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闖大學讀的是國際貿(mào)易,畢業(yè)后創(chuàng)業(yè)失敗,就去北京某三甲醫(yī)院做了男護工,包吃包住。這工作沒什么門檻,劉闖身強力壯,適應得也快。不過,經(jīng)歷的各種故事,也讓劉闖大開眼界。
以下是他的自述——
ICU外的大土豪:錢不是問題
都知道ICU像個吃錢機器。當時我護理的一個病人剛轉出ICU,我坐在門口的等候椅上整理自己的雜物,準備離開前,傳來一陣騷動。
一個帶led動態(tài)顯示屏的醫(yī)療床由三四個人推著,從急診通道往ICU這邊來,床頭金屬桿上固定著四個窄窄的輸液泵,有人推著呼吸機,有人推著監(jiān)護儀。
治療床、呼吸機、監(jiān)護儀,急救車大夫護士,還有跟著推床的兩個人先后進了ICU大門,后邊的人被護士攔在了門外。
這一撥人都往前擠,好像前邊送雞蛋一樣,空氣都被擠壓得稀薄了。這時,我眼前黑了下來,一抬頭,鼻子差點懟上一個大肚子。原來有個孕婦擠到了我前邊。
我趕忙起身,給她讓座,她卻還是往前擠。護士發(fā)話了:“都是家屬?。磕悄銈兺笊㈤_點,都把門堵死了,一會兒拍片的來了都進不了通道。家屬先把孕婦帶出去,留兩個管事的就行,其他人都散了吧?!?/p>
然而,并沒有人聽她的。孕婦依舊扒拉著往前擠:“我肚子里的可是長孫,爺爺醒了第一眼要見的!”
旁邊一個中年女人“哼”了一聲,小聲嘀咕道:“證都沒扯,還長孫……”
孕婦中氣十足地回道:“二姑,擺酒那天,你可沒少往家拿。大夫讓我老公推他爸進ICU,怎么不讓你進去?。俊?/p>
護士看著這幫人鬧哄哄的,明顯生氣了:“我最后說一遍,等候區(qū)只留兩三個家屬。另外,ICU每天只有一小時探視時間,你們得雇個護工?!彼龔谋娙丝p隙中瞧見我,伸手一指:“他就不錯,他有經(jīng)驗。”
就這樣,我還沒擠出去,就被這家人雇了。
這家人來自沿海著名的富庶之鄉(xiāng),當時還沒有急救停機坪,他們找來超豪華急救車,直接把人從家鄉(xiāng)拉到北京,其余人開著豪車,跟在救護車后邊一路過來,想想應該挺壯觀的。
病人是一家之主,兩兒兩女,大兒子膝下一女。老爺子在確認小兒子女友懷的是個男孩后,很有排面地擺了酒,但沒等到孫子出生,就陷入昏迷狀態(tài)。
之前推著病床進去的正好是兩個兒子一個女婿,大夫就沒再喊其他人進來,直接在護士站旁跟他們?nèi)齻€講起了情況,大致就是:病人深昏迷時間比較長,各器官功能都很不好,可能就是分分鐘的事情,希望家屬做好心理準備。
小兒子情緒比較激動:“你們不是最好的ICU嗎?無論如何,我爸得看到長孫出生!”
大兒子很不耐煩,“錢不是問題,能上的手段都上,沒有的儀器花錢借也行,就算買,也能接受?!?/p>
在“不差錢”的治療方案和家屬的強烈要求下,EMCO加床旁血濾這種燒錢的治療開始了。
床旁血濾就是血液濾過,把血液引流出來,凈化過再輸回去;ECMO是體外呼吸循環(huán)支持,開機就得六七萬,以后每天就是小一萬的治療費用。
老爺子生前承諾,只要看到小兒子生下長孫,就能多分遺產(chǎn),其他子女自然不答應,都想趁老爺子還有一口氣,為自己多謀一份家業(yè)。
可惜昂貴的儀器僅執(zhí)行了一天,病人就堅持不下去了。他們接受這個現(xiàn)實后,又拒絕接受另外一個——如果病人死亡,按照當時北京防疫規(guī)定,遺體是不能出京的,必須當?shù)鼗鸹?/p>
家屬們一致要求讓病人活著回家,醫(yī)生當然沒法保證,只能告訴他們:“病人如果離開這些治療手段,生命大概率就按分鐘計時了?!?/p>
但沒人在意這件事。最后,直系親屬都簽了自動出院的免責聲明,又找來最高配置的急救車,把人拉走了。
他們走后,護士小聲說:“這個病人出不了北京吧?”
