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山的鄰居們

此刻，是紐約時間凌晨三點二十五分，我在抵達美國一周后，依然準時醒來，遲遲無法將生物鐘從中國北疆的大地上，帶至北卡羅來納州的教堂山——一個每天清晨都可以看到小鹿和松鼠在門口覓食的森林小鎮(zhèn)。

就在我左邊的房子里，住著一個神秘的土耳其老太太。她很少出門或發(fā)出任何聲響，門窗總是緊緊關(guān)閉著。透過從未打開過的百葉窗，看不到房間里一絲光影。但我確信她是貓一樣在房間里出沒著的，至于她以什么謀生，如何來到美國這片大地，又有怎樣的人生，我都一無所知。迄今為止，我尚未與她相遇，她只存在于房東勞女士浮光掠影般的言說之中。

因為她，我重新去查閱土耳其在世界地圖上的準確位置，看到這個橫跨歐亞大陸、夾在黑海與地中海之間的國家，與敘利亞、伊拉克、伊朗這些總是在新聞上聽及的國家相鄰。世界仿佛重新在我心中激活，化為此刻睡在我左手邊的一位土耳其老人具象又溫熱的軀體。

隔著一棟正搖擺在出租和出售之間的空房子，在我右手邊安眠的，則是來自中東某個國家的一家人。我最先注意到的，是他們家門口亂七八糟擺放的三雙涼拖，它們被隨意地丟在地上。同色的一雙鞋子，從不會緊密地靠在一起，總是任性地一只在前，一只在后。它們的號碼也大致相同，是介于成人和兒童之間的尺寸。顏色很難讓人記住，大約是紫色或者粉色，也或許是別的什么色澤。

很快我便與鞋子的主人相遇。是3個八歲到十二歲之間的小姐妹，她們都有大而明亮的眼睛，見我經(jīng)過，好奇地注視著我，朝我綻開甜美的笑容。十歲的女兒阿爾姍娜躲在我的身后，卻用敏銳的視線與同齡的小姐妹迅速碰撞了一下。勞女士說她們來自中東，但這一地區(qū)有二十多個國家，她們究竟來自哪里，或許我永遠也無從知曉。

我只是在看到她們和阿爾姍娜一樣純真又熱情的臉龐時，想起在教堂山公立圖書館看過的一本英文繪本。故事講述了一對中東難民營中的小伙伴，她們每天一起玩耍、尋找食物、憧憬著遠方與幸福。因為只有一雙鞋子，她們便每個人穿一只，這樣這雙鞋子就可以永遠在一起。后來，其中一個女孩得到機會跟隨父母前往美國生活，臨行前，繼續(xù)留在難民營中的女孩，將這雙鞋子送給了即將遠行的小伙伴，“你不能光著腳在美國走路。”隔著車窗，她這樣告訴自己的朋友……

此刻，在即將抵達的黎明的微光中，我又想起這三個姐妹。我尚未見過她們的父母，但我卻像幽靈一樣打開門，走進她們的房間，看一眼她們的生活。就在她們和阿爾姍娜一樣平靜起伏的呼吸聲中，我聆聽到來自世界的聲響。這聲響如此不同，卻構(gòu)成我此刻暫居的這個熔爐一樣的國家的全部。

與土耳其人比鄰而居的，是一個白人小伙，我將其想象成我見過的美國年輕人的樣子：高大、健碩，充滿活力，會向迎面走來的每一個陌生人問早安，祝他們度過愉快的一天。但他所養(yǎng)的三只毛色迥異的貓，卻有著詭異的眼睛，每次經(jīng)過窗前，都會看到它們警惕地盯著我和阿爾姍娜。當我們靠近窗戶，三只貓則從沙發(fā)扶手跳上窗臺，大膽地與我們對視。光線昏暗的房間里，只有一個搖椅，一個陳舊且被貓爪撓得傷痕累累的沙發(fā)。這是一個和土耳其老太太一樣獨居的年輕人，也同樣難見蹤跡。

