸留一份飯菜，等他忙完飯館的生意就上來吃。何宇燦聽著阿媽拿調(diào)羹刮剩菜的聲音，一下、兩下、三下……留的菜似乎不多，不像是留給兩個人的量。難道阿媽真的不給自己留飯菜了嗎？剛才還覺得熱干面比家里的飯菜香，可現(xiàn)在鱸魚和雞翅的香味往他鼻子里猛鉆，他又有些后悔了。

阿媽洗完碗，拿上拖把出來拖地了。拖到何宇燦坐的這塊地時，阿媽叉著腰說：“起來！”

何宇燦聽出阿媽的語氣還是很沖，他心里也很不爽。于是他起了身，站在旁邊看著阿媽拖完，又重新蹲了回去。

阿媽被他的動作逗笑了：“行行行，算你厲害，今晚我允許你吃完一整份熱干面?！?/p>

晚上躺在床上睡覺時，何宇燦聽到阿媽把他今天做的傻事告訴了阿爸。

“你是沒看到，你兒子跟個傻子似的，那地上多臟啊，他說坐就坐了。他以為我吃他那一套，會哄著喊他起來，我就偏不……”

何宇燦家的這棟房子是名副其實的“老破小”，每層面積只有四十平方米左右。當時爺爺設計的是樓下一間小房，樓上一間大房。何宇燦小的時候和阿爸阿媽睡一間房還覺得地方挺大的。后來他長大得單獨睡了，阿媽就用兩個衣柜擋在中間，算是隔成了兩個房間。衣柜的隔音很差，有時何宇燦很晚不睡覺，就會聽到那邊傳來阿媽的聲音：“有人明天不用上學嗎？”

“我今天把錢拿去存了。”何宇燦聽到阿爸說。然后他又聽到了拿鑰匙開柜子，拉開抽屜的聲音。

“你看，又攢了這些錢?！卑职尩穆曇裘黠@小了。談到金錢的事，他們總是格外謹慎。

“再攢一年，咱們就可以重建這舊屋了?！?/p>

“嗯，睡吧?！?/p>

“啪嗒”一聲，阿爸阿媽床頭的臺燈滅了。何宇燦翻了幾次身，也睡下了。

二 這個冬天有點冷

肖小麥在考駕照，而且僅用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就把證給拿了下來。何宇燦不解，問：“阿媽，您之前不是說不考駕照嗎？還說家里有阿爸一個人開車就夠了?！?/p>

肖小麥笑著說：“你蘭姨說了，等我拿了駕照她可以把家里的車借我開開。自己掌握方向盤多酷?。≡僬f了，我不能什么事都依賴你阿爸，萬一你阿爸哪天不讓我依賴了呢？”

后來肖小麥一直在懊悔，自己這一句開玩笑的話是不是詛咒，才讓自家老公遭了大難。

往常都是何宇燦的阿爸去菜市場進貨，那天肖小麥也是突發(fā)奇想，向郁蘭借來了車，說自己要去黃沙水產(chǎn)批發(fā)市場進貨。她早早地就出發(fā)了，一路上開車沒時間看手機，等到了批發(fā)市場人多嘈雜，揣在兜里的手機響了她也全然聽不見。等她終于得空看手機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有十幾個未接電話。她心里隱隱有不好的預感。

“阿媽，您快來南方醫(yī)院?！彪娫捊油?，那頭的何宇燦帶著哭腔說，“醫(yī)生說阿爸中風了！”

“哎呀！昨晚我見他不對勁，他又說沒事！”

前一天晚上，肖小麥覺得何家盛的確有些不對勁。半夜兩三點鐘，他說自己頭暈想吐，肖小麥以為他和平常一樣是血壓高，便給他喂了點降壓藥。躺回床上又睡了一會兒，何家盛還是覺得難受，不停地哼哼唧唧。

何宇燦也聽見了，起身過來敲他們的房門，想看看阿爸什么情況。哪知道何家盛很兇地呵斥他一句：“我能有什么事？不就是傍晚騎車出去買菜的時候吹了點風感冒了，你快回去睡覺！”

何宇燦聽話地回去睡覺了。肖小麥又問了兩句，何家盛都說睡一覺就會好。于是肖小麥就按照計劃定了第二天四點的鬧鐘，早早地出門了。臨走時她還看了一眼何家盛，發(fā)現(xiàn)他睡得很熟，看不出異樣。

其實，那時候的何家盛一側(cè)身子已經(jīng)麻了，只是他不知道這些就是中風的跡象，以為多躺會兒就會好。一直到何宇燦準備出門上學，他想翻個身，卻發(fā)現(xiàn)自己完全動彈不得，這才慌了，大聲喊：“阿燦！”

何宇燦聽到叫聲跑過來，看到阿爸一副眼歪口斜的模樣，嚇了一大跳，大喊：“阿爸，阿爸！”

“快去，叫阿爺！”

阿爺叫來救護車，把阿爸送到了醫(yī)院。何宇燦不知道這是中風，還以為住幾天院就能好，直到醫(yī)生的話將他的幻想打破。

“送得太晚，耽誤了最佳治療的時間，你們做家屬的太大意了。經(jīng)過治療肯定會比現(xiàn)在狀況好，但是想恢復得跟從前一樣是比較難了……尤其是他的右手和右腿……”醫(yī)生輕輕地搖了搖頭。

“我爸是廚師，他還能炒菜嗎？”何宇燦著急地問。

“他的右手和右腿能恢復活動能力就很不錯了，至于繼續(xù)當廚師，很難。”可能考慮到何宇燦還是小孩，醫(yī)生擔心給他造成心理負擔，于是緩和了一下口吻說，“不過，這也得看你爸后續(xù)的康復情況，萬一他恢復得好呢？”

小孩子不懂，大人又怎會不懂？醫(yī)生的話剛說出口，阿爺就偷偷背過身去抹了眼角的淚。他已經(jīng)老了，為這個家做不了什么貢獻?？珊渭沂⒄祲涯辏沁@個家的頂梁柱??！他又閉著眼回想了一下，家里沒人有中風病史啊，何家盛才四十歲，怎么就突然中風了呢？

到了下午一點鐘，肖小麥終于趕到了醫(yī)院。她看起來還算鎮(zhèn)定，先是給病床上的何家盛擦了身，又打來飯菜讓何宇燦和阿爺吃了。

這時，一個護士走進病房，問：“誰是何家盛家屬？”

“我們都是。”何宇燦搶先說。

“病人沒有醫(yī)保嗎？職工醫(yī)保沒有就算了，連居民醫(yī)保也沒買嗎？”護士冷冷地說，“那全部都得自費?！?/p>

肖小麥這才慌張起來，眼睛一下就紅了，她說：“從前都買的，連著買好多年了，一直沒用上。我們心想著這兩年多省一點錢，先把房子蓋起來……”

也許見過太多類似的事，護士的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檢查完病人后，她在護理病歷上寫了幾個字，然后囑咐肖小麥：“記得去繳費?！?/p>

肖小麥點點頭，說：“好。”

她控制住崩潰的情緒，從腰間的錢包里取出一張卡交給何宇燦：“阿燦，醫(yī)院樓下就有自助取款機，你幫阿媽去取點錢回來?！?/p>

“取多少？”阿燦問。

“先取兩萬吧?！毙ば←溝肓讼胝f。

何宇燦倒吸了一口涼氣。他見過最大的一筆錢是兩千塊錢，那是去年一個有錢的姑婆封給他的春節(jié)紅包。他在上交給阿媽之前還偷偷在床上數(shù)了好幾遍，計算著用這筆錢大概可以吃多少頓學校門口便利店的超大魚蛋套餐——202頓。他清晰地記得這個數(shù)字。

取了錢交給阿媽，何宇燦和阿爺先回家了。坐在電動車上，何宇燦不像往常那樣快樂。今天的他是安靜的，安靜得像沒有波瀾的海面。

“阿燦，咱們今晚不煮飯了吧？阿爺去買點燒味，咱們簡單吃點?！?/p>

何宇燦哪兒還有心思想今晚吃什么，只“嗯”了一聲。過一會兒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問：“阿爺，那家里生意怎么辦？”

“歇業(yè)咯，還能怎么辦?！焙斡顮N能聽得出，阿爺也很難過。只不過阿爺不能唉聲嘆氣，只能用盡可能輕松的語氣將他的難過一筆帶過。

何宇燦記得當初阿嬤確診重病的時候，阿爺說話也是這樣的語氣。

“治不好就不治咯，還能怎么辦！”

何宇燦的眼眶又濕潤了。他生怕被路過的人看出他在哭，就把臉貼在阿爺?shù)暮蟊成?，緊緊閉上了眼睛。

回了家，阿爺吩咐何宇燦找來紙和筆，寫了一張告示貼在店鋪門口——因家中有事，麥姐粵菜館暫停營業(yè)。

阿爺?shù)淖謱懙眯性屏魉綍r有什么打折的告示也是由他出馬。每次阿爺寫完，何宇燦總是看了又看，讀了又讀。有人路過多看兩眼，他都得驕傲地介紹：“這是我阿爺寫的！”可今天他卻覺得這張告示特別礙眼，他多希望阿爸能夠平安回來，親手撕下這張告示。

這一晚何宇燦睡得很不踏實，第二天在數(shù)學課上困得打起了瞌睡。等到下課鈴聲響起，他抬起頭，正對上了班主任任天鋒利的眼神。

任天是學校新來的老師，按理說新老師一般都比較和藹可親，但任天是個例外。別的老師在公開課上會笑得和花兒一樣，可他不是——哪怕教導主任和校長都坐在最后一排聽他的課，他依舊不茍言笑。

何宇燦的心漏跳了一拍，他擔心任天要批評他了。還好，對方只是看了他一眼，就收拾好教具離開了教室。

何宇燦從桌洞里掏出電話手表，想要玩一局游戲回回神。剛一點開頁面，就看到了三個未接電話。

兩個是叔叔的，一個是姑姑的。何宇燦給姑姑撥了回去。

“喂，阿燦嗎？”姑姑何家儀的聲音很焦急，“我聽說你阿爸中風了，他現(xiàn)在怎么樣？”

“醫(yī)生說耽誤了最佳的時間，后面治療效果還不能明確?！焙斡顮N想到阿爸的病，心情又有點煩躁了，“姑姑，您可以打我阿媽的手機，我阿媽在醫(yī)院，比較了解情況?！?/p>

“你阿媽說現(xiàn)在焦頭爛額，忙不開，叫我和你叔叔把阿爺接過去照顧一段時間?！惫霉谜f。

“哦?！焙斡顮N覺得阿媽這個提議也沒錯，雖說阿爺一直跟著他們生活，但現(xiàn)在阿爸情況不明朗，阿媽要照顧阿爸，要處理店鋪剛進回來的食材，又要照看他和阿爺，實在是分身乏術(shù)。

