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之火

水廠舊廠房，一座會產(chǎn)生回聲的棚屋，被拉拉秧與爬山虎割據(jù)，潮濕陰冷，比五童山整體氣溫還低兩三攝氏度，如今徹底廢棄。

那時，水廠駐守的員工長年與水在一起，骨子里頭都浸滿了水。上完一天的班，擰一擰，身體就能攥出些水來。水廠里的時間蓬蓬松松的，山里又沒阻礙，時間就如水四處漫溢。這群人就熱愛上了麻將、乒乓、呂劇、象棋、釣魚、廣場舞。

崔淼本不想來水廠上班。他是學(xué)土木工程的，但老家興五行算法，村頭張婆算準了，說他命里缺水，他名字里就兇狠地帶上了三個。到了就業(yè)時，他先是去了抽水蓄能電站，而后又去了水廠。去水廠那年，童安發(fā)生了一起熱搜事件：一女網(wǎng)戀三地男友相互碰頭，拆穿劈腿女的真實面目。一女，正是崔淼的前任女朋友，但他不認識那三個外地男。警方上門時，他正好在水廠巡邏，石板路的青苔將他的拖鞋留下，把他軟綿綿地拋了出去。警察讓他先坐下。他便把屁股挪在水廠外面的臺階上緊張地等待警察開口。消息仿佛勁力十足的水流自上而下沖擊著他：和他相處兩年的女友竟手段高明，游刃有余于五六個男人之間。大家東拼西湊，相當(dāng)于眾籌了她的學(xué)費和生活費，甚至連她這個人都可以算作眾籌的。

他緊張了，用腳來回蹍著青苔屑，意識到這兩位警察不會如此鄭重其事地為風(fēng)月事找來，幾番猶豫，終于問出口。警察說，她還涉嫌詐騙，幾個男友的錢都打進了你的銀行卡中，你是否知道？

他當(dāng)然毫不知情，但這就好比在做王八和做幫兇之間選擇。他憎恨愚蠢，選擇了幫兇，說一切他都清楚。去了派出所，只消半個下午的盤問，他悉數(shù)招供。幫兇不成，只好做王八。就好比女人生孩子順轉(zhuǎn)剖，兩茬罪都受了。果然，他還是愚蠢。

他心虛了很久，終于發(fā)現(xiàn)沒人知道他就是新聞上那個接受采訪的“知情人”。他懷疑馬賽克打得不到位，也懷疑警方從水廠叫走他，一定會履行什么手續(xù)，走漏了風(fēng)聲。但事后并沒人找他麻煩，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接著，他感到巨大的悲哀。為什么他老老實實做人，卻禍從天降，被拋棄被戴了綠帽子？他退掉了市區(qū)的房子，那房子是兩個人情感的陵園，屋里處處都是愛情的殘骸。不，沒有愛情，是情欲的幽魂，夾雜著石楠花般的氨水味。他住進了水廠，自愿在無閥濾池、清水池、加藥間、泵房之地巡邏，跟不銹鋼的微渦、活性凈水器、次氯酸鈉發(fā)生器相守。后來，水廠旁開始建樓，他眼見著嶙峋的骨架一點點長出了皮肉。項目落地，才知道那是童安市老年療養(yǎng)基地。

老年療養(yǎng)基地建成不久后，四個大花籃豎在門口，開始營業(yè)。不知從哪些地方搜刮來的老頭老太搬了進來，在這遠離市區(qū)的自然之地享受金錢所能提供的最大照應(yīng)。護士著統(tǒng)一的水粉色制服，貼皮貼骨的，把一個人裹得溫柔起來。老人們?nèi)齼蓛缮B(yǎng)在療養(yǎng)基地大院里，其活動內(nèi)容跟水廠的生活大差不離，也是麻將、乒乓、呂劇、象棋、釣魚、廣場舞。不久后，水廠職工就跟療養(yǎng)基地的人混熟了，甚至搞起聯(lián)誼會和食堂聚會。

療養(yǎng)基地的飯菜比水廠豐盛，水廠的口味卻略勝一籌。五童山是童安市最大的一片連脈山，以山間云海的波譎享譽全國。其水質(zhì)甘甜，水廠的員工渴了，掬一把就能入口。五童山的長松勁柏森森林立，常年青翠，冬季發(fā)灰，有一種老人遲暮的端莊，正適合療養(yǎng)。療養(yǎng)基地還在后院平坡處辟了菜地，跟水廠的菜地緊連，有一個小門互相連通。水廠雇了一個保安，夜里巡邏，日間晃蕩著兩串鑰匙，拉了水廠的塑膠管來回澆地，兩塊菜地的西紅柿、黃瓜一派欣欣向榮。

