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靜的湖水

一

布宜諾斯艾利斯，一座城市的名字。它讓人莫名覺得這是一座一直下著蒙蒙細雨的潮濕的城市，一些衣物需要經(jīng)常拿出來晾曬，有時晾曬了好幾天，依然是潮的，并釋放出刺鼻的氣息。后來從詩人口中得知，我誤解了這座城市。

當我想跟詩人說起下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一場雨水時，我趕緊告訴自己，要慎重地表達對世界的印象或認識。如果我說大理這座城就是風在冬日呼呼地吹著，在一些時間里，人會因為生活而活得氣喘吁吁，這只是我個人對這座城市的真實感受。詩人一定不會同意我這種說法。詩人在上海、北京、布宜諾斯艾利斯時或許有過這樣的感受，而在蒼山下，詩人活得寧靜而舒適。詩人很少與人接觸，每天緩緩地散步去往工作室閱讀、寫作和畫畫，詩人印象最深的是蒼山的雪會下到半山腰，龍溪的水會從工作室前流過。雪下到半山腰的次數(shù)其實不多，但在詩人的印象里好像一直就是那樣。所以，我們對于同一座城的印象也就完全不同。我們有時會有一些爭論，各執(zhí)一詞，最后只好相信我們生活的世界雖然沒有相差很遠，給人的感覺卻完全不同。世界因此沾染上了強烈的私人特點。我們有了屬于自己的生活，屬于自己介入世界的方式。

蒼山下的世界，于我而言卻是讓人產(chǎn)生強烈緊張感的世界。我已經(jīng)回大理九年多了，剛回來時的生活一直記憶猶新。我在一個城中村租了一間房子，房租五百五十元，水電費另算。當時實發(fā)給我的工資是一千塊錢，這樣的整數(shù)讓我的生活捉襟見肘。在冬日暗夜里，我蜷縮著身子走過那些大街時，內心的悲涼與天氣的冰冷相當。我忍耐著，在蒼山下的這座城中失魂落魄地生活著。有一次回到老家，父親一早就看穿了他的兒子，便請了一個祭師去往本主廟舉行為我招魂的祭祀活動。當我把那時的生活壓力和感受跟詩人說起時，讓我感到意外的是，他和我有同感。只是生活給他的壓力，不是發(fā)生在蒼山下，而是另外的城市。詩人開始跟我分享起在國外那段時間里生活狀態(tài)的慌亂。詩人說他不斷地變換生活地址，這已經(jīng)說明了很多東西。我也深表同意。

評論家覺得蒼山下是一個有著共時性的世界，一來到古城中，就會有這樣的感覺。而在共時性和逆時性中會讓人想去觸摸一些貌似具體又很模糊的感受。翻譯家說蒼山下的世界是一個讓人感到放松，甚至有烏托邦感的世界。翻譯家的話，他們都同意。只有我在一邊不知道如何接話，只能點頭稱是。

翻譯家說自己最懷念的，就是在蒼山下?lián)碛凶约旱姆孔拥哪嵌螘r日。那時翻譯家經(jīng)常生活在這里，與詩人、評論家和其他友人放松地活著，不用為未來感到憂慮。翻譯家送給女兒的書，不知是不是在蒼山下翻譯的。我真希望翻譯家確實在這里完成了一些重要作品的寫作和翻譯，產(chǎn)生“孩子天生是詩人”的念想。那都是與我完全不同的生活日常。當我進入這樣的生活日常時，我感到惶恐不安，又感到異常興奮和激動，這讓我有了對自己的生活世界的陌生感。在這之前，我不曾想過它輕松的一面。我也發(fā)現(xiàn)了在這之前不可能的自己，即調整自己后，我有可能會成為另外的人。這是一個讓自己激動的想法。

現(xiàn)實的布宜諾斯艾利斯城有科隆劇院，華麗的建筑與舞臺，一些藝術大師出現(xiàn)在其中，還有稱職的觀眾。城里還有一些不能匆匆穿過的街道，街道上有很多雕像、壁畫和一些街頭藝人。我們需要在那些街道上駐足停留，在那些建筑與藝術面前展開想象，讓一些色彩與線條留在記憶的印痕中。詩人很少談到這座城市在他寫作和生活中的重要位置，這座城市相較于新加坡而言，讓詩人重獲了在巴黎生活的某些感覺。我們說巴黎是一座藝術的城市，布宜諾斯艾利斯亦是如此。生活地理的不同，詩人的敏感和觀察也必然讓他感受到不同文化之間的差異。