“可是你也知道我工作很忙?！惫霉脺蕚溟L篇大論了，她在一家小型公司里做了十幾年主管，可能平時訓人訓慣了，一開口火藥味就很重。

“你叔叔工作比較穩(wěn)定，他理應接走你阿爺?shù)?，可是他……”何宇燦聽到電話那頭姑丈提醒姑姑小心點說話，姑姑扭頭就跟姑丈吵了起來，“你是好人，那你請假去把我阿爸接過來……”

電話的背景變成了姑姑和姑丈吵架的聲音。

何宇燦掛了電話回到教室。這幾堂課他都心不在焉，筆記本上是花花綠綠的涂鴉，上面有幾個詞：阿爸、醫(yī)院、中風、飯館……好不容易等到放學的鈴聲響起，何宇燦背好書包走下樓，卻迎面撞上了任天。任天向他勾了勾手指，何宇燦只好跟他來到辦公室。

“說吧，今天怎么回事？”

何宇燦猶豫著要不要把家里的事告訴任老師。要是之前的班主任羅老師，他肯定會說明的，因為羅老師美麗又溫柔，對他們每個人都非常友善?？裳矍斑@個是任天，同學們私底下給他取了個外號叫“任青天”，意思是他鐵面無私，完全不講情面。

“昨晚是玩手機太入迷很晚才睡覺？還是追電視劇去了？要是一節(jié)課也就算了，可你語文課睡，英語課也睡，你到學校就是來睡覺的嗎？”任天的話像機關(guān)槍一樣掃射開來，生怕?lián)舨恢泻斡顮N的內(nèi)心。何宇燦聽了這番話后，關(guān)于家里的事他是一點也不想說了。

任天見他一言不發(fā)，以為他是心虛，接著說：“覺得自己是本地人，以后家里有房子出租，所以就不想讀書了是吧？我告訴你，要是不學好，你家里就算有金山銀山，最后也得被你敗光?！?/p>

任天在課堂上跟大家分享過他的故事。他來自四川的一個小鄉(xiāng)鎮(zhèn)，父母都是鄉(xiāng)村教師，爺爺奶奶是種地的。他們舉全家之力將他培養(yǎng)出來，從小鄉(xiāng)鎮(zhèn)考到縣城，又從縣城考到大城市讀了一所高校，最后畢業(yè)成為一名教師。任天很自豪于自己一步一個腳印取得的成績，特別不喜歡那些仗著家里有點錢就吊兒郎當不學習的孩子。

“我、我是因為家里出了點事……”從小到大，阿爺阿嬤都教導何宇燦萬萬不能做一個“敗家仔”，他也最討厭別人把他和這個貶義詞扯上關(guān)系。聽到任天這樣說他，他當然急忙撇清關(guān)系。

“什么事呢？”任天望向他說，“不過就算有什么事，與你這個四年級的小學生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你能幫上忙嗎？你能幫他們最大的忙就是好好學習?！?/p>

何宇燦點點頭，想要快點結(jié)束這段談話，于是主動承認錯誤：“任老師，我知道錯了，以后上課再也不睡覺了?！?/p>

何宇燦從學校走出來時，天已經(jīng)黑了。路過學校門口的保安亭時，那個牙齒稀疏的保安爺爺朝他笑了一下，開玩笑說：“考零鴨蛋被留堂了??？”

何宇燦心里煩躁得很，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三 競爭對手出現(xiàn)了

“阿媽！”何宇燦回到家，見到一樓店鋪的瓷磚地板泛著水痕，顯然是有人剛拖過。他以為是阿媽回來了，扯著嗓子就喊人。

“不是你阿媽，是我阿媽?！笔菞d子。她坐在何宇燦家的樓梯上，手里拿一個煎餅吃得正香。

洗手間傳來“嘩啦啦”的水聲，郁蘭拎一桶水走出來，說：“阿燦回來了？二樓飯桌上有蘭姨剛做好的餃子，你洗手去吃?！?/p>

“蘭姨，您和梔子怎么來了？還幫我們家拖了地?！?/p>

“不止呢?！睏d子插嘴道，“我?guī)兔Σ亮俗雷?，把碗筷都洗干凈晾干，放進了消毒碗柜。從放學回來開始我一直都在干活，直到現(xiàn)在才得空吃個煎餅?！?/p>

“蘭姨，梔子，給你們添麻煩了。不過，我阿爺呢？他不是應該在家嗎？”

“這兩天你們家里出了事，我怕你阿爺身體吃不消，就過來看看有沒有什么幫得上忙的。”郁蘭說，“你阿爺在樓上休息，我叫他休息好了再去醫(yī)院換你阿媽?！?/p>

何宇燦又想說“謝謝”，郁蘭搶在他前頭說：“千萬別跟蘭姨客氣！蘭姨做你們廣東菜不咋樣，做面食還是很拿手的。你什么時候想吃了，跟我說一聲就成。”

“上次多虧了你，我跳繩才及格?！睏d子從書包里拿出一塊巧克力放到何宇燦的手心里，“我們之間不用說謝謝?！?/p>

送走郁蘭和梔子，何宇燦走上二樓，看到飯桌上擺放著一個裝滿餃子的雞公碗，還冒著熱氣兒。碗旁邊放著五張大紅鈔票。

蘭姨什么話也沒留，但何宇燦明白她的心意。

過了幾日，何宇燦去醫(yī)院看阿爸，阿爸恢復了一些，起碼嘴巴沒那么歪，手也稍微能抬起來動一下了。阿爸對何宇燦說：“不要擔心我，要把心思放在學習上。”

何宇燦點點頭。為了讓阿爸開心，他果真一門心思撲在了學習上，進步非常大，接連贏得好幾個老師的夸獎。

辦公室里，任天翻看著成績單對何宇燦說：“你這段時間的表現(xiàn)還可以?！比翁旌苌儆谩皟?yōu)秀”或者“很好”去表揚一個學生，“還可以”已經(jīng)是很不錯的評價了。

“繼續(xù)保持這樣的學習勁頭。”任天擺擺手，“沒什么要緊的事，回去吧?！?/p>

可是何宇燦站在原地，兩手絞著衣角，像是有話要說。

“老師，上次您跟我說，本地人仗著家里有房子可以出租，就不把心思放在學習上?！焙斡顮N抬起頭望向任天，眼睛亮亮的，“不是所有本地孩子都這樣。像我們家就沒有多余的房子，如果有，我們就可以賣了房給我阿爸治病，阿媽也不用為醫(yī)藥費煩惱了……”

任天沒想到何宇燦會說出這一番話來，他有些羞愧，說：“老師那天說的話有些過了。你爸爸病了？嚴重不嚴重？需要老師……”

“不需要！”何宇燦脫口而出。

他想起以前班上有位女同學叫鄭月月，她爸爸是維修工，在給客戶安裝空調(diào)時不慎從樓上摔了下來，班主任知道后就在學校里號召同學幫她捐款。鄭月月是個很內(nèi)向的女孩，接受捐款的時候何宇燦看見她好幾次背過身去抽泣……

他不想這樣。

“老師，我阿爸現(xiàn)在情況還好，不需要什么幫助。老師再見，我走了?！彼右菜频碾x開了辦公室。

任飛看著他的背影，似乎在思考著什么。

住院兩周后，何家盛的情況好了許多。肖小麥請了個護工幫忙照看，她也就能抽出時間去忙一下家里和店鋪的事了。其實店鋪沒什么好忙的，之前從批發(fā)市場進的海鮮她低價賣給了開餐飲店的同行，剩下的，她想幫忙也幫不上。從前店里的活兒都是何家盛做，她就打打下手，現(xiàn)在何家盛生病了，家里就缺了主心骨。

門口那張“暫停營業(yè)”的紙還沒有撕掉，這幾天下雨，紙由白色變成黃色，邊緣也已經(jīng)破了。何宇燦問肖小麥：“阿爸如果不能再做廚師，那家里的店怎么辦？”

肖小麥不回答，因為她也不知道該怎么辦，只好岔開了話題：“阿燦，你去買兩塊豆腐回來，今晚煮豆腐吃?！?/p>

“做脆皮豆腐還是豆腐湯？”在何宇燦看來，阿媽的廚藝雖比不上阿爺和阿爸，但她做的脆皮豆腐可是一絕：豆腐切成厚片，裹上玉米淀粉，接著裹上蛋液，放到鍋里煎到兩面金黃。倒入調(diào)好的醬汁燜到濃稠，撒上點點香蔥……光是想想都要流口水的！

“記得，買嫩豆腐，不要老豆腐，也不要內(nèi)酯豆腐。”肖小麥叮囑道。

“好！”何宇燦飛快地跑出了門。

雨花街賣豆腐的檔口有兩家，一家在生雞檔旁邊，何宇燦每次路過都能看到那里的一灘污水，旁邊的下水道井蓋上還鋪了一地雞毛。有一次他不小心踩了過去，雖然事后洗了好幾遍，但那雙鞋子還是被他閑置了——不知道為什么，他老覺得那上面有雞屎的味道。

何宇燦寧愿繞點路去另外一家。那家豆腐檔口很小，進門處支一張長桌，上面擺著老豆腐、嫩豆腐、油炸豆腐，還有豆腐干……看店的是一個阿婆，六七十歲。她可能有些輕微潔癖，總喜歡拿塊抹布擦桌子，因此那張老木桌雖然看著很舊，但上面總是干干凈凈的。

“來啦！”阿婆沒問過何宇燦的名字，只記得他是個熟客，笑嘻嘻地和他問好。

“阿婆，要三塊嫩豆腐?！?/p>

“五塊錢。”

何宇燦掃付款碼的時候，阿婆和旁邊蛋糕店老板娘的聊天內(nèi)容就這么飄進了他的耳朵。

“前面開了一家飯館，從今天開始連著五天打六折。”蛋糕店老板娘言語中有撿了便宜的得意。她怕阿婆不信，從店里提了一個塑料袋出來，又說：“看，買了兩份飯才十五塊錢，一份是苦瓜炒牛肉，一份是香菇炒肉?！?/p>

“哇，抵到爛（粵語里“很值”的意思）啦！”阿婆問，“在哪里?。课乙踩ベI一份?！?/p>

“就在麥姐粵菜館旁邊，叫‘三清粵菜館’?！?/p>

“粵菜館那么好做嗎？而且就開在人家隔壁，多少有點不好?！卑⑵庞至嗥鹉ú疾了淖雷印?/p>

“有隔了一個檔口啦，不過跟開在隔壁也沒什么兩樣?！钡案獾昀习迥锷晕⒎诺土它c聲音，“聽說麥姐粵菜館準備關(guān)門了，那家老板中風了，不知道是不是癱瘓……”

