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軍是“東北作家群”中的重要革命作家之一,是魯迅非常器重的弟子,他一生坎坷,波折不斷。1951年,蕭軍來到北京,經(jīng)彭真介紹,1952年到北京市文物調(diào)查組工作。從1952年到1954年,雖然只有短短兩年時間,但這份來之不易的工作有特殊的意義。
蕭軍為何來到北京?為何進入文物組工作?這還要從20世紀40年代他在東北的經(jīng)歷說起。
1946年,蕭軍自河北張家口至黑龍江哈爾濱,出任東北大學魯迅藝術文學院院長。1947年在哈爾濱創(chuàng)辦《文化報》。同年,東北局宣傳部秘書長劉芝明出面,委任宋之的創(chuàng)辦《生活報》。不久,發(fā)生了“《文化報》事件”,即《生活報》與《文化報》之間的激烈論戰(zhàn)。最后,以組織作出《關于蕭軍問題的決定》與《關于蕭軍及其〈文化報〉所犯錯誤的結(jié)論》而告終。1948年12月,蕭軍隨東北局文化部遷往沈陽。面對來勢洶洶的批判,蕭軍提出到前線參加戰(zhàn)斗,后東北局宣傳部安排他到撫順礦務局工作。1950年,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東北地區(qū)開始疏散人口,蕭軍夫人王德芬?guī)е⒆酉然氐缴蜿?,后?jīng)組織批準調(diào)往北京(王德芬的父親王云海在北京任工程師)。不久,蕭軍也從撫順回到沈陽。
1951年1月16日左右,蕭軍來到北京。他從東北來北京的目的是安靜地寫作,1952年3月13日寫給彭真的信詳細坦露了自己的心聲:
我來北京的目的,主要是想在這里靜靜地研究一些東西,實現(xiàn)我?guī)锥嗄陙怼皩懽鞯挠媱潯?,因為這里究竟是文化、政治中心,有文化傳統(tǒng),各種參考書物比較完備些,同時我也想較長期地建立自己一個“寫作環(huán)境”,不再東搬西走了,因為中國目前已比較有了這條件。原來打算參加什么“文化活動”,當然也不想爭取什么“地位”或“優(yōu)待”。
信中,蕭軍雖然聲稱不想爭取“優(yōu)待”,但他實際上是想在北京做職業(yè)作家。大概是因為未接到中央的批示,蕭軍沒有轉(zhuǎn)組織關系,無法安排工作也失去了原來的供給制待遇。他通過向親友和北京市文聯(lián)借貸度日,仍繼續(xù)從事寫作,找其他工作的心情并不急迫。1952年4月,蕭軍先后完成了長篇小說《第三代》第八部的后半部以及新作《五月的礦山》,合計約36萬字。
不過,隨著出版新作品賺取稿費的計劃落空,貸款遭拒,經(jīng)濟狀況日益惡化,蕭軍逐漸意識到謀職的緊迫性。其間,他先后找了中共中央文化部副部長周揚、國務院總理周恩來、全國文聯(lián)秘書長沙可夫、北京市市長彭真,請求安排工作。
早在1942年,蕭軍即與彭真相識,兩人惺惺相惜,結(jié)下了深厚的情誼。彭真多次為蕭軍提供幫助。1952年彭真當選為北京市市長后,蕭軍、王德芬于3月1日寫信表示祝賀,雖然談及找工作不順,但并未請求彭真幫忙。3月2日收到回信后,蕭軍又于3月13日寫了一封長信,向彭真介紹了他從東北來到北京的種種情形,表達了對彭真提供諸多幫助的感謝。最后在信的結(jié)尾看似無意地提出自己居住困難,“住在岳父家中,二十幾口人同居一室,實在沒法工作,也沒法生活下去”。請彭真站在“市長”的立場上,為他找一處不交房租的住處,或少交也行。此時,仍未明確提出請彭真幫忙解決工作問題。但到了6月25日這天,蕭軍分別給彭真、周揚寫信,請求安排工作,教學及其他工作都可以:
我除開可作語文教學工作外,如軍事研究(我住過講武堂)、武術研究(我曾學習過相當時期,現(xiàn)在還未扔下)、古物研究(我來北京后對于碑帖、瓷器、印章搜集了一些,也繼續(xù)深入研究了一番,甚有興趣)、京劇研究等工作,我全可以參加?!习肽杲逃衷榻B我去北京師范教學,因那時我正在寫小說,而學校有制度:要擔級任,搬校住,因此就沒能去。如今小說既寫完,我是可以用全力做些工作了。
經(jīng)彭真介紹,1952年7月5日,北京人事局通知蕭軍于7月7日拿著介紹信到北京市文物調(diào)查組與朱欣陶洽談。這次接洽十分順利,蕭軍表示具體承擔工作由文物組決定,預備先工作一年,而后如無特殊變動就繼續(xù)下去,此外無任何條件。彭真還特別批示,給蕭軍每月發(fā)放生活費120元,房租補貼20元。