我看到過關于詩人的一個訪談，其中談到了六個主要的地理坐標。六個地理坐標，其實是不同地理背后的文化差異性。這些地理上的流徙，能夠在詩人的寫作中提供一些陌生的東西。但詩人只是為了寫作嗎？遠遠不是。而是現(xiàn)實的洪流推動著詩人不斷往前走，他是跟著外交官妻子才出現(xiàn)在了好幾個國家和城市。當那些時間成為過往，它們在詩人作品中的位置才開始顯露出來，曾經(jīng)它們是詩人不得不生活和駐足的地方，現(xiàn)在它們成了詩人精神意義的地理，背后潛藏著一些詩意的文學想象與浪漫的內心波動。這些地理坐標并不是那種詩人搭乘車輛懷著好奇心闖入的世界，也不是詩人對世界的浪漫想象在推波助瀾，而是真實的生活世界。它是一個詩人依附于生活，又掙脫生活，自己去捕捉的浪漫想象。

詩人說六個地點仿佛骰子的六面、卦象中的六爻，暗示著他人生的變動不居。詩人在用命運感拓展著自己生活的邊界，也拓展著文學的邊界。我跟詩人和評論家說，一些人用他們命運的悲愴與感傷，用對生活的隱忍與堅韌，用對未來的絕望與希望支撐著我的寫作。只是那些人中有的已經(jīng)離開人世，像姨爹。還有一些人的近況是不知道的，我已經(jīng)沒有了捕獲他們人生與命運的渠道，只能希望他們一切安好。友人制止了我，不能說希望一切都好。但不說這句話，我又能說些什么？且我內心的想法真是如此。在那個古老的街道上，世界雜亂無章，煙火氣息濃郁，他們的生活節(jié)奏并未有任何急匆匆的跡象。我繼續(xù)跟詩人說起了很多具體的人，只是不曾透露過自己想觸及詩人的生活與精神世界。

詩人也用自己的一部分命運滋養(yǎng)著我的寫作。詩人對于命運的感受很強烈，但到了布宜諾斯艾利斯，我們都不知道該怎么進入這個地理坐標。詩人很少談及自己更為詳細的過往，詩人的過往總是概況性的、神秘性的。評論家和翻譯家因為與他的友誼，在平時要過從甚密些，至少每次來到蒼山下，他們都要在工作室聚一下，談論寫作的勇氣，以及寫作對弱小無助的心靈的慰藉。我與翻譯家見過一次，與評論家見過的次數(shù)要多一些，卻從沒有跟他們過多談到詩人。當我想找尋到關于詩人過往的具體細節(jié)時，我知道對詩人來說，可能是一種冒犯。

我寫的不是詩人的傳記，我明白自己對詩人了解越少，越會沉迷于一些虛構與冥想之中，我可能會無意間虛構詩人的大半生（那些在我認識詩人之前的生活）。我不知道詩人是否會諒解我的這種冒犯。我看到了《不再等待戈多》中虛構的東西，貝克特在巴黎的一座修道院里度過了自己的晚年生活，那時的他開始陷入對往日生活的追憶。我喜歡這個非嚴格意義上的傳記。詩人會喜歡貝克特嗎？熱羅姆·蘭東見到了貝克特時說：“我從未遇到過這樣一個人，在他身上，高貴與謙遜、睿智和善良的結合達到了如此高的程度。我從來想象不到有一個如此真實、如此偉大、如此正直的人?！蔽乙姷皆娙藭r，還有評論家和翻譯家，以及很多這樣的人，他們也給了我類似的感覺，讓我感動不已。

我想到了蒼山下的恩師。多年以前，恩師還是一個很年輕的人，他拿著錄音機去往出生地錄一個民族史詩。經(jīng)過時間侵蝕，當時錄的一些磁帶現(xiàn)在已經(jīng)損壞，無法播放?？粗莻€老舊的錄音機，恩師悲從中來，意識到自己只能捕捉到一些殘片。我笨拙地表達著自己對恩師、詩人等這類人的崇敬之意，但沒能表達清楚的是，我對他們的人生與命運的興趣，絲毫不帶獵奇者的心態(tài)，里面有著精神上的趨近感。

二

布宜諾斯艾利斯，與我的想象和感覺不同，命名本身就是好天氣的意思，一個溫和的城市。潮濕的是馬孔多小鎮(zhèn)，一場雨下得天都要塌了?？諝鉄灥氖且獯罄〕牵恍┤思娂姸氵M樹蔭之中。在那不勒斯的雜亂中，一些女性被生活與命運裹挾，同時也在蘇醒。當我們知道布宜諾斯艾利斯是一座溫和的城市時，這會讓人莫名想到，它應該如昆明一樣，是一座四季如春之城。然而，我所熟悉的昆明只有冬季和夏季。只要下場雨，就是冬季；只要出太陽，就是煩熱的夏天。我們喜歡在暮色的輕柔中，出現(xiàn)在昆明有著古老建筑的街道。假如問詩人，他對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印象，他所說的，可能與現(xiàn)實也有不同?，F(xiàn)實中的布宜諾斯艾利斯，也有可能是這樣的天氣，也有著一些未被拆除的標志性建筑。