何宇燦加快了腳步離開。他平時上學習慣出門就往左拐，很少走右邊那條路。而蛋糕店老板娘說的那家新開的粵菜館就在他們家右手邊。原先那個檔口是做手機維修的，很快就倒閉了，貼了“旺鋪招租”的告示。沒想到這么快就有人接手，而且開的還是粵菜館。

回到家，何宇燦把豆腐遞給阿媽，馬上又跑了出去。

“三清粵菜館”黑底金字的招牌掛得高高的。門口兩旁擺了幾個開業(yè)花籃，各色的花兒和散尾葉間插，看著就喜慶。

“六折，六折！新店開業(yè)大酬賓，所有菜式一律六折……”大喇叭重復播放著這句話，雨花街上不管是正在走路的，騎車的，手頭有事或者沒事的，全往這兒來了。

何宇燦站在人群中往里看。他的視力很好，站在門外也能看到這家店墻上的菜單。

“蔥油淋雞、蒜苗豆醬炒花菜、瑤柱燉節(jié)瓜湯、桂花炒魚肚……”他從鼻子里發(fā)出輕蔑的一聲“哼”，自語道，“七個菜里就有四個跟我家的一模一樣，抄襲！”

他趕緊跑回家，怒氣沖沖地將這個事告訴阿爺和阿媽。阿爺在喝一碗熱湯，聽完他的話沒表態(tài)，將目光投向了對面的座位。何宇燦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多了，那里是過世的阿嬤最常坐的位置。

“說話呀，阿爺?！焙斡顮N急死了。

“知道了?！卑斶^了一會兒才說。

“把店開在咱們家旁邊也就算了，他們還抄襲咱們家的菜式。”何宇燦不像阿爺這樣心大，他覺得胸口像是被一團棉花硬生生堵住了，根本沒有胃口吃東西。

“粵菜又不是咱家發(fā)明的，人家這算什么抄襲?！卑敂R下碗說，“退一步講，哪怕真是抄襲，我們又能怎樣？你阿爸這樣，你又還小，這個店已經(jīng)沒人撐得起來……”

肖小麥忙完廚房里的活兒，摘下圍裙也坐下了。其實她早就知道三清粵菜館開張的事，郁蘭還找她聊過，問她想好和對方競爭的對策沒。她坦白和郁蘭講，家里這個店怕是就此關(guān)門了。

郁蘭有點驚訝：“這些年你就沒從何家盛那里學到些經(jīng)營飯店的本事？”

肖小麥搖搖頭：“真沒有，一直都是他炒菜，我做點服務員的活兒。就連進貨，像上次去批發(fā)市場，我都是第一次……”

肖小麥上了桌，他們才正式開飯。飯桌上，阿爺咳嗽了一聲，清了清嗓子說：“小麥，家盛的病估計得躺床上至少半年，就算他手腳恢復了活動能力，也握不了飯館里這把勺了。一家四口人吃飯，我那點退休金只能保證阿燦讀得起書。我就在想……你能不能……”

肖小麥已經(jīng)猜到了阿爺要說什么：“阿爸，我明白您的想法。只是我跟著家盛干了這么多年飯館，出去的話一時半會兒也不知道能找到什么樣的工作?！?/p>

阿爺點點頭：“昨晚我打電話給家樂，問他有沒有什么工作介紹。他說現(xiàn)在他們公司有招人，說是在公司食堂里面幫忙做飯和打飯。”

何宇燦偷偷瞄了一眼阿媽，只見她使勁眨了眨眼睛，想要忍住奪眶而出的淚水。

那一頓飯，后半程盡是沉默。

晚飯過后，肖小麥拎了一桶熱水進了房間，她說天氣冷，泡個腳好睡覺。何宇燦不知道她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平時她明明很喜歡待在二樓的客廳看電視，很少一吃完飯就進臥室。

何宇燦輕輕扭開阿媽房間的門把手?？吹胶斡顮N，肖小麥立即抬起手背擦了擦臉頰。仔細一看，她的眼睛下有兩道深深的淚痕。

“阿燦，有什么事嗎？”

“沒有，我就看您泡腳泡這么久，水肯定涼了，想問您要不要加點熱水?！逼饺绽锖斡顮N只會和阿媽撒嬌耍賴，現(xiàn)在讓他說一句安慰人的話，他只覺得像是身上鉆了只螞蟻一樣，怎么都不自在。

“阿爺說的話，您不用放在心上。”何宇燦走過來，坐在床邊。他猜想阿媽可能是生氣晚飯時阿爺說的話。他知道阿媽好面子，之前好歹也是個開店的老板娘，現(xiàn)在讓她去做食堂阿姨，多少會有些心理落差。

“家里要是沒錢，我就省著點花。您可以慢慢找合適的工作?！焙斡顮N想要寬慰一下她。

“我和你阿爸這些年也有些存款，不至于一遇到事就吃不起飯了?！毙ば←溛亲?，“我也沒有怪你阿爺?shù)囊馑?，我只是心疼他和你阿爸?jīng)營起來的這家店，雖說不是什么百年老店，好歹也幾十年了……”

“傍晚那會兒，芳姨經(jīng)過我們店門口。她跟我說吃慣了咱們家，吃別家的都感覺好不習慣……我在那一刻就感覺好不甘心，不甘心就這么關(guān)了門?！毙ば←溚斡顮N，“阿燦，如果，阿媽是說如果。如果阿媽從現(xiàn)在開始跟你阿爺學炒菜，你說五年時間我能不能炒得和你阿爸一樣好？”

何宇燦瞪大了眼睛，驚訝地說：“阿媽您炒菜——”

“我知道我現(xiàn)在水平是不夠，但誰一生下來就會炒菜呢？”肖小麥一點點放大自己的優(yōu)點，“像我煮的豆腐，就比你阿爸煮得好是不是？這可是你跟我說的，你應該沒說謊吧？”

“沒，這個絕對沒。”何宇燦說，“我就是擔心您吃不了這個苦?！?/p>

連阿爸都跟他訴過苦，說廚師不好當，夏天四十度高溫都要在廚房里悶著炒菜，難熬得很。所以阿爸才對他的學習特別上心，總是希望他以后能考個好大學，能有個體面又舒服的工作，不要再接手這家店鋪了。

“不吃這個苦，就得出門去吃別的苦。橫豎都是吃苦，還不如在家吃呢。”肖小麥好像下了決心，臉上出現(xiàn)了如釋重負的笑容，抬頭問，“你支持阿媽不？”

“當然支持了！我怎么會不支持我的阿媽？”

“好了，你阿媽找到自己的目標，不迷茫了?！毙ば←溦Z氣高昂，“從明天開始，你的任務依舊是好好學習，你阿爺?shù)娜蝿帐墙涛易霾耍业娜蝿帐钦疹櫤媚惆?，以及學好做菜，將麥姐粵菜館重新開起來！”

“阿媽，要是您做了大廚，那‘麥姐粵菜館’就真的名副其實了?！焙斡顮N開心地說。

那天晚上，何宇燦終于睡了一個好覺。這也是自阿爸出事以來，他睡得最安穩(wěn)的一個覺。

四 阿媽學做菜

放寒假了。

可能是因為減負的關(guān)系，各科老師都沒有布置太多的寒假作業(yè)，這對其他同學來說是好事，但對何宇燦來說，這意味著他的寒假活動又少了一個。

梔子過幾天就要回湖北，她老家的爺爺奶奶一年只能在寒暑假見到她，老早就打電話來催她了。何宇燦的老家就在廣州，沒老家可回。加上阿爸病了，阿媽也沒有回外公外婆家的心思，他們整個假期都會留在廣州。

肖小麥將店門口那張“暫停營業(yè)”的告示扯了下來，換了張新的上去——“店鋪休整，兩個月后重新開業(yè)”。雖然何宇燦心里想的是“兩個月真的能行嗎”，但是看到阿媽那認真學習的勁兒，他也只好拭目以待了。

“八大菜系各有千秋，魯菜咸鮮，川菜麻辣，蘇菜香甜……我們粵菜，講究的是一個原汁原味，對食材、火候和廚師的功力有著非常高的要求?！币淮笤?，何宇燦就聽到阿爺在給阿媽“上課”了。他本來懶洋洋地在洗臉刷牙，一聽到阿爺教學，立馬拿洗臉巾囫圇擦了個臉就沖進了廚房。

“今天做哪個菜？”每天阿爺教阿媽做的菜，都會擺上飯桌，成為一家人當天的“大餐”。

阿爺?shù)哪X海里有一套自己的做菜系統(tǒng)，用他的話說就是“我閉著眼都能炒菜”。所以就算何宇燦在旁邊吵鬧，他也能有條不紊地進行每一個步驟。

“今天做兩道菜，白斬雞和梅菜扣肉。”

“哇，都是硬菜！今天有口福了！”何宇燦喊道。

“白斬雞我們吃得多了，很多人都以為這道菜很容易做，其實不是?！卑斵D(zhuǎn)過身來，像個老師一樣，用食指在空中點劃，“首先在食材上，最好選擇走地雞，比如廣西巴馬土雞、湛江雞，還有清遠雞?！?/p>

說完，他轉(zhuǎn)身拎起案板上那只已經(jīng)清理干凈的雞：“這只就是我讓雞檔老板留的一只正宗清遠雞?！?/p>

何宇燦不懂雞，覺得這只雞看起來和菜市場里其他的雞沒什么區(qū)別。

“我們把雞腳塞進雞肚子里。然后起鍋燒水，水里放入姜、蔥、鹽，還有少許的花雕酒。等到水燒開后——”阿爺看向肖小麥，“記住，這里是重點。水燒開后就得關(guān)火了，正宗的白斬雞不是煮熟的，是浸熟的?！?/p>

肖小麥緊張地咽了咽口水：“記住了。正宗的白斬雞不是煮熟的，是浸熟的?！?/p>

何宇燦偷偷掩著嘴笑，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阿媽竟然會因為做菜緊張。

“三浸三提，記住這一步。”阿爺把雞放進滾水中浸泡，又提起來。重復了三次這樣的動作。

“為什么要這樣做三次？”何宇燦不解。

“這樣做是為了讓雞皮定型。”三浸三提后，阿爺又將雞放入準備好的冰水中，“過冷水是為了收緊雞皮，這是熱脹冷縮的道理。雞皮收緊了，吃起來口感會爽脆許多?！?/p>

何宇燦搖搖頭，做個白斬雞可真復雜。

“過了冷水后，把雞重新放入剛才的滾水里，浸三十分鐘。這時候我們就可以準備蘸料了。白斬雞的蘸料是靈魂，馬虎不得。”

