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和白鐵店

外公是保存了我整個童年的人，也是結(jié)束我童年的人。他的離去，把我從無所忌憚、懵懂無知的孩子心性中一下子拽出來，點著我的頭，呵斥著催我成熟。他安安靜靜地躺在那里，就給我上了人生中最深刻的一堂課。

他走后的那三天，我整日感覺餓，每頓吃兩碗米飯還是餓，好像喉嚨下面都是胃，一喊就會有空谷回響，把我拖入黑暗和虛空。

那幾日，我白天盯著他的臉看，什么都不想。在香燭搖曳的氣味里，在身旁親人們的抽噎聲中，他的臉忽近忽遠(yuǎn)，忽大忽小，有時覺得他像是睡著了，有時候又感到陌生得不認(rèn)識。

晚上回家睡覺，不知道為什么，我感到有些害怕，在墻上安了一個小夜燈。半夜突然醒來，我怔怔地環(huán)顧四周，腦子里突然閃現(xiàn)出外公躺在那兒的樣子，這才反應(yīng)過來，外公竟已離開我們，不知去往哪里了。想著想著，眼淚就奪眶而出，打濕了半個枕頭。

我出生十幾天就去了外公外婆家，六歲才回到父母身邊。這六年，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六年，充滿了溫馨與歡笑。

外公為了幫外婆一起照顧我，提前從廠里退休，在惠豐鎮(zhèn)上租了個小小的門面，開了家白鐵店，賣親手做的簸箕、元寶盆、提桶、篩子等鐵器。他每天都低著頭，左手持鐵皮，右手舉榔頭，乒乒乓乓敲個不停，只有在我去小店里的時候才會停一會兒。我們一起坐在門口的長凳上，看門前街道上人來人往。我們身后的墻上，掛著一個很大的姜黃色收音機(jī)，磁帶“吱吱”的轉(zhuǎn)，一天到晚播放著京劇。

有一次我在店里玩兒，來了個戴涼帽的農(nóng)民，拿著壞了的鐵皮桶讓他焊接，他便趕緊去干活了。我百無聊賴，看上了他那張滿是鐵屑的工作臺上的一個鐵塊。那鐵塊上有個凹槽，凹槽上方有個可以轉(zhuǎn)動的鐵釬。我把左手大拇指放進(jìn)凹槽，右手握住鐵釬轉(zhuǎn)動，只轉(zhuǎn)了半圈，大拇指就被卡住了，我嚇得哇哇大哭。外公就在我對面，聽到我的哭聲，立刻扔下手里的活兒過來瞧我?？烧酒饋頃r一不留神，被桌角的一塊鐵板撞到了腰，疼得他齜牙咧嘴。但外公卻顧不上自己的傷，只專注地查看我的情況，發(fā)現(xiàn)我的手指夾在凹槽里，他急得“哎呀！哎呀！”大叫，趕緊松動鐵釬，救出了我的大拇指。其實我的手指并不疼，只是當(dāng)時猛地被夾，我害怕了才哭的，而外公的腰卻被撞得烏青，半個多月才褪下來。

還有一次我媽來看我，給外公帶了包鱈魚片，讓他當(dāng)下酒菜。我從沒見過包裝這樣精美的零食，便自告奮勇幫外公拆包裝。透明的包裝袋里排列著兩大塊扁扁的、雪白的鱈魚片。一剪開包裝，那香甜又帶有幾絲腥氣的味道撲鼻而來，惹的家里嘴饞的三花貓都跑了過來。我像拉抽屜那樣，輕輕拉出袋子里的塑料盒，捏了一點嘗了嘗，真是又香又甜。再捏一點，嗯，又綿又軟。就這樣，拆個包裝袋的工夫，我就順帶吃掉了一片。聽到媽媽喊我，我趕緊把僅剩的一片拿上桌。這時，外公已經(jīng)倒好了一碗米酒，在夾炒花生米吃。我也爬上長凳，依偎著外公，指指鱈魚片說：“外公，您吃呀，很好吃很好吃的。”外公笑了，叫著我的小名說：“我的狗狗吃，你吃了，外公比自己吃了還高興?！?/p>