這幾年，我們正經(jīng)受著在這之前不曾感受過的高溫天氣。當把這兩座城市放在一起之后，它們變得很相似，這時我們就只能相信自己對世界的感覺，屬于不同人的那種特殊的感覺。我只是出差時才會去昆明，大理則不同，我的工作和生活都在這里。我對大理的感受是更為強烈的，印象深刻的是冷風刮起時，疼得抬不起的腰，枯黃的梧桐樹葉在大街上荒涼一片，還有幾個友人聚在某條大街上聊天，然后相互鼓勵、相互安慰、互道珍重地離開。大理在這時已經(jīng)攜帶上了我的生活與情緒。

詩人生活在古城那邊，又靠著蒼山，那里同樣有著一些古老的建筑。我所生活的城區(qū)里，超過四十年的古老建筑，屈指可數(shù)。當有一座建筑超過了四十年，一些人會動念把它拆除，覺得建筑的適用性已經(jīng)在四十多年的侵蝕下所剩無幾。一些人在那一刻所看重的是實用性，而古老的建筑，有時存在的意義往往不是如此。

我說詩人在蒼山下生活得平靜與舒適，詩人一定同意又不同意。詩人在沉浸于工作的同時，并不是把自己隔于現(xiàn)實之外，無論是誰現(xiàn)在都很難成為真正的隱士?，F(xiàn)實的無孔不入，現(xiàn)實對任何人的影響，詩人在工作室的閑暇間，同樣熟稔于心，詩人了解自己的一些朋友在現(xiàn)實中的掙扎。面對著眾多人生活的艱難，詩人說自己還在為很多人感到憂心，為這些人的未來感到憂心，為這些平凡普通之人的現(xiàn)在感到憂心。有一刻，我總覺得詩人夸大了那種憂傷。其實，詩人并沒有任何的夸張，詩人只是比我更敏感和悲憫。

詩人一直希望自己的文字能慰藉一些人。我沒有跟詩人說，我就是被他的詩歌慰藉的人之一，我就是被他的一部分人生與命運影響的人之一。因此，我才對他和他的工作室如此著迷。詩人在蒼山下每天散步往返于家與工作室的路上時，可能會想起在阿爾卑斯山，或者是遇到與布宜諾斯艾利斯城里相似的路。詩人輾轉多地，其實都是在同一條路上散步。

散步時，詩人常感受到強烈的自由，也發(fā)現(xiàn)了自己內心深處保持著的好奇感。詩人讓目光像放大鏡一樣注視著道路上的一切，詩人會用慈祥的目光與路上經(jīng)常相遇的人打招呼，也會為一些開放的花，以及枯萎的植物停下腳步。那時詩人的目光在萬物靜默如謎、在萬物喧鬧如初的影響下，充滿善意。這樣的現(xiàn)實，讓我羨慕。女兒這時的體溫很高，我看了一下時間，凌晨一點多。我突然想到了布宜諾斯艾利斯，又想到了昆明，然后又回歸此時此刻生活的城市。給女兒喂了退燒藥后，我焦急地等著女兒的體溫降下來一些。女兒發(fā)燒已經(jīng)成為常態(tài)，這也是我們一家人的現(xiàn)實之一。孩子的成長、生活的壓力等，偶爾會給我?guī)硪恍┬〈煺?，讓我變得無比慌亂。我嘗試從家里出發(fā)，穿過一個各種流動人群聚集的城邊村落，一切都是雜亂無章的，一切都是卑微不屈的。一些人臉上釋放著青春的昂揚，一些人臉上又寫滿了為生活所苦的憂懼，我觀察著他們，他們中的一些人也偶爾打量著我，再沒有更多的交流。

離開村落，在秋日的猛烈陽光中，繼續(xù)穿過幾條街道，我遇見一些施工現(xiàn)場。一些臨時搭建的房屋被拆掉，瓦礫遍地，一個新的施工現(xiàn)場把辦公室與高原湖泊隔開。有一段時間，工地雖然雜亂喧囂，卻能一眼看到不遠處波平如鏡的湖泊。看一眼這個高原湖泊，就是工作間隙的休憩。詩人散步時，也會一眼看到村莊、田疇之后的高原湖泊，以及秋天莊稼成熟的景象，那真是美。詩人把目光越過莊稼地，再越過湖泊，那邊就是海東，上面生長的植物比起蒼山這邊稀少了許多，也荒涼了許多。我們都一眼看到了海東與海西之間的不同，即植物世界的不同，而人類世界的擁擠與其他的弊端，同樣一看便可明了。