剁碎的沙姜和蒜頭各一半，蔥花兒少量，淋上滾燙的花生油，再兌入生抽。阿爺手中的一把刀“當當當”地剁著姜蒜，肖小麥在一旁目不轉(zhuǎn)睛地看。

“等浸泡夠三十分鐘，將鍋中的白斬雞取出來，這道菜就完成了?！?/p>

聽到阿爺這句話，何宇燦終于松了一口氣。怎么做一道白斬雞，比他做一道數(shù)學難題還復雜？他都要替阿媽叫苦了。

“好了，接下來換你來做，我在旁邊看。咱們爭取上午學完白斬雞，下午就可以學梅菜扣肉了?！卑敽孟癫贾米鳂I(yè)一樣，讓“學生”肖小麥立即復刻這道菜。

何宇燦覺得無趣，吃過早餐就出門去找梔子玩兒。

嶺南的冬天不是蕭瑟的。不管在哪條街道，都極少會看到一棵光禿禿的樹。何宇燦家門口栽了一棵石榴樹，他看到有幾個風干了的石榴懸在半空，可石榴樹的枝葉仍是綠的。再往遠些望去，雨花街公園的異木棉也開花了，一樹一樹的粉色花團在風中搖曳，如云霞般溫柔。

何宇燦走在路上，有冷風直吹向他的臉，一陣又一陣。他呼了一口氣，覺得神清氣爽。

“梔子！”

梔子家在公安宿舍的七樓，而且是步梯樓。何宇燦一口氣跑上來，累得直喘粗氣。梔子打開門，問：“何宇燦，你怎么一大早就來找我了？”

何宇燦進了屋，見梔子家客廳的一張折疊桌上擺了寒假作業(yè)：“剛放假就這么努力？不像你啊?！?/p>

“過幾天我不是要回老家嗎？”梔子坐回她的小板凳，奮力地邊寫邊說，“回老家就沒心思做作業(yè)了，要跟伙伴們?nèi)ザ蜒┤耍捅砀绫斫闳ヅ菖瘻?，還要去吃鴨脖、吃火鍋、吃冰糖葫蘆……”

雖然梔子說的是“要”，似乎從字眼看是被迫無奈要完成的任務，可她的語調(diào)是輕盈的，比何宇燦剛剛瞧見的粉色異木棉花兒還要輕盈。

何宇燦扯來客廳的一張墊子躺了上去。他把雙手枕在頭底下，眼睛望著天花板。梔子的爸爸經(jīng)營著一家快遞驛站，一天到晚都不在家。蘭姨要看面館，只有中午和晚上會回來。所以何宇燦很放松，好像是在自己的家。他拿起茶幾上的遙控器開了電視，調(diào)低音調(diào)，隨便找了部電視劇開始看起來。梔子偶爾抬起頭看幾眼，但注意力還是在寒假作業(yè)上。

“你阿爸好些了，你阿媽也準備接手你家店鋪，你怎么還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呢？”梔子寫完最后一頁，合上了作業(yè)本。

何宇燦打了個哈欠：“沒人和我玩兒啊。以前到了假期，家里的飯館一兩個人看著就足夠了，還能有個人陪我。阿媽陪我去書店，去看電影，阿爸帶我去打乒乓球，阿爺帶我去飲早茶……現(xiàn)在他們各有各的事，我就無聊了?！?/p>

“大人的世界就是這樣，總有忙不完的事兒?！睏d子也盤腿坐上了墊子，和何宇燦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可我還是想長大，這樣我阿媽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我媽那天還說呢，自從你阿爸生病后，你就跟變了個人似的。”

“我寧愿什么也沒變。”何宇燦語氣悶悶的。

等到郁蘭回來做中飯，非要留何宇燦一塊吃。一想到蘭姨做的荊沙魚糕、排骨藕湯和珍珠丸子，何宇燦就口水直流，一點記不起家里的白斬雞了。

吃飯時，郁蘭留意到何宇燦喜歡吃那道排骨藕湯，硬要將剩下的半鍋湯給他打包帶回去。本來上次收了蘭姨的紅包何宇燦就很不好意思了，于是他在心里暗暗發(fā)誓，等阿爸情況好點，他要讓阿媽請?zhí)m姨和梔子一塊去“云來閣”吃一頓。那是附近人氣最旺的酒樓，有中餐也有西餐，里面的龍蝦意面特別好吃。

沒過幾日，梔子便回了老家。百無聊賴的何宇燦便時常往醫(yī)院跑。他把寒假作業(yè)帶到病房，一邊陪著阿爸一邊寫作業(yè)。

時間過得飛快，距離過年只剩不到十天了。

何宇燦原本還擔心這個年阿爸要留在醫(yī)院過，可是阿媽卻跟他說了一個好消息，醫(yī)生說阿爸能出院了，不過回家以后還是要多臥床休息。據(jù)阿燦觀察，阿爸果真恢復了許多，右手能拿筷子吃飯，能拿茶杯喝水，也能自己洗臉和洗澡了。另外，他的腿也能站起來了，甚至還能扶著墻走上一會兒。

“阿燦你過來，阿爸送你個禮物。”肖小麥忙著跑上跑下辦出院的手續(xù)，病房里只剩下何家盛父子倆。

何宇燦走過去，下意識地偷看阿爸的兩只手。以前阿爸給自己“驚喜”，都喜歡藏在手心里，可現(xiàn)在阿爸的手心空空的，什么也沒有。

“你去打開阿爸的柜子，看里面有什么?！焙渭沂⒐首魃衩氐卣f。

病房里每個病人都有自己的柜子，何宇燦拿鑰匙打開了阿爸的那個。

“風箏！”柜子里沒有別的雜物，只有一個大的、醒目的風箏。

何宇燦驚訝地喊了出來：“阿爸，您什么時候買了這個？不對，醫(yī)院里哪有賣風箏的？”

這時，何家盛旁邊病床的一個胖叔叔忍不住插了句嘴：“孩子，這是你阿爸親手做給你的?！?/p>

“阿爸做的？”何宇燦不信。在他的印象里，阿爸除了炒得一手好菜以外，幾乎沒有別的手藝了。但凡阿媽叫他學點啥，他都會大手一揮，說：“就憑我那把勺，我走到哪兒都有飯吃，不學！”

況且自己幾乎天天都來醫(yī)院，從來沒有看到阿爸做風箏呀？

“你阿爸每天晚上才做，不讓你看見，就為了給你個大驚喜?！迸质迨逵终f。

何宇燦看向阿爸。

“的確是我做的?！焙渭沂⒂行湴恋卣f，“清醒過來以后我總?cè)滩蛔∠?，要是我一輩子只能躺在床上，我要做些什么才能不拖累這個家。剛好我在手機上刷到過做風箏的短視頻，就在網(wǎng)上偷偷買來材料，學著做做。好歹也是一門手藝嘛，我躺在床上做也能養(yǎng)活自己?！?/p>

何宇燦的眼眶濕潤了，他已經(jīng)記不清這是阿爸生病以來他第幾次哭了。

阿爸的這個風箏做得很好，線軸是嶄新的，線是白色的尼龍線。這種線很結(jié)實，風箏飛得很高也不會斷。風箏的圖案是一條鮮亮的紅鯉魚，何宇燦能想象它飛在空中的樣子，一定像在海里游的紅鯉魚一樣，靈動可愛。

“回家以后，我再做一個送給梔子。梔子喜歡什么圖案你知道嗎？”

何宇燦托著腮想了一會兒：“她喜歡蝴蝶，您就做個蝴蝶形狀的吧?！?/p>

“好，那等她從老家回來，你們一塊去放風箏。”阿爸慈愛地輕撫著何宇燦的頭。

五 快樂的年

大年三十的晚上，麥姐粵菜館內(nèi)傳出了久違的笑聲，何家一家老小齊齊整整地吃了頓年夜飯。

往年的年夜飯都是由何家盛負責，今年換成了肖小麥。何宇燦幫著阿媽洗青菜、摘青菜，心里是說不出的快活。盡管這一年經(jīng)歷了一些煩心事，但已經(jīng)過去了，他們又迎來了嶄新的一年。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肖小麥不僅有條有理地做出了一桌菜，而且味道還不賴。

“年后飯館就可以開起來了，阿媽您的手藝能趕上阿爸七八分了?！焙斡顮N嘴巴很甜。

“就是，沒想到你能學得這樣好?！焙渭沂⒁舱f。

“是爸教得好?！毙ば←溝氲降赇佒匦麻_張還有點緊張，做菜給客人吃和給家人吃是完全不一樣的。要是客人吃了一次覺得不好吃，那就不會再來了。

“什么事情都是一回生二回熟，小麥你沒問題的?！卑斦f。

何宇燦眼尖，一眼就看到了飯桌中央的那一道“發(fā)財就手”。這是廣東人年夜飯桌上必不可少的一道菜，用發(fā)菜、豬腿、生菜制作而成，主要是討個“發(fā)財”的好彩頭。

何宇燦舉起杯，開心地說：“各位長輩，我們碰個杯吧！新的一年，順順利利，‘發(fā)財就手’?！?/p>

“順順利利，‘發(fā)財就手’！”杯子碰到一起，伴著家人的祝福聲清脆悅耳。

晚飯后，何宇燦換了一身新裝。這是阿爸給他買的，紅色衛(wèi)衣黑色褲子，外加一雙運動鞋。他很喜歡這套衣服，迫不及待想穿出去給人瞧瞧，只可惜梔子一家沒留在廣州過年。

一陣“噼里啪啦”的電子鞭炮聲響起，何宇燦抬腳沖出了家門。何家盛在他身后喊：“阿燦，別瞎跑！今年我手腳不行，你得幫著阿爺貼對聯(lián)?！?/p>

阿爺蹲在門口，正對著那副對聯(lián)發(fā)愁。

“怎么了，阿爺？”何宇燦走過去打趣地問，“是不是分不清上下聯(lián)呢？讓我瞧瞧吧？”

“喲，沒錯，你讀書比阿爺多。你來瞧瞧?！卑斝χf。

“‘開門迎春春滿院’是上聯(lián)，貼右邊；‘抬頭見喜喜事多’是下聯(lián)，貼左邊?！庇貌涣艘环昼?，何宇燦就分出了上下聯(lián)，像個指揮官一樣指揮他阿爺。

“這么快？”阿爺驚訝地說，“看來沒白交學費啊?！?/p>

“阿爺，您記住‘仄起平收’就行。上聯(lián)最后一個字是仄聲，下聯(lián)最后一個字是平聲。你知道什么是平，什么是仄嗎？”

“不懂，你懂就行了，以后你幫家里貼。”

在爺孫倆的共同努力下，對聯(lián)貼好了。何宇燦還在大門上貼了一個大大的“?！弊?。偶爾有來往的街坊路過，他們會大聲喊一句“新年好”，何宇燦就會恭恭敬敬地做個手勢，也說聲：“新年好，恭喜發(fā)財！”

這一個年，過得真是好啊！

廣東有守歲的習慣，除夕夜何宇燦和阿爸阿媽打牌一直打到十二點。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被阿媽叫醒了。