不久，水廠蓄水池里發(fā)生了一起浮尸事件。聽說那老人在城里一直有冬泳的習(xí)慣，來了山上，身體受不住干燥，常常站在療養(yǎng)基地窗戶邊，打望蓄水池里那片綠色晶體樣兒的水面。山里微風(fēng)拂過，水面微微打皺，相當(dāng)迷人。通往蓄水池共兩道門，有一天保安澆水，老頭就趁機從菜地的小門進入水廠，當(dāng)晚從舊廠房翻過去，想游兩遭，結(jié)果心臟病發(fā)作，溺亡在池子里。老頭家屬把水廠老板告上了法庭。經(jīng)過多次調(diào)解，安撫了家屬，水廠賠了一大筆錢，又關(guān)停了通向蓄水池的舊廠房，家屬才算作罷。

崔淼后來住進了舊廠房。那是夏季，他在地板上鋪了木板，木板上放了厚厚的干苔，干苔上放了從宿舍床鋪扒來的舊床墊。舊床墊再墊上新床墊，他高高地臥在一個人都沒有的廠房，咳嗽一聲，整個空間都在小心翼翼地一呼百應(yīng)。

在午休和夜晚的時刻，做完了需要同事間親密合作的工作，享有相對權(quán)力的崔淼卸掉了社會性角色。那張披掛起來的皮上貼滿了守正本分、團結(jié)同事的性格。他時常用善意的笑容來隔絕同事。笑容是一種最好的冷漠。他一回到舊廠房，笑容就抖掉了，露出很自在的疲憊。他趴在床墊上，感受著山里芳香宜人的寂靜，聽著寂靜緩緩地流動。寂靜不是沒有聲音，它只是輕手輕腳。

一天午休時，他這舊廠房里的寂靜被另外一種細小的聲音掩蓋住了。唧唧咕咕，悶悶的，是怕人聽到壓低了腔的對話。他翻過身，把耳朵折過去，壓在腦袋底下，另一只耳朵用枕頭蓋上，聲音還是穿透過來。隔三岔五，這聲音就找上來。崔淼受不住，開始調(diào)查聲源。他找了無閥濾池、清水池、加藥間、泵房，聲音仍細細弱弱，水流似的。最后在舊廠房邊上的設(shè)備庫，還真讓他發(fā)現(xiàn)了。那里有個很狹窄的儲藏間，存放著一些換下來的老舊設(shè)備。因為過于逼仄，他最開始并沒想到這里，側(cè)耳去聽，聲音近了，絮絮叨叨，像安慰語。他聽出來了，是療養(yǎng)基地的老人。

在水廠巡邏時，他經(jīng)?？吹蒋燄B(yǎng)基地那邊的情況。剛進來時，老人們相互不認識，靠樹蹭背，一人一棵，等距排列。他們統(tǒng)一穿灰綠色療養(yǎng)服，崔淼剛開始沒認出人來，還覺得樹在蠕動，感到一種逐漸生長的詭異。更多的時候，他看到的是那些老人嘴巴歪著拐著，念念叨叨，自言自語，或者說，他們在跟自己的身體說話。后來，老人們相熟起來，蹭樹時就有了伴，講給另一個人的話也越來越黏糊，誰也不嫌棄誰。

兩個老人從小屋一前一后出來了，著統(tǒng)一療養(yǎng)服，辨不清樣子。等他們走遠了，崔淼進小屋查看。屋里全都收拾出來了，中間只留一張半人高的桌子，其他廢品都整齊摞在桌下。要不是空氣中那種老人獨有的濃郁氣味，崔淼一準以為是水廠職工來義務(wù)勞動了。桌子上蒙了一條女式羊毛圍巾，放著一盒拆開的衛(wèi)生紙，還有一根燃了一截的蠟燭，紅色的燭油堆在桌面，像蛋糕裙。細窄天窗也被擦凈了，微弱的光從外面輕盈地流淌進來。崔淼想起了前女友赤裸著身體趴在桌子上涂指甲的姿勢。他胃部一陣燒灼，又熱又燙，心里咒罵起來，這世道連老人都躁亂了，連世外桃源的山林都被污染了。垃圾，到處都是垃圾和制造垃圾的人。

他掀掉桌布，把桌下的舊設(shè)備往桌子上亂堆，心里想著要上一把新鎖。他扒拉著，忽然見到一套舊的錄音設(shè)備，按下按鈕，發(fā)現(xiàn)還能用，以正視聽的想法就是那時候涌出來的。他又花了半下午，把東西再次恢復(fù)原樣，灰頭土臉地鉆出來時，外面已是傍晚。他感到腰酸背痛，同時又斗志昂揚，接下來就是靜候他們?yōu)槔喜蛔鸬臅r刻。

兩人是否過來，取決于菜園的澆水頻率。日頭一毒，那保安澆菜地就得早上一趟傍晚一趟，這中間就不再閉門。夏日里午間很長，老人們不強制午休，護士們倒是到點打盹兒。煎熬到夜里，水廠職工下了班，崔淼去小屋取來錄音設(shè)備，關(guān)了門和百葉窗。