對北京市文物調(diào)查組來說,接受外行蕭軍,不僅是上級的命令,也是現(xiàn)實的需要。新中國成立后,北京城市建設如火如荼。作為古都,文物調(diào)查、保護工作十分繁重,但人員極度匱乏。1951年7月北京市文物調(diào)查組剛剛成立,成立之初僅有4人的編制。所以,彭真介紹蕭軍到文物組工作,除了蕭軍聲稱可以從事古物研究外,也是考慮到文物組急缺人手。與蕭軍同年進入文物組工作的容肇祖是研究哲學的專家,曾任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他在自傳中說:“1952年,正當全國哲學教授等集中學習馬列主義和改革學制的時候,因工作需要,我被調(diào)到北京市政府文教委員會文物組作有關文物的考古鑒定工作?!彼M入文物組的真正原因不得而知,但可以看出對于文物考古工作也是外行。
蕭軍對待文物組的工作盡職盡責,認真嚴謹。正如1959年5月25日他給彭真的信中說:“早先承您介紹參加文物組工作,在那兩年中,我確是朝夕警惕著自己,萬事克制謹慎……惟恐怕出了‘毛病’給您這介紹人丟臉,還好,于那兩年中雖然談不到任何特殊工作成績,但至少是‘平安’地過來了,如今回想起來覺得還對得起您?!笔捾娖渌麜r間的日記大多記錄的是日常生活,唯有在文物組工作這兩年幾乎全部記錄的是工作情況,有些類似發(fā)掘日記,有些則是文物調(diào)查后寫的調(diào)查報告,可見對待這項工作還是非常認真的。
蕭軍這兩年的工作內(nèi)容主要是碑刻、宗教造像、墓葬、遺址、古建筑的勘察、鑒定。另外還有墓葬、窖藏的考古發(fā)掘,籌備展覽,首都博物館及其他博物館展覽的考察、學習等。
其中,保護東西交民巷牌樓較為重要,影響也較大。1953年7月4日、建設局召開關于拆除西四帝王廟牌樓及東西交民巷牌樓問題的會議,討論牌樓處理問題,會上蕭軍強調(diào)自己不主張拆除帝王廟牌樓,并建議修整加固,東西交民巷牌樓可以考慮。1953年12月28日的日記里也詳細記錄了他在當日會議上的發(fā)言:
關于古文物建筑保護問題,聽了吳副市長和諸位先生的意見,我有一些領會:第一,在今天來講,北京城市是新的內(nèi)容和舊的形式矛盾問題,新的內(nèi)容就是新政府、新人民、新社會;舊的形式是封建社會所遺留下來的建筑物、宮殿、廟宇乃至街道,都是按照封建統(tǒng)治者的意圖產(chǎn)生出來的。封建制度應該消滅,但建筑物如果完全消滅是不對的,雖然是在封建帝王的意志下造成的東西,但從物質(zhì)資料和勞動力來講,全是人民創(chuàng)造的,如果毀壞這些東西,等于毀壞了人民的勞動和智慧。所以不能無原則的毀掉,需要加以批判和選擇,把它組織到新的都市規(guī)劃中來,成為有機部分。第二,建筑本身是藝術,土木工程是實現(xiàn)這種藝術的手段。從全面來看,大街小巷和建筑物配合,而且要有主有從,有高低起伏。關于牌樓問題和地安門問題,我認為首先應考慮歷史和藝術價值,然后再考慮位置對都市規(guī)劃有無妨礙,如有妨礙,就不管是什么建筑,一切要為了人,就要設法使建筑物不威脅人的生命。如東西四牌樓、帝王廟牌樓應該服從都市規(guī)劃。如從造型的美來說有牌樓好看,就應保存,至于如何保存,是具體技術問題,也許縮小,也許擴大,將來帝王廟本身因道路展寬要向后退,這樣,牌樓就不是帝王廟的建筑物之一了,把這個問題考慮明白,保存與否,便不是問題的焦點。
考古專家趙其昌對這件事也印象深刻,據(jù)他回憶,“市政部門和文物部門會商處理意見時,蕭軍在座,他代表文物部門意見力主保存。會上他帶去了全部資料,從歷史價值,古建筑的形制特點到保存古都風貌的意義,足足用了半個小時,陳述保存的理由,講到激動處,大聲疾呼。但是,沒有成功。此后幾天,他一直悶悶不樂,憂傷之情,形諸容色”。這說明蕭軍雖然不是考古文博專業(yè)出身,但有強烈的文物保護意識,對古建筑的藝術、歷史價值與現(xiàn)代都市規(guī)劃之間的關系具有理性的、前瞻性的認識。在當時特殊的年代,十分可貴。他的“激動”“憂傷之情”則說明他反對拆除不單因為理性的判斷,還因為對這些文化遺產(chǎn)有發(fā)自內(nèi)心的熱愛。
考古發(fā)掘也是蕭軍那兩年的工作內(nèi)容之一。比較重要的發(fā)掘有海淀區(qū)明末大將洪承疇及家人墓、石景山區(qū)明故御馬監(jiān)太監(jiān)宋公墓、西城區(qū)姚家井唐墓、門頭溝三家店金墓等。洪承疇是明末清初的重要人物,他的墓葬自然也有重要文物價值。