“你叔叔嬸嬸、姑姑姑丈都來了，森森在找你呢，趕緊起來?！?/p>

何宇燦洗漱完出去，正看到姑姑何家儀對著他阿爸噓寒問暖。

“前段時間公司派我出差，工作上的瑣事也多，我就沒能接走阿爸照顧?！惫霉藐P(guān)切地問，“大哥，你現(xiàn)在好一點沒有？”

何宇燦覺得她有些假惺惺的。

“好多了?，F(xiàn)在手能抬，也能走一段路了，只是不知道以后能恢復成什么樣?！焙渭沂⒄f。

這時嬸嬸在一旁開口道：“我聽人說艾灸能治療中風，就托一個朋友采購了一些好的艾條，給大哥你熏一熏。”

何宇燦沒見過艾條，忙跑上前去看。

“好的艾條都是不摻雜質(zhì)的，制作的步驟也繁瑣。要把陳年艾蒿在太陽底下曬干，再用石磨反復地打，篩除里面的雜質(zhì)，最后用白棉紙卷起來做成艾條……”叔叔說得頭頭是道。

“那要拿它灸哪里呢？”何宇燦問。

“你看，這里是足三里穴，得灸二十分鐘。”叔叔指著何家盛小腿外側(cè)的一個穴位說，然后又掀起何家盛的上衣，指著他肚子下的一個位置說，“這里是關(guān)元穴，也灸二十分鐘?！?/p>

“這不是我們說的，是尋了一個有名的老中醫(yī)，他告訴我們的?！眿饗鹪谂越忉尅?/p>

“行，那我回頭去網(wǎng)上查查這兩個穴位，認準了每天都給阿爸灸。”何宇燦說。

這時堂弟何森森過來扯何宇燦的衣角，說：“哥哥，我們?nèi)ネ姘?！?/p>

“好啊，你想玩什么？”

“玩游戲?！焙紊瓘乃麐寢尩陌锾统鰅Pad，“我新下載了一個游戲，超好玩的?！?/p>

何森森比何宇燦小差不多兩歲，但玩起電子游戲來，可是個“行家”。肖小麥平常管得嚴，何宇燦很少玩電子產(chǎn)品。今天是大年初一，大家好不容易來一趟，肖小麥也就格外寬容了一些。

“哥哥，你看這個皮膚，酷炫不？”何森森在玩一款游戲，里面的人物有各種的裝飾品。何森森手指劃得飛快，何宇燦看得眼睛都移不開了。

“我爸的手機也能玩兒，我去拿來給你。”何森森很大方地說。就這樣，兩兄弟坐在沙發(fā)上，一個人拿著手機，一個人拿著iPad，度過了一個快樂的大年初一。

到了大年初七，梔子一家從湖北老家回來了，給何宇燦一家?guī)Я撕枚嗵禺a(chǎn)。郁蘭還說沒過正月十五，年就不算過完，于是邀請了肖小麥帶上何宇燦一起到她家包餃子。

肖小麥知道前段時間郁蘭幫過家里不少，心里有些過意不去，所以今天借著過年的名義，她給梔子包了一個大紅包。

“來，包餃子了！”郁蘭端著餡料和面團從廚房里走出來。

“來了！”何宇燦和梔子趕忙洗干凈手，坐到桌前準備幫忙。梔子從小就看媽媽包餃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掌握了三角形、秋葉形等多種包法。郁蘭就更厲害了，她還會包一種銅錢樣子的餃子，看起來像是四個餃子，但其實相互連結(jié)，是一個大餃子，中間還有鏤空的正方形，看起來十足的銅錢模樣。

相比之下，何宇燦和肖小麥就顯得笨拙許多。不是捏破了皮，就是餡放得少，干癟癟的。

“你別說，我們倆待在一起就是歲月靜好?？梢幌肫鸺依锏氖拢揖腿滩蛔∩鷼?。”郁蘭說。

“可不是，在家里是兒媳婦，是妻子，是阿媽。只有和朋友在一塊，才感覺自己是自己。對了，你家里怎么了？”肖小麥終于抓到郁蘭話中的重點。在她印象里，郁蘭的丈夫趙峰是個勤快踏實的人，除了話少點，貌似也沒別的缺點。

“去年他新盤了一家驛站，其實我早就跟他說過不要做，他不聽。結(jié)果開了半年不到，人累得夠嗆不說，錢也掙不了多少……”郁蘭說到這里又有些傷感了，“每個月又是房貸又是面館租金，現(xiàn)在還要加上驛站的租金，我都不敢仔細算這筆賬?！?/p>

在外人眼里，郁蘭是蠻幸福的一個人：有兩家店面，有自己的房子，還有一個勤快的老公和一個可愛的女兒。只是再幸福的人也有自己的煩惱。

“現(xiàn)在是遇到困難了嗎？”肖小麥問。

“他打算年后把驛站轉(zhuǎn)讓出去，可在這之前的店租我們還是要交的，加上面館的租金也是在每年春節(jié)后，要一次性交一整年的，我們積蓄不多，周轉(zhuǎn)有些困難……”說到動情處，郁蘭都在孩子們面前落淚了。

“別哭，別哭。”肖小麥兩手都是面粉，只好拿袖子去擦郁蘭臉上的淚，安慰道，“實不相瞞，我和家盛這些年也攢了些錢，原本是想把家里的房子重建一下。可家盛不是出事了嗎，我就看開了，只要健健康康地活著，房子晚兩年再建也沒什么。這樣吧，我先借你們一些應急用。”

“我……”郁蘭說，“其實我也不好意思跟你張嘴的，畢竟阿燦他爸剛出院，你們花了好大一筆錢。只是……”

肖小麥大手一揮：“你跟我借錢其實也是幫我！我不是有個娘家弟弟嗎，隔幾個月問我借一回錢，我每次都跟他說我要建房子沒錢，這回他知道我們沒那么快建房子，肯定又要來借。你趕緊把錢借走，我好有理由拒絕他?！?/p>

“真是這樣??？”郁蘭也知道肖小麥的這個理由六分真四分假，“我借錢一定給你寫借據(jù)，等過倆月那個驛站轉(zhuǎn)出去了，我第一時間還你錢?！?/p>

“蘭姨，快收收眼淚，過年不能哭的。”何宇燦見氣氛緊張，岔開了話題，“水開了，咱們下餃子吧！”

“對，阿燦說得對！我不哭了，咱們來下餃子。”郁蘭收收情緒，對孩子們說。

一個個胖嘟嘟的餃子被扔進滾燙的開水里，一會兒工夫，餃子就熟了。郁蘭撈了一碗，囑咐何宇燦端回家給他阿爺和阿爸吃。何宇燦小心地捧著碗下樓，到家后都沒坐一下，又風風火火地跑回梔子家。

他惦記著鍋里的銅錢餃子。蘭姨說了，誰吃到那個銅錢餃子，新的一年準會財源滾滾、諸事順利。何宇燦年紀還小，對金錢沒什么渴望，他只是單純地覺得這是件有意思的事。

肖小麥把鍋里的餃子盛到了碗里。何宇燦和梔子心急，兩個人兩碗餃子下肚，也沒見到那銅錢餃子的影子。

“哎呀，被我吃到了！”肖小麥用筷子夾出一個大餃子，“我沒作弊哦！”

“阿媽明明吃得最少，沒想到卻吃到了銅錢餃子?！焙斡顮N撇撇嘴，有些失望。

“哎呀，你咋還不開心呢？這說明你阿媽新的一年財源滾滾！”梔子說。

“是啊，麥姐粵菜館新的一年財源滾滾！”郁蘭也附和道。

聽了大家的話，何宇燦剛才的失望一掃而光。阿媽財源滾滾、諸事順利，就代表著整個家財源滾滾、諸事順利。他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呢？

要他說啊，這個年過得真是快樂極了！

六 玩游戲被詐騙

唯獨有一件不太快樂的事，是新學期開學沒幾天，何宇燦就上當受騙了。這件事導致肖小麥非但沒有財源滾滾，反倒險些賠進去一筆錢。

事情是這樣的。

那天中午放學回來，何宇燦在沙發(fā)上休息，看到肖小麥的手機就放在沙發(fā)上。他想起堂弟何森森教他玩的那個游戲，于是順手下載了一個。誰料正玩得入迷時，游戲頁面彈出一個消息框：加入QQ群，免費領(lǐng)最新款皮膚。

何宇燦沒忍住誘惑，加入了那個QQ群。接著，有個人來添加他為好友，并且在聊天中引導他填寫各種資料，包括手機驗證碼等。緊接著，他就看到肖小麥卡里有一筆6920元的錢轉(zhuǎn)了出去。他連發(fā)了十幾條信息問那個人，怎么會扣了阿媽賬戶里的錢，可那個人很快就刪除了他。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被騙了。

一陣涼意從腳底直沖他的腦袋。為阿爸治病已經(jīng)花了很多積蓄，阿媽又借給蘭姨一筆錢……阿媽還在廚房做午飯，她什么都不知道。何宇燦能夠想象出來，如果讓她知道這件事，她該有多么絕望。

何宇燦呆坐在沙發(fā)上好幾分鐘，終于還是刪掉了那條扣款通知短信。

“阿媽，同學找我有點事，我出去一趟，不在家吃了?！焙斡顮N朝廚房的方向喊了一聲就著急地跑下樓，他害怕阿媽覺察到異樣。

“我都要煮好飯了，吃完再去吧？”肖小麥從廚房走出來，站在二樓的樓梯口往下喊，“記得帶錢，一樓抽屜里有幾十塊零錢！”

何宇燦哪里還有心思吃飯？他只想一個人靜靜。他去了附近的雨花公園，在里面跑了三圈，出了一身的汗。從雨花公園出來，他就開始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走，穿過一個又一個紅綠燈。走了很久，何宇燦一直都沒走出雨花街。他看了看手表，已經(jīng)快兩點鐘了。因為學校離家很近，平時他都是一點五十分才從家出發(fā)，步行十分鐘到學校剛剛好。照現(xiàn)在這個時間，今天他鐵定遲到了。

索性就不去了吧，他想。誰也不會懷疑的，他是一學年請假都不會超過三次的好學生，只需要說自己有些不舒服，老師們都不會多問。于是，他真這么干了。他打了個電話給任天，說自己午睡后醒來有些鬧肚子，下午的課就不去了。任天連說了三個“好”，并囑咐他好好休息。

何宇燦繼續(xù)走。他沒有目的地，只想短暫地放空一下自己。

“大西瓜 多好哇

個個都想食

大家分 切開它

味道頂呱呱

唔小心 吞左啦

圓圓幾粒核 哎呀呀

問媽媽 點算哪”