起先聽不清，慢慢適應(yīng)了老人哼哧哧的說話聲，崔淼聽出他們在說吃飯，說了吃飯說護士，評點了護士說起大山，說了大山說蘑菇。說起蘑菇，女老人開始笑，笑聲就像溫開水，節(jié)奏也是慢吞吞的。崔淼一個人的黑暗角落里像站著三個人，他感覺身上毛毛的，兩個老人卻聊得有滋有味。接下來是一段窸窸窣窣，他猜是在脫衣服。脫了衣服，兩人忽然不說話了，剩下很漫長的一段沉默。崔淼懷疑機器壞了，磕磕打打，發(fā)現(xiàn)機器里還有轟隆隆的送水聲。接著，他又聽見了窸窸窣窣聲，應(yīng)該是在穿衣服。又是一段沉默之后，他聽到了哭聲。一個人在安慰另一個人。接下來空了很久，繼續(xù)播放，還是窸窸窣窣的聲音。他始終沒有聽到他們?yōu)槔喜蛔鸬淖C據(jù)，直到末了，一聲哀嘆襲來：“老了，不行了，完蛋了，去死吧?！?/p>

這聽起來簡直像每一個人命運的讖語。他關(guān)掉錄音設(shè)備，找了一把廢舊的大鎖，把房門鎖了起來。

崔淼每周都去療養(yǎng)基地送直飲水。他知道能住得起這地方的老年人，通常都握有一大把退休金。每當(dāng)他推著小車進去時，胸懷就狹窄了，產(chǎn)生了一種憋屈的憤懣。他想起了長年在市場上賣菜的父母。他們凌晨三點起床，出攤，賣菜給各地來的貨車。從午后開始，還要在集市上零售。這是份全年無休的活兒，有時候卻連攤位費都掙不出。再看看這些老人，他們年輕時候風(fēng)光，大多都是干部，最差也是好單位的職工，一輩子風(fēng)吹不到雨打不著，渾身細皮嫩肉。到老了，他們就來山里吸納大山的陽氣，日子真是美。

崔淼把水扛上樓，統(tǒng)一裝好，背著手，隨便瞅了瞅。療養(yǎng)基地，貴有貴的道理，就連通往死亡的道路，都是溫柔的。在兩人一間的宿舍區(qū)旁是聯(lián)排教室，標著音樂室、美術(shù)室、棋牌室。他探頭探腦，打望著那些頭發(fā)灰白的老頭老太做活動時，看見了護士小姚和小律。

這兩個人是一組搭檔。小姚高挑微胖，護士服總搞出花樣來，最頂端的扣子鉸掉，裙子剪短一截，露出一大塊白白的肉腿，格外誘人。水廠的職工茶余飯后，給她起了諢名：女菩薩。她搖著高跟鞋走過去時，高跟鞋越細，她顫得也就越生動，越危險，好像下一刻就要跌進誰懷里。老頭們見了她心跳都能快三分。她對他們說話也像“女菩薩”：“你好可愛！”“你真的好棒！”既有哄孩子的敷衍，又有撩撥男人的夸張。她的挑逗止步于此，卻攪動了沒有生氣的療養(yǎng)基地。

小律黃瘦，倒不是貧瘠的黃，更像是曬的。她運動力強，常跟老人們打乒乓球和網(wǎng)球，在小廣場邊緣晃來晃去。她細瘦的小腿肚兒，干癟癟的，渾身都讓人想不到“肉感”這個詞。

那天他送完水剛出了療養(yǎng)基地大門，空氣中爆出吵架聲。一個聲音如蹦豆子，脆高脆高的；一個聲音像拳搗枕頭，悶沙悶沙的。后者耳熟得很，是錄音設(shè)備里的女聲。他把推車停到一邊。一個打扮時髦的老太叉著腿，挓挲著手，口水噴射，在跟小律吵架。老太嫌護士們粗心，飯菜里放了香菜。小律辯駁，說香菜不是她放的。老太蜻蜓點水地脧了小姚一眼，提高了聲音，我是不是寫用餐習(xí)慣了？我是不是寫了不能吃香菜？小律小聲駁道，一時疏忽也是有的，您干嗎抓著不放？再說香菜又不是毒藥……

你還準備給我下毒藥啊！那老太忽然雙手朝天一舉，脖子上姹紫嫣紅的絲巾隨風(fēng)一揚，腳一蹍。她蹲了下去，肚子折疊起來，你還想下毒啊……

寂寞的療養(yǎng)基地有了熱鬧，老人、護士都定住身子，視線圍攏了她們。有人叫那老人鐘太。鐘太被人群激發(fā)出了更大的斗志，干脆坐在地上，雙腳交換蹭著石板路。這時，一個老頭匆匆從他的大樹旁走出去，就好像一盤棋上的棋子動了一步。老頭走得越來越快，直到進了房間。鐘太瞥了一眼老頭的背影，也不喊了。她麻溜站起來，把絲巾重新裹在脖子上，惡狠狠地瞪了一眼小律。她的目光跳到小姚的臉上，還沒定下，就被小姚更惡狠狠地回瞪了。小姚她腰肢一晃，拽著小律閃了過去。