我只看到后院碩大的垃圾桶，在環(huán)衛(wèi)工人開車前來統(tǒng)一清理垃圾的早晨，整齊劃一地列隊在草坪前報到，仿佛它們的主人并不存在，它們是自己長了腳，從后院迫不及待跑過來的。否則，一旦錯過了垃圾轉(zhuǎn)運車，它們肚子里散發(fā)臭味的垃圾，將再過一個星期，才能被清理干凈。那么，它們的身體將成為教堂山最龐大的群體——蟑螂—的樂園。

是的，蟑螂是我在抵達教堂山之前，聽過的最多的詞語。七八個訪學群里，每天都有人求購蟑螂藥，以至于我猶豫要不要帶一包過去。果然，抵達美國之后的第一天，在暫居的勞女士家里，當我將剩下的晚飯倒入塑料袋的時候，她馬上過來將袋子緊緊系上，提醒我說，如果不這樣做，晚上蟑螂會循著味道成群結(jié)隊跑到房間里來。

美國人不愛開窗戶，這是定居美國二十多年的朋友Whitney告訴我的。美國法律不允許在戶外晾曬衣服，勞女士又補充說。我很吃驚，如此熱愛自然、環(huán)保的美國人，怎么能不喜歡陽光曬在衣服上的味道？打開窗戶，享受一下陽光灑落在床單上，將所有角落都一一照亮的幸福，難道和戶外或者沙灘上曬太陽，不是同樣重要？但是我所居住的Willow Drive小區(qū)，的確家家戶戶都門窗緊閉。我甚至感覺窗戶接近焊死的狀態(tài)，以至于我研究了半天，也沒有發(fā)現(xiàn)打開窗戶的機關(guān)所在，只看到幾只蜘蛛在角落里辛勤地勞作，絲毫不擔心會有人突然開窗，將它們的家園暴力摧毀。

在后院晾曬衣服有傷風景，雖然勞女士告知了原因，Whitney也補充說，烘干機烘干的衣服更為柔軟，陽光晾曬后的衣服則又干又硬，穿起來很不舒服，但我還是發(fā)現(xiàn)中東一家人的戶外衣架上，每天都晾滿了彩旗一樣的衣服。兩個破舊的被淘汰的布藝沙發(fā)，醉鬼一樣癱倒在草地上，用無聲的姿態(tài)，向路人展示著主人家不拘小節(jié)的生活樣貌。

同樣不拘小節(jié)的，是U形院子里最左邊的一家人。我早就在網(wǎng)上認識了他們夫婦。女人在各大訪學群里發(fā)廣告說，可以負責給學者們接送孩子、理發(fā)、開車傳送東西，等等。有需要者可加微信。想起阿爾姍娜護照上被我一刀下去，剪得奇丑無比以至于被她同學和老師嘲笑圍觀的劉海，我立刻加了女人微信。

給孩子剪劉海二十塊一次。女人說。

美元還是……人民幣？我有些猶豫，在腦子里迅速乘以七，換算成人民幣一百四十塊，覺得和國內(nèi)二十塊的價格相比，貴得有些不可思議。

當然是美刀。女人語音回復我說，聽起來她的年齡在五十歲，初步判斷是北方人。如果需要我接送你家孩子上學放學，我可以按照Uber（類似中國的滴滴打車）的價格計算，但肯定比Uber更優(yōu)惠。我家附近的訪問學者，找我接送孩子的可多呢。女人的語氣里，透著北方街巷口嘮嗑的大媽們的熱情。

因為她的這股子熱情，我噌噌噌順桿子爬上去，時不時地就拋出一堆問題問她，都是關(guān)于教堂山吃喝拉撒的日?，嵥樾∈隆@是我抵達異國他鄉(xiāng)并讓肉身得以安居的第一步。其中最重要的，是關(guān)于租房和小學入學的問題。