醫(yī)生搖搖頭:“能活過5公里就不錯了。”
看,再豪橫的有錢人在生命面前,也沒有特權。
退休老院長:養(yǎng)兒不防老
醫(yī)院里總有放棄治療的病人,但大部分昏迷以后都是沒有意識的,只能由家屬簽字同意。
我要說的這個病人,是這家醫(yī)院離休的老院長,據(jù)說參與了建院。
即使老院長到八十多歲,離休多年,每次住院時,還是會被院領導們挨個探訪,新醫(yī)護人員也一直被科普老院長的卓越功勛。
老院長得的是肺心病,最常見的老年病。他輕易不住院,一有點小毛病,醫(yī)院就會派醫(yī)生護士去家里診治輸液。老院長住在院內(nèi)的家屬樓,只有他和保姆,兒女都在國外搞科研,孫子輩也在國外念書。
我看護他時,很少見他兒女打電話過來。有探病的人帶著羨慕的語氣提起他那雙特別爭氣的子女時,老院長的態(tài)度卻不怎么好:“他們出去就罷了,還把那么點大的孩子弄出去讀書,國內(nèi)裝不下他們嗎?當初我們能從國外回來參與建院,別提多激動了……”
由于老院長身份特殊,住院的時候,醫(yī)院一般都會在呼吸科騰出單人病房來,安排護工和專門的護士一對一服務。
我年輕,看起來機靈,所以護士長特意找我去照顧老院長。
那年正好流感暴發(fā),好多老人去世。老院長從秋天到次年春天,住了好幾次院,大概覺得自己嚴重了許多,總是在囑咐同一件事,對我,也對查房時的主任院長們。他說:“我搞了一輩子醫(yī),雖然是外科,但也很清楚肺心病的結果是什么樣,如果有一天我不好了,不搶救,不做氣管插管,也不做氣管切開這些有創(chuàng)治療,更不要連呼吸機在那里吹著肺。我不想像活死人一樣躺著,把自己變成人干?!?/p>
想來,人的一生,生不由自己,死也多半不由自己。
老院長后來住進了ICU,帶著我一起。有天晚上,老院長一直等的“那一刻”來了,心搏驟停,醫(yī)生們輪流跪在床上進行心外按壓,護士注射搶救藥物,推來呼吸機……在任的院長來了,下了死命:“無論如何只能生不能死?!?/p>
院長說之前聯(lián)系了老院長在海外的子女,對方說一周后才能回國,無論如何要讓他們見父親最后一面。
那是我見過最長時間的搶救。整整一晚,到第二天早上交接班,還要分出好幾人來準備隨時可能發(fā)生的搶救。
心臟復跳了,又停,心外按壓、電擊逐個循環(huán)。老院長最后還是插了氣管插管,連上了呼吸機,鼻飼管、尿管都上了。又在大腿根部做了股靜脈穿刺,用來輸液。
沒人敢提老院長自己強調過多次不要搶救,不要有創(chuàng)治療,希望留住體面。原來,那么顯赫、那么特殊的病人,對自己的生死也做不了主。
人到了終末時期,肛門括約肌都是松弛的,隨時大便,每次都弄一床,好一點時換個尿墊,嚴重時就得三五個醫(yī)護幫忙換床單被套,擦全身。
老院長希望的尊嚴體面,其實都沒有了,但他也不知道了。醫(yī)生說其實已經(jīng)腦死亡,僅靠呼吸機維持著生理循環(huán)罷了。
終于,老院長的子女回國了。斯斯文文的一對兄妹,都戴著金絲邊眼鏡。
老院長女兒進到ICU,沒有跟著兄長一同進病房,四處環(huán)顧,凌厲的眼神讓大家都有點不太敢對視。
來到床前,女兒拿著毛巾象征性地給老院長擦了擦臉,兒子說了幾句“孫子孫女都挺好的,學業(yè)忙回不來”,告別的場景跟普通家庭差不多,可能還不如人家到得齊整。
幾分鐘后,他們簽了放棄治療的同意書。一轉身,他們又恢復了精英模樣,在ICU里像談生意一樣,跟陪同的院領導問起了宿舍的歸屬、老院長喪葬費用之類的經(jīng)濟問題。
拖了這么久,老院長總算能走了??粗请p兒女,我覺得他們什么都有,但總感覺少了點什么……
瘋新郎:一場改寫命運的發(fā)燒
“抓捕”這個詞,一般用在犯人身上,但在醫(yī)院,病人偶爾也需要抓捕。
病人是高燒進來的,懷疑肺炎,很年輕,剛結婚倆月的小伙子。因為持續(xù)高熱脫力,他躺在平車上被推進來。
小伙子姐姐也趕來了,被醫(yī)生叫去問話,大舅哥跑上跑下去添置東西,只留小兩口在病房。年輕妻子要去給他打水,他忙拉住,說不要她再辛苦了。
輸了一天液后,小伙子退燒了就滿病區(qū)溜達,他溜達著溜達著,就不對勁了,越走越快,眼神也越來越直,忽然躥進旁邊一個女病房。
