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與雨

小時候，家住閩南古厝的老瓦房。一到夏日雨天，屋里陰暗，只有屋頂長方形的透明小天窗漏進光，營造出恬靜，有隔離感的小世界。我躲在屋里玩弄小物件，或者看漫畫，讓想象力插上翅膀，天馬行空。雨聲變幻莫測，時大時小，我漸漸聽出莫名的好聽韻律。

雨大時，雨點如豆，一顆顆重重地砸在瓦片上，發(fā)出陣陣噼哩啪啦、沉悶有力的聲響，如急促的弦聲，鋪天蓋地，傾瀉而來。我甚至看到雨滴摔在屋頂天窗的玻璃上，發(fā)出清亮的聲響，碎成朵朵小水珠。雨水從三角狀的屋頂高處嘩嘩地流向低處的屋檐，再以慣性重力落到地上，屋外頓時一片水聲漫漶，叮咚叮咚響，想必小巷里的水已滿了。屋外弦雨嘈嘈，如千軍萬馬奔馳而來。忽然，一聲爆炸式的驚雷響徹天際，雨越來越大，如急瀑唰唰而下，愈加洶涌，陰暗的小屋卻越加寧靜、溫馨，如雨中一處遮風(fēng)擋雨的溫暖港灣，不必擔(dān)心沒有安身之所。

若是晚上，天微冷，裹緊毯子，躺在床上聽雨，是種奇妙的體驗。除了雨，周圍萬籟寂靜。雨從屋檐掉落小巷的水聲更加透亮、爛漫，如清脆、響亮的叮咚樂曲，歡騰、熱烈，頗有“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的悠深詩意，也有“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的婉約情致。各種雨打萬物的復(fù)雜聲音浮現(xiàn)，如同演奏氣勢磅礴的雨中交響曲，萬物皆是樂器，雨為樂手，以天地作舞臺。雨轉(zhuǎn)小時，淅淅瀝瀝，輕輕敲打著屋頂，滴滴答答，如千萬只輕柔的手在粼粼瓦片上彈奏，只聽見一片輕盈、勻稱的沙沙聲傳來，有夢境似的朦朧感，如風(fēng)過樹林輕拂萬葉，也像少女深情哼唱的江南小調(diào)，催人入夢。最小的雨，大概就是杜甫所說的“潤物細無聲”，悄然而來，滋潤大地。聽雨，是人間獨有的雅事和樂事，潤濕了記憶，模糊了時空的界限。

我打開廚房側(cè)門，只見小巷地面已被雨水淹沒，約有十厘米深，水清澈透明，一眼可見地上鋪砌的光滑青石，還能看到從石縫中長出的可愛小草在水中隨水微微晃動，綠得抓人的眼。雨在水面暈開一個個小圓圈，輕巧、清亮的點滴聲更加婉轉(zhuǎn)動人，點染出雨巷的意境。門前三米處的環(huán)狀井石上，細細長滿點點翠綠的青苔，顯得古樸又有生機。井里的小魚，想必此刻早已浮到水面，呼吸新鮮空氣。歷經(jīng)歲月滄桑的古厝墻壁上，土有些剝落、斑駁。狹小、幽深的雨巷里，空蕩無人，青石鋪就的地面，古井，還有各戶人家門前栽種的綠色小盆景，共同勾勒出雨中獨有的氛圍之美?！爸ㄑ健币宦暎紶栍袚蝹愕哪贻p女子推開木門從古老的小巷深處走出，撐開一團如煙似霧的朦朧水汽，一人一巷一傘一雨，穿越時空，足以幻化為詩意的古典意象。

我轉(zhuǎn)身來到客廳門外屋檐下的石階上，正好面向只有三米多寬的小街。我斜側(cè)著頭，看我家黑褐色的屋檐一字長龍排開，雨水順著檐溝一串串掉落，形成一道道水晶般的雨簾在半空中揮灑，落進石階下僅有十多厘米寬的小水溝，發(fā)出嘩啦嘩啦的聲響，水溝里的水滿了。我望向天空，一片灰蒙蒙，顯得凄迷陰沉。雨隨風(fēng)而動，密密斜織，飄忽不定，烏云層層壓來，遮擋視線，天空似乎變小。街上早已無人，被白色的雨幕籠罩，千萬條粗大的雨線開始狂歡似的潑灑，對面人家屋檐上騰起一層四濺的白色水霧。想必江南小鎮(zhèn)的煙雨也是這般模樣，同樣的屋檐古房，同樣平仄相間的雨打聲，有獨特的雨中意境，聲聲滴入少年的心。我伸手去接從屋檐掉下的雨，有點兒重，一滴滴敲打在掌心，又迸濺到我臉上，頓覺涼意襲身，連呼吸的空氣也是涼的。

我回到屋里，折了只兩頭都有篷的小紙船，又來到門外石階上，蹲下身把紙船放進小水溝。屋檐的雨一串串掉落水溝，像一枚枚小炸彈丟進水里，不停在水面轟出一朵朵大水花，咚咚作響，如同聲聲戰(zhàn)鼓。整條水溝疏密有致、排列有序、規(guī)整地開出一處處水中花，小船打轉(zhuǎn)著，被濺起的水打濕、沖擊，搖搖晃晃地顛簸著，甚至直接被屋檐落下的雨砸中，我連忙把船撥到其他方向，避免被水打沉。我想象小船正在大海探險，在經(jīng)歷一場風(fēng)暴后，就快穿越迷霧找到傳說中的寶藏。但小紙船終究抵不過風(fēng)雨的侵襲，行駛沒多遠，就側(cè)傾沉沒，結(jié)束我短暫的幻想。雨承載了我童年飛翔的想象力和快樂，帶給我許多美好的雨中記憶。