聽得出女人的英語明顯不好，提及的每一處購物廣場的名字，都是標準的中式英語發(fā)音?；蛟S，她是用了漢字標注法，強行將它們記住。就像阿爾姍娜和她的同學，將billion（十億）這個單詞，嘻嘻哈哈地標注成“不要臉”的發(fā)音，又將schoolbag（書包）搞笑地備注成“死姑拜哥”。僅僅通過她的言談就可以判斷，女人之前在國內(nèi)應該沒有太正式的工作。一個在國內(nèi)沒有光鮮職業(yè)的人，是如何獲得美國綠卡并在這片土地上扎下根來的呢？我因此對女人生出好奇。

這份好奇很快漣漪一樣擴展開來。當我提及要購買一張床墊開啟在美國的租房生活時，女人立刻向我推薦了自己的丈夫。她說，我和我老公在這邊從事國際快遞業(yè)務，但是我們家也收購并出售訪問學者、留學生的舊家具，如果你有需要，可以來買。除了沙發(fā)，你想要的床墊、桌椅和鍋碗瓢盆，應該都能一站式購齊，沙發(fā)我也會幫你留意著。對了，你哪天來告訴我，我老公有空的話，就去羅利機場接你，不需要小費，一口價，五十刀。女人一口氣暴出了自家三個謀生職業(yè)。

我想起群里的接機服務，也是一口價，但是四十刀，就直截了當問能否便宜些？

哎呀，不行，我老公特別忙，五十刀也要看他有沒有時間去接才行。我馬上，七月上旬要回青島探親了，我把我老公微信推給你，你來之前跟他聯(lián)系一下，看看是否有時間接機。至于家具，直接去我家挑選就好了，反正你打算租的是Sunstone（日光石）小區(qū)，跟我們小區(qū)就是隔壁鄰居，走過來不過幾步路。女人絮絮叨叨地說。

我就這樣認識了女人的老公，一個和歌手李健重名的男人。我在落地教堂山的第二天下午，就聯(lián)系他看家具。結(jié)果頂著接近四十攝氏度的太陽，沿著大道走了一陣，在阿爾姍娜對熱浪的抱怨聲中，才發(fā)現(xiàn)他家竟然跟勞女士的房子只隔了十幾米，也就是我們共用一個U形聯(lián)排公寓的中間庭院。我很快穿過厚重濕熱的空氣，在一個擺滿了各式老舊椅子的門口停了下來。我按了按李健家已經(jīng)快要燙化了的門把手，打不開，便和阿爾姍娜迅速退到廊檐的蔭涼里，而后微信語音，讓李健開門。

門很快打開，露出一個滿頭白發(fā)的瘦削男人。等到和阿爾姍娜像敏捷的老鼠一樣，嗖一下閃進空調(diào)房里，我才活了過來，得以有力氣認真打量一下男人李健。很顯然，他只是白了頭發(fā)，但并不太老，目測剛剛五十歲。白色的T恤讓他看上去特別精神，一絲知識分子的沉靜與從容，給他添了幾分文氣。我推測他過去在國內(nèi)應該有一份中學老師或者文員之類的工作。但此刻，他是垃圾收購站站長，生活在形形色色、種類龐雜的二手家具和紙箱之中。

這個二十刀。他指著一個設計簡單到只有四個腿、一個三合板桌面的桌子說。

這個也是二十刀，不過上面還有一個新的，一百刀。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抬頭看到隱匿在幾乎頂?shù)教旎ò宓呢浖苌系囊粋€空氣炸鍋。我腦子里立刻將一百乘以七，得出七百塊大洋的數(shù)據(jù)，于是連忙擺手說，太貴了，不要不要。