正巧有個女大夫在問診,大夫問他跑這里來干嗎。他一把推開大夫,指著病房里一個年輕的女病人說起了莫名其妙的話,什么“我早就認識你了”“你是妖怪變的”。
護士撥打保衛(wèi)科的電話,又組織了包括我在內(nèi)的幾個護工和男醫(yī)生去追他。
我們跟著他跑下樓梯,誰知他動作比常人敏捷得多,一下子鉆到骨科護士站里,拿著板凳挾持了護士。
在他即將掐著護士脖子進入電梯時,骨科醫(yī)生迅速上前,拽著他的膀子,卸了他的胳膊。
好好的病人輸了一天液怎么就瘋了呢?答案是——隱瞞病史。小伙子除新婚妻子外,就只有一個直系親屬,是姐姐。
姐姐年長很多,一個人帶大弟弟,隱瞞了母系的家族精神病史,連小伙子本人都不知道。
這一場高熱成了誘因,引發(fā)了精神病的第一次發(fā)作,后續(xù)只能轉到安定醫(yī)院治療。
旁人都在嘆息,這么帥的小伙子可惜了。
老大夫嘆了一口氣,“小伙子新婚的妻子才可憐呢,一場高燒,改寫的是兩個人的命運?!?/p>
60歲“小說男主”:從蝦米到茄子
大多數(shù)時間,我都受雇于呼吸科的病人,因為那里反復住院的老年病號多,有人甚至一年要住三四次,都成了熟客。
白瑞德就是這樣一個人,他跟小說《飄》里的男主角音譯同名,很容易就被人記住了。
我第一次見到他時,受雇于他同屋病友。白瑞德那時還不到六十,很有精神頭,帶著北方人特有的大嗓門。
所有的工作人員都喜歡這個熱情爽快的病人,尤其年輕醫(yī)護。他總是很主動地提出讓實習護士給他查體、扎針,“我不怕疼,拿我練手”是他的口頭語。
老白的病是肺泡蛋白沉積癥,聽醫(yī)生說,這種病是不可逆的,只會越來越重,那時候的技術只能延緩病情發(fā)展,他需要定期來做肺泡灌洗——一個很痛苦的治療手段。
他從一年兩三次住院,到倆月就要住一次;從老伴和兒女輪流看護,到請護工;原本腰板挺直、滿病區(qū)閑逛,慢慢變成了幾乎整天臥床,稍有行動就喘得厲害的“大蝦米”。
他脾氣也逐漸變得暴躁,越是喘不上氣就越生氣,對所有人都喘著粗氣怒斥,仿佛要噴出火來。家里人都說“是病拿的”。
后來有些護工都拒絕看護他,他老伴找到我,說我是看過他以前的樣子的,知道老白不是壞人,求我做他的看護。我答應了,以后他每次住院,只要我有空當,就來做他的看護。
別的病人輸液到底了,家屬剛好不在,我?guī)兔Π粹従托小?/p>
老白不一樣,他手邊有什么,就抄什么砸我,好的時候是紙巾,壞的時候是杯子、水果。
他后來憋氣越來越厲害,總是反復叫我喊醫(yī)生給他開藥。我知道他很痛苦,但醫(yī)生護士也沒辦法,只是讓我告訴他放平心態(tài)。
這樣回復的結果,就是我被罵祖宗十八代,說我沒有人性,以看他痛苦為樂。我只能繼續(xù)摩挲著他的背,給他順氣,防止他一口氣上不來,再大喘起來。
老白喘起來的時候,臉憋得紫紅,渾身都在用力,想讓這口氣能順暢。開始時他還只是抓著床擋,后來就習慣性抓著我的手腕。當我的手臂跟他的臉一樣紫紅的時候,他大概是覺得有人跟他一樣了,才會好受一點。
不知道是不是覺得大限將至,老白給老伴打電話聊天:“孩子都是好孩子,爹不是好爹,給他們添麻煩了,三天兩頭就往醫(yī)院跑……”
說著,他又激動起來:“我不如早死了算了!”我趕忙給他順氣。
老白情緒卻過不去,讓我去找醫(yī)生護士來,要給他們賠罪。正巧護士來查房,是個老護士,會說極了:“您啊,別老瞎想,咱們都知道您是老病號,最知道體諒、配合我們的。早點睡吧,明天老伴來,看您臉色不好又得著急?!?/p>
老白每次肺泡灌洗都把他折磨得不行,他最后的日子,臉憋得像紫茄子一樣。
在一個尋常的午后,老白走了。大夫說,老白的肺泡到后期幾乎沒有一點張力了,像一張沒有彈性的玻璃糖紙——他是生生被憋死的。
他之所以痛苦到最后,是因為從始至終都是清醒的。
像老白這樣的病人,在醫(yī)院里最常見。沒有大富大貴,也沒有豐功偉業(yè),跟病痛對抗著,最后離開這個世界。偶爾會有人提起,但時間久了,就沒人記得了。
編輯/王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