評論家就住在海東，視野很好，在客廳就能看到湖泊。評論家閱讀之余，會偶爾抬起頭看向高原湖泊。詩人一如往常在散步的途中看向綠色的湖泊，在他的工作室里是見不到的。湖泊開始在評論家和詩人的生活里變得平常，在精神世界里又變得不平常。我也看向了湖泊。我也走向了湖泊，坐在湖泊邊，看水中的野鴨相互追逐，它們快速撲棱著翅膀發(fā)出尖厲的叫聲從水中劃過，隱入水草中。我還會見到白鷺站在水中，讓波浪一次又一次輕輕擊打著自己。那是一只正在思考的白鷺，還有在灘涂中啄食著什么的紫水雞和其他的鳥類，以及時不時躍出水面又墜回水中的魚類。我靜靜地看著它們，靜靜地聽著它們發(fā)出的聲音，不做打擾，我發(fā)現(xiàn)自己與那個湖泊的關系也開始變得密切起來。

三

一幅畫：兩個面具和變形的面孔。面具是不真實的。面具只能看得到側面，飽滿卻無神。一個生活在兩個面具夾縫中的面孔，它的真實狀態(tài)被兩個面具面無表情地擠壓。真實的面孔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形，不是那種超現(xiàn)實意義上的變形，是被擠壓又強忍著的痛苦表情。面部上的神色雖然已經(jīng)發(fā)生了扭曲，但嘴唇緊緊地閉合著，未有絲毫張嘴大喊的感覺。畫中人強忍著面具帶來的痛苦，可能是他自己戴上了面具，也可能是被迫戴上了面具。這種感覺，類似胃部絞痛時的面部流露。面具已經(jīng)嵌在了面孔上，很難被拿下來。工作室里還有一些面具，它們不是畫中的物，而是掛在墻壁上的面具，隨時可能會有人把目光投向它們，并在詩人同意的情況下，把它們拿下來戴在自己頭上。在這幅畫前，我們無法把注意力只放在中間的面孔上，兩個慘白的面具時刻攪擾著我們的神思。

面具在不同世界里所具有的意義和文化內涵是不一樣的。這幅畫里的面具，如果同時出現(xiàn)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和云南的某個熱帶叢林，它們的意義完全不同。當我們認真凝視這幅畫，面具似乎無意要表達任何別樣的文化內涵，面具存在的意義只是一個人在深受現(xiàn)實的擠壓之后，內部痛苦的一種呈現(xiàn)，那是極端的痛苦。詩人曾在一些時間里，感受到過這樣的痛苦。

詩人曾跟我們說起過，在巴黎、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在新加坡，他都曾遇到過像自己一樣的外國人，努力在那些地方艱難地生活下去。他們都感受到了一座城市對人的各種擠壓。他們在一些生活壓力的作用下，只能嗅到街道中腐爛變質的氣息。那些氣息沾染在他們身上，很長時間內都無法清除。我驚訝于詩人對于一些世界的記憶，竟然是記憶中的氣息。他們也曾相互邀約去往彼此租住的房子里，一起喝上一杯酒，談談在異國他鄉(xiāng)生活時內心的落魄感。他們對那些街道慢慢熟悉，又總覺得被那些街道慢慢吞沒。他們變得很悲觀，又同時充滿希望，用相互的生活映照對方。在工作室里，這些曾被講述和強調過的氣息，已經(jīng)消失在書本的氣息中。我們也很難感受到詩人內心真正被那些面具擠壓后扭曲成團的痛苦。現(xiàn)在的詩人和藹慈祥，如評論家一樣。

詩人提到了塞納河。當詩人提到河流時，瞬間喚醒了內心對于河流的那種復雜情感。塞納河對于詩人而言，太重要了。當塞納河從巴黎緩緩地流淌而過，一條河流也流入了詩人內心的河道。即便過了那么多年，詩人的呼吸里依然夾雜著塞納河的聲息。塞納河賦予了詩人更為感性的東西。沿著塞納河行走，我們將看到聞名于世界的那些古老建筑。聞名于世、華麗的宮殿、絢爛之美等詞在塞納河畔并不是大詞。評論家說要慎用大詞，但在面對塞納河畔的這些古老建筑時，評論家不反對用大詞。評論家在評價那些古老建筑和建筑中的繪畫藝術、雕塑藝術時，他也直言那是讓人啞口無言的美。我們可以在塞納河畔贊美藝術，也可以贊美面對藝術時的沉默。

詩人記得初次見到這些古老建筑時，內心產(chǎn)生的激蕩與不真實感。不真實，詩人揉揉眼睛，輕輕地捶打了自己幾下，確認又是真實的。塞納河畔那些古老的建筑，巴黎圣母院、盧浮宮博物館、埃菲爾鐵塔，它們的影子映入塞納河的清波之中，它們在河流的褶皺間被重新建造。