后來崔淼聽說，鐘太是個寡婦，年輕時長得像港臺演員，腰上的肉填到了胸上，該有的有，不該有的沒有。她剛開始只是個服務(wù)員，老總宴請領(lǐng)導(dǎo)，都叫她作陪。她酒量大，話語生風(fēng)，陪著陪著，搖身一變，成了辦公室主任。過不了多久她審時度勢，浪急回頭，安頓好了兒子，拿著退休金頤養(yǎng)天年。她老公是有名的老實人，對她在外面的行為多是理解。前幾年老公腦梗走后，她一個人在家待不住，就預(yù)訂了療養(yǎng)基地的席位，是第一批來山里抱團取暖的人。如今，她的面容上已看不出一點昔日的絕美。

療養(yǎng)基地的老頭老太多是單著的，不單著的都在家里團圓，誰愿意擱這兒讓別人擺布。老頭老太們都到了歲數(shù)，卻未必清心寡欲，他們也談戀愛。但他們年輕時大多傲慢，覺得沒有幾個人能配得上自己，到老了也是如此。老太瞧不上老頭，這倒是她們年輕時就有的習(xí)慣。但老頭們多是退休領(lǐng)導(dǎo)，覺得自己英雄未老，看不上老太，要的是小護士。他們覺得自己有點兒錢，女人仍會崇拜地往自己身上撲。

跟崔淼說這些八卦的不是別人，正是小律。小律算自投羅網(wǎng)來的。她在午后出現(xiàn)在他的地盤，一進來，目光就不住地逡巡、打量，怯怯地叫一聲，大哥。她以要水之名行結(jié)交之事。然而，崔淼是吃一塹長一智，對所有美女都敬而遠之。

小律看著崔淼裝好了水，送過去。過幾天，她又來。當(dāng)她第三次來的時候，崔淼把門全部打開，對她說，不要水你也可以過來，沒必要浪費水資源。他這樣說，她的臉就像紅窗簾唰地落下來，一整張臉都被紅色包裹在內(nèi)了。她坐下來，在這間夏日也很清涼的屋子里，跟他不明不白地說話。巨大的抽風(fēng)機每隔一會兒轉(zhuǎn)動起來，吱扭扭地、奮力地把一束束陽光折打到各處。她扁平的臉本不生動，光線明明滅滅，讓她有了凹凸感。她說起自己是怎么長大的，經(jīng)歷過什么，怎么來童安煤礦醫(yī)院應(yīng)聘護士，結(jié)果被推薦到這家療養(yǎng)基地。那天，鐘太跟她吵架時，為了對抗憤怒，她說自己只能分散注意力，盯著遠處。她找到的那個點就是他，她見他的眼神不是那種看熱鬧的幸災(zāi)樂禍，而是一種若有所思。她說，這種若有所思一下就俘獲了自己，把他從諸多千篇一律的水廠男職工中拎了出來。她忽然一笑，擰了一下他的胳膊，你知道嗎，鐘太看上去是在跟我吵架，其實并不是。

崔淼說，我猜是這樣。小律說，她們那種人年輕時越風(fēng)光，老了就越慘。她們接受不了命運對美的剝奪。位高權(quán)重的人也一樣。你看那些老頭，誰年輕時混得越好，誰老了就越難受。上次有個高官待了幾天就嘎嘣了。一輩子頤指氣使、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人，到老了都受不住這種冷落。衰老，就是被剝奪的過程，你的權(quán)力，你的威風(fēng)，你的美，你的身體，你的情欲……漸漸地，就什么都體會不到了。你說是不是？

她說這些話時，一半臉落在窗外灑來的陽光里，一半落在幽暗中。她的嘴角一邊在笑，一邊疲憊地耷拉著。

崔淼說，那有什么不會被剝奪呢？小律側(cè)過身來，整張臉對著他，想了想說，記憶吧，你的記憶是剝奪不了的。崔淼感興趣了，那患阿爾茨海默病的老人呢？小律說，他們是被剝奪得最嚴重的，但我反而覺得也是一種福報。他們走的時候，好像回到了嬰兒時期。你看過《返老還童》沒？就像那樣不好嗎？崔淼說，你這么年輕，想得到這么多。小律說，跟老人待的時間長了，我常常會思考自己的死法……我告訴你，那些老人還不服老呢，他們在談戀愛。崔淼心里一動，你發(fā)覺了？小律說，鐘太罵我其實是想要罵姚斐。她想罵姚斐，是因為她看不得別的女孩在自己旁邊晃蕩，在她喜歡的老頭旁邊晃蕩。她做美女的時間太久了，久到她意識不到自己老了！你說慘不慘？她把房間里的鏡子都打碎了，就這么自欺欺人。療養(yǎng)基地不讓談戀愛，曉得這規(guī)矩嗎？老人們的兒女同意父母住進來，可不是要給自己添一個分贓的！