路過夢開花幼兒園，何宇燦透過欄桿的縫隙看到一群小朋友正在戶外排著隊唱歌跳舞。也許是因為剛午休完，很多小朋友還沒有完全醒過來，手腳胡亂晃著，嘴巴里碎碎念著歌詞，眼睛卻是半閉著的，看著可愛又懵懂。

回想起讀幼兒園時他也學過這首兒歌。在幼兒園的最后一次兒童節(jié)匯演時，他還被老師選為領(lǐng)唱，站在舞臺最中央的位置。記得那天家里所有人都去看他表演了，阿爺給他豎了大拇指，說他是最棒的乖孫。阿爸和阿媽買了一束花，在表演結(jié)束后和他拍了很多張照片，還帶他去吃了一頓西餐。

如果能一直停留在那時該多好？不對，也有不好。因為表演時他已經(jīng)上大班了，那時候阿嬤已經(jīng)病得很重——那就停留在上小班的時候吧，那時候阿爺阿嬤身體健康，阿爸阿媽經(jīng)營家里的館子紅紅火火，他還是無憂無慮的三歲孩童。

走著走著，他路過了一家便利店。他有些渴也有些餓，進去買了一瓶水和一份魚蛋。坐下來吃魚蛋時，他又想起幼兒園時的一件事。

那天阿爸來接他放學，路過便利店時，他鬧著要吃一份魚蛋，阿爸不讓吃，他硬是自己跑進了店里不肯走。阿爸也生氣了，說：“那你自己留在這兒吧，我回去了！”

阿爸果真走了，店里所有人都在看著他，他“啊”的一聲哭了起來。淚眼婆娑中，他看到阿爸在玻璃門外朝他做鬼臉，于是他破涕為笑，也如愿吃上了魚蛋。吃完魚蛋以后，阿爸提醒他說：“一會兒我們?nèi)ヂ愤呌弥憋嬎驴?，別讓你阿媽聞出來?！?/p>

想到這里，何宇燦不禁笑了，童年真是回味無窮啊。

逃避只是短暫的。吃飽以后，他開始去想怎么解決那筆債務。如果不想讓阿媽發(fā)現(xiàn)，那他就得找人借到6920塊錢，然后打進阿媽的賬戶里。只要卡里的錢數(shù)沒差，阿媽就不會想到去查賬，那她就不會發(fā)現(xiàn)自己被騙的事。

可問題來了，找誰借這么多錢呢？班里的同學肯定沒有這么多零用錢，就算去找大人借，也很難借來這么一筆錢。

一直在外面磨蹭到天黑，何宇燦把能想的辦法都想了一遍：找人借錢，找不到；去外面打工賺錢，自己年紀太小，童工非法；報警把錢追回來，那就得先開口跟阿媽講這個事。正當他陷入糾結(jié)的時候，電話手表響了。肖小麥在那頭問：“阿燦，你在哪里？”

“放學在學校和同學打了一會兒球，現(xiàn)在已經(jīng)回到雨花街了，馬上到家?！?/p>

何宇燦真是佩服自己張嘴就來的本事。肖小麥在那邊沉默了一會兒，說：“好，那你回家來吧?！?/p>

何宇燦掛了電話，拖著沉重的腳步回了家。

一樓飯館的燈亮著，大門是虛掩的。他走上了二樓，走到最后幾級臺階時，聽見了一個很熟悉的聲音，但一時之間又想不起是誰。等看清楚那個人后，今天中午那股涼意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任、任老師。”任天正坐在他們家的客廳，阿爺、阿爸和阿媽也都在。他們圍坐在一起，好像在討論一件大事。

何宇燦意識到，暴風雨就要來了。

“阿燦，你們班主任來了?！毙ば←溄凶『斡顮N，“來，你坐老師身邊，跟老師說說，你的肚子現(xiàn)在好了嗎？”

何宇燦知道阿媽生氣了。她每次生起氣來，說話都比平時要急促一些，眼神也透露出凌厲。

“我、我沒生病?！焙斡顮N低下頭來，等著所有人的批評。

“先坐下，先坐下?！比翁煲姎夥站o張，把何宇燦拉過來，讓他坐在自己身邊，“老師今天過來不是想告狀的。因為你平時很少請假，今天說肚子不舒服，我想著前段時間你說家里阿爸生病了，就過來看一看你們家現(xiàn)在的情況?！?/p>

“謝謝老師關(guān)心?！弊谳喴紊系暮渭沂㈤_口，“我好多了，就是還有點中風的后遺癥，需要靜養(yǎng)。”

任天點點頭。

“你說，今天為什么不去學校，還跟老師撒謊？”肖小麥的氣怎么壓也壓不住。

何宇燦兩只手絞著衣角，不說話。

“乖孫，有什么事你就誠實說出來。玩就說去玩了，下次改正就行，我們不會怪你的?！卑斠布钡脠F團轉(zhuǎn)。

“我、我……”何宇燦噙著淚，“我沒有去玩。我在外面待了一下午，自己一個人。”

所有人都安靜了。

“你是遇到什么事了嗎？”肖小麥怕了，她想到是不是因為這段時間家里發(fā)生太多事，影響了孩子的心理健康?，F(xiàn)在網(wǎng)絡上報道了很多心理不健康的孩子，他們多數(shù)是因為家庭關(guān)系產(chǎn)生厭學心理，有的還會走上歧途……

何宇燦把中午發(fā)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這種事，怎么不和阿媽說啊？”聽到這里，肖小麥的語氣軟了一些，反過來安慰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何宇燦。

“這些騙子真是可惡，欺騙這么小的孩子！”阿爺憤怒道。

“這是比較常見的詐騙手段。”任天很快就明白了，他說，“之前我聽說六年級的一個學生也是這樣被騙了兩萬塊，家長報了警，后面錢給追回來了。”

“真的能追回來嗎？”何宇燦有了點希望。

“有一定的概率。”任天說，“你們現(xiàn)在趕緊帶著孩子去報案吧，我先走了。要是有什么需要我?guī)兔Φ模痛蛭译娫?。?/p>

“今天真是招呼不周了，任老師，我們理應留你吃個飯的?！焙渭沂⒑懿缓靡馑?。

任天忙搖頭：“見宇燦沒事我就放心了，你們不用客氣，趕緊去解決孩子的事。”

肖小麥帶上證件和手機，拉著何宇燦到派出所報了案。在警察的幫助下，她賬戶里的那6920元錢失而復得。

走出派出所時已經(jīng)是深夜，何宇燦卻覺得周遭的一切都亮堂堂的，自己的心也是。

“阿媽，謝謝您了解完事情經(jīng)過后沒有責怪我?！焙斡顮N由衷地說。

“這種事不能全怪你，你這么小，又涉世未深。不過，以后千萬注意，不能再被騙了?！毙ば←湝厝岬卣f，“明天回去上學，也得好好謝謝人家任老師?！?/p>

“我會的?！焙斡顮N鄭重地點點頭。

七 鄉(xiāng)下有塊田

麥姐粵菜館重新開了門，掌勺的換了人，不再是從前的“何師傅”了，換成了現(xiàn)在的“麥姐”。

肖小麥撕下了那張“店鋪休整”的告示，貼上一張大紅紙，上面寫：新主廚新優(yōu)惠，進店送姜蔥雞一份，僅今天。

進店的人絡繹不絕，肖小麥給每一桌上菜時都會謙虛地說上一句：“剛出師不久，做得不好，請多見諒?！?/p>

來的顧客很多都是附近的老街坊，見肖小麥一個人果真把一家檔口頂了起來，自然是鼓勵多過批評。就這樣，客人一天多過一天，肖小麥也對自己越來越有信心了。

梔子時常來何宇燦家里幫忙，不是幫飯館的忙，是幫著何宇燦給他阿爸做艾灸。

何家盛其實好了不少，不扶墻也能走路了?？珊斡顮N不讓他走太多，說是精氣神還沒完全恢復，一定要多艾灸，把從前的好氣色給補回來。

艾灸的時候，何家盛躺在床上，何宇燦和梔子一人執(zhí)一根艾條，何宇燦灸關(guān)元穴，梔子灸足三里穴。何家盛本以為兩個小家伙能堅持灸個三天就很不錯了，可沒想到他們每天放學都到他身邊點艾條，小胳膊久久地懸著，一次灸上二十分鐘。算了一下，他們已經(jīng)堅持了十六天。

“阿叔，您有感覺好一些嗎？”梔子問。紅通通的火光照著梔子的小臉，兩只大眼睛亮閃閃的。

“當然了，腿疼得沒有那么厲害了，手也越來越有勁兒了?！焙渭沂⒄f，“這都多虧了你們呀。”

梔子甜甜地笑起來，嘴角的梨渦若隱若現(xiàn)。

“等夏天來的時候，阿叔再給我做一個風箏好嗎？這次我想要一只小兔子，白色的?！?/p>

“這有什么難的，阿叔答應了。”何家盛似乎想到什么，“梔子，最近你爸爸還好嗎？”

說到爸爸，梔子的眼光就黯淡了下去。最近爸爸媽媽老吵架，一是爸爸之前經(jīng)營的驛站虧了很多錢；二是奶奶患上了老年癡呆癥，爸爸想把她接來廣州，媽媽有些不愿意。媽媽說爺爺身體健朗，可以在老家照看奶奶，生活費由他們每個月打回去。之所以不愿意讓奶奶來廣州，媽媽也是擔心奶奶經(jīng)常發(fā)病影響梔子學習。

“爸爸和媽媽整天為雞毛蒜皮的事吵架?！睏d子說，“所以我放了學喜歡到這里來，起碼這里清靜?！?/p>

何家盛摸了摸梔子的小辮子，安慰她：“你爸爸不是一個懶惰的人，他只是因為遭遇了失敗，現(xiàn)在有些逃避心理。不瞞你說，阿叔剛生病時也是這樣，甚至想過還不如和你小麥阿姨簽字離婚算了，反正自己也是個廢人了?！?/p>

何宇燦很驚訝，他沒想到阿爸有這樣的想法。

“人在遇到挫折的時候，很容易自暴自棄。但是只要轉(zhuǎn)過了那個彎，就好了?！焙渭沂⒄f，“梔子，時間是最好的良藥，你爸爸會好起來的?！?/p>

“嗯?！睏d子乖巧地點點頭。

“去吧，你和阿燦買菜去吧。這段時間你就留在這里吃飯，和阿燦一起寫完作業(yè)再回家?！焙渭沂拇差^柜的抽屜里拿出零錢，“來，你們兩個小家伙去買根烤腸吃?！?/p>

“可阿媽不讓吃?！焙斡顮N說。

何家盛做了個“噓”的手勢，小聲說：“吃完用水漱個口，有誰知道？我知道嗎，你阿媽知道嗎？”