桌子二十刀，椅子五刀，其他也差不多都是這個價格，跟你在訪學群里看到的二手家具一樣。李健說。想起我需要的最重要的家具——床墊，李健便指引我跨過重重障礙，沿著逼仄的樓梯爬到二樓。這里依然是垃圾的世界，除了一張亂七八糟只能睡兩個人的床鋪，房間里什么也沒有。兩個床墊緊貼著墻壁，彎腰弓背地站著。隔著床鋪，我目測了一下床墊的硬度，相信它會讓我和阿爾姍娜每天起來都腰酸背痛。而另外一個，李健起初說不賣，后來又猶豫說十刀，床墊則軟得完全會讓人塌陷進去。

想起小紅書上有人賣一個需要上門自取的床墊，我問李健能否幫忙代取并送貨上門？李健回復說可以，但是需要支付七八十刀。我驚訝說，可是床墊才五十刀呀！

對，美國的人工費就是昂貴，沒辦法。李健不疾不徐地回復我道。

好吧，等這兩天我的房子申請通過后，我就來這里打包，一站式購齊，到時候還麻煩您送過去。

沒問題，Sunstone免費送貨上門。李健送我下樓的時候，我站在樓梯拐角處，看到站在門口的阿爾姍娜已經(jīng)等得不耐煩了。

事實上，她有些生氣，一路朝我嘟囔說，媽媽，我要吃冰激凌，我快要曬化了。因為她的這份委屈，我一進房間門，就厚著臉皮“偷”挖了一小碗勞女士放在冰箱里的冰激凌。她貓一樣伸出舌尖挑剔地舔了一小口，說，媽媽，我想吃一塊錢的小布丁，我好想念呼和浩特的生活啊，至少想去哪兒就可以去哪兒。你買車吧，買了車我們就哪兒都可以去了。想起來之前遭遇的一場人生劫難，我嘆口氣說，媽媽沒錢買車呀，你耐心等等，天氣不熱的時候，我們就可以走路去很多地方了。

但是涼爽天氣的到來，似乎遙遙無期，城市仿佛一個巨大的空調(diào)機，日夜都在轟隆轟隆地運轉(zhuǎn)。商場、銀行、圖書館、藥店，都開足了馬力，將讓我瑟瑟發(fā)抖的冷氣，輸送給奮不顧身地逃離熱浪的人們?？戳丝礈囟龋臄z氏度，但是體感溫度似乎達到了四十攝氏度。一開門，讓人窒息的熱浪就撲面而來。馬路上一個人也沒有，人們躲在車里，連車也似乎怕燙化了輪子，全都呼嘯而去。

每天，我?guī)缀醵紩灰惠v類似法拉利之類的昂貴跑車的咆哮聲吵醒。人在昏暗的光線中，聽著空調(diào)永不停息地運轉(zhuǎn)聲，不遠處的大道上從未休止的車流聲，以及陌生鳥兒的鳴叫，兩只蟑螂在微光中沿著窗戶從容地爬回溫暖潮濕的縫隙，松鼠和小鹿們這時開始出來覓食。我躺在讓我渾身酸痛的海綿床墊上，一時間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究竟為什么來到大洋彼岸的這個城市。

黃昏時，我從銀行回來，終于看到了我的土耳其鄰居：一個舉止優(yōu)雅舒緩的老太太。見我走來，她微笑著向我問好，然后我們便消失在空氣中。我一直好奇的右側(cè)的“老摳”，遲遲沒有見到。我給他微信留了言，說，房東先生，我暫居在你家隔壁，你不打算重新考慮一下，將房子以一千七百美元的價格，租給我和室友了嗎？如果不想租，也沒關(guān)系，我們完全能夠理解，我們會去旁邊的Sunstone小區(qū)，租2B2B（兩臥兩衛(wèi)）的房子，價格不會超過一千六百美元，哪天我們出門，或許還會碰到您，和您打一聲招呼。