崔淼笑笑，你把遺產(chǎn)分割叫作分贓？

小律冷笑，你該看看他們分遺產(chǎn)時的嘴臉，比分贓還讓人惡心。老而不死是為賊，都防賊似的防老的呢。老了，誰也不想管！

崔淼說，沒想到你這么憤慨。小律嘆口氣，眼睛腫脹著，搖搖頭，我只是見多了。她站起來，搖搖晃晃走出去，消失在了五童山清冷的斜陽里。

崔淼自己待了一會兒后，把床墊子拿出去拍松，站在樓頂打望對面。療養(yǎng)基地里，老人們在背靠大樹蹭來蹭去，還有的四肢著地，在進行一種新的養(yǎng)生方式。老太扎堆坐在樹下聊天，女人不管老少，都喜歡聚在一塊說話，好像說話就是她們觸摸世界的一種方式。他看到了鐘太。她一個人吊在秋千上，一個胖護士以不大的幅度輕輕地把她推上去。鐘太的臉靠近地時，是微笑著的，一旦離開地面，面對上空，笑容回縮，雙頰耷拉，欲語淚先流的樣子。

水廠的時間實在是太豐盛了，就好像給一個胃口不大的人頓頓上滿漢全席。崔淼努力找事做，幫保安澆地，勤快地送水，月底還多發(fā)了五百塊。療養(yǎng)基地不斷地添入新人，為了方便管理，他們開始實行統(tǒng)一作息。老人們會定時上美術(shù)課、音樂課、書法課、勞動課。勞動課就是種地、除草、施肥，一些身體欠佳的老人則由護士們推出來，在樹底下沐浴稀稀疏疏漏下來的太陽光。

崔淼好久沒見過鐘太，也沒見過小姚。小律來要水時，他忍不住問了。小律說，鐘太跟小姚又吵架了。鐘太侄子在童安市略有頭臉，她央他去找院長辭退小姚。小姚雖然家里沒有頭面人物，卻有一點手段，院長找她談了兩次話，她次次都把這事打發(fā)了。崔淼說，那小姚到底怎么回事？小律就笑，看不出吧？小姚想一勞永逸哦。崔淼說，怎么一勞永逸？小律說，那老頭是廳級干部退休，錢好幾把。她勸他回家養(yǎng)老，自己單獨伺候他。這錢不就一下都放進自己兜了？鐘太看上的老頭，能讓小姚搶了？兩個人就為這個打。

崔淼笑笑，最后呢？

小律津津有味地說，有一天老頭的兒子真來接了，小姚收拾了包裹就跟著走了。鐘太從那開始，就不配合活動了，整天不下床。

小律那天來的時候，是陰天傍晚，山里的天壓得格外低。崔淼抬頭看了看說，進來吃飯吧，都是自己動手種的菜。兩個人吃完飯，小律把碗拿去水管子底下沖了。水流細細地敲打在她手腕上，她抬起胳膊，一些水滴輕輕地落了下來。他看著她，渾身干燥了起來。她洗完碗，低著頭走到他面前說，小姚比我明白，要改變命運就得抓住機會。這世界就是獎勵給豁得出去的人的。崔淼看著她被風(fēng)蕩開的領(lǐng)口，問，那你怎么豁出去呢？小律說，我……她抬起頭來，往前一倒。崔淼呆愣了，腦袋里一片清亮的光。瘦瘦的人體向他壓覆，好像一下就要把他打倒，他猛地跳開了。小律一個踉蹌栽到地上，雙膝啪的一聲，直直地磕到地板上。她疼得打起滾來，繼而罵道，?。∽儜B(tài)！怪不得你整天像王八一樣縮在水廠！崔淼登時覺得自己渾身長滿了堅硬的毛，毛孔全都挓挲開，他突然踢了她一腳。小律啊啊啊尖叫起來，艱難地爬起來，往外跑。他站在原地，看著小律以非常笨拙的姿勢一瘸一拐地離開了舊廠房，那樣子就像大街上一條拖著斷腿的狗。

小律走后，崔淼又解開了小黑屋的鎖。他把藏在角落里的桌布鋪上，蠟燭點上，一個人靜靜發(fā)呆。他抽了一支煙，看著煙圈從眼前飛出去，又緩緩地消失在潮濕的空氣中。狹窄的空間給人安全感，崔淼覺得自己需要被包裹著，越逼仄越好?；覊m一點點墜落下來，有細小的蚊蠅和蜘蛛網(wǎng)在空中游蕩。大山也不是凈地，山水也是有污染的。水廠的水要進行十二道流程才能恢復(fù)純凈，才能送到人的嘴邊。可人的嘴，該是多干凈的東西嗎？

崔淼正在水的層層凈化中神游，忽聽見人的腳步聲。他從狹窄的窗戶縫探出頭，看見了鐘太。她正邁著碎碎的步子，慢慢奔過來。她的胳膊伸了出來，馬上就要來拉門。他先下手為強，一下跳了出來，干什么？