有一次下雨，我和堂姐幾個去附近的縣一中玩耍。我們經(jīng)過操場要回來時，忽然遇到大雨，趕忙躲到旁邊只有一層樓高的圖書館門前避雨。我們發(fā)現(xiàn)門沒鎖，便推開木門進去，光線緊跟著從中間向兩側(cè)照亮原本昏暗的室內(nèi)。我看見一排排陳列架上，一本本雜志被排列有序地固定在木架上，供人閱覽。我們還不大識字，翻了幾下就沒興趣，但我記得雜志里的紙頁很白，比周圍任何東西都亮，像一道道光照亮我的眼睛，同時還淡淡地散發(fā)著文字的油墨香，讓室內(nèi)顯得靜穆、安然，如有圣潔的神性。圖書館是黃色外墻，有隆起的大屋頂，像一個大會堂，呈現(xiàn)出一種高深知識殿堂的偉岸形象，在記憶里顯得高大、厚重，像一個通向外面世界的神奇窗口。雨中的圖書館，如智慧的長者，悄悄地在我內(nèi)心深處播下愛書的種子，給予我最早的書香熏陶。

后來，雨停了，我們挽起褲腿，走出圖書館，一邊踩地上的水坑，一邊撿從樹上掉下的種子玩耍，一邊說些不著邊際的話，大家都很開心。放假后的操場空蕩蕩的，只有被雨打濕的樹，綠得青翠，色彩明艷，仿佛整個操場都是我的私人場地。我們走過操場來到校道右側(cè)的池塘邊，只聽見一聲聲悠遠的蛙鳴從池塘深處傳出。池塘栽了些荷花，有些寬大的荷葉擎了一層淺淺的水，更多的是三兩顆水珠晶瑩剔透地滾落在濃綠的葉子上。荷花在雨后顯得更加純潔多姿，紅得粉嫩，綴滿了小水珠，如清純的少女。我們下到池塘邊的臺階下戲水，水陰柔地撫摸著手，如絲綢般順滑，擺起陣陣波紋。深綠的水面如同一塊渾然一體的仙草蜜，像有柔韌的彈性。蝌蚪在水中的臺階旁成群地擠著，我們伸手去抓，它們滑溜溜地在手中掙脫，偶爾只能用雙手捧起幾只瞧瞧，但最后還是都放走。我們并不想傷害它們，只是好奇，感受蝌蚪的活力。

突然，雨淅瀝而來，細如斜線，點點落進池塘，泛起一圈圈漣漪，并無多大聲響，如輕點棉花，但水面泛動起來，頓時充滿靈氣。雨水繼續(xù)沐浴荷葉，形成一顆顆小水珠滾進原有的荷葉積水中，直到葉子被水壓偏，失去平衡，“嘩啦”一聲，葉子歪斜地把水倒進池塘，又迅速顫動著，恢復(fù)葉子原有的形態(tài)。荷葉下，偶爾能看到魚兒悠游穿梭的身影，讓池塘顯得隱秘、豐富。大概魚兒也最喜歡下雨天，可以自由自在、無人驚擾。水黽擺著四條大長腿在水面上快速地滑行，不會沉沒，讓我們驚訝。它們也許是在水面追逐嬉戲，一下一下優(yōu)雅地蹬著，讓我們覺得好玩又羨慕，真希望自己也有這樣的超能力，在水面上自由奔跑，那是多暢快淋漓的感覺。池塘邊，四五棵柳樹傾斜著垂向水面，有些枝葉都點落到水面上，如仙子婀娜的手在風(fēng)雨中輕舞。

池塘依塘而建一個小園林，有八角亭、石像、石雕、花草樹木，小徑通幽，頗有古典園林的味道。雨時大時小，落在各種植物的葉子上，發(fā)出豐富的聲響，或是大片芭蕉葉子的嗒嗒聲，或是小片竹葉的輕輕一抖等，像在舉行園林音樂會。單是“雨打芭蕉”的古典意象就有道不盡的閑情，更何況林林總總的草木與雨水交融，真是萬葉千聲，各有姿態(tài)，洗盡鉛華。那些石將軍、石馬、石虎、石獅等明代文物隱伏在草木中，依舊威風(fēng)凜凜，它們被雨漸漸打濕，顯得滄桑，似乎在靜靜述說從前戰(zhàn)馬奔騰的歲月。八角亭小巧地佇立在池塘邊，有一半亭身懸空向池塘突出，立在水面上。亭子周圍的石欄上有一只只可愛的小石獅，黃色的八角攢尖式屋頂和底下朱紅的漆柱，讓亭子在一片煙雨的綠色中顯得特別亮眼，頗有幾絲江南煙雨園林的韻味。校道上，被雨打落的殷紅鳳凰花零落、稀疏地鋪了一路，像在地上點點作畫，淡淡地散發(fā)著清幽的花香。路兩邊高大的鳳凰樹枝葉交叉掩映出弧形上空，形成蓊郁的樹林通道。我們踩著這些柔軟、好看的鳳凰花回家，就像走在古代的花徑上，在記憶里芳香四溢。

少年與雨，用天真與自然美，共同彈奏出一曲清新、動聽的雨中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