老摳并未刪掉我的微信，我確信他收到了消息，已讀，但拒不回復。這樣也好，我們重新成為陌生人，在異國他鄉(xiāng)永不相見。

我是在微信訪學群里認識老摳的。事實上，還在今年二月初跟UNC（北卡羅來納大學教堂山分校）東亞系聯(lián)系獲取DS-2019表格階段，我就開始關(guān)注各大群里租房的消息。這些群里全部是中國留學生、訪問學者或者美籍華人，偶爾也會見到幾個從事裝修、家具搬運等上門業(yè)務的白人。美籍華人中包括房東、房屋中介、留學中介、簽證中介、移民中介、國際快遞業(yè)務商、代買飛機票中介，甚至各種刷課等灰色業(yè)務從業(yè)者?？傊?，我所加的七八個群里，魚龍混雜，形形色色的人都有。

老摳電話我之前，說在群里早就看到了我的求租廣告，但是因為他的房子在精裝修后，最初打算出售，所以沒有聯(lián)系我。房子賣了很久也沒有賣出去，老摳只好先出租，于是加了我的微信，直接打語音電話過來。

電話打了半個小時，老摳將自己房子好一番吹噓，又是發(fā)精修的圖片過來，又是說在教育局有熟人，可以幫忙給阿爾姍娜申請小學，還說房子距離小學校車點僅僅八十米，隔著窗戶就能看到校車。如此藍圖美景，再加上在這個距離商圈走路可達的小區(qū)里，接連錯過了兩個房子。一個是房東假借合租的交換生不想和有孩子的人同住，將我拒絕，實際上是有人捷足先登。一個是明明說好了出租給我，卻在我拿下簽證要付定金的那天，告知早就有人租下。

我在谷歌地圖上沿著教堂山的大道提前“云走”了一遍，也從很多人那里聽說Sunstone和Willow Drive這兩個小區(qū)附近，是中國訪問學者抵達教堂山后，最先登陸的一站。因為中國人喜歡購物方便的地方，加之一些訪問學者只待半年或者一年，買車賣車非常麻煩，索性放棄，選擇乘坐免費巴士或者步行解決交通問題?；趯@一片社區(qū)的熟悉及臨近開學季造成的房源緊張，我和室友麗表現(xiàn)出的熱情，讓老摳始終將價格鎖定在一千七百五十刀，不肯松口。

公寓申請手續(xù)煩瑣，加上無法提供遠程看房業(yè)務，而中國人之間溝通總是方便一些，我們很快達成租房協(xié)議，并建立微信群，在群里連夜溝通合同事宜。老摳的合同，無疑是苛刻的，我和麗用了一個小時軟磨硬泡、撒嬌賣萌似的砍價，才艱難砍下來二十刀。老摳還要求提前支付兩個月的押金，又說，如果想要拎包入住，我們可以多支付一千刀，由他幫我們置辦雙人床、餐桌、沙發(fā)等簡單家具。我和麗要求看家具的圖片，他隨手將這一小區(qū)另外一棟自家房子里的家具配置圖片發(fā)到群里，說，大致就是這樣的吧。

老摳發(fā)來的圖片，讓我覺得辛酸，因為桌椅和沙發(fā)一看就是被淘汰掉的，我在國內(nèi)幾乎不會使用。我也是房東，我給房客剛剛?cè)拥舻纳嘲l(fā)，都比老摳家的好很多倍。但在美國花費很大，加上自己剛遭遇一場“經(jīng)濟危機”，家底清空，我別無選擇。美國租房很少配備家具，大多數(shù)訪問學者的人生，都是從購買一張可以暫時打地鋪的床墊開始的。為了盡可能減少這一麻煩，我們最終接受支付老摳一千刀，讓他幫忙置辦家具的提議。