鐘太的眼睛撐大了，你——你！

這是水廠倉庫。你來干什么？崔淼瞇起眼睛笑，臉頰有一半在陰影中，這是你隨便進的？

鐘太的眼睛像是不會眨了，一動不動地盯著他。然后，她好像明白過來似的，突然一個巴掌打在崔淼臉上，是你鎖的？

崔淼齜著白晃晃的牙，你們干了什么不清楚嗎？

你變態(tài)！怪不得小律說你變態(tài)！

崔淼摸著自己的臉，也睜大了眼睛。今天被人叫了兩次變態(tài)，可他做錯了什么？他什么也沒做，只是潔身自好。這個世界瘋癲了，潔身自好、獨善其身的人倒成了變態(tài)。

他瞪著她，有一瞬間他像是看到了這張臉昔日的美麗剪影。她年輕時的眼睛一定又圓又大，如今卻被松松的肉包著。她的頭發(fā)是新染的，漆黑。他一揚手，她那一大團黑頭發(fā)散了下來，你才變態(tài)！你勾引男人，你不要臉！

她嘴角越咧越大，繼而號啕起來。一瞬間，淚全下來了。崔淼想起三打白骨精，干癟的老太喝了人血，馬上煥顏，重返青春。鐘太就是失去了駐顏術(shù)的老骨頭，臉上的肉都貼皮貼骨了，還不服老。哭罵聲中，崔淼想起了讓他做了王八的前女友，想起了跟退休老頭跑了的小姚，又想到了小律，最后想到面前這個把小黑屋弄臟的鐘太。莫名地，他感到一腔怒火在胸中翻騰，他來回拉扯她，好像是扯一張松松的布袋。他瘋了一樣拎著她爬鐵梯。她的低跟鞋磕掉了，身體打著戰(zhàn)，嘴里嘟囔著，小伙子，好大哥，小兄弟。他無動于衷，只覺得這個世界太臟了，需要凈化，尤其是最腌臜的身體。他把她拎到凈水池邊。這水池是水廠淘汰的舊設(shè)備，池中加了漂白粉和消毒劑。他平日喜歡站在這兒，看著綠色的水默默沉淀。他推她，沒想到她整個身體趴在了地上，扒住水泥板，一動不動。好啊，他說。然后他用頭頂著她的身體一下下往里撞。她被這么一撞，身體沿著水池邊緣下滑，滾了進去。

崔淼看著那具身體奮力掙扎，像一株泡開的老樹根須。看著黑色的頭發(fā)一下泡漲上來，他想到一個詞：綻放。月光從五童山漫溢過來，像一場圍追堵截。水里的人像是洗了月光浴。他看了一會兒，幡然醒悟似的跳了下去，先拉扯到她的腿，接著兩只手托舉著，把她撈起。他抱著她，就像抱著一根木頭。他抱著這根朽木，輕輕撂在水池邊。黑暗里，什么聲音都沒有。他知道闖禍了，翻身上去施救。池子里的水讓干枯褶皺的老人變得濕潤，皮膚飽脹，富有彈性。他雙手撐起來，單腿跪地，一腿出膝，把她的腹部放在膝蓋上 。他雙手交叉，用力摁壓腹背，一口水嗆出來了，接著又是一口。她呼呼大聲喘氣，眼睛瞪圓了，透過水簾子似的額發(fā)，定睛看清是他，幾乎用盡了力氣掐住崔淼的脖子。事實上她已經(jīng)毫無力氣，她只是在表達恐懼和憤怒。崔淼的頭被她推得遠遠的。他笑了，在月光底下顯得陰森可怖，似乎他的頭正在飄起，跟身體斷成了兩截。

鐘太又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嘔，用手抓住他的鼻子，他的臉。一道道長口子從他臉上劃過去，反而讓他冷靜下來。他只是憤怒，從沒想過犯罪。他想把她拖到廠房里，又覺得一番折騰很累。她在水里“凈化”過的身體，似乎重了起來，頭發(fā)垂在身上，能看到底層被覆蓋的白發(fā)。他聞到她身上散發(fā)著水廠里氯氣溶于水又揮發(fā)的味道，他對這個再熟悉不過了。這時鐘太開口了，干嗎？想弄死我，又救我干什么？你倒是弄死我的好，省得我糟心受罪。崔淼說，你說得好聽，你老了，死不足惜，我怎么能搭進去青春呢！鐘太瞥他一眼，怪人。崔淼說，我不奇怪。你們奇怪。鐘太說，你小小年紀……他忽然蹲下去，鐘太問，干嗎？他說，上來吧，我把你馱下去。一會兒保安巡邏到這里，扣錢。