當提到盧浮宮博物館時，評論家說我們時代的很多東西有著博物館的特點。我羨慕詩人可以出現(xiàn)在這個世界聞名的博物館之內。有一段時間，我也不斷尋找著一些博物館，只是我出現(xiàn)的那些博物館都很小，有的小得都無法把城市的歷史裝進去。而盧浮宮博物館不一樣，那里裝著的不只是巴黎的歷史與藝術，還裝著世界的歷史與藝術。茨威格說自己來到了夢寐以求之地，那里有著林蔭大道和藏著繪畫的盧浮宮博物館。詩人花了很長時間，倍感激動又無力，他跟我們感嘆終其一生都無法真正窮盡一座博物館。詩人同時也是畫家。在盧浮宮博物館前，詩人是否也像海明威一樣，曾在腹內空空，餓得發(fā)慌時，選擇進入博物館，并發(fā)現(xiàn)那些畫較之往常更加絢麗。

詩人繞不開博物館，也繞不開其他的那些古老建筑。在被日常生活的平庸與無聊捆縛之時，那些古老的建筑讓詩人念念不忘。詩人必然是感性的，感性世界的中心流動著的是不再純粹的塞納河。我們在提到它時，腦海出現(xiàn)的竟然是藝術的河流。詩人出現(xiàn)在巴黎前，是否也曾有著像海明威等藝術家一樣的心態(tài)，為了藝術，為了成名，去往巴黎，出現(xiàn)在塞納河畔的那些咖啡館。也或許，詩人早已把這一切看得很淡，只是沿著河流繼續(xù)行走。

塞納河呀。那是詩人內心的低語。塞納河呀。這是我內心的低語。詩人在現(xiàn)實中出現(xiàn)在塞納河邊。塞納河出現(xiàn)在了我的夢中。一條在城市里按時序規(guī)律地流淌著的塞納河，因為城市的歷史和那些極具歷史性的建筑，也成了一條歷史的河流。塞納河的水，在人們建造那座城時，它就成了建筑里慢慢干涸和揮發(fā)的部分。

河流旁邊多是城市與人。河流創(chuàng)造了村莊，也創(chuàng)造了城市。塞納河的水量降了下來，一群人對著塞納河竊竊私語，一群人露出了慌亂不安的神色。塞納河邊有著一些椅子，它同樣有著歷史。椅子上坐著一群思考的人，還坐著一些關注自然的人。詩人出現(xiàn)在塞納河邊，選擇了其中的一把椅子，已經(jīng)生銹卻被擦拭一新的椅子，詩人把一整天都花費在這里。塞納河邊的詩人在懷念另外一位詩人。

四

塞納河畔的眾多藝術家，來自世界各地。許多人以各種不在場的方式留在了巴黎，留在了一些具體的大街和咖啡館。那些對未來充滿希望的人，有的經(jīng)受挫折，有的疲倦了，在頹喪中離開巴黎，凡·高離開了，高更離開了。詩人最終也離開巴黎。有人說巴黎的一些東西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去到那里會感到失望，但依然有眾多的人出現(xiàn)在那里。詩人出現(xiàn)在塞納河畔的原因不明，為了在塞納河里找到自己的影子？也可能是其他。還未出現(xiàn)在塞納河時，詩人就戀愛了，由愛情步入婚姻后，詩人因為婚姻出現(xiàn)在了巴黎。還有一種可能，詩人追尋著那些名人的腳步而來，詩人成了藝術上的逐夢者，他追隨著的可能是里爾克、本雅明、羅蘭·巴特，或者是普魯斯特。

作為詩人，里爾克將會在詩人的行程中等待著詩人，詩人看到了許多里爾克的影子，但不想成為那樣如幻象般的影子。詩人不只是詩人，詩人還是思考者，他從沒有停止過思考。這時，他追隨的可能是本雅明、羅蘭·巴特、蒙田等人的行蹤。詩人還是畫家，還將追隨一些畫家的腳步。詩人的身份不是單一的。巴黎在提醒著詩人，要警惕單一的身份對自身的裹挾與圍困。個性不一的藝術家，或是窮困潦倒，或已收獲名聲，他們紛紛出現(xiàn)在巴黎，紛紛出現(xiàn)在塞納河邊。這些不同人生和命運的人或是聚集在一起，或是擦肩而過，或是穿越時空相遇，巴黎如海明威所言早已變得不簡單。當詩人出現(xiàn)在塞納河邊時，許多我們熟識的藝術家已經(jīng)離開人世，他們留下的精神之魂卻一直存在著，那是文學藝術具有的恒久魅力。