“哈哈哈哈！”屋子里傳出一陣哄笑。

重新開店后，肖小麥要忙飯館的生意，現(xiàn)在每天都是何宇燦的阿爺做一家人的飯。何宇燦心疼阿爺辛苦，便提出每天由自己出門買菜。

“阿燦，買條黃花魚，買點通菜，再買點黃豆芽?！卑敺愿勒f。

“黃花魚是拿來蒸還是紅燒？”

“你決定咯?！?/p>

“那就紅燒黃花魚，椒絲腐乳炒通菜，黃豆芽炒肉?！焙斡顮N轉(zhuǎn)頭問梔子，“梔子，到菜市場你再挑兩個菜，我阿爺什么都會做的?！?/p>

“是啊，乖孩子，你想吃什么就讓阿燦買回來，阿爺給你們做。”

兩個孩子蹦蹦跳跳地出了門。

傍晚時分，夕陽慢慢地落下山去，只殘余了一些橘紅色掛在天空，溫柔且美麗。三月的天褪去了寒意，迎面吹來的風帶著濕潤的味道。

路過一棵大樹時，梔子看到幾個阿嬤和阿姨蹲在地上撿花兒。怒放的紅色大花格外鮮艷奪目，隨風飄落下來立馬就被人撿進籃子里，撿到花兒的人笑呵呵，沒撿到的人立即抬頭望向樹梢，等著隨時接住下一朵。

“這是木棉花！”何宇燦搶著和梔子介紹，“她們是撿回去煲湯的。這種花兒曬干以后，可以煲湯煲粥，有清熱、利濕、解毒的功效。”

“那我們也去撿一點？”梔子提議。

“我阿爺好像很喜歡用木棉花煲湯。”何宇燦喃喃自語，“以前阿嬤煮過木棉花鯽魚湯、木棉花煲豬橫脷……不過我們沒有袋子，拿什么裝呢？”

“我們可以去菜市場買完菜，問老板多要一個袋子啊?！睏d子很機靈。

何宇燦和梔子在菜市場的小道里擠著，買回了黃花魚、通菜、黃豆芽、苦瓜、蒜苗，還撿回了一大袋子木棉花。當然了，回來的路上，他們還買了兩根烤香腸，一個人一根。

晚上吃飯的時候，阿爺喝了點酒。在家里人的印象中，阿爺已經(jīng)很長一段時間沒喝酒了。

“阿爺，您怎么了？”何宇燦關(guān)切地問。

“見到你和梔子這么懂事，像個小大人一樣，阿爺覺得欣慰?！彼鲱^又喝了一杯。

“是啊，這段時間我們家里出了好多事，我是顧得了這件就顧不上那件，多虧了梔子，還有你媽媽?！毙ば←溄o梔子碗里夾了個大雞腿。

“我媽說了，小麥阿姨您就安心管好店鋪，何宇燦交給我們來管。”梔子拍著胸脯保證道，“哪天你們忙不過來，直接叫何宇燦去我家，我媽管飯?！?/p>

聽到梔子這話，何宇燦的阿媽和阿爸都笑了。只有阿爺不知怎的，竟哭了起來，他哽咽著說：“都是好孩子……你阿嬤要是能看到今天，該多好啊?！?/p>

大家面面相覷，不知道今晚阿爺為何格外傷感。

吃完晚飯，何宇燦送梔子回家?；貋頃r他發(fā)現(xiàn)阿爺房間的燈還亮著，再聯(lián)想到晚飯時阿爺?shù)姆闯?，心里有些擔心?/p>

“阿爺。”何宇燦輕喚了一聲，阿爺沒回應。推開門，他發(fā)現(xiàn)阿爺正躺在床上默默地抽泣。

“阿爺您怎么了？”何宇燦撲到阿爺身上，也跟著哭起來，“發(fā)生什么事了呀？”

阿爺微微睜開眼睛，看了何宇燦一眼，輕聲說：“阿爺是累了，想躺一會兒而已?！?/p>

“您要是不肯說真話，那我就一直這樣趴著，看您難不難受?！焙斡顮N賭氣說。

“咳咳！”阿爺咳嗽起來，咳得很急很猛。何宇燦忙從他身上起來，倒了杯溫水遞給他。

“說嘛！”何宇燦纏著阿爺。

“下午的時候，我接到消息，你叔公走了?！卑斆嫔行┿俱?。

阿爺有三個阿姐，都嫁去了遙遠的外地，很少有機會見面。只有一個弟弟住在廣州郊外的老家，平時倆人聯(lián)系得還算頻繁。叔公去世這么大的事，何宇燦不敢瞞著阿爸阿媽，趕緊跑上樓通知他們。第二天一大早，他們就回到了村里。

阿爺跪在叔公的靈位前，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掉。他哭著說：“紹華，你安心上路吧，看到阿爸阿媽來接你，你就跟他們走，好好在那邊過日子，別記掛我們。我會把老屋和這幾塊田顧好的，將來我去了那邊，咱們好好喝上一杯……”

送走了叔公，阿爺變得很沉默。一天，阿爺突然提出要回家種田。

“阿爸，您今年都七十四歲了，您要回家種田？”何家盛瞪大了眼睛。

肖小麥也很不解，說：“阿爸，飯館的生意剛剛有些好轉(zhuǎn)，您就說要回老家。那誰來當?shù)昀锏姆諉T，誰給阿燦做飯吃？”

“我想過了，服務員可以招一個年輕人，能真正幫上你。至于給阿燦做飯，其實飯館里的菜也是自家做的，就讓他在一樓吃也蠻好。再說阿盛也恢復了好多，出去買個菜，回來做個飯，不是問題?！卑斠呀?jīng)做了決定，不會輕易被說服。

“那阿爸您和我們說說，您回家種田想種什么？是怎么打算的？”何家盛追問。

“你叔不是走了嗎，他兒子阿晉在上海工作，你們也有自己的事業(yè)，那幾塊田要是沒人種，可就荒廢了。我想著，不如種一點龍眼。咱們石硤龍眼是出了名的好吃，要是種得好，不愁銷不出去。”阿爺認認真真地說，“現(xiàn)在家里全靠飯館的營業(yè)收入，我要是把龍眼種好了，也能幫襯一點……”

“說到底，您還是舍不得那幾塊田?？墒驱堁鄄皇墙裉旆N下去，明年就能收成的，從種樹到結(jié)果，起碼得三四年吧？”何家盛理性地分析著。

“阿爺，您今年七十四歲，四年后就是七十八歲了?！焙斡顮N也勸阿爺別沖動。

“阿爺知道?？墒俏曳N不種龍眼，四年后都是七十八歲?！卑敱砻嫘ξ?，可全家人都知道，他決定了的事情，九頭牛都拉不回來。

八 花樣斗繩記

麥姐粵菜館新招了一個年輕的服務員，叫“小谷”。她手腳爽利、為人熱情，不久就成為肖小麥的得力助手。

何宇燦的阿爺果真回了老家種地，放假的時候，何宇燦偶爾會坐公交車回老家看他。因為整日在田里勞作，阿爺現(xiàn)在黑了許多，但他的笑容比以前燦爛不少，說這是一件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連吃飯都更香了?！卑敻袊@說。

很多時候，何宇燦就和阿爺坐在老家門前，嘴里咬著西瓜，望著不遠處的幾塊田地閑聊幾句。栽下的龍眼樹一天天長高了，何宇燦想，或許阿爺說的是對的。如果什么也不做，四年后依舊會變老。但如果做了些什么，未來或許能收獲它結(jié)下的果實。

一個尋常的課間，任天讓何宇燦到辦公室去找他。自從上次任天去過家里以后，何宇燦就覺得他好像沒有那么嚴肅了，開始把他當成了自己的朋友。

“知道今天找你來是什么事嗎？”任天問。

“不知道?！焙斡顮N誠實地答。最近這段時間，他沒有遲到早退，成績也沒有下降，一切都很正常。

“我聽同學說，你跳繩蠻厲害的？”

“誰說的？”何宇燦的嘴角有藏不住的笑，“哎呀，任老師您別聽班里同學亂說，我沒那么厲害?！?/p>

上次體育課，體育老師教了雙搖跳，班上大部分同學都沒掌握。何宇燦不僅一節(jié)課就學會了雙搖跳，還會左右甩繩、雙腳交換跳、弓步跳等好幾種跳法，把教學多年的體育老師都給驚到了，夸他“天生就會跳繩”。

這話讓何宇燦一周以來的心情都很好。只是讓他沒想到的是，這件事都傳到班主任任天這兒來了。

“是這樣的，學校要選一個人作為代表去參加區(qū)里舉辦的小學生花樣跳繩比賽。”任天接著說，“體育老師跟我推薦了兩個人選，其中一個是你。”

“那還有一個呢？”何宇燦著急地問。

“二班的馬楚喬。”

何宇燦知道馬楚喬，有次放學他和同桌李俊一起走，路過操場時看到有個男生在跳繩，旁邊一群人圍著他。李俊跟他說那個人叫馬楚喬，家里有個叔叔是跳繩運動員，拿過好多比賽的獎項。

“因為名額只有一個，要在你和馬楚喬之間產(chǎn)生。你看有沒有興趣和他比一場？勝出者可以代表學校去區(qū)里參賽?！?/p>

“任老師，這個我得考慮一下?！焙斡顮N說。

他確實沒想好。于是那天放學后，就來找梔子給他出出主意。梔子覺得他應該比一比，代表學校去區(qū)里參加比賽是多大的榮譽呀，多少人盼都盼不來。要是拿了名次，那就更了不起了。

“可輸了不會有些丟臉嗎？我一直都是咱們班上跳繩的第一名，要是和馬楚喬比試輸了，以后大家就不會覺得我厲害了?！焙斡顮N有些思想包袱。一直以來他都沒有什么特長，班上同學有的會彈鋼琴，有的會打橄欖球，有的會跳舞，只有他一向平平無奇。自從體育老師發(fā)現(xiàn)了他跳繩的特長以后，他明顯感覺自己自信多了。

如果不參加這次比試，那自己還是班里跳繩最好的那一個。一旦輸了，體育老師再夸他時，一定會有人站出來說：“馬楚喬比何宇燦跳得還要厲害呢?！?/p>

“說白了你就是怕輸唄?！睏d子的話一針見血，懟得何宇燦一句話也說不上來了。

可下一秒，梔子又安慰起何宇燦來：“我覺得你不一定會輸。你還記得上次嗎？我跳繩那么差，可你指導完，我的體能測試就及格了。我那時就覺得，你在這方面肯定有天賦?！?/p>