鐘太很聽話地慢慢覆蓋到他背上。兩個人渾身都濕漉漉的，他感覺到了鐘太的乳房，像一個放了水又冰涼的暖水袋。他把她背到了舊廠房，山里涼風(fēng)吹來，她觳觫一陣。他好人做到底，從簡易柜子里扒出了一身新T恤和短褲給她。他出去抽支煙的工夫，回來見她穿好了，頭發(fā)也密密地盤了起來。月亮是有欺騙性的，好似光暈，水滴滾過臉面，順著落在了她脖子和肩膀上，顯出年齡和家底烘托出來的優(yōu)雅。崔淼看著她。她說，你知道我叫什么嗎？崔淼搖搖頭，沒說話。她說，鐘秀紅。我花了三十年讓別人記住我的名字，沒想到老了就變成了“鐘太”。療養(yǎng)基地那些護士懶，只記個姓，男的是老于老單老方老譚，女的是王媽李媽趙媽鐘太。

崔淼說，今天你已經(jīng)凈化了。

鐘太問，什么意思？

崔淼說，水，水是萬物之源，能凈萬物。何況是水廠的水。

鐘太凄涼地笑笑，什么凈化啊，我又不是三歲小孩。用不著安慰我。

崔淼說，鐘秀紅，這個名字不賴。

鐘太的臉抖動了下，蒼蒼地笑了，是啊。沒承想老了先丟名字，再丟臉。她目光里露出一點狡黠，那你呢？你怎么回事？

崔淼愣一下，我怎么了？

鐘太舔了舔嘴唇，我知道你喜歡小姚。男人嘛，誰不喜歡小姚。她低下頭，要是我年輕三十年，不，十年就可以。怎么都不會被這些小娘們欺負。

她眼里悠悠地飄出了光，月光暈染著她，水濕潤著她，使她幾乎回到了過去?？涩F(xiàn)在，年老色衰，時間重新擺布了她的位置，他才能站在這里看著她，跟她處在近乎平等的位置。他知道她還是會把自己看作送水工，一個出賣自己勞力的底層。即便她穿的是他最嶄新的衣服，在穿的那一刻她還是眉頭緊皺，害怕沾染什么氣味，而她自己身上的老人味是凈化水都無法去除的。

崔淼看著她，我不喜歡小姚。

她微微張了張嘴，接著問，那是小律？一定是小律。水廠幾乎沒有女員工，療養(yǎng)基地也就這倆適齡女性。

總不可能是那些來療養(yǎng)的老女人吧！她看到他搖頭。

不是她們，我不喜歡她們。

他說的是實話，他想要更堅如磐石的東西。他暫時不喜歡任何一個女人。

你想要什么樣的？她心血來潮。

崔淼一笑，我就想要一個人待著。

這句話是一種催發(fā)，竟然讓她感動了。她說自己這輩子游走在不同的男人間，從沒見英雄能過了美人關(guān)。從前她因勢利導(dǎo)，是這條金科玉律的受益者。她不覺得難堪，各取所需罷了?？恐鲑u自尊，她一點點尋找到了自尊。但現(xiàn)在，她老了，站在自己用錢和地位壘起來的窩巢中，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只血燕，嘔心瀝血扎了一座堡壘，就等著把自己埋葬進去。

她的手在顫抖，或許她體內(nèi)所有的器官都在顫抖。她接著說，我現(xiàn)在就像一個瘦干的桃核，馬上就要裂開，重新發(fā)芽，只需一點點滋養(yǎng)，就可以了。所謂的療養(yǎng)都是浮皮潦草，我想要的其實是情感上的慰藉。

她讓崔淼拿來手機，打開抖音搜到自己的賬號，往上翻動，點開照片遞給他，你看看。

視頻里是不少翻照的照片，崔淼看到了一個女人從干瘦枯竭，逐漸圓潤起來，皮膚和骨頭之間有了游刃有余的風(fēng)姿。再看下去，翻照的照片顯出了很破落的黃底，上面的女人像漸漸浮出水面的一縷幽魂，穿過歲月，唇紅齒白?？諝庵修Z隆一聲，排風(fēng)扇一下啟動了。她忽然抬頭盯著他，露出一種近似詭異的充滿了饜足的笑容，這就是我。

崔淼冷笑，那是你嗎？我不信。

她站起來，渾身搖搖晃晃，余量水珠甩出來。她觳觫著，那怎么不是我！那時候我是萬人迷，你在我眼前，我都不會瞧你一眼。那時候……

那時候已經(jīng)過去了。它就該過去。你怎么不想想那時候你做了什么，在儲藏間做了什么？污濁……

她像剛才落水那樣，雙手又是胡亂抓，我是老了，可我曾經(jīng)好過。你呢？你什么都沒有，你一個光棍！你到死都是窮酸光棍！你活該爛在這里，你活該！

她目光里散發(fā)出的那種惡毒，崔淼常見到。那是每一個被歲月圍追堵截到命運的墻根后，人這具肉體流淌出來的歹毒。淚隨之而下，她哇一下再次吐了起來。崔淼很煩躁地掏出一塊臟布，扔給她，別哭了！她真像個小姑娘那樣閉了嘴，一聲不響了，只是身體不時抽搐一下，眼淚鼻涕都順著下來了，把她泡發(fā)了似的白臉盤再次弄得晶瑩透亮。