恩里克·比拉-馬塔斯追隨著海明威的腳步出現(xiàn)在了巴黎，杜拉斯竟成了他的房東。他寫下了《巴黎永無止境》，那是虛構與真實交雜在一起的特別文本。伍迪·艾倫的電影《午夜巴黎》中吉爾厭倦了在好萊塢的工作，他要來巴黎寫一本真正屬于自己的小說，妻子對他的行為不理解，認為那就是不可能的白日夢。讓吉爾沒想到的是，他進入了似幻似真中，在午夜的鐘聲敲響后，吉爾回到了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巴黎，那些遠去的大師紛紛在午夜回到巴黎，海明威、菲茨杰拉德、畢加索、高更，等等。他們真的回來了，并與吉爾有了交集，有了一些嚴肅的對話。

我也曾向評論家和詩人表達過，羨慕那個遠去的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他們都跟我說，其實你還是誤解了那個年代，不過八十年代的閱讀氛圍確實很好，我們經(jīng)常日夜不歇地進行著閱讀。詩人每天在工作室里的閱讀與寫作，是我羨慕的；評論家在書房里進行的閱讀和寫下的那些思想札記，是我羨慕的；翻譯家進行著的兒童寫詩活動，是我羨慕的。這些都發(fā)生在當下。我暫時從回憶中抽身，有時又無法抽身，我們早已深深記住了時代的某些美好。比如，當出現(xiàn)在巴黎時，詩人就已經(jīng)進入了虛實相構的世界之中。世界給人帶來的迷醉意味，像喝了法國紅酒一般，使人產(chǎn)生宛若新生的錯覺。

在詩人的工作室旁，有人說起自己的朋友在法國南部種植了一大片葡萄。我想象著他口中描述的那一大片葡萄成熟時的樣子，想象著擁有私人的葡萄酒廠和深藏于地下的葡萄酒窖釋放出的酒香。我跟詩人說起在瀾滄江邊也有一大片葡萄園，法國傳教士曾在那里種下葡萄，并制作冰葡萄酒。兩種完全不同的地理，因為葡萄聯(lián)系在了一起。當我聽到瀾滄江邊的某個山谷里，竟有人種植著大片大片的葡萄，還在那里釀制葡萄酒時，我感到不可思議。云南的迷幻氣息，又在那個遙遠的深處緩慢釋放著。

在那里，我們很難看到鋪展得毫無褶皺的大地。我們似乎早已習慣了在瀾滄江和雪山之下，人們聚在火塘邊粗獷地喝著自己釀制的烈酒，并粗獷地生活著。我曾在云南的紅河看到過平整的大地，上面是種植在紅土上的葡萄。但在雪山之下，我能想象到的只是大片的高山草甸和牧場。沒想到土地貧瘠、氣候冰冷的雪山下竟也與葡萄有著聯(lián)系。在維西縣出生并成長的友人跟我說起后，我才意識到世界的一些地方會生長出讓我們感到意外的東西，像植物，像莊稼，像一些文化。

我們去往瀾滄江邊的西雙版納，那是與維西完全不同的世界、不同的氣候，與維西冬日的冰冷不同，冬日的西雙版納很溫暖。我們沿著瀾滄江走，江水已經(jīng)落下，流速依然很快，再往前它就更名為湄公河了。我們在熱帶叢林中行走，一起回憶著自己前后幾次出現(xiàn)在西雙版納的過往。我們還回想到法國南部、巴黎、塞納河邊。詩人酒量不大，偶爾才會喝一點，并不像很多人那樣有著強烈的法國葡萄酒情結。詩人只是有著很深的法國文學藝術情結。一些人喜歡日本文學，如我喜歡的一位小說家，對日本文學如數(shù)家珍，在他的文字里也有著日本文學的那種詩意、感傷與撕裂；一些人喜歡俄羅斯文學，在那片廣袤大地上產(chǎn)生的皇皇巨著中感受西伯利亞的烈風與冰冷的文字；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在很長的時間里，情不自禁地打開了法國文學，我已經(jīng)與詩人之間有了一些相同的東西，就是對法國文學的情有獨鐘。

五

詩人在塞納河邊有一些喜歡聽古典音樂的朋友。塞納河成了古典音樂中流淌的音符，詩人開始慢慢融入那個環(huán)境。我一直擔心詩人無法融入異國他鄉(xiāng)，因為融入一個新世界所要付出的努力與代價，我深有感觸。如我要融入完全與自己的出生地不同的熱帶河谷，里面的艱難只有那些與我一樣想融入那個世界的人知道。在我的想象里，融入塞納河畔的難度更大。在詩人身上，直到現(xiàn)在依然能感覺到融入那個世界之后，世界對他的濡染——詩人成了一位儒雅之人。詩人的性格在那之前可能已經(jīng)這樣了，我卻希望那是塞納河給他的。河流會改變一個人。你無法拒絕一條河流對自己的吸引與影響。