我真的就吃了。不光把剩下的一片鱈魚片全吃完，還舉著塑料盒舔了又舔。從頭至尾，外公一點都沒有嘗到。

6歲那年，爸媽把我接走了。他們在大興工作，我在附近幼兒園上大班。一個冬天的傍晚，下著小雪，小朋友們排著隊回家。我特意排在隊尾，趁老師們不注意的時候跑出了隊伍。

現(xiàn)在想來有點佩服自己，6歲的年紀(jì)有這樣的魄力，一個人從大興步行到惠豐，半路上看到人就問，磕磕絆絆地走到了外公的白鐵店。那時天已經(jīng)擦黑，沿街的店鋪大多已經(jīng)關(guān)門，所幸老遠(yuǎn)就聽到了熟悉的敲打聲，我忙快步走到近前。店門口的燈泡發(fā)出昏黃的光，外公抬頭見是我，大吃了一驚，知道我是自己走來的，更是不敢相信。正在說話間，外婆騎著自行車也到了，她急得一頭汗，“吱”一聲剎車，從座椅上跳下來，把車靠在一棵大樹上，沖過來把我抱住，剛吼出一句“這樣好危險”，就哭了起來。

外公外婆對這件事情的印象太深了，以至于后來逢年過節(jié)遇人便說。現(xiàn)在外公走了，外婆也因多次中風(fēng)生活無法自理，以后再也沒有人會帶著驕傲說：“我家狗狗啊，6歲的時候從大興走到我店里，走的腳底一個大血泡。問她為什么啊，她說太想我們了?！甭牭娜硕紩f：“這樣的外孫女啊，長大后有良心，會孝順你們吶！”

上學(xué)期間每逢寒暑假，我還是會在外公外婆家住幾天，但是我大了，不會在外公的店里陪他一整天，也不會在他吃飯的時候跟他擠在一張長凳上。在我看不見的時候，他也已經(jīng)慢慢老了。

外公被確診為肺癌，是在我結(jié)婚之后。四個子女帶著他去上海做各項檢查和治療，最終決定開刀。等他出院回到家，我去看他。

已經(jīng)入冬了，他穿著松垮的單衣單褲，瘦得沒形了，兩條腿像是一雙從腰往下直接分開的筷子。周邊的鄰居們來看他，他就倔強(qiáng)地不愿意躺著了，還趿拉著鞋屋前轉(zhuǎn)了一圈，跟人說話中氣十足。鄰居們看了一會兒走了，我看到他偷偷繞到了后房，便跟過去看。他沒發(fā)現(xiàn)我，進(jìn)了屋，對著一面穿衣鏡掀起了衣服。我從后面門縫里看到，一條暗紅的縫合好的傷口長長的，從前胸到后背，觸目驚心。

回來才兩天，外公因為傷口感染再次入院。我每隔兩三天去看他一次。呼吸機(jī)罩住他大半張臉，他的狀態(tài)時好時差，好的時候能坐一會兒。我有次吃完晚飯去看他，他剛吃了點粥，坐了起來，面色很好?？吹轿胰?，他笑得像個孩子。我看他狀態(tài)好了，激動地握住他的手。他的手粗糙而溫暖，就是這雙手，一下一下地敲出各種精美的鐵皮器具；也是這雙手，為我做過兔子燈，扎過油紙傘，抱我上樹采桑葚，下水捉鮮魚……

狀態(tài)不好的時候，他發(fā)著高燒胡言亂語。一次，他突然扯掉了手臂上的留置針，猛地坐起來，慌慌張張地拉著一旁外婆的手，著急地說：“快去看看，店里的燈關(guān)掉了沒有！”

2012年3月14日傍晚，外公從上海的醫(yī)院返回家里，兒孫們圍繞在他身邊，看著他永遠(yuǎn)地閉上了眼睛。三天后，我們抱著他的骨灰盒回來，車子經(jīng)過他的白鐵店，店門已經(jīng)關(guān)了，門口放著一張小竹椅。

我好像看到我的外公正坐在那，翹著二郎腿，瞇著眼睛聽廣播的樣子。

如今，外公已離去十二年，回憶起與他的點點滴滴，仿佛還在昨日。我的手機(jī)里存了一張他的照片，他就站在白鐵店前的大樹旁，一只胳膊撐著樹，揚(yáng)著臉，微蹙著眉，頭發(fā)烏黑。

我愛看他年輕時意氣風(fēng)發(fā)的樣子，也愛看他變成老頭時不緊不慢的模樣。

外公，這輩子很高興認(rèn)識您，來世，您要記得還做我的外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