崔淼低下頭，看到了她的腳。一雙皺巴巴的腳板，左腳的拇指向左邊斜，右腳的拇指向右邊斜。她的趾甲縫里發(fā)黃，趾甲長長短短、參參差差，趾甲蓋黑厚、凹凸不平，像是一層殼。這是一種自然的退行性變化，趾甲的角質(zhì)層代謝減慢所致。療養(yǎng)基地的護士們或許把她的飲食照料得很好，也有繪畫課、音樂課、書法課供她心靈愉悅，但她們卻潦草地處理了她身體的細枝末節(jié)。這雙腳讓他想到了父母，他們的腳長年踩在菜地里，趾甲縫里永遠充滿黑泥。

她看到他在看她，想要把腳藏起來，卻無處可藏，只好兩腳疊起來。這一刻，埋汰疊加到了衰老身上，她終于降落下來。她一下就被這骯臟的趾甲、這衰老而無法掩飾的腳出賣了，也被自己嚇到了。他從放雜物的鞋盒里掏出一把指甲鉗，蹲了下去。他一只手握住了她的腳底板，那腳已泡軟泡皺，借著月光，像一團去了毛的兔子。他先從小腳指頭開始剪，指甲刀平著過去，輕輕觸碰，她的腳像有自己的命似的，一個勁兒往回縮。別動！他說。他慢吞吞地將肉刺齊根剪斷，趾甲保留與腳尖持平的長度，再一絲不茍地用指甲銼修一修邊緣的毛刺。那些毛糙的趾甲和一層細小的微屑掉在地上，她用手胡亂抓起，慢慢流出了眼淚。她抱住他，眼淚鼻涕全黏在他身上。

謝謝你哦。

謝謝？從來沒有女人跟他說這個。她們揮霍他的情感，榨取他的精力和金錢?，F(xiàn)在，有一個女人對他說了謝謝。這個曾經(jīng)炙手可熱的女人，終于讓了步。巨大的抽水聲轟隆隆響起，明明滅滅的光不斷變幻著，她在他的天地里號啕大哭，又嘔又吐，回憶并懺悔著自己的過去。他突然明白，不論未來怎樣，人早晚都要回到自己的記憶里。

他把她背了回去，交給了護士小律。小律忙不迭地感謝，似乎有話對他講。他懂，她是要道歉。今天，他又翻身了，女人不再罵他，而是向他道謝和道歉，真是不錯。

崔淼后來再看到那些耐曬的老人用背脊蹭樹，或者雙手著地爬時，還是會產(chǎn)生不適感。他認為追求長生不老的幻覺是可恥的（他還在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年歲里）。每到傍晚下班時，他會打開小屋的鎖，兜上桌布，掃凈屋子，將一瓶凡士林“遺落”桌腳。他希望以后還會有一對老人能來這里愉悅彼此。他已經(jīng)懂了，到那個年紀，彼此愉悅才是對生命的尊重，并不是為老不尊。他有時候會記起那種蒼老的皮膚觸感，一種歲月揉捻人的粗糙，但粗糙里，有著對生活和情感的絕對熾熱。他感受到了。

然后，他決定下山。

那天后，鐘秀紅也下山了，倒不是要重新開始生活。她已經(jīng)沒有時間“重新開始”了，生活不再是線性延展的，而是從她的過去一點點倒錯、翻折，變得無窮無盡。她不斷地回想起被溫柔對待的那一刻。她自詡這輩子被很多人愛過、欲念過，但從來沒有人給她那么精細地打理過。她一步一步挪下了山，她的腳疏松過了，一生的塵埃都卸下了。她相信了水廠的凈化作用，于是她在下游靠近山腳的溪流處跪了下來，掬了一把水喝，味道甘甜。然后，她覺得自己有了力氣，甩動頭發(fā)，那一頭剛剛?cè)具^的烏發(fā)鋪散開來。風(fēng)從背后吹來，她好像被自己擁著。她抖動蒼蒼的老腿，繼續(xù)走了下去，走回生活里，走進她的回憶里。

錢幸，山東省作協(xié)簽約作家，張煒工作室高級學(xué)員，北京師范大學(xué)與魯迅文學(xué)院聯(lián)辦文學(xué)創(chuàng)作研究生，法學(xué)碩士。先后在《收獲》《十月》《萬松浦》《江南》《時代文學(xué)》等雜志發(fā)表中短篇小說120余萬字，有作品被《小說月報》《中篇小說月報》《新華文摘》《作品與爭鳴》《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海外文摘》等轉(zhuǎn)載。獲“泰山文藝獎”“澳門文學(xué)獎”等。中短篇小說集《冷靜期》入選2022年度“21世紀文學(xué)之星”叢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