我們都不知道當時詩人出現(xiàn)在塞納河畔，是不是厭倦了太過四平八穩(wěn)的生活。詩人的生活如謎，精神卻可以在他的詩歌中捕捉。在對詩人的追尋中發(fā)現(xiàn)，詩人厭倦了自己的過往，也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普通的生活中往下沉陷。詩人希望自己消失，徒留一些想象，卻也擔心自己的一部分會依附在某些人身上一直存在著。

在塞納河畔，詩人在那些陌生的人影中看到了一些自己過往的影子。他們披發(fā)獨坐，在塞納河的流淌中，重獲內心的安靜與自由。塞納河畔一個由紅磚砌起來的房屋里，有著一個魔術師，他最擅長的魔術是讓自己隱身。詩人登門拜訪，想向魔術師學習在眾人中隱身。魔術師告訴詩人，你每天沿著塞納河走一小段，然后找一把椅子坐下，那時你就隱身了。魔術師還讓詩人觀察角落里的蜘蛛。詩人覺得那些蜘蛛想要網(wǎng)住窗外飄浮不定的云。

我想跟詩人說說蜘蛛，說說像蜘蛛一樣的蟲子在我們精神圖譜中的位置。當詩人來到蒼山下，詩人就進入了另外一個少數(shù)民族的語境。在這個語境中，蜘蛛成了我丟失的魂。關于蜘蛛一樣的蟲子，或者蜘蛛就是我們的魂，已經(jīng)被我多次說起過。當我們一些人患上疾病，或者受到驚嚇時，在蒼山下，會有一個祭師出現(xiàn)在廟宇中舉行祭祀活動，并在角落里尋找蜘蛛。只是那種蜘蛛比平時常見的蜘蛛要微小很多，不會給人帶來不適感，我們找到它后會變得激動異常。如果沒能找到的話，我們將無比頹喪。

角落里的蜘蛛，與蒼山下那些我們尋找的蜘蛛是不同的，它們相隔遙遠。角落里的那些蜘蛛，看到的不只是飄浮的云，還看到了在塞納河畔的椅子上坐下來各懷心事的人。而蒼山下廟宇中的蜘蛛，躲避著許多眼睛的捕捉。蒼山中，有些廟宇在村落里，有些廟宇在山林中。太陽剛剛爬到對面的山崗上時，我會起來生火，與母親一起準備祭祀的熟食。過了很長時間，太陽的位置才變化一小點，貌似已經(jīng)很疲乏了。遠山上已經(jīng)下了近半月的雪還未融化，我們將踏著清霜去往本主廟里舉行祭祀活動。全村的人都將去往本主廟，還有一些人將在祭師的指引下，努力找尋那只屬于自己的像蜘蛛一樣的蟲子。我一直強調那是像蜘蛛一樣的蟲子，從內心深處還是多少拒絕那就是蜘蛛的現(xiàn)實。當我跟父親求證那是不是蜘蛛時，父親并不曾猶疑過，肯定地說就是蜘蛛。這多少讓我感到有些失望。但曾有另外一個詩人說，你想想，這是多么有意思的事，人們并不認為自己的魂是虎、是豹，而是很卑微很弱小的這么一只蟲子。

我跟詩人和評論家說起這個文化現(xiàn)象。他們雖然進入了這個語境，但都說不會為自己舉行一次招魂儀式，畢竟沒有真正融入這個語境中。或者說他們已經(jīng)從這個語境中抽離，詩人只會以詩歌的方式為自己招魂，評論家也會以詩歌的方式招魂。

角落里的蜘蛛出現(xiàn)了，詩人陷入恍惚，從網(wǎng)中看出去，確實有一些白云浮動。蜘蛛完成了自己的夢想，不，應該是詩人和魔術師完成了他們的夢想，是他們覺得蜘蛛想快速地網(wǎng)住那些變化不定的云和情緒。我也陷入恍惚，應該是找尋到了自己的魂，我需要用香的煙霧熏那只蜘蛛，讓它掉入祭師早已準備好的碗里。碗里是炒熟的蕎麥和生米，用塑料封好碗口，等一個星期過后，我們打開碗，蜘蛛會憑空消失。它回到了我的身體里，我不再是一個魂不守舍的人。