發(fā)掘工作前后共用時16天。蕭軍在日記里詳細記錄了每日的發(fā)掘情況如發(fā)掘方法、工作進度、墓葬保存情況、出土文物等。如9月10日記:“該墓現(xiàn)存地表有之,均為修補與盜掘過。主墓前20米地方有石碑一,左右相距15米地方有漢白玉文武石翁仲文東武西面對向?!?月12日記:“第一墓長4.8m,高3m。第二墓中間有墻一道,被穿二孔?!?月13日記:“第二號墓,上午清理夾墻,下午把所有棺板拖出(二棺二?。?,棺為十余層漆髹成,面承(呈)銀灰色,猶光亮。”
蕭軍對文物組這份工作,有一個明顯的態(tài)度轉(zhuǎn)變。開始是很開心、興奮的,他多次表達了這種心情。7月10日給彭真的信中這樣說:
這里我應向政府及你本人對我的幫助,表示我底謝意!其次如果這工作確定了,我計劃將來可能時寫一部《北京史》或者由組中集體寫作。把北京過去各方面做一較有系統(tǒng)的敘述,同時也把北京解放后到目前或不久將來作一比較敘述,我覺得這工作是有它一定意義的。同時還計劃寫一部《中國文物史綱要》,作為一般學校教文物知識或輔助讀物。
但他內(nèi)心真正熱愛的還是文學創(chuàng)作,所以對新工作的熱情沒有持續(xù)很長時間,就變得厭煩。1952年9月12日的日記寫道:“夜間與芬(指王德芬)閑談,我說很感這工作空虛無意義,但為了‘掙錢’養(yǎng)家,只好工作下去?!贝藭r他到文物組僅兩月余。而且,文物組的工作如此繁重,他也沒有中斷文學創(chuàng)作,并為出版作品不懈努力。1953年4月19日,蕭軍為了小說出版和換工作的事再次給毛澤東寫信,說不想再從事“挖墳掘墓”的工作。1954年6月間,蕭軍收到了中央領導的回信,說毛主席同意出版他的兩部長篇小說,讓他持函再去人民文學出版社接洽。蕭軍對未來充滿了希望,認為自己可以靠稿費過純粹的作家生活了,所以沒有等到作品真正出版,于8月辭去了文物組的工作。
蕭軍對文物組的工作興趣不大,除了因為過于熱愛文學創(chuàng)作外,還有其他原因。在20世紀50年代,文物考古工作比較冷門,普通大眾并不了解,也不理解。蕭軍作為非專業(yè)人士,也是如此。最初他可能誤以為就是文物鑒賞工作,新工作甚至可以讓他繼續(xù)發(fā)展這方面的興趣,但入職后發(fā)現(xiàn)并非如此。文物組人員短缺,工作繁重,經(jīng)常要外出辦公,調(diào)查各區(qū)縣文物、古建筑,甚至要配合基礎建設進行考古發(fā)掘。寫作時間大為減少。蕭軍原本是知名作家,對于文物工作,可以說是門外漢,一切都要從頭學起,甚至要向比自己年輕的同事求教,這種心理落差估計也是他之前不曾想到的。特別是參加文物工作的會議時,這方面的專家像羅哲文、梁思成自然是大家關注的重點,而他僅是非專業(yè)的普通研究員,意見似乎也無足輕重,內(nèi)心的失落可想而知。另外,文物組的工作需要坐班,每日考勤,這讓自由散漫慣了的蕭軍也很難受,1952年度的工作總結(jié)中,領導對他的評語就是:“遵守考勤制度較差,主觀上只重成績,認為只堅持制度是形式主義?!边@應該是蕭軍的真實想法。所以,1959年彭真再次安排蕭軍到北京市戲曲研究所工作時,特別批示:“不必坐班,工資一百一十元。”解決了蕭軍不想坐班的煩惱。
從東北來到北京,在蕭軍整個人生中是一個重要轉(zhuǎn)折,在文物組工作的兩年時間雖然很短,卻是他到北京后的第一份工作,而且是幾乎陷入絕境時得到的工作,對于他來說必然是難忘的人生經(jīng)歷,也必然會給他此后的生活帶來一定影響。據(jù)1956年3月17日蕭軍寫給周恩來、陳毅的信可知,他當年打算寫一部《明清畫史外傳》,就是因為在德勝門“舊物市”買書畫的嗜好,“加上過去我在北京市政府‘文物組’曾做過兩年文物保護工作,既有了一般文物知識又有了一定的鑒定經(jīng)驗”。1979年10月31日,中國文學藝術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會召開,蕭軍在會上發(fā)言稱自己是“出土文物”,雖然不能說“含有幾分嗜古成癖的情節(jié)(結(jié))”,但肯定是文物組的這段工作經(jīng)歷留給他的寶貴印跡。
(責任編輯楊琳)
【本文是北京市文物局2023年“一幫一”課題“首都博物館館藏文物的考古信息再脈絡化舉要(1951—1960)”階段性成果】
作者:李蘭芳,首都博物館副研究館員;陳暢,中國共產(chǎn)黨早期北京革命活動紀念館助理館員