提前說好，這些家具等你們租完的時候，依然歸我所有，你們不能帶走。老摳鄭重其事地強調(diào)這一點。那時，我們還不知，如果選擇二手家具，即便將所有家具置辦齊全，也不過五六百刀而已。我們只想著方便，只想在人生地不熟的異國他鄉(xiāng)，可以拎包入住，不想經(jīng)歷因為沒有車，去一趟超市，要在大雨中等一個小時巴士的委屈，所以我們選擇接納老摳的苛刻要求。

當晚，就在我們即將簽訂合同的時候，我忽然想起賣二手家具的李健的愛人，也住在這一小區(qū)，于是隨口問她，您認識十三號的老摳嗎？他要價一千七百三十刀是不是不太符合行情？

哎呀，他太黑了，竟然要價那么貴！我們小區(qū)的房子租金均價，也就一千四五一個月，他的另外一棟房子出租給了一個訪問學者，根本不是一千七百五十刀租出去的，而是一千五百刀。你要租的這棟房子，也完全不是他吹噓的精裝修，只是重新更換了廉價地板而已。他竟然還要價一千刀出租自己的破舊家具，簡直太會算計了！李健的愛人操著一口山東普通話，一邊嘴里嚼著飯菜，一邊替我們氣憤道。

真相讓我吃驚。我很快跟麗商量，只繳納一個月押金，不能被老摳牽著鼻子走。我們要提防他，別被他抓住想要迫切租下房子的把柄，凡事都不相讓。于是我很快擬定了措辭，在群里告知老摳：房東先生，我們只想按照租房常規(guī)繳納一個月的押金，我們肯定會愛惜您的房子，您不用為此擔心。我的朋友認識您另外一個房子的租客，得知您那棟房子并不是一千七百五十刀租出去的，而是一千五百刀，而且這片小區(qū)的房租都是這個價格。即便您重新裝修了，我覺得一千七百刀也已很高，隔壁的Sunstone小區(qū)2B2B的房子，也才一千五百多刀一個月。我們拿出最大的誠意，只希望您在押金上能有所考慮，我們可以不用您置辦家具，自己去買即可。我們真心希望租下這棟房子，但也懇請您重新考慮合同中這一苛刻條款。

我和麗完全沒有想到，老摳直接甩出一句：算了，不租了！

麗還圓了一句場說：嘿嘿，房東先生，您別生氣，您好好考慮考慮，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哦。我們拿出這片小區(qū)最貴的租金，只希望您減少一個月的押金，這不是一個為難的要求呀。

看看時鐘已指向凌晨一點，我打著哈欠私信麗說：冷處理，晾他半天，先睡覺吧。

好吧。麗發(fā)了一個無奈的表情。

即便臨出國之前，我再次誠懇留言老摳，他始終都沒有回復。此刻我短租在他隔壁的十二號，重新打開微信，看了一眼我們擬定的合同，才記住他姓付，老婆姓李。又想起出門的時候，我好奇地走到他家房子門口，隔著窗戶看了一眼，百葉窗遮擋住了房間里的一切，只有昏暗的光線折射出來。門把手旁邊敞開的信箱里，有幾封落滿塵灰的郵件，名字不是他的，應該是上一任房客留下的各類賬單。

老摳長得很丑，老婆倒是挺好看的，兒子也跟他一個模樣，總之就是怪異，你跟他說一句話就知道不是一路人。我們的廚房連著，有一天下水道堵了，我聯(lián)系他處理，去過他家房子。哪有他說的精裝修，還沒有我住的房子新呢。你可千萬別聽他吹噓，說什么校車點就在窗外，你自己也走了一趟，肯定看得到，校車點在Sunstone小區(qū)門口，得走兩三千米呢。勞女士一邊用鉗子夾著仿佛永遠吃不完的幾只螃蟹，一邊跟我扯著老摳的八卦。