六

一幅畫：山，連綿不絕的山；一棵古樹，木葉脫落，葉子落入平靜的湖里，靜物一般；湖面上的漣漪，讓畫面又有了動態(tài)感。我們就像是看著自己的內心，那是一泓內心的湖水。很多時候的內心，卻未能像畫中的湖水那般平靜。湖中有著山的倒影，綠色的倒影，還有部分綠色在季節(jié)面前被時間蠶食。這是我無意間看到的一幅畫，一幅未竟之畫，或者早已完成。面對著平靜的湖水，我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畫中沒有人，人從那個世界里退了出來，人不曾進入過那個世界。所有人都成了自然世界的觀察者，觀察自然的同時，更要反觀我們的內心。湖水一直存在于內心深處，我暫時擁有了湖水。

這幅畫的出現(xiàn)也在情理之中。畢竟每天走出工作室，就能見到遠處的那個高原湖泊。雖然畫面中的湖泊，并不是我們眼前的高原湖泊。但兩個湖泊之間還是有著一些相似的東西——它們的深邃與幽靜。詩人在畫下這幅畫時，他腦海里是那個高原湖泊的模樣，這只是藝術上的變形而已。藝術需要變形，詩人曾跟我們多次說起過。那是另外一個畫家，她拍下了那個湖泊，然后重現(xiàn)那些畫面，那又是藝術呈現(xiàn)的另外一種方式。我掃視了一下詩人的工作室，想看看是否還有類似的畫，卻沒有發(fā)現(xiàn)。我再把目光放在詩人的草稿堆上時，里面有了一個湖泊，也有了一座山。從那些作為草稿的畫來看，眼前的山與湖，都已經(jīng)觸動了詩人的內心。詩人來到大理這么多年，已經(jīng)不自覺地將情感依附于山水之上，多了一個山水詩人的身份。

眼前的草稿中有著人的影子，不是一群人，而是一個坐在湖邊的人，一個目光望著湖泊的孤獨之人，一個在湖泊的倒影里思考著孤獨的人。安靜即思考。沉默即思考。我們出現(xiàn)在那個湖泊邊時，常見到很多人在那里。只有走一些隱秘的路進入蒼山時，才能避開眾人。詩人和我在進入蒼山時，都有過這樣的體驗。我們那次去往的是元陽書院，可以算是在蒼山中了，有個臺灣人在路兩邊種了一些茶樹，我們只在那個茶園后面見到兩個人，一老一少，少女幫老人抬著一根樹杈。我們與他們打了聲招呼，然后就出現(xiàn)在了元陽書院門口。門鎖著，我們只好折返，并未繼續(xù)往蒼山深處走，再次遇見那一老一少時，樹杈已經(jīng)被砍成幾截放在了柴堆里。我們跟他們告了別。在蒼山中，與一些人相遇時，沒有陌生人之間的猜疑，我們都會相互打聲招呼，我們都懼怕蒼山時而空闊、時而封閉的孤寂感。

回到詩人工作室中的畫上。那幅草稿和其他草稿的命運一樣，一直沒有完成。完成那些草稿是有難度的，里面充斥著情緒的波瀾，還夾雜著其他微妙的東西。詩人是完成了一些畫，只是我為了某種效果，沒讓詩人完成那些畫，一直未完成與已經(jīng)完成是完全不同的。

我在蒼山下生活了幾年后，開始把目光放在了一些細處。我發(fā)現(xiàn)了紅色的水杉，發(fā)現(xiàn)了一直在水中生長的柳樹，那是環(huán)著洱海行走時，最讓人驚訝的。水中生長的植物，本應該是最自然的，我因不常見，因驚訝于它生命力的另外一種，總覺得在水中生長更難。

無論是水杉還是柳樹，我在很長時間里，并未把注意力放在它們身上，我被現(xiàn)實生活扯著，忽略了一些東西。現(xiàn)在我經(jīng)常提醒自己要去注意身邊的事物，要繼續(xù)發(fā)現(xiàn)一些微小之物。如在發(fā)現(xiàn)人性丑陋的同時，我還發(fā)現(xiàn)了一些水鳥的好斗，它們就在我們的目光下，斗得鮮血直流。我看著這樣的情景，心緒復雜。詩人把這些場景畫了下來。詩人用詩歌把這些細節(jié)記錄了下來，他再次成了一位抒情詩人。我也在以自己的方式，記錄下那些讓人激動的瞬間。我也在努力成為一個抒情詩人。有人問我，是否偷偷寫下了一些詩歌，我說沒有，確實沒有。

李達偉，1986年生人，現(xiàn)居大理。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有逾兩百萬字作品見于《十月》《花城》《長江文藝》《天涯》《芙蓉》《大家》《清明》《青年文學》《百花洲》等報刊。出版有散文集《暗世界》《大河》《記憶宮殿》《蒼山》《博物館》等。曾獲第十二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第十二屆湄公河文學獎、第三屆三毛散文獎、云南文學獎、云南省年度作家獎、滇池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