“真的嗎？”何宇燦重新燃起了信心。既然班主任覺得他可以，梔子也覺得他有天賦，那就試試吧。

和任天說好了愿意參加比試以后，任天和體育老師很快就安排好了時間，下周四放學后，在操場進行。

這幾天何宇燦都在“臨時抱佛腳”，課間得了空總喜歡拿上跳繩到走廊跳個十分鐘。班上的同學也有不看好他的，甚至在班里打起了賭，賭馬楚喬會贏。這讓他的心理壓力更大了。

同桌李俊幫他刺探了一下敵方的“軍情”。

“何大哥啊，你這樣可不行?！崩羁』貋砗笥质菗u頭又是嘆氣。

“怎么了？”何宇燦急得不行，“你都打聽到些什么，快說啊！”

“人家馬楚喬，比你訓練努力不止十倍，哦不，百倍。”李俊說馬楚喬是班上的副班長，每天都得幫老師處理班上的事務?？扇思疫@么忙，每天放學后都會自覺留下來練習一小時跳繩，有時還會向體育老師請教。

“體育生四肢發(fā)達頭腦簡單”的刻板印象，在馬楚喬身上完全不靈驗。于是何宇燦也“知恥而后勇”，他效仿起馬楚喬來，每天放學回家后都在門后的空地上跳一小時。與此同時，他還按時完成自己的作業(yè)，學習是一點也沒耽誤。

他聽到阿爸和阿媽說：“阿燦真的長大了?！?/p>

真的長大了嗎？他的身高長了兩厘米，體重沒有明顯增加。每天早上在鏡子前系紅領(lǐng)巾的時候，他都會仔細端詳一下，可他覺得自己天天都是一個樣。

“長大”是個什么樣的概念呢？他還懵懵懂懂的。

轉(zhuǎn)眼就到了他和馬楚喬的比試日。周四下午放學后，二班和一班的部分同學來到了操場上，給自己班的選手助威。

何宇燦假裝鎮(zhèn)定，做起了熱身運動。他用余光瞟一眼馬楚喬，看到他正在做原地跳，神態(tài)輕松卻信心十足。

“何宇燦，喝口水吧，好好比?！崩羁〗o他遞過來一瓶礦泉水。他打開喝了兩口，遞回去時聽到李俊說：“任老師也來給你加油了?！?/p>

何宇燦往人群的方向看，果真看到任天站在一群女生的身后。兩個人對視后，任天向何宇燦比了一個大拇指。

“好，那我們的選拔賽現(xiàn)在開始吧。”體育老師來了，他脖子上掛了一個哨子，左手拿著計時器和一張記錄成績的紙板。他的身邊還站著另一名裁判員。

何宇燦和馬楚喬走到操場中間，兩手握繩，神情專注，嚴陣以待。

“預備——開始！”一聲哨響，何宇燦和馬楚喬手中的四根跳繩幾乎同時搖動起來。

“加油！加油！加油！”圍觀的同學發(fā)出一陣陣歡呼聲。何宇燦并不知曉其中哪些聲音是給自己加油的，但他已經(jīng)完全不緊張了。他感覺自己和腳下的跳繩一起站上了云端，他從來沒有過這樣的體驗。小時候，肖小麥聽說別人家的孩子會畫畫、會彈琴，而自家孩子除了學習成績還行其他一竅不通，于是給何宇燦報了游泳班、繪畫班、圍棋班。那些課外班何宇燦也去上了，可每一個都是學到些皮毛就厭倦了。

原來屬于自己的領(lǐng)域在這里呀！找到自己真正熱愛的事情，哪怕再辛苦，內(nèi)心也似飛上云端般輕松和快樂?；蛟S，阿爺回老家種地也是這樣的感受吧。

九十八、九十九、一百……體育老師手中的計時器在不停地閃動，他和裁判員嘴里也在默默念著數(shù)字。

隨著兩個人的比賽進入白熱化階段，圍觀的同學也噤了聲，一個個瞪大眼睛，一會兒看看馬楚喬，一會兒看看何宇燦。

“停！”時間一到，裁判員做了個停止的手勢，體育老師的哨聲也吹響了。

何宇燦停了下來，他的胸膛仍在起伏著。轉(zhuǎn)身去看馬楚喬，發(fā)現(xiàn)他彎著腿，兩手撐在膝蓋上正大口喘著氣，眼睛卻一直盯著體育老師手里的計分本。

“我現(xiàn)在宣布成績。”體育老師一出聲，大家都屏住了呼吸。

“馬楚喬，一分鐘雙搖跳139次；何宇燦，一分鐘雙搖跳146次。此次比賽，何宇燦勝出！”

一班的同學又是鼓掌又是歡呼，很多同學喊：“何宇燦真的好厲害！”

何宇燦很高興，他又一次成了第一名。這次不只是班上的第一名，他還打敗了一個很強勁的對手。如果有可能，他還會在區(qū)級比賽的賽場上打敗更多的對手。瞬間，他燃起了熊熊斗志。

但轉(zhuǎn)頭看到馬楚喬拿著跳繩一副失落的樣子，何宇燦又感覺心里酸酸的。他想走過去告訴馬楚喬他已經(jīng)很棒了，如果沒有他，自己這段時間不可能這么努力地練習跳繩，也不會知道自己有這么熱愛跳繩。

還沒等他走過去，馬楚喬率先走了過來。他的臉上是干凈純粹的、沒有一絲雜質(zhì)的笑容。

“祝賀你啊，你很棒！”馬楚喬拍拍何宇燦的肩膀。

“謝謝?！焙斡顮N不好意思地摸摸自己的后腦勺。

“這次單人賽，就由何宇燦作為代表參加吧?！斌w育老師說，“不過，區(qū)里的比賽還有雙人和多人比賽，雙人比賽就由何宇燦和馬楚喬結(jié)隊參加。至于多人比賽，你們所有人都有機會，有意向的到我這里來報名！”

“哇！”人群里有同學躍躍欲試，“老師，我跳得沒有何宇燦那么好，也可以試試嗎？”

“當然，多人比賽更注重隊友之間的合作，不是個人跳繩水平高就能決定隊伍的輸贏的。”體育老師說，“有意向的同學，都先報上名字吧?！?/p>

大家去報名的時候，馬楚喬向何宇燦提議：“以后咱們要是沒什么事，每天晚上都留下來加練半小時怎么樣？直到區(qū)級比賽結(jié)束?！?/p>

“當然好?！焙斡顮N爽快地說。

“別忘了我！”李俊不知道什么時候鉆到了他們倆人中間，“我也想?yún)⒓佣嗳吮荣?，兩位‘大神’指導下我可以嗎？?/p>

何宇燦和馬楚喬相視一笑。

“好吧，不過你以后別叫我們‘大神’?！焙斡顮N笑著說。

“那叫什么？”

“叫聲‘師父’來聽聽?！?/p>

“哈哈哈！”整個操場都蕩漾著他們此起彼伏的笑聲。

尾聲 冬天飛走了

冬天的鳥兒都飛走了。

春天的潮濕也消失不見了。

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夏天。

雨花街上的人還是一樣忙碌。從早上七八點開始，街上的店鋪就陸陸續(xù)續(xù)地開了。早餐店里溫熱的油餅一個一個堆疊得高高的，咖啡店門口冒出咖啡豆的醇香，雜貨店的老板拿著掃把打掃門前的路。也有從遠處搭乘第一班公交來城里賣菜的老人，一攤白蘿卜、一攤油麥菜、一攤青瓜，都還掛著水滴，整整齊齊地攤在那里，任由走過的人們打量。

麥姐粵菜館也開門了。肖小麥走出門口伸個懶腰，向?qū)γ娴赇伒挠籼m問個早。

“早?！庇籼m笑盈盈地回道，“聽說阿燦要去市里參加跳繩比賽了？”

“是啊，真沒想到，拿了個區(qū)級比賽的第三名，回來后得意得不行。這次市里比賽，希望他不要栽跟頭才好呢?！?/p>

“哎呀，你們家阿燦你還不了解啊，從小就不讓你們操心的。”

“這倒是，也因為他聽話，我和他阿爸才能一門心思撲在這個店面上。”

郁蘭走過來，放低了音量問：“這小半年生意紅火，攢夠錢修建房子了吧？”

肖小麥掩飾不住臉上的笑意：“差不多嘍！到時候我們就先租個附近的店面過度一下，最近家盛已經(jīng)去了解附近招租的店鋪了?！?/p>

“小麥，你們要是不夠錢，記得跟我張口啊?！庇籼m說，“上次你借我們錢，真是幫了大忙。我家趙鋒現(xiàn)在找了份工作還不錯，除開過日子的錢也能有些富余?！?/p>

之前那段整天拌嘴吵架的日子可算是過去了，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休整，趙鋒重新燃起斗志，現(xiàn)在找了個物業(yè)的工作，之前虧掉的錢也慢慢賺回來了。至于婆婆的病，目前還不算太嚴重。她最后妥協(xié)了，到了實在沒辦法的地步，就把老太太接到廣州來。

“行，我要是有需要，肯定向你張口?！毙ば←溞呛堑刈呋氐昀?。

何家盛走了出來。他的腿已經(jīng)好了，一打眼也看不出毛病來。但畢竟中過風，比不得從前，多走幾步路膝蓋骨還是會痛。為了減少走路，他出行都是靠電動車代步?，F(xiàn)在他每天早起騎車去買菜，回來后在柜臺幫忙結(jié)賬，閑下來時擦擦桌子拖拖地，把店鋪的后勤工作完成得盡善盡美。

何宇燦阿爺種的龍眼長勢不錯。阿爺說，再有三年，阿燦就有自家的龍眼吃咯。何宇燦喜歡阿爺?shù)臉酚^，因此他覺得三年不是一個多漫長的時間，一眨眼就能到。

吃過晚飯后，何宇燦提了個剛從冰箱里拿出來的西瓜去找梔子。他們坐在雨花公園的湖邊吃西瓜。

“你有沒有想過，三年后的我們會是什么樣？”梔子望著遠處問。

她在想。何宇燦也在想。

她想的是，三年后家里的經(jīng)濟狀況會比現(xiàn)在好一些，他們或許住上了電梯房，不用再每日爬樓了。爺爺奶奶會搬來和他們一塊住，一家人齊齊整整開開心心……

何宇燦想的是，三年后阿爺?shù)凝堁凼粘闪?，他會邀請梔子一起去摘龍眼。他們就坐在龍眼樹下吃啊吃，怎么都吃不完。阿爺賺了一筆錢，帶他去云來閣飲早茶，阿爺吃叉燒包、腸粉和排骨蒸鳳爪，他還要加一道龍蝦意面。家里的房子也應該重建好了，煥然一新的模樣。他有了自己獨立的房間，再也不怕阿媽知道他熬夜了。

“會變得更好?！焙斡顮N無比篤定地說，“你看我們經(jīng)歷了這么多難事，可是現(xiàn)在一切都好起來了?！?/p>

雨花街的人們和墻上的時鐘一樣，也“嗒嗒”地抬腿往前走著。

阿燦的冬天，就這樣悄悄地飛走了。和那些飛走的鳥兒一樣，飛得很遠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