我立刻給即將登機赴美的室友麗微信，將勞女士的話復述了一遍，慶幸我們沒有租老摳的房子。

哎呀，別說是我告訴你的呀，好像我很八卦。勞女士說完，便和我一起哈哈大笑起來。

我的鄰居，除了形形色色隱匿在房間或者車里的人，還有松鼠、小鹿、貓頭鷹，各種不知名的小鳥，甚至包括永遠打不死的“小強”。

來到教堂山的第一個早晨，因為倒時差，三點半醒來，躺在軟得將我包裹起來的彈簧床墊上，聽著窗外的聲響。大道上汽車的轟鳴尚未開始，空調(diào)已經(jīng)被勞女士關(guān)掉，一切都是安靜的，于是另外的一些聲音，便清晰浮動起來。

離我最近的是阿爾姍娜的呼吸聲。孩子無疑是最接近自然的生命。她坐在轟鳴的飛機上就能陷入深沉的睡眠。躺在床上，她雖然興奮到總覺得一切都是夢境，但還是很快進入夢鄉(xiāng)。夢里她還在中國，即將期末考試，于是煩躁地嘟囔著，讓我趕緊走開，不要打擾她寫作業(yè)。她的夢里總是有無休無止的作業(yè)，永遠也做不完，臨近考試的時候，她每晚都要干到深夜十二點。我心疼得恨不能她不要讀書了，就這樣安安靜靜地活著就行。

而今，她在自由的暑假，沒有作業(yè)，可以跟著勞女士去教堂山公立圖書館，一借就是十幾本。但她看書飛快，很快就全部讀完，叫嚷著圖書館書架上的中文書已經(jīng)快要被她全看完了，她很快又沒書可讀。此刻，在距離中國萬里之遙的異國他鄉(xiāng)，她的夢境，依然停留在過去，未曾跟隨著身體，跨越時空，同步抵達。

我羨慕阿爾姍娜的睡眠，我只能無所事事地躺在床上，傾聽窗外的聲響。一抹微光已經(jīng)化作游蛇，穿過百葉窗，將書桌上的事物照亮。偶爾有一兩聲蟬鳴，恍若驚夢般響起，大約是蟬和阿爾姍娜一樣，借助夢境回到了過去。蟬的過去是在黑暗的地下，那是長達十幾年的幽閉時光，它們蟄伏在深邃的泥土之中，只為三個月可以見到人間光明的飛翔。

我喜歡蟬鳴，呼和浩特是沒有蟬的。在我的故鄉(xiāng)，齊魯大地上，蟬鳴伴隨了我整個的童年和少年時光。沒有蟬的夏天，如何能叫夏天呢？我走在熱浪席卷的大馬路上，聽著永無休止的蟬鳴聲，仿佛回到故鄉(xiāng)。我的前半生，早已埋葬在那里，而今跟隨我抵達異國他鄉(xiāng)的，是新生的自己，盡管她連接著昔日的肉身，卻早已不是過去的我。我像一只蟬一樣，將外殼留在了故鄉(xiāng)的大樹上，而后振翅飛去。我所渴望的光明，或許也只有短暫的三個月，但此刻，我不關(guān)心人生的長度，我只活在當下。當下是異國的黎明時分，光線慢慢抵達大地，野獸們開始出洞覓食。

我將五點醒來的阿爾姍娜帶出門去，沿著Willow Drive大道，向我們正在申請中的Sunstone小區(qū)走去。一路遇到跑步的人、騎車上班的人、清理垃圾的人、在自家門口打理草坪的人，他們無一例外地，都會在迎面走來的時候，向我說早上好。

阿爾姍娜好奇地問我：媽媽，不認識的人為什么要打招呼？

因為人們希望陌生人之間，可以彼此傳遞善意與溫暖。我告訴她說。

我們一路歡快地和人說著Good Morning（早上好）。阿爾姍娜起初是小心翼翼的，好像一只受到驚嚇的小獸，后來聲音蓋過了我，鼓足勇氣和人對話。這是她在學了兩年的英語后，第一次使用。她備受鼓舞，仿佛一種全新的語言在她身體里正式激活。

我們還和沿途遇到的飛鳥、松鼠、螞蟻打著招呼。起初，我們在一片草地上看到一只松鼠，它邁著歡快的步子，尋找著草叢里的松子或蘑菇。很快，另外一只松鼠如約而至，它們是伴侶。就在這片無數(shù)露水熠熠閃光的草地上，它們時而各自低頭覓食，時而追逐嬉戲，時而爬上粗壯的樹木，隱匿在茂密的枝杈間，時而像一道閃電，從我們身邊嗖地消失。

就在距離Sunstone小區(qū)不遠的一片樹林里，一只小鹿旁若無人地走到生活區(qū)，在人家廊檐下的草地上，悠閑地東瞧西逛，又隔著窗戶好奇探視人們是否已經(jīng)起床。一只白貓蹲在樹下，注視著另外的一只黑貓向我們走來。但這只黑貓只是停下腳步，高傲地瞥了我們一眼，便繼續(xù)向叢林走去。那里正有一個男人，蹲在地上，溫柔撫摸著一只黃白相間的貓咪。陽光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落在蕪雜的叢林里，風吹過來，影子便隨之晃動起來，在地上篩出細碎的金子。

小鹿踩著晨曦中的光影，抬頭嗅一嗅灌木叢里新鮮的嫩芽，發(fā)現(xiàn)不是自己鐘情的食物，便跨過枯木藤蔓，朝密林深處走去。路上的行人并不以小鹿或者松鼠為奇，一個年輕的黑人背著書包戴著耳機，慢慢跑過我們身邊。人與叢林中的生命，隔著一排古老的房子，各自生活。

男人起身去車的后備廂里取出一袋貓糧，分別倒入幾個貓碗，然后站在空地上，安靜注視著三只貓慢慢享用一天中美味的早餐。這是一個孤獨的男人，但他享受這份孤獨，就像他每天喂養(yǎng)的三只貓咪，他并不奢望獲得它們的感激。事實上，此時此刻，有它們?nèi)艏慈綦x的陪伴，他已經(jīng)可以度過快樂的一天。Have a nice day（祝你今天開心），這是途經(jīng)的陌生人，或者超市里的收銀員，常常會對我說起的一句話。這讓我意識到此時此刻的重要性，我整個漫長的生命，恰是這樣無數(shù)的此刻組成，它們是漫漫長河中的一滴水，我只需讓每一滴水，都擁有簡單的快樂，就已是不虛度這一程光陰。

在我們前方的一大片草坪上，四只烏鴉忽然撲棱棱飛起，一只前往人家的屋頂，一只尋找隱秘的樹蔭，一只不知去向，還有一只，劃出一個優(yōu)美的圓，而后落在一株綴滿花朵的紫薇樹下。

我在自然之中。這妙不可言的啟示，讓我忘卻時差帶來的困倦，仿佛沐浴在時光的河流里。我的生命，從隱匿在其中的靈魂，到刻滿時光烙印的肉體，都是新的。我因這新的自己，覺得輕盈。

松鼠、小鹿、飛鳥、金蟬、花草與昆蟲，它們將和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們一起，成為我的鄰居。我在異國他鄉(xiāng)的第一站，他們匯聚在名叫Sunstone的小區(qū)里，給予我深情的擁抱。我感覺到生命的意義，它在我的呼吸之中，在我觸摸這個世界時，手指的每一次細微的顫動之中。

安寧，生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山東人。在《人民文學》《十月》等刊發(fā)表作品400余萬字，已出版作品30部。榮獲華語青年作家獎、茅盾新人獎提名獎、冰心散文獎、丁玲文學獎、葉圣陶教師文學獎、三毛散文獎等20多種獎項?，F(xiàn)為內(nèi)蒙古大學教授，一級作家，內(nèi)蒙古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國作家協(xié)會第十屆全委會委員，美國北卡羅來納大學教堂